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窗外晚香玉的花香陶醉了他,他那和晚香玉花瓣一樣細緻的頰上就升起了一抹酡紅。
他身邊的桌上放了一杯茶,剛用來加過蜂蜜的銀色的羹匙還放在旁邊,上面還有一滴殘留的蜜露出琥珀樣的色澤。
他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張柔軟的大靠椅上,閉着眼享受着這一切——這是他該得的,不是嗎?在生命漂泊無依了十四年後,他是該得到些什麼了吧?
屋內的光線有些陰暗,身邊的水晶窗外這時通向的不是市場,而是郊外的一個小花園。園中的花木可以按着主人的願望而不是按着季節生長開放。這是偉大的先知摩亞留下的魔法之宅,窗子可以隨心所欲地通往自己喜歡的地方。
現在,整個宅子都是他的了。
窗外,是落日,通往西方的落日。那是,他來的地方。瞳伸出了手指,內側的百葉窗忽然落下,遮蔽住了整個夕陽,只讓它的光斜斜地透進來。他似乎很不願意看到那落日的光……落日殿、魔域、最偉大的魔君剎天利、小丑、表演……那吞噬着所有光明的地方、又是釋放出所有黑暗的地方……瞳突然搖了搖頭,他很不願意想到這一切。他要快樂。
他的手指觸到了桌上的一把銀色的剪刀,他順手拿過。這樣的日子雖然安逸,但未免太寂寞了,讓他找點兒什麼事讓自己快樂一下吧。
這麼想着,他就輕輕舉起那把銀色剪刀,隨着腦中的思緒在空中胡亂地剪去,口裏喃喃着:“啊,我想要什麼呢?我要這附近一千里內最最聰明,最最快樂的生靈快來陪我。我要它温順得像一粒奶糖流到喉嚨裏的感覺,聰明得像它吞噬過的所有真正的智慧之光。”
他閉着眼,手中的剪刀隨意地動着,有一刻,他似在空氣裏完成了他的作品了,睜眼一看,不由失聲一笑:“原來是一隻狐狸,怎麼,在諾丁漢結界以南,最聰明的生靈原來就是一隻狐狸嗎?”
空氣中,浮動着被瞳在“空外空”結界內剪出的一片剪紙。那真的是一個狐狸。瞳笑着伸出他細長的食指,點在那狐狸的頭上説:“我的小東西,無論你在哪兒,無論你在飲水還是在草地上游憩,聽了我的召喚,馬上來呀,馬上來。”
他的話音還未落,屋中陰暗的光線猛地被什麼攪動了一下。那是一團紅,火紅火紅的光色在這屋中一炸。然後,落在地上一滾,一隻火紅的狐狸就落在那黑黝黝的胡桃木地板上了。
瞳好奇地睜大眼睛看着它,不可思議地看着它那靈巧的身段:“難道,你就是方圓一千里內最有靈氣的生命了嗎?”
那隻狐狸也閃爍着自己的一雙眼睛看着瞳,似是一時還搞不明白自己的處境。
它的眼神是極度靈動也是極為狐疑的,聚着光,發着萬物生靈所少有的一種熠熠的光輝。那光芒似乎閃動着諾丁漢山脈裏所有的積雪上的陽光、長林與豐草間最璀璨的色澤。
瞳一見之下,就覺得心裏像被什麼撞上了。他伸手輕輕地抱向那隻狐狸,低聲説:“原來你這麼可愛又可憐,來吧,到我手裏來吧,想想看,看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狐狸的四爪卻向後退了兩步。它的爪子下的肉墊是如此柔軟,以至於踩在那麼硬的胡桃木地板上,都沒發出一點兒聲響。
瞳笑道:“小東西,你害怕了嗎?我對你沒惡意,我只想你陪着我玩兒。只要我高興,我還會給你些你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好處。我是……”他驕傲地揚起了脖頸,“諾丁漢山脈以南最最偉大的魔法師,我剛剛打敗了鐵流人。難道,這些消息,你在諾丁漢山林裏沒有聽説過嗎?”
他向狐狸晃動了下他的食指,指間閃出了一團銀色的焰。他低聲笑道:“你看,這就是我的法杖。”
那隻狐狸卻搖了搖頭。
瞳笑了:“你還不會説話。這樣吧,我把你變成人吧。”
他抬起眼,看向遙遠的東方:“聽説,在遙遠的東方,狐狸一族是最最充滿靈性的了。它們總是試圖修習魔法。但它們也要苦修上千百年,才能勉強變成一個人,最後還常常躲不過雷殛。你是一隻聰明的小狐狸,你家族裏的這些事,你總該知道吧?不過,你運氣好,遇上了最偉大的魔瞳,我會在一刻之間就把你的願望實現的。説吧,你想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那小狐狸的神情卻一下變了,似乎很不屑,又似乎很憤怒。它忽然開起口來:“我不要變成人。”
説着,它又向後退了一步:“而且,我要鄭重地對你説,我很討厭你用你的什麼魔法干涉我的生活,一下把我從諾丁漢山上最美麗的夕陽下強帶過來。”
它晃了晃身上着了火一樣的皮毛:“我剛剛飲了水,飲了水後,我習慣在草坪上睡上一小會兒呢。”
瞳很驚異這麼樣的一隻狐狸,它的靈性居然到了可以讓它自如地使用語言的程度。他詫異道:“怎麼,變成人不好嗎?變成人是很快樂的,這不是你們狐狸族內好多生靈一輩子的夢想嗎?”
那隻狐狸又倒退了一步:“它們是它們,我是我。”
瞳怔怔地説不出話來,他精通魔域的魔法與自然的魔法,他最擅長的就是“役牲靈”,還從來沒有一個有着靈性的動物或植物這樣抗拒過他。它難道不知道:只要有了他這個偉大的魔法師的點化,它那可憐的生命不用經過苦修就可以得到某種形式的永生嗎?
“為什麼?”瞳好奇地問。
那隻小狐狸卻皺起了鼻子,對着瞳做出一種還從沒有別的生靈做出過的最可惡的表情:“我不想別人用魔法打擾我快樂的生活。”
“可變成人,不是更快樂嗎?這是每隻狐狸,也是所有的有着自己性靈的動物的願望啊!”
那隻小狐狸的臉上露出了個極為狡獪、也極為嘲弄的笑容,它盯着瞳:“可是,你快樂嗎?”
瞳一呆,他想説:我快樂,我當然是快樂的。我一直努力做一個最出色的魔童,而且我成功了!我一直在自己尋找與製造着時機,這一點,我也成功了。我怎麼會不快樂?
可不知為什麼,他卻説不出。
就在他一呆的工夫,他用來困住那隻狐狸的小小結界失控了。只見火苗樣的紅色一顫,那隻狐狸就這麼溜走了。
瞳一挺身,想攔,卻沒有攔住。然後,他看着這個豪華僵硬、冰冷而嚴肅、偉大的先知摩亞留贈給他的建築,心裏不由一聲低嘆:沒錯,我是不快樂的。
瞳是不快樂的。他記得自己的童年:他的出身,既貧賤得讓人厭惡,又高貴得讓人窒息,這是他從沒有跟任何人説過的秘密。
他出生在諾丁漢山麓北面的一個山腳下。他不是薩森人。他那先知的本能讓他甚至能洞悉到自己出生以前的狀況。他塵世的父親是一個從不工作的麪包師。他酗酒,醜陋而且粗暴。他的怒氣一旦發出就像被酵母發酵一樣無休止地膨脹。而他的脾氣又是懦弱的,有着麪粉一樣的黏稠與稀軟。
而母親,母親該是慈祥與温柔的吧?那種膽怯的羊羔一樣的温柔,只適合用來做供奉的祭品那樣的軟弱與温柔。
他的家庭是貧困的。他從出生起,就在貧困中掙扎着。他有一個最大的心理陰影。那就是,在那個家庭中,他本來永遠不該出生。
——他其實在出生前本已死了的。
——對,他本該是一個死嬰。
魔瞳的眼睛忽然陰鬱起來,像重又看到了他不快樂的童年與童年以前……
他的母親在懷着那個嬰兒時,也沒能逃過父親酗酒後的拳打腳踢。他總是在喝酒之前發作一次,喝酒之後又發作一次,酒醒之後再發作一次。他的暴怒不知從何而來,是對自己窩囊的怒氣還是對自己懦弱的不敢正視?這一點他自己説不清,瞳也説不清。
他只知道,他會用他幾乎從來不動用的麪包房的工具捶打母親。
瞳從出生起似乎就在記事了。而最讓他難耐的是,他甚至記得他出生以前的事。
……母親流產了……血,最後都凝成了暗褐的印跡……一塊肉團其實在四個月時就已從她肚子裏打出來了,醫生都説,她已經絕育……可是,過了六個月後,她居然又生了……她又生出了一個孩子,她自己都説不清已經流產的自己怎麼會又生出這麼一個孩子……
瞳曾用自己出生後漸漸發現的天生的魔法能力慢慢潛探過,然後他知道,那真是這個大陸上最最重要的一個秘密了,那關係到他秘密的不可為人所知的身世。
父親與母親對他的到來都感到是那麼不可思議。父親怒氣衝衝地對母親説:“這孩子不是已經流產過了嗎?可現在,它又是什麼東西?是誰把它又放到你肚子裏去的。”
……
瞳閉上了眼,痛苦的過去讓他的知覺都失靈了。
幸好,這是一個有着魔法的大宅,有先知摩亞留下的封印在保護着他。在這裏,他終於可以安全地放任自己暫時地失去靈力。
可一個腳步聲響起,然後一個陽剛而低沉的聲音道:“啊,我的瞳,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了?”
瞳睜開眼,才看到自己滴在手上的淚滴。
他身前是亞述那年輕矯健的張揚着力量的身體。
他關切地看着自己,一雙紫色的眼睛中,有淡白的温暖。
瞳微微笑了一下,像一個天使的祝福驚破了清晨草尖上那秘不可宣、不欲為人所知的一滴露水的秘密。他低着聲音説:“啊,亞述,你來了。我只是……”
他在尋找着理由,這時,他看到百葉窗內透進的陽光:“……我只是喜歡卻又受不了那西方的落日。”
亞述走到窗前,關上窗,又用他矯健的身子擋住那陽光還可泄進的最後的縫隙,擋在了瞳與西方的落日之間。
他微微納悶地望向瞳,這是一個他所不能瞭解的擁有巨大法力的孩子,他既強大又脆弱,既單純又神秘。他的心中,到底有着什麼樣的秘密?
在他的眼中,瞳那迎着光的側影蒙着一層天使般的光暈。可那光暈下面,又沉默着來自魔域般的強大法力的低沉。而他透過這一切人世罕見的異象,卻似在下面看到了一顆脆弱的心。
他在心裏輕輕呻吟了一聲:“如果有什麼難處,告訴我好嗎?記着,我是守護你所有靈力的騎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