大內的御醫,京城的名醫畢竟還是不錯的,錯一點兒的,進不了內廷,也沒法讓北京城的人當成華陀再世,扁鵲重生的活神仙,儘管沒有心藥誰也治不了心病,可是到底讓三格格醒過來了。
望着八寶軟榻上身子虛弱,臉色蒼白的愛女,康親王禁不住有點怯怯的,這時候勞動愛女,他難免不忍。奈何,那十幾萬兩銀子白花花的光輝,很快的就遮住了他的眼,連三格格把臉轉向裏,不看他了,他都沒看見。“都是你,把女兒害成這個樣兒。”坐在牀沿兒上的福晉埋怨上了。
“你知道什麼?”康親王道:“這怎麼能怪我,我生他的氣,要不是衝着小蓉,我早就叫人把他抓起來了。”福晉道:“你生人傢什麼氣,好好的憑什麼抓人家,就為人家來看你女兒?”
康親王道:“説你不知道,你就是不知道,他哪是來看小蓉的,他是來想害死我的。”
三格格霍地轉過了臉,想説話,可是福晉替她説了:“你怎麼能這麼樣説話,人家怎麼能害死你?人家也跟你沒冤沒仇?”
康親王道:“如今也只好告訴你們了,我在通記錢莊存了十幾萬兩銀子,那個郭懷,他硬想把我那筆銀子吞了,你們想想,他大膽不大膽,是不是想害死我?”
“我不信。”
連三格格猛可裏坐了起來,都沒人留意。
福晉目瞪口呆:“什麼?你,…你哪兒來的十幾萬兩銀子?”
康親王道:“這你就不用管了”
三格格冷怒道:“您別聽阿瑪的,郭懷不是那種人,絕不是。”
康親王道:“我説的都是實話,不信你們可以去問他。”
“您當我不能去?我這就去。”
三格格一掀錦被就要下牀,福晉跟康親王都忙攔住了她,福晉道:“你這時候怎麼能去呢?”康親王則道:“小蓉,去我是會讓你去的,我也正是想讓你去跑一趟,可是我不是讓你去興師問罪的,只要他能打消那個念頭,把銀子還給我,衝着你,我不跟他計較。”
福晉忙道:“你瘋了,這時候讓女兒去”
三格格伸手拉住了福晉,玉手瘦得露了骨,也現了青筋,讓人看着心疼也心酸:“您別説話”她轉臉望康親王:“這麼説,您真有十幾萬兩銀子存在通記?”
康親王低下了頭:“小蓉,這我還會無中生有麼,我也實在是不能再瞞你們了”
“您哪兒來的十幾萬兩銀子,您怎麼能這樣,您就不怕宮裏”
康親王道:“小蓉,如今説這個,不是已經遲了麼?”
三格格吸了一口氣:“這麼説,郭懷他也真要想吞這十幾萬兩銀子?”
“剛我下説了麼,不信你可以去當面問問他!”
福晉忙道:“不行,小蓉不能去,説什麼我也不會讓她去,你還要不要你女兒的命了?”
康親王道:“你就知道攔,難道我不知道心疼自己的女兒?你想到沒有,銀子要是不趕緊拿回來,沒了事小,一旦傳揚出去,我會落個什麼下場!”
福晉嚇住了,一時沒能説出話來。
三格格顫聲道:“我得去,説什麼我也得跑一趟。”
福晉沒再説話。
康親王忙道:“我這就讓他們給你備車”
轉臉向外,喝道:“備車!”
外頭有人恭應了一聲,是榮奇。
郭懷剛回到海威堂,外頭車馬聲響動,諸明進來稟報説康親王府的三格格來了。
宮弼一旁道:“少主,恐怕是為”
郭懷沒讓他説下去:“我知道,他已經技窮了,這是他最後一着,宮老請回避一下吧!”
一頓,向諸明:“有請!”
宮弼、諸明應一聲,雙雙走了。
郭懷站在院子裏等着。
轉眼工夫,三格格進來了,諸明在旁陪着,兩個丫頭攙扶着,三格格她臉色蒼白,步履艱難。郭懷沒想到三格格會病得這麼重,他真沒想到,呆了一呆,道:“三格格!”
忙迎了上去。
剛到近前,三格格望着他就道:“不伸把手扶扶我?”
郭懷連猶豫都沒猶豫,伸手過去扶住了三格格,兩個丫頭退開了,他扶着她進了廳裏。
諸明沒跟進去,他知道不該進去。
兩個丫頭當然跟了進去,可是又被三格格支了出來。
扶着三格格剛坐下,三格格就説:“我來求你!”
郭懷沒落座,沉默了一下道:“三格格想必是為王爺那十幾萬兩銀子?”
足證,確有其事,夠了。
三格格瘦弱的嬌軀猛然站起了,一陣顫抖:“你真想吞沒那筆銀子?”
郭懷道:“格格既然知道了王爺在通記存有這筆銀子,想必也已經知道王爺這筆銀子是怎麼來的?”“我沒想到你會這樣,更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尤其是在你認識我之後!”三格格話鋒微頓,接着又道:“我阿瑪沒告訴我,不用他告訴我,我想也知道,可是,朝廷自有王法,管皇族的還有個‘宗人府’。”郭懷道:“我懂三格格的意思,怎麼也輪不到我管,可是,三格格,我有我的理由。”
“你有什麼理由?”
“王爺既然沒告訴三格格,我也不願意説。”
“你不願意説,我也可以不問,我只希望你能看我的面子”
郭懷道:“三格格”
三格格道:“別管我是不是抱病來求你,別管我有多傷心,多難過,也別管我曾經對你怎麼樣,只求你把我當個朋友,當個為父親求情的女兒,把銀子還給我阿瑪.你海威堂不缺這個,我會永輩子感激,也保證我阿瑪絕不計較。”郭懷入目三格格的病容病軀,再入耳這番話,他不但不忍,而且心如針刺刀割,但是,他吸了一口氣,這麼説:“三格格,你要知道,我既然要這麼做,我就不怕王爺計較,而且我這麼做,已經是我所能採取的手法裏,最温和的一種”他沒有多做解釋,因為一念仁厚,他不能,也因為他知道,只他不點頭,不答應,所有的解釋都是多餘,都是白費。
三格格沒太留意那後一句,反之,他對那後一句還起了誤會。
她以為,郭懷只為謀她阿瑪這筆見不得人,也説不出去的財,她病軀再泛顫抖,道:
“你也不用説得太多,不管怎麼説,我只求你”
郭懷道:“三格格,我不敢讓你求我,更不忍,其實你不必求我,王爺知道該怎麼保全他這十幾萬兩銀子。”三格格神色一肅,失色的嘴唇邊閃過抽搐:“我也知道,我這就可以把自己交給你,雖然我原本就喜歡你,儘管我不願意這樣,可是現在我願意,也不必等病好。”
郭懷為之心頭震動,道:“三格格,你誤會了,郭懷只感激你的仗義,感激你的關愛,從來不敢做非份之想,也從來沒有這種卑鄙、骯髒的念頭。”
三格格臉色一變。道:“怎麼説,你對我只是…從來就沒有對我動過一點點情意?”
郭懷道:“三格格,郭懷不敢,也不願自欺欺人。”
三格格病軀一陣顫抖,清瘦的嬌靨顏色更見蒼白:“其實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原就該想到,根本也原就知道,我這是單思,我這是一廂情願”
郭懷道:“三格格”
“真的,我不怪你。”三格格道:“痴也好,病也好,我活該,我自找,這,現在已經都本要緊了,只是,我求你---”郭懷他不忍,極度的不忍,可是他不得不咬牙,真的,這確是他所能採取的手法裏最温和的。假如他換個別的手法,只怕康親王受到的傷害更大,這,跟他對韓振天一樣,他道:“三格格原諒,我不能答應三格格什麼,我只能説,王爺知道怎麼保住他這筆銀子。”
“好,郭懷,好”
三格格沒再多説,她站了起來,站不穩,郭懷伸手要扶,就在這時候,三格格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正噴了郭懷一身,接着她人昏了過去。
郭懷震驚,郭懷悲痛,可是他沒做什麼,他知道,做什麼都是多餘,都是白費,他只點了三格格幾處穴道,叫人進來,把三格格送回去。
那兩個丫頭,一進來就嚇哭了。
“查緝營”的人員能辦事,不過一個多時辰,就找到姑娘韓如蘭。
回報後由玉貝勒告訴了姑娘胡鳳樓,胡鳳樓沒讓任何人跟,一個人出西直門,趕到了“高梁橋”。這座名橋,當玉河下游,玉泉山之水經此,相傳宋太祖伐幽州,與遼將耶律體哥大戰於高梁河,就是這個地方。橋底下,河邊上,坐着位姑娘,不是韓如蘭是誰?
韓如蘭是韓如蘭,姑娘她原本已經平靜了,可是一見着義姐胡鳳樓,立即又一頭撲進胡鳳樓懷裏放聲痛哭。胡鳳樓何等一位姑娘,不用問,已經知道了八分。
韓如蘭也沒等問,一古腦兒把去海威堂的經過,把心事全傾訴了出來。
也難怪,鏢局上下,還有哪一個是她訴説女兒家心事,傾訴委屈的對象。
屈指算算,也只有這位義姐了。
胡鳳樓靜靜的聽,什麼都沒説,她的感受,她心裏想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也沒勸韓如蘭什麼,只勸韓如蘭回去。
韓如蘭由來聽她的,這回自也不例外,義妹對她這樣,卻不知道她正是情敵,這,叫胡鳳樓怎麼想,什麼感受?還是那句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胡鳳樓把韓如蘭接回了家,韓如蘭在海威堂傷了心,斷了腸,受盡了委屈的事兒,胡鳳樓不説,誰也不知道。當然,韓克威夫婦知道韓如蘭去了海威堂,他們倆應該會問結果,可是威遠鏢局的另一件事兒,把這件事兒暫時岔開了。
什麼事兒?威遠鏢局來了位貴賓,是那位貴賓?韓克威夫婦告訴了胡鳳樓,姑娘先是一怔,然後就拉着韓如蘭急急忙忙往後跑。
堂屋裏,坐着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是老鏢頭韓振天,女的是位雍容慈祥的老婦人,胡鳳樓的三個侍婢紅菱、紫鵑、藍玲,就侍立在老婦人身後。
連老鏢頭韓振天都從小院子出來親自接待了,可見這位老婦人來頭不小。
果然,胡鳳樓進屋一聲:“娘!”
帶着一陣香風,就到了老婦人跟前。
原來是姑娘胡鳳樓的高堂,胡老夫人。
韓如蘭心再碎,腸再斷,也趕忙過來見禮。
胡老夫人伸手拉過韓如蘭來,從懷裏摸出了個紅綾小包來,就塞進了韓如蘭手裏。
老夫人當然深通人情世故,這是見面禮。
她拉着韓如蘭一陣問長問短之後,姑娘胡鳳樓説了話:“娘,您怎麼上京裏來了,事先也沒個信兒,我好接您去呀!”
老夫人道:“你不在家,我一個人悶得發慌,想出來走走,也好久沒上京裏來了,既然出來了,怎麼能不來看看你義父。”
敢情,胡老夫人是隻為悶得慌,出來走走的。
姑娘胡鳳樓似乎不信,可是老夫人既這麼説,她也就沒再多問。
這門兒親,不比尋常,堂屋裏的這幾位,聊得跟一家人似的。
老鏢頭暫時忘卻了憂煩,談笑風生,只有韓如蘭臉上還看不見什麼笑容,好在除了胡鳳樓之外,誰也沒留意。老鏢頭不但堅留老夫人多住些日子,還要胡鳳樓、韓如蘭姐妹倆陪老夫人到處多走走。
正聊着,韓克威進來稟報,玉貝勒來了。
胡鳳樓聽得剛一怔,韓振天馬上説是他派人知會玉貝勒的。
胡鳳樓微皺了眉鋒:“您也真是,知會他幹什麼?瞧往後這些日子他跑得勤吧!”
老鏢頭還沒説話,胡老夫人已然接了口:“你這孩子怎麼這樣兒説話,你義父是好意,人家是什麼身份,總不能讓人家上咱們家去讓我看,我既然上京裏來了,還能不趁這個機會看看他。”
姑娘懂老夫人是什麼意思,她不怎麼愛聽,可是姑娘她天性至孝,從小到大,不管老夫人説什麼,她從沒有回過嘴,所以,儘管老夫人是這麼説,這麼個意思,她也沒敢再表示什麼。
話就説到這兒,玉貝勒進來了,不但穿戴整齊,一身的新行頭,還滯來了幾樣厚禮,全是出自深宮大內的貢品。官兒還不打送禮的呢!這頭一樣就討了老夫人歡心。
這是老夫人頭一回見玉貝勒,照玉貝勒到哪兒都站得出去的人品,再加上他的禮數、談吐,老夫人既不便,也沒讓施禮,滿臉堆笑,不住的打量玉貝勒,一雙老眼就沒閒。
玉貝勒趁這機會跟老夫人説:“家父母讓玉翎轉奉,他們兩位,明天來看您老人家。”
胡老夫人連稱不敢當,心裏可挺高興,這也難怪,普天之下,有幾個能讓神力老侯爺夫婦過府探望的?姑娘胡鳳樓聽在耳裏,看在眼裏,心裏可不怎麼痛快,儘管郭懷傷了她的心,可是她的一顆心並沒有馬上就轉向了玉貝勒。
不痛快歸不痛快,可是姑娘沒敢説什麼,甚至臉上也沒帶出來一點兒。
晚飯過後,玉貝勒還沒走的意思,事實上老夫人對他問長問短跟他聊,似乎也不讓他走,末了還是胡鳳樓找了個機會把他攆走了。
走是走了,不過從今天起,玉貝勒也好,胡鳳樓、韓如蘭也好,是暫時沒有工夫管旁的事兒了。時候差不多了,胡鳳樓攙着老夫人上了她的小樓,把紅菱、紫鵑、藍玲三個也支走了,孃兒倆燈下對坐。姑娘向了一句。“您累不?”
“不累,一點兒也不累。”
老夫人不但精神挺好,而且興致也挺高。
姑娘目光一凝,道:“娘,半天工夫我沒得便問您,您很少出家門兒,以前多少回請您上京裏來住些日子,您都不願意來,這回,您是為什麼來的?”
老夫人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了:“我等的就是這一刻,就是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這趟上京裏來,我是為三件事兒,第一、讓你得空上雍王府謝謝人家去”
姑娘微愕道:“雍王府?您讓我謝他們什麼?”
老夫人道:“你爹那塊墓地出了差錯,我做夢也沒想到,那塊地早在你爺爺的時候就已經賣給了人家,如今人家要用這塊地、讓咱們把你爹的墓遷開”
“慢着,娘!”姑娘道:“他們有什麼憑據”
“當然有。”老夫人道:“人家有你爺爺親筆寫的字據,畫的押。”
“怎麼會有這種事兒?”
“我怎麼知道,你爹都過世了,恐怕連他都不知道,胡家又沒有什麼族親,我能問誰去?”“可是讓咱們把爹的墳遷哪兒去?那是塊福地,風水極好”
“是啊!我正沒辦法,也正打算託人給你送信兒,可巧雍王爺回京路過,拐到咱們家看看,他知道了,馬上派人找上縣裏,半天工夫不到,不但保住了你爹的墳,還把那塊地買了回來,送還了咱們”
姑娘忙道:“咱們怎麼能白要”
“我也是這麼想啊!可是不要就得遷墳,要咱們一時哪拿得出來呀?”
“不要緊,待會兒找去跟義父説一聲,找他老人家拿了先還給雍王府。”
“孩子,拿誰的還不是欠份地情,何況當初你爹的後事就是你義父一手料理的,咱們也不能再欠人家的了。”“我知道,可是論起來,義父總近得像一家人。”
“孩子,雍王爺也曾這麼説,他總算是你的朋友,跟玉貝勒也稱兄道弟,要説還,那不等於是打他的臉麼?”“娘,就是因為這,咱們才不能欠他的,雍王正跟眾家阿哥爭儲,您不知道這裏頭牽扯的有多深、多廣,我連邊兒都不願沾,一旦欠了他的,往後只他張了口,我就不好説話----”
老夫人道:“人家明明是碰上的,一付熱心腸,一番好意,還不是衝你、衝玉貝勒,要不然人家幹什麼管?出力花錢還落不到好?照你這麼説,人家倒成了別有用心,日後會開口要咱們回報了?”
老夫人臉色如常,語氣可有點不大對了。
姑娘何許人,焉有聽不出來的道理?道:“您別不高興,您是不知道雍王這個人,他極富心機”老夫人冷然道:“我倒沒看出來,看來我的眼光還不如你。”
這話,顯然更重了。
姑娘忙道:“娘-一”
老夫人道:“就算你説的是實情,怎麼你只顧你自己不能沾這,不能沾那,怎麼就不顧你爹的墳?不顧我當時的處境?”
姑娘忙道:“娘,我怎麼會,又怎麼敢,爹的墳當然得顧,您做的也沒錯,可是咱們不能白要他的,儘早還他這個錢”
老夫人截口道:“你以為還了錢,就能不欠這份請了,何況,咱們拿什麼去還?不能再跟你義父張口了,絕不能!”“娘,就算是欠義父的,也比欠外人的好。”
老夫人目光一凝,正色道:“你義父人家姓韓,欠他的也要還,咱們已經欠了他的了,再欠一筆,將來又能拿什麼還?”
“娘”
“既是這樣,我認為倒不如欠雍王府的,要還,將來讓玉貝勒還。”
姑娘一怔,驚聲急叫:“娘”
老夫人肅然截口道:“別看我人在家裏,你在京裏的事我都清楚,現在我告訴你我來京的第二件事跟第三件事:第二件,我就是來看看玉貝勒的,第三件,我們欠韓家的,絕不能對不起韓家。”
姑娘又一怔:“娘,您,您在説什麼呀?”
老夫人道:“前不久,京裏是不是來了個姓郭的後生?你如蘭妹妹是不是中意他?你是不是也因為他而疏遠玉貝勒?”
姑娘心頭大震,脱口驚叫:“娘,是不是雍王”
“別管我是怎麼知道的,先告訴我是不是?”
姑娘不得不低下了頭,也不得不點了頭。“是。”
“人家雍王可沒意思告你的狀,是閒聊聊起來的,他直為玉貝勒不平,直為玉貝勒叫屈,你可不許怪人家。”姑娘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還沒想到別的,只以為雍王是趁機為玉貝勒做説客,她心裏是怪雍王,可是這份怪被個疑問掩住了,那就是,如蘭的心事只有她知道,雍王又是怎麼知道的?
她正這兒想,只聽老夫人又道:“玉貝勒我總算見過了,論家世、人品,甚至不管論哪一樣,都是當今的第一個,還上哪兒去找?你還求什麼?不管怎麼説,對不起韓家的事絕不能做,要不然你就是不義不孝,從今以後也就別認我這個姐!”
姑該大驚抬頭,儘管。齒啓動,她並沒有説什麼,能説什麼?説郭懷跟她義父之間有某些事,使得郭、韓兩家不可能結親?連她至今都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説郭懷並無意於韓如蘭?老夫人一定會認為那就是因為她。就算老夫人能不這麼想,真有那麼一天她跟郭懷結合,如蘭也一定會誤會,不是照樣對不起韓家?姑娘是震驚,也難過,可是震驚的成份大於難過,因為郭懷的作風已經傷了她的心,使她對郭懷的看法,已經打了折扣。
儘管她心裏還這麼想,郭懷不該是這樣的人,可是,畢竟郭懷是個跟通記有極深淵源的人,這一點已經得到了證實。
“叛逆”不能沾,縱不為自己,她也得為她的母親,她的家,”她父親的墓,她的祖墳着想。所以,姑娘她什麼都沒説。
海威堂後院,也有燈光,燈光在郭懷的書房裏。
郭懷一個人在書房裏,站在窗前呆呆的望着,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窗外有樹,也有花草,可是景緻並不算美,不算很吸引人。
門外響起了諸明的話聲:“稟少主,諸明告進!”
郭懷頭都沒回,也沒馬上應聲,過了一下才道:“進來!”
諸明進來了,走得很快,一躬身,道:“稟少主,康親王來了!”
郭懷霍地回過了身,雙眉揚起,兩眼發亮:“帶他到廳裏去!”
諸明恭應一聲,施禮退出去了。
郭懷的兩眼,不只是放光,而且閃現了威稜,怕人的威稜。
他離書房來到客廳,諸明已陪着康親王等着了,這位和碩親王一身便服,神情頹憂,像害了一場大病剛好。郭懷擺了擺手,諸明施禮而退。
只聽康親王道:“郭懷,我那筆銀子並不是完全見不得人,我本打算跟你拼了的。”
郭懷沒去坐,揹着手道:“以王爺的身份地位跟權勢,當然可以這麼做,天經地義!”
很顯然的,康親王並沒有這麼做。
他有着一陣激動:“連我女兒的面子你都不買,你還有人性?”
郭林道:“康王爺,以你的所作所為,配跟我談人性?”
康親王不激動了,他低下了頭:“韓振天不是已經都告訴你了麼?”
郭懷道:“他是告訴了我不少,他告訴我,你給了他一大筆錢,他不得不畏於你的權勢,也不得不為自己着想,但是,在你康親王府,我並沒有發現我要找的人。”
康親王道:“人並不在我那兒。”
郭懷道:“這正是我要你告訴我的。”
“我要是告訴了你”
“你可以保住你的命,也可以保住你那十幾萬兩銀子。”
康親王低下了頭:“一回到京裏,我就把人送進了宮。”
郭懷臉色猛變:“真的?送進了宮?”
康親王點了點頭。
郭懷兩眼威稜連閃:“廿年前,那時候眼下這位皇上已經登基了?”
康親王又點了點頭。
“那十幾萬兩銀子,就是這麼來的?”
“不,那是後來我從別處,皇上知道了,可是他並沒有説什麼,應該也算是”
他沒有説下去。
郭懷一步跨過去,劈胸揪起了他,神色怕人:“你們把百姓當什麼了,難道百姓的命不是命?百姓的家不算家?難道你們就沒有妻子兒女?”
康親王嚇白了臉,眼圓睜,口數張,只是説不出話,叫不出聲來。
郭懷一鬆手,又把他放了下去:“我可以殺你,可是殺你又有什麼用?我願意你有個家,也有妻子兒女。你妻子兒女無辜,我不忍讓他們去承受悲痛,離開這兒,你可以馬上到通記去提取你那十幾萬兩銀子,滾!”轉臉向外,又一聲沉喝:“諸明!”
造明進來了,康親王顫巍巍的站起來了。
郭懷道:“送他出去”
康親王抖着兩條腿往外走。
諸明恭應一聲跟了出去。
郭懷又喝道:“賈亮!”
賈亮應聲而入,恭謹施禮。
郭懷道:“知會宮老,傳令天津,只等康親王提走存銀,馬上準備撤離。”
賈亮恭應一聲,施禮退去。
郭懷站着沒動,兩眼之中卻泛起了亮亮的東西,那是淚光。
康親王找來了幾輛大車,親自押車,還帶着忠心耿耿的榮奇,好不容易的把十幾萬兩銀子弄了回去。他鬆了一口氣,精神也好了。
可是剛進王府,一陣哭聲從後頭傳了進來,有個護衞班領飛也似的到了跟前,一個千打了下去:“三王爺,格格……格格走了!”
康親王只覺腦子裏轟然一聲,差點沒昏過去,顧不得那幾車銀子了,倉惶的就往後面跑去。就在三格格的房裏,就在那張八寶軟榻旁,福晉跟幾個丫頭哭成了一堆。
三格格靜靜的躺在那張八寶軟榻上,瘦得皮包骨,臉色蠟黃,雙眉之間,還鎖着臨走還丟不掉的一份怨。“小蓉”
康親王嘴唇抖了幾抖,才叫出了聲。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女兒。”
福晉撲了過來,連抓帶打。
康親王推開了福晉,不是丫頭扶得快,怕就摔在了地上,他目眥欲裂,神色怕人,像發了瘋:“郭懷,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我跟你拼了!”
他轉過身,像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榮奇留在府裏,傳吉祥板,忙着料理三格格的後事,康親王帶着府裏的護衞趕到了海威堂。堂堂和碩親王,親自帶着府裏的護衞出動,找人拼命,這恐怕還是自愛新覺羅氏入關以來的頭一遭。鐵蹄翻飛,震動九城,等大隊人馬出“正陽門”,趕到了海威堂,時候不能算晚,海威堂卻已上了板兒,關了門。康親王正在悲憤頭上,三不管的下片令,護衞們如狼似虎,撞開了門,一擁而入。
進是進了海威堂,但是整個海威堂空蕩寂靜,已經瞧不見一個人了。
挨屋搜了一陣,仍然一個人影兒沒有,但是傢俱擺設什物都還在。
康親王認準了,郭懷是畏罪逃跑,而且走得匆忙,儘管他已經知道要找的人早在廿年前已被送進了宮,但是禁宮大內,也還沒哪個膽闖。
有此一念,康親王的悲憤是火上澆了油,人沒找到總得出出這口氣,當即下令搗毀海威堂,人多好辦事,沒多大工夫,一座海威堂被砸得稀爛,還差沒拆房子。
房子不用拆,康親王又一聲令下:“燒!”
燒不得,一把無情火,必殃及左鄰右舍,可是仗人勢的護衞們哪管那麼多,既是主子下了令,樂得逞這個威風,就算燒幾間民房,堂堂和碩親王在此,誰又敢怎麼樣?
火苗一起,轉眼間火光已染紅了夜空,“巡捕”、“查緝”兩個營的人,還有示威的步軍,都有人趕到了,一見康王爺在此,誰敢吭一聲。
可憐左鄰右舍的百姓,除了忙着提水往自己的房子上潑之外,別的沒一點辦法,連話都不敢説一句。火起,火熄,足足兩個時辰,左右民房被燒了五六間,幾家的老小,站在那兒都傻了,康親王連看都沒看一眼,帶着他的護衞走了,他的火,也隨着海威堂的火熄了,剩下來的,就只有悲了。
誰不悲?房子燒了的那幾家,招誰惹誰了,但卻直到人馬不見,蹄聲不聞時才敢哭,一家老小互擁痛哭。就在對家的一家院子裏,站着郭懷、宮弼、祁英,還有諸明、賈亮。
當康親王帶着人從海威堂退到街上,海威堂裏竄起火苗的時候,郭懷高揚雙眉,目視殺機:“宮老,取我劍來!”宮弼答應一聲,還沒動,一個弟兄從後頭如飛奔至,一躬身,道:“稟少主,內城傳出來的消息,三格格死了!”郭懷神情猛震,臉色倏變,跟着,頎長的身軀起了暴顫,剎時間,兩眼之中的凜人殺機不見,代之而起的,是難以言喻的悲痛,他無力的抬了抬手,啞聲道:“宮老,算了,由他去吧!”
就因為這及時而來的三格格的死訊,康親王才能好好的站在那兒,看着火起,看着火滅。
哭聲,從街上傳了過來,令人鼻酸,另一個弟兄從前頭過來稟明瞭對街的情形。
郭懷臉上閃過抽搐:“街坊何辜,卻因我受害,宮老,撥出些銀於,助他們重建家園。”
宮弼答應一聲,帶着諸明、賈亮走了。
郭懷又道:“祁老,給我準備香燭。”
祁英一怔,旋即躬身答應。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只有那幾家老小,坐地悲哭。
誰敢,誰又願意看這種熱鬧?誰敢,誰又有能力管這個閒事?就算要看,也只有躲在自己家的門後頭,從門縫裏往外看了。
宮弼帶着諸明、賈亮到了,挨家致歉,挨家送銀子,那幾家,對海威堂只有千恩萬謝,可沒一個怪海威堂連累了他們的。
望着幾家人擦着淚,扶老攜幼的沒入街道夜色裏,宮弼帶着諸明、賈亮也走了,或許是因為心情沉重,竟都沒覺察後頭跟了人,而且是兩個。
郭懷還站在院子裏,只他一個人,他呆呆的,臉上一點表情沒有。
宮弼帶着諸明、賈亮回來覆命,郭懷沒説什麼,但是他突然兩眼威稜一閃,霍地轉臉,震聲發話:“什麼人?”宮弼長眉一揚。
諸明、賈亮要動。
只聽,宮弼跟諸明,賈亮適才行來處夜色裏,傳來一個帶着輕顫的女子話聲:“歐陽霜、歐陽雪姐妹來見!”郭懷一怔,一個剛健婀娜,一個嬌小美好,兩條人影從那片夜色裏竄出,如飛射落面前,而且落地雙雙跪倒。可不正是大姑娘歐陽霜、二姑娘歐陽雪?姐妹倆都一身黑衣,身背行囊,背插長劍,典型的江湖女兒本色,而,姐妹倆也都消瘦、憔悴了不少。
郭懷一定神,忙後退一步,急道:“兩位姑娘這是幹什麼,快請起來!”
只聽大姑娘歐陽霜道:“歐陽霜有眼無珠,不知道郭爺是郭將軍傳人,現掌忠義令旗,也不知道郭爺為救我一家三口,不惜動用天津船幫阻礙漕運,竟恩將仇報,禽獸不如,無顏苟活,還請郭爺寬懷大度,念在昔日情份,代為照顧幼妹。”
話落,揚掌,疾拍自己天靈。
郭懷心神大震,一步跨到,伸手抓住了姑娘皓腕:“大姑娘,你不能,你要是為這件事自絕,叫郭懷何以自處。”只聽二姑娘驚聲道:“姐,咱們是來報恩的,你怎麼----”
大姑娘嬌軀顫抖低下了頭:“我無顏見郭爺,我羞愧難當。”
郭懷道:“大姑娘有沒有想到,大姑娘若是為此自絕,往後又叫郭懷怎麼受?”
大姑娘道:“郭爺,歐陽霜該死!”
郭懷道:“不,大姑娘身為先朝遺民,漢族世胄之忠義,身負匡復之神聖使命,要是為這麼一件事自絕,豈不是輕如鴻毛,又對得起哪一個。”
大姑娘嬌軀再顫,低頭不語。
郭懷道:“兩位姑娘是不是可以起來説話?”
二姑娘歐陽雪道:“不,郭爺”
郭懷道:“兩位姑娘這個稱呼郭懷不敢當,也把彼此間往日的情誼叫生分了。”
二姑娘歐陽雪道:“我們姐妹原先不知道您是郭將軍的傳人,現掌忠義令旗”
郭懷道:“那是另一回事,兩位姑娘要是跟郭懷還有什麼話要説,就請改改稱呼。”
二姑娘歐陽雪遲疑了一下,道:“郭大哥,姐姐跟我奉爹爹命來報恩,請郭大哥收留,為奴為僕,我們心甘情願----”郭懷道:“二姑娘,兩位當初收留我,我為羣義盡點心力是應該的,即便是什麼恩,那麼彼此也扯平了,兩位要説報恩,我實在不敢當。”
二姑娘道:“不,就算郭大哥當初需要謀職餬口,需要個棲身之所,郭大哥你為歐陽家了卻債務之後也扯平了,郭大哥你也治好了我爹的病,從‘查緝營’救出我們一家三口,這就是歐陽家欠郭大哥了。”郭懷道:“二姑娘,你分得太清楚了,歐陽一家三口都是先朝遺民,漢族世胄之忠義,我既掌忠義令旗,哪有見危不拯,見死不救的道理”
二姑娘道:“不管怎麼説,還請郭大哥點頭答應,要不然我們姐妹就是跪到死也不起來。”郭懷道:“二姑娘,老鏢頭現在何處,是不是能讓我見見”
二姑娘道:“我爹已經跟索大哥他們往南去了,臨走交待我們姐妹留下,來京投奔郭大哥收留。”郭懷眉鋒為之一皺,道:“兩位姑娘恐怕還不知道,我馬上就要帶宮老他們,還有天津船幫回南海去了。”大姑娘歐陽霜猛抬頭:“我們姐妹往後這一輩子,無論天涯海角,已經是跟定了郭大哥。”郭懷沉默了一下,旋即揚起雙眉:“宮老,連夜送兩位姑娘到天津上船去。”
宮弼躬身恭應。
“多謝郭大哥!”
兩位姑娘喜極而泣,一個頭磕了下去。
郭懷一急,伸雙手就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