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禮拜後,是柏森27歲的生日。
早上出門上班前,秀枝學姐吩咐我務必把柏森拉回來吃晚飯。
晚上下班回來,看到一桌子的菜,還有一個尚未拆封的蛋糕。
"生日快樂!"秀枝學姐和明菁同時對柏森祝賀。
"謝謝。"柏森擠了個笑容,有些落寞。
秀枝學姐和明菁並沒有發現柏森的異樣,依舊笑着在餐桌上擺放碗筷。
雖然少了子堯兄和孫櫻,但我們四個人一起吃飯,還是頗為熱鬧。
"過兒,今天的菜,還可以嗎?"明菁問我。
"很好吃。"我點點頭。
"可惜少了一樣菜。"柏森突然説。
"什麼菜?"秀枝學姐問。
"炒魷魚。"
"你想吃炒魷魚?"秀枝學姐又問。
"學姐,我跟菜蟲,今天……今天被解僱了。"柏森突然有些激動:
"可是……為什麼偏偏挑我生日這天呢?"
明菁嚇了一跳,手中的碗,滑落到桌子上。碗裏的湯,潑了出來。
"也不能説解僱啦,景氣不好,公司裁員,不小心就被裁到了。"
我説完後,很努力地試着吞嚥下口裏的食物,卻哽在喉中。
"過兒……"明菁沒理會桌上的殘湯,只是看着我。
"沒事的。"我學柏森擠了個笑容。
秀枝學姐沒説話,默默到廚房拿塊抹布,擦拭桌面。
吃完飯,蛋糕還沒吃,柏森就躲進房間裏。
我不想躲進房間,怕會讓秀枝學姐和明菁擔心。只好在客廳看電視。
覺得有點累,想走到陽台透透氣,一站起身,明菁馬上跟着起身。
我看了明菁一眼,她似乎很緊張,我對她笑了一笑。
走到陽台,任視線到處遊走,忽然瞥到放在牆角的籃球。
我俯身想拿起籃球時,明菁突然蹲了下來,用身體抱住籃球。
"姑姑,你在幹嗎?"
"現在已經很晚了,你別又跑到籃球場上發呆。"
原來明菁以為我會像技師考落榜那晚,一個人悶聲不響溜到籃球場去。
"我不會的。你別緊張。"
"真的?"
"嗯。"我點點頭。明菁才慢慢站起身。
我沉默了很久,明菁也不説話,只是在旁邊陪着。
"唉呀!這悲慘的命運啊!不如……"我舉起右腳,跨上陽台的欄杆。
"過兒!不要!"明菁大叫一聲,我嚇了一跳。
"姑姑,我是開玩笑的。"我笑個不停,"你真以為我要跳樓嗎?"
我很快停止笑聲。
因為我看到明菁的眼淚,像水庫泄洪般,洪流滾滾。
"姑姑,怎麼了?"
明菁只是愣在當地,任淚水狂奔。
"過兒,你別這樣……我很擔心你。"
"姑姑,對不起。"
"過兒,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壞呢?這時候還跟我開這種玩笑……"
明菁用靠近上臂處的衣袖擦拭眼淚,動作有點狼狽。
我走進客廳,拿了幾張面紙,遞給明菁。
"工作再找就有了嘛,又不是世界末日。"明菁抽抽噎噎地説完這句。
"姑姑,我知道。你別擔心。"
"你剛剛嚇死我了,你知道嗎?"明菁用面紙,擦乾眼角。
"是我不對,我道歉。"
"你實在是很壞……"明菁舉起手,作勢要敲我的頭,手卻僵在半空。
"怎麼了?"我等了很久,不見明菁的手敲落。
"過兒……過兒……"明菁拉着我衣服,低着頭,又哭了起來。
明菁的淚水流量很高,流速卻不快。
而荃的淚水,流速非常快,但流量並不大。
明菁的哭泣,是有聲音的。
而荃的哭泣,並沒有聲音,只是鼻頭泛紅。
"姑姑,別哭了。再哭下去,面紙會不夠用。"
"我高興哭呀,你管我……"明菁換了另一張面紙,擦拭眼淚。
"姑姑,你放心。我會努力再找工作,不會自暴自棄。"
"嗯。你知道就好。"明菁用鼻子吸了幾口氣。
"我總是讓你擔心,真是不好意思。"
"都擔心你六年多了,早就習慣了。"
"我真的……那麼容易令人擔心嗎?"
"嗯。"一直嗚咽的明菁,突然笑了一聲,"你有令人擔心的本質。"
"會嗎?"我抬頭看夜空,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是這樣嗎?"
"可能是我的緣故吧。即使你好好的,我也會擔心你。"
"為什麼?"
"這哪有為什麼,擔心就擔心,有什麼好問的。"
"我……值得嗎?"
"值得什麼?"明菁轉身看着我,眼角還掛着淚珠。
"值得你為我擔心啊。"
"你説什麼?"明菁似乎生氣了。她緊握住手中的面紙團,提高音量:
"我喜歡擔心,我願意擔心,我習慣擔心,我偏要擔心,不可以嗎?"
明菁睜大了眼睛,語氣顯得激動。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明菁用右腳跺了一下地面,然後説,"為什麼你老是喜歡問為什麼?"
"對不起。"第一次看到明菁這麼生氣,我有點無所適從。
"算了。"明菁放緩語氣,輕輕撥開遮住額頭的髮絲,勉強微笑:
"你今天的心情一定很難受,我不該生氣的。"
"姑姑……"我欲言又止。
"其實你應該早就知道,又何必問呢?"
明菁嘆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很長。
然後靠在欄杆,看着夜空。可惜今晚既無星星,也沒月亮。
"過兒,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説吧。"我也靠着欄杆,視線卻往屋內。
"我喜歡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
"那以後就別問我為什麼了。"
"嗯。"
"找工作的事,別心煩。慢慢來。"
"嗯。"
"我該走了。這個籃球我帶走,明天再還你。"
"好。"
明菁説完後,進客廳拿起手提袋,跟我説了聲晚安,就回去了。
我一直待在陽台上,直到天亮。
但即使已經天亮,我仍然無法從明菁所説的話語中,清醒。
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我和柏森又開始找新工作。
只可惜我和柏森的履歷表,不是太輕,就是太重。
輕的履歷表有如雲煙,散在空中;重的履歷表則石沉大海。
柏森的話變少了,常常一個人關在房間裏。
他還回台北的家兩趟,似乎在計畫一些事。
為了避免斷炊的窘境,我找了三個家教,反正整天待在家也不是辦法。
明菁在這段期間,經常來找我。
她很想知道我是否已經找到工作,卻又不敢問。
而我因為一直沒找到新的工作,也不敢主動提起。
我們的對話常常是"天氣愈來愈熱"、"樓下的樹愈長愈漂亮"、"隔壁五樓的夫婦愈吵愈兇"、"她的學生愈來愈皮"之類的。
日子久了,明菁的笑容愈來愈淡,笑聲愈來愈少。
我不想讓荃知道我失業,只好先下手為強,告訴她我調到工地。
而工地是沒有電話的。
只是,我總是瞞不了荃。
"你好像很憂鬱呢。"
"會嗎?"
"嗯。你煩心時,右邊的眉毛比較容易糾結。"
"那左邊的眉毛呢?"
"我不知道。因為你左邊的眉毛,很少單獨活動。"
"單獨活動?"我笑了起來。荃的形容,經常很特別。
"嗯。可不可以多想點快樂的事情呢?"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事情想起來會比較快樂。"
"那麼……"荃低下頭輕聲説"想我時會快樂嗎?"
"嗯。可是你現在就在我身邊,我不用想你啊。"我笑着説。
"你知道嗎?即使你在我身邊,我還是會想着你呢。"
"為什麼我在你身旁時,你還會想我?"
"我不知道。"荃搖搖頭,"我經常想你,想到發呆呢。"
"對不起。"我笑了笑。
"請你記得,不論我在哪裏,都只離你一個轉身的距離。"
荃笑了笑,"你只要一轉身,就可以看到我了呢。"
"這麼近嗎?"
"嗯。我一直在離你很近的地方。"
"那是哪裏呢?"
"我在你心裏。正如你在我心裏一樣。"
荃笑得很燦爛,很少看見她這麼笑。
我和柏森被解僱後一個半月,秀枝學姐決定回新竹的中學任教。
"我家在新竹,也該回家工作了。而且……"
秀枝學姐看了一眼子堯兄以前的房間,緩緩地説:
"已經過了半年了,他還沒回來。我等了他半年,也該夠了。"
雖然捨不得,我還是安靜地幫秀枝學姐打包行李。
"菜蟲,休息一下吧。我切點水果給你吃。"
"謝謝。"我喘口氣,擦了擦汗。
秀枝學姐切了一盤水果,一半是白色的梨,另一半是淺黃色的蘋果。
我拿起叉子,插起一片梨,送入口中。
"菜蟲,你知道嗎?這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
"喔。"我又插起了第二片梨。
"我再説一次。蘋果一斤100元,梨子一斤才60元。蘋果比較貴。"
"嗯,我知道。可是我比較喜歡吃梨子啊。"
"菜蟲……"秀枝學姐看了看我,呼出一口氣,"我可以放心了。"
"放心?"第三片梨子剛放進口中,我停止咀嚼,很疑惑。
"本來我是沒立場説話的,因為我是明菁的學姐。但若站在我是你多年室友的角度,我也該出點聲音。"
"學姐……"秀枝學姐竟然知道我的情況,我很困窘,耳根發熱。
"不用不好意思。我留意你很久,早就知道了。"
"學姐,對不起。我……"
"先別自責,感情的事本來就不該勉強。原先我擔心你是因為無法知道你喜歡的人是誰,所以才會猶豫。如今我放心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你喜歡誰。"
秀枝學姐走到子堯兄送的陶盆面前,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塵。
"菜蟲,那你知道,誰是蘋果?誰又是梨子了嗎?"
"我知道。"
"蘋果再貴,你還是比較喜歡吃梨子的。對嗎?"
"嗯。"
"個人口味的好惡,並沒有對與錯。明白嗎?"
"嗯。"
"學姐沒別的問題了。你繼續吃梨子吧。"
"那……蘋果怎麼辦?"
"喜歡吃蘋果的,大有人在。你別吃着梨子,又霸着蘋果不放。"
"嗯。"我點點頭。
"我明天才走,今晚我們和李柏森與明菁,好好吃頓飯吧。"
秀枝學姐仔細地包裝好陶盆,對我笑了一笑。
荃是梨子,明菁是蘋果。
明菁再怎麼好,我還是比較喜歡荃。
秀枝學姐説得沒錯,喜歡什麼水果,只是個人口味的問題,
並沒有"對"與"錯"。
可是,為什麼我會喜歡梨子?而不是蘋果呢?
畢竟蘋果比較貴啊。
我對荃,是有"感覺"的。
而明菁對我,則讓我"感動"。
只可惜決定一段感情的發生,"感覺",而不是"感動"。
是這樣的原因吧?
子堯兄走後,秀枝學姐不再咆哮,我一直很不習慣這種安靜。
如今秀枝學姐也要走了,她勢必將帶走這裏所有的聲音。
我摸了摸客廳的落地窗,第一次看見秀枝學姐時,她曾將它卸了下來。
想到那時害怕秀枝學姐的情景,不禁笑了出來。
"你別吃着梨子,又霸着蘋果不放。"我會記住秀枝學姐的叮嚀。
於是秀枝學姐成了第三棵離開我的寄主植物。
我的寄主植物,只剩柏森和明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