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佈滿陰霾,細雨霏霏,初秋的節令,業已有了幾分不着痕跡的寒意。
一乘軟轎,四匹駿馬,便在微雨中朝前趕路,抬轎的兩名壯漢健步如飛,負搭雙肩的轎槓仿若無物,馬上騎士兩前兩後,其馬以小碎步跟進,看來是護衞軟轎的。
許是陰天落雨的關係,周遭的曠野,瞧上去特別顯得沉寂荒涼,遠山近嶺,就都籠罩在一片灰暗裏了。
那匹混身毛色漆黑,閃泛着緞子般的光澤的高大馬兒,便在這時從路旁的疏林中出現,並且以一種極其安詳篤定的步伐循着岔道來至路邊。
坐在鞍上的是一個黑衣人,一個滿頭銀髮的黑衣人,那頭燦亮如絲的銀髮用一條黑帶子齊額勒住,黑帶下呈現的面龐卻決不似銀髮所顯示的那樣蒼老,這隻能説是一張成熟的臉容,臉上有飽經風霜的紋榴,有歷盡滄桑的深沉,而他半合的雙眼,下垂的唇角里像是包含了大多的世故,大多的漠然,像是陽光之下已不再有什麼新鮮事——儘管此刻並沒有陽光。
他是毒魄。
很奇特,也很罕見的一個姓名。
更奇特、更罕見的是他斜掛在左腰間的一隻口袋,一隻四四方方,用黑色軟牛皮縫製而成的皮口袋,口袋大約長寬都有兩尺半的光景,鼓鼓的不知裝着什麼東西,現在,他的右手正輕輕撫摸着口袋上緣,模樣寶貝得竟似撫模着情人滑膩的背脊。
抬轎的轎伕、馬上的四名護衞顯然也看到了他,因為轎馬前行的速度已經緩慢下來,無論是什麼直覺反應,對方一定嗅出某種不安的味道來了。
那四名護衞,穿着打扮完全一式一樣,藏青的交剪頭巾,藏青夾袍的下襬掖在腰板帶上,背後更交叉揹着一對規格相同的雪亮鋼矛,這説明了一件事實——他們是來自有組織的幫口。
綿綿的雨絲飄忽着,轎停下,四乘來騎也停下。
毒魄沒有下馬,沒有説話,只眯着眼端詳靜止在六七步外的那些人。
前頭的兩名大漢互覷一眼,由那個缺了半隻耳朵的仁兄開口:
“朋友,你想幹什麼?”
毒魄唇角牽動了一下,聲調裏有着那種漫不經意的輕淡:“難道説,各位已經看出我是有所為而來?”
缺了半隻耳朵的這位提高了嗓門道:
“這裏是荒郊僻野,天上又下着毛毛雨,你騎着一匹黑馬,陰陽怪氣的朝路邊一站,能叫無緣無故?而路上只有我們這一行,你不是衝着我們卻是衝着誰?光棍眼裏揉不進沙子,説吧,你有什麼指教?”
毒魄的視線掃過那乘軟轎,不似笑的一笑:
“指教不敢,僅有一個問題要請教。”
那人眉梢子揚起:
“什麼問題?”
毒魄道:
“轎子裏坐的,可是狄水柔狄姑娘?”
對方臉色變了變,厲聲道:
“是不是我們大小姐,幹你何事?又有什麼企圖?”
毒魄道:
“此地距離‘華妙庵’足有三十餘里,狄姑娘上香回來,諒也十分疲累了,往下這一程,不須各位費心,還是容我代勞護送吧……”
另一員漢子勃然大怒:
“由你護送我們大小姐?你以為你是誰?你想打什麼歪主意?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毒魄七情不動的道:
“為了各位好,我建議各位現在就快馬加鞭,早早走人,免得傷了彼此和氣。”
缺耳的仁兄驀然大叫:
“他娘,這傢伙竟想擄架大小姐——”
他的同伴眼露兇光、惡狠狠地叱喝:
“不管你是什麼人,你算敲錯算盤了,找‘鬼王旗’的麻煩,你還想活不想活?你可知道,大小姐乃是我們瓢把子的嫡親妹妹?!”
毒魄笑了笑:
“二位,你們説的我全知道,不但知道,而且知道得非常清楚,但是,我卻仍然來了,仍然要做我預定做的事,這個意思,你們大概瞭解吧?”
缺了半隻耳朵的朋友縱身自馬鞍上躍起,空中翻過一個優美的弧度,背後交掛的鋼矛寒光驟閃。又快又準的射向毒魄咽喉。
毒魄四平八穩的端坐馬背,右手倏伸,竟恁般不可思議的一把抓住了射來的矛首,同時以尾杆前挺,便正好迎上了缺耳漢子撲來的身軀——堅硬的矛尾重重頂上對方的心窩,截斷氣聲混合着骨折聲一齊傳揚,那人便手舞足蹈的翻跌下去,甚至沒有機會使用他的第二柄鋼矛。
整個過程,似乎是一場早經安排妥當的短劇。
無論招式、走步、定位等等好像都在事前有過演練配合,予人一種無比巧妙的感覺。
然而,他們全明白,須臾問便告結束的這幕打鬥,決沒有丁點戲劇性,這完全是在玩真的!
當另一名大漢甫始掰鐐欲起的剎那,手指尚未觸及他的兵器,毒魄上身微傾,一抹略顯折曲回角的焰芒已淬然隱現——只是隱現,有若電極在雲層中映炫,僅留下一個空無的影像,就再也看不見什麼了。
焰光隱現的回應,是馬上漢子的栽落。
他滿頭鮮血的趴在地下,卻似乎不曾斷氣,背脊猶在一起一伏的蠕動着哩。
轎後的雙騎,便在這時不要命的衝將過來。
兩名騎士揮動着四杆鋥亮的鋼矛,口中狂聲吼叫,是一副豁拼到底的氣勢!
毒魄半合着眼,也突兀策馬奔前,雙方三騎迅速交擦而過,四杆鋼矛頓時蕩甩向兩名騎士的單一左右方位,誰也沒有看清毒魄是使用什麼手法造成這個結果。
十二記沉悶的擊肉聲已融為一響,馬上的二位仁兄宛同喝多了酒,竟爛泥似的,各自萎頓成一堆。
軟轎孤伶的停放在路上,兩名轎伕也呆若木雞般立在那裏。
毒魄從馬頭上俯視下去。
緩緩的道:
“掀開轎簾。”
別看這兩個轎伕人高馬大,粗渾壯實,膽量卻僅得一點點。
毒魄的話,他們恍若未聞,只兩隻傻鳥似的站着不動,顯見是受驚過度了。
於是,厚重的棉布轎簾由內往外掀開,簾後、展現的是一張姣美清秀的臉蛋,端端正正的,柔柔纖纖的,有股子説不出的靈逸之氣,就是臉上的色澤稍微蒼白了些。
毒魄不禁輕吁了一聲。
轎子裏的姑娘,怎麼看也看不出已經二十六八歲了,要不是他早已心中有底,亦難保不會走眼。
姑娘長得秀氣,連説話也是那麼輕輕柔柔的。
“你是來找我的?”
毒魄在馬上拱手,神色轉為十分和悦,甚至還帶着點謙恭:
“狄姑娘,很抱歉用這種方式相邀,請原諒我也是迫不得已——”
狄姑娘非常鎮定的道:
“請問,你要帶我去哪裏,去了又做什麼?”
毒魄笑得略見尷尬:
“這時不便多説,狄姑娘,有一個人要見你,極為渴切的要見你,我保證是善意的,而且,我們不會令你受到絲毫的傷害……”
狄姑娘沉默片刻,才幽幽的道:
“照眼前的情形看,我恐怕沒有選擇的餘地吧?”
毒魄欠了欠身子。
語氣更見低婉:
“對不起,恐怕是沒有。”
點點頭。
狄姑娘道:
“那麼,我們還等什麼?”
棉簾放下,隔開的不止是轎裏轎外,好歹也暫時隔開了毒魄的幾番無奈。
他向兩名驚魂未定的轎伕輕叱一聲:
“還不抬槓上肩,趕緊幹活?”
山間的小木樓,兩層的,木樓蓋得很精緻,很雅巧,尤其藴育在山林時有的飄渺雲靄裏,浸潤幹眾溪瑩澈的形質中,就顯得更加超凡脱塵,不帶煙火俗氣了。
傍黑的時分。
全無歡坐在鋪設着厚厚虎皮褥墊的大師椅上,就着曄曄炯亮的銀燈,細細端詳着垂眉低目的狄姑娘。
哦,狄水柔。
毒魄垂着雙手站在一邊,面孔上的表情,雖經他努力掩飾,卻也僅是無奈。
全無歡的身材瘦小,面容清瘦,雖然臉孔經過仔細修刮,微霜的頭髮也經過刻意整理,但他青白的氣色裏仍泛着病懨懨的慵倦之態,也因此越發掩不住他五十五歲的年紀了。
可是,他現在注視狄水柔的眼神卻是熱切的、光亮的,充滿了興奮的喜悦,連帶着臉孔上也洋溢着近似青春的異彩。
他好像忘記自己已是五十五歲的年齡,而將時光倒轉回三十年了。
在深深的寂靜裏,有一股深深的暗潮隱約澎湃。
狄水柔抬起頭來,平靜的望着全無歡,語調輕柔如水:
“是你要見我,全先生?”
五十多歲的人了,居然也會有這樣的靦腆。
全無歡乾笑一聲,不停的搓着雙手,青白的面孔上透一抹赦色:
“實在失禮,狄姑娘,實在失禮,除了用這個法子,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方式能夠邀請到你,希望毒魄沒有使你受驚——”
狄水柔看了一旁的毒魄一眼,道:
“沒有,他沒有使我受驚,相反的,這一路上來,更對我十分照顧。”
依舊在不停的搓手。
全無歡連連點頭:
“這就好,呃,這就好……”
狄水柔形色恬淡的道:
“不過,全先生,你要我來,總該有個原因吧?也就是説,目的何在?”
遲疑了片刻。
全無歡乾澀的道:
“呃,狄姑娘,莫非你一點也不知道?”
狄水柔道:
“我該知道嗎?”
舔舔嘴唇。
全無歡吃力的道:
“難道……你也猜不出?”
狄水柔靜靜的道:
“沒根沒由的事,全先生,你叫我往哪裏去猜?”
轉過頭來。
全無歡沙着嗓門道:
“毒魄,我看還是你來講吧。”
毒魄半合的眼睛霎了霎,不情願也只好情願的道:
“是,師父。”
狄水柔不禁多少有些意外的道:
“你們二位的關係——是師徒?”
毒魄道:
“打我九歲拜入師父門下,受教一十三年方始出師,雖然湖海浪蕩,對吾師恩澤,無時或忘,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何況恩師親炙於我一十三載?狄姑娘,這大概可以稱得上師徒關係了吧?”
狄水柔體會得出毒魄言語中些許的諷意,她卻不以為件的道:
“當然,也要請你諒解,我絕沒有絲毫不敬的意思。”
全無歡趕緊打着圓場:
“狄姑娘,你別看毒魄滿頭銀髮,其實乃是自來白,他小時候就已經發色花斑了,人不到三十歲,已是皓髮賽雪,算起來,他今年才三十六哩……”
狄水柔道:
“我沒有説他老……”
全無歡忙道:
“在我眼裏,他不過是個孩子,永遠是個孩子。”注視毒魄這個銀髮皤然的“孩子”,狄水柔神態安詳的道:
“毒壯士,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説嗎?”
毒魄稍稍沉默了一會,似乎考慮如何措詞用句,然後,他始正視着狄水柔,語氣十分懇切的道:
“狄姑娘,三年以前,‘鬼王旗’為了慶祝成幫十載,曾在總堂口‘抱固嶺’下的‘望仙台’舉行過一次極為熱鬧的盛會,那次盛會,他們也邀請了家師參予,姑娘應該還記得這件事?”
狄水柔道:
“不錯,我記得。”
毒魄接着往下説:
“因為那次盛會,家師得有機緣見到姑娘,並且做過幾番交談,姑娘的風采及內涵,令家師極為傾倒,回來之後,便對姑娘思念不已,更明白的説,已幾達廢寢忘食的地步,但拘於各種環境、年齡、身份的限制,家師除了我之外,只能將這股渴慕之情深埋心底——”
狄水柔凝重的道:
“這叫什麼?一見鍾情?”
毒魄道:
“老實説,我也不大信男女之間所謂‘一見鍾情’的説法,因此就奉勸家師自我剋制三年,如果三年以後,他老人家對姑娘你仍然傾慕不減,則表示家師的愛戀之意有其情感基礎,決非出自一時衝動,在家師首肯之下,三年已經過去,三年來,家師受心病所苦,精神備遭折磨,而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竟得了個咯血的毛病,每在出力之餘、情緒不寧的當口,都會咯血不止,狄姑娘,這已證明了家師的不能忘情於你,為了家師生命的延續,個人便不得不一盡弟子之道,只是委屈姑娘你了……”
咬咬嘴唇。
狄水柔道:
“這樣説來,你們是要把我強留在這裏,而不管我是否願意?”
全無歡急切的道:
“你不要誤會,狄姑娘,我決沒有勉強你的意思,我只是,呃,希望你能在我身邊陪伴我一個時期,我保證決不侵犯你,只要看看你,眼裏有你的影子,我就心滿意足了……”
狄水柔的聲音很冷:
“全先生,我今年雖然已經二十六了,但仍然是個雲英未嫁的閨女,而且明確的説,我也如同每一個處子一樣清白,你不錯已有五十多歲,卻仍是一個男人,你叫我在你身邊陪你一個時期,無論這個時期是長是短,將來我又如何向人解釋?你可曾顧慮到我的名節?全先生,你的想法未免自私!”
全無歡臉上是一陣青、一陣白,他連連搓着雙手,喃喃不清的道:
“別生氣……狄姑娘,請你體諒我的一番用心之苦……”
哼了哼。
狄水柔道:
“這種用心,其苦何在?”
毒魄忍不住提高了音調:
“狄姑娘,我師父並沒有錯,天底下沒有任何一條律列規定過五十歲的人就不能興男女之情,而一個人愛上一個人,更非罪孽!”
狄水柔生硬的道:
“男女之情,原是兩廂情願的事,可是,我情願嗎?”
毒魄形色木然:
“單隻這一樁要請你多包涵,狄姑娘,世問事不易十全十美,有些時候,就難免某一方要稍受委屈,此乃權宜之計,家師的心病,總須心藥來醫,姑娘便當做行善積德吧。”
狄水柔惱了:
“這樣説來,你們是非要強留我不可了?”
毒魄又欠了欠身:
“還請姑娘寬有——”
狄水柔氣忿的道:
“你們實在大蠻橫,大欺人,太不講理,你們以為這麼做就會安然無事,就會得遂所願?你們錯了,我是‘鬼王旗’大掌旗狄用疆的嫡親胞妹,我哥哥如何能容你們如此肆虐囂張、又何忍受得了這般凌辱?他必定找上門來,不與你們甘休……”
毒魄平淡的道:
“狄姑娘,如果以武論武,單比江湖上的份量,我個人不必提,家師是誰,你約摸心裏有數吧?”
狄水柔恨聲道:
“我知道全先生的名氣大,本領高,有‘陰陽無極’之稱,唯其如此,他更該自尊自重,珍惜羽毛,不能持強凌人,徒毀令譽啊……”
全無歡的面頰肌肉抽搐起來,顫着聲道:
“我,我是不克自己……狄姑娘,我已經忍耐了三年,痛苦了三年,就算你不願成全我,也得給我試一次的機會……”
跺跺腳,狄水柔哽噎着道:
“你會鑄成大錯,全先生,有多少人的生命,多少人的鮮血,就將因為你的一己之私而隕滅流淌,我哥哥決不會放過你們……”
全無歡求助似的望向毒魄,毒魄聳了聳肩,慢騰騰的道:
“狄姑娘,你大概過慮了,這件事出面的是我,和家師扯不上干係,再説,家師頤養之處十分隱密,外人根本無從得知,又到哪裏去找?我與令兄亦不相識,未曾打過交道,他想循線追查,難上加難,令兄既然尋不着對象,卻怎個拼命流血法?”
狄水柔窒噎一聲,強忍着眼眶中滾動的淚水:你不要盡打如意算盤,須知人算不如天算,你們這樣做,遲早會捅出禍事,那時我看你們怎麼收場!”
全無歡微愣須臾,突的冒出一句:
“情到多處終不悔——”
狄水柔又氣又恨又羞的迸出一個字:
“你——”
毒魄嘆了口氣,道:
“家師這句話,已經説明了一切,狄姑娘,你是個靈慧的人,何苦再做無謂的爭論?彼此留一步餘地,往遠處想想不好麼?”
狄水柔咬着牙道:
“連眼前我都不能把握,遑論遠處?”
毒魄挺直了腰身,用另一種明朗的腔調道:
“狄姑娘,你的住處就在二樓轉角的第一間,是家師親自督促替你拾掇出來的,相信你會滿意;侍候你的丫頭名叫雙春,乖巧伶俐,善解人意,是個不可多得的伴隨,在我們這‘系雲樓’裏,另外還有一個廚子貴老瘸,一員男僕小劉,連上你共就是五個人,家口簡單明瞭,希望姑娘不久以後便能適應。”
狄水柔沒有作聲,眼眶中的淚水卻已潸然垂落。
毒魄裝做未見,輕拍手掌,邊門啓處,一個身段嬌小窈窕,有一對烏溜溜大眼睛的女孩子已躡足而入,毒魄向她點點頭,女孩子走過來恭恭敬敬的對着狄水柔福了一福,然後,雙手攙着狄水柔行向樓上。
狄水柔並沒有掙扎,一點也沒有,那種逆來順受,楚楚憐憐的模樣,險些就令全無歡心痛得掉下淚來。
貴老瘸的原名叫貴寶,但自己人沒有一個叫他貴寶,都稱呼他貴老瘸,一來是親切,再則,他也真的瘸了一條左腿。
在“系雲樓”,貴老瘸的職司是廚子,不過,他除了能燒一手好菜,更有一手鮮為人知的好功夫,想當年,他便是全無歡的貼身長隨,這條左腿,便是某次與敵遭遇中,為了老主子吃人砸瘸了的。
此刻,乾乾淨淨的廚房裏,貴老瘸正把他半座肉山似的身子挨邊湊坐在凳沿上,全神貫注的聽着毒魄説話:
“……日常我不在家的辰光,你可要得好生照應師父,不止是要師父吃得好,睡得安,更須注意檢點門户,留神有什麼風吹草動,狄姑娘那邊,也要多分心看顧,雙春和小劉都夠機警,應可替你擔勞,貴老瘸,你懂我的意思?”
寬大黝黑的臉膛上是一番穎悟的神色,貴老瘸卻另有問題要問:
“毒哥兒,這次辦事,不是説挺乾淨利落,不曾留下破綻麼?既然事情幹得漂亮,又會有什麼風吹草動?”
毒魄在那個半新不舊的藤椅上轉了轉,形色間不由泛起幾絲陰暗:
“説不留破綻,原是一半為了撫慰狄姑娘,一半為了寬師父的心,貴老瘸,你倒想想,那四名‘鬼王旗’的保鏢,我一個都沒有滅口,加上兩個路上放回去的轎伕,他們能不説話?”
貴老瘸那雙銅鈴眼翻了一會,不解的道:
“説什麼話?”
毒魄沒好氣的道:
“描述我的模樣呀,誰下手劫了人,他們必然會清清楚楚的向狄用疆稟明——”
貴老瘸道:
“你不是和姓狄的素不相識麼?雙方既不相識,這模樣也是白描。”
毒魄搖頭道:
“你想得未免簡單了,貴老瘸,放眼江湖同道,與我形貌相當的還找不出第二個,只要狄用疆稍微花點腦筋——甚至不必花腦筋,就可能懷疑到我頭上,如果再從我的關係方面產生聯想,往後情況怎麼個發展,便誰也難以逆料,所以我才叮嚀你務必謹慎小心,咱們不防一萬,只防萬一!”
貴老瘸禁不住發聲埋怨:
“毒哥兒,你也真是的,辦老爺子的這樁事,不知道你尚留着個尾巴做什?換成我,那四名保嫖,兩員轎伕,包準叫他們半張活口不存,這才叫一了百了,乾淨利落!”
毒魄道:
“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擄劫狄姑娘的行為,我們本身便站不住腳,於心有愧,設若再大開殺戒,豈非錯得連轉圜餘地都沒有了!”
尋思片歇,貴老瘸長吁一聲:
“他奶奶的,這不叫無可奈何麼?”
毒魄苦笑道:
“一點不錯,正是無可奈何;但為了師父,刀山油鍋也只有去得,理路上合不合,後果堪慮與否,全已顧不得了!”
舔了舔肥厚的嘴唇,貴老瘸放低了嗓門:
“説真的,毒哥兒,那狄姑娘,對我們老爺子有沒有點兒意思?”
毒魄笑不出來了:
“到目前為止,好像不大樂觀……”
貴老瘸遺憾的道:
“那,我們老爺子豈不成了單相思,剃頭的挑子一頭熱啦?”
毒魄沒有回答,因為他實不知道該怎麼説好。
貴老瘸又吁了一聲:
“我們老爺子,唉,一把年紀了,這又是何苦?臨老入花叢,犯得上麼?”
毒魄站起身來,沉沉的道:
“你不懂,老瘸子。”
貴老瘸道:
“我寧願不懂,要和老爺子一樣,就是自己折磨自己了!”
瞟一眼毒魄挪腿的樣子,他又忙道:
“毒魄兒,你又待去哪裏了?”
毒魄道:
“去看飛星,為了老爺子這趟差使,個多月沒見着她了,然後,我與‘七巧槍’南宮羽還有約,他等着我去商量一筆買賣,你知道,貴老瘸,咱們開銷大,眼瞅着快半年沒進帳啦……”
貴老瘸賊兮兮的笑道:
“買賣擺在後面,和老相好調情敍舊擺在前頭,我真搞不明白你們這些年輕人,才閒幾晚上,就癢得慌哪?”
毒魄揮揮手,管自走了出去,雖然他步履輕快,面帶微笑,天曉得卻是懷了多少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