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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場 行走鋼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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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歲的春天,他與荷年及兩個孩子一起去歐洲度假旅行。事業蒸蒸日上,家裏換別墅換名車。小生命帶來的欣喜暫時抵擋了婚姻帶來的困惑和不適。他是一個好父親,對幼小的孩子小心照顧,温柔呵護。帶着妻兒,在機場裏等候轉機。午後兩點,春日暖陽,靠在椅子背上昏昏欲睡,孩子的嬉戲和周圍人聲的喧譁,匯聚成一股跌宕的河流,輕輕衝撞着他的身體。無可置疑。一切都在朝着世俗安樂滿足的目標前進。但是這一切就如同他聞到的幼童身上的牛奶氣息和荷年的古奇香水味道,輕浮無力,並不讓他覺得真實。

    經過巴黎。想着可與她見一面,他便寫了封電郵給她。告訴她自己抵達的日期和入住的酒店。這個城市就如同她曾在信裏寄給他的攝影照片,在灰紫色晨霧中像一艘起航的船,河流,古老的建築。沉悶而優雅。他知道這不是她的歸宿,只是她的棲息地。候鳥為了奔赴一個已被約定的歸期,有些要飛行一萬公里,越過高山、冰川、沙漠、海洋。他在紀錄片中見到些潔白的鳥兒在風中用力振動着翅膀前行,一往無前。生命的軌跡早被設定。

    荷年一到巴黎,就跑到聖奧諾萊路的各家名店掃貨。她在巴黎有許多朋友和同學,短暫停留的三五天,聯絡聚會,忙得熱鬧,經常深夜跳完舞喝完酒才由人開車送回酒店。他帶着兩個幼小孩子出入博物館,又去了莎士比亞書店。孩子們一直都很活潑,父子三人,玩得非常盡興。

    陽光温暖熾熱,地中海氣候十分宜人。他脱掉西裝,換了粗布褲子和白色棉襯衣,突然彷彿又回到少年時候的春天。渾身毛孔輕輕舒展,一顆心在暖風中盪漾。走得累了,便在街邊露天座替孩子們叫冰淇淋和三明治,自己則要一杯咖啡,坐着曬太陽。

    黃昏時回到RITZ酒店,牽着兩個孩子走過大堂,突然聽到背後有歡快叫聲,善生,善生。清朗聲音夾雜着脆脆的笑聲,這樣熟悉。他轉過身,看到大堂來往人羣中站立着笑嘻嘻的女子,穿印度薄綢燈籠褲,刺繡上衣。頭髮很長,人顯得黑瘦,眼睛依舊明亮。是已經四年未見的內河。

    她説,我一直在這裏等你。想着你會回來。看到粉雕玉琢般的一對小人,她驚叫一聲,蹲下來熱烈地擁抱和親吻他們,欣喜得難以自控。她是真心喜愛任何小小的生命。

    她開一輛小小的保時捷汽車,説,這是我買的二手車,很便宜。來,我載你們去吃飯。孩子們坐在後座,他與她並排。曾經他們在北京相見爭吵,不歡而散。現在見面,一切隔膜和芥蒂消失無蹤跡,她依舊是離他的心最近的一個人。如此默默歡喜,卻不知道與她説什麼才好。兩個人一時無話。她在車子裏放印度節拍的電子音樂,一邊抽煙一邊開車。巴黎的街道空曠寬闊,路邊高大的栗子樹青翠濃郁,散發出清香。

    她帶他去拉丁區。石板地的窄小迂迴的小巷子依舊熙攘擁擠。人羣來回穿梭,空氣中游蕩着熱烈芳香的皮膚氣味。一家接一家小店密密麻麻,餐館露天桌子邊坐滿顧客。找了座位坐下,她點了海鮮、大蒜麪包和香檳。給孩子們要了沙拉和比薩餅。

    很快端上來一大碗紫黑色外殼的貝殼,肉是嫩黃色的。

    他見到覺得親近,説,這不是我們家鄉的淡菜嗎。她説,是啊。沒有想到在一萬公里之外的地方,也能吃到。我們做的方式,就是用滾水一焯,放上鹽、生薑、一些黃酒,吃起來沒有腥氣。法國人沒有我們做的好吃。她給兩個孩子剝貝殼。然後從隨身帶着的布包裏,拿出一隻小型數碼相機,對着貝殼上的紋路和還未被撕掉軟肉的貝殼按動快門。

    他注意到她一直帶着相機,不太拍東西。可一旦拿出來,對準的通常是一些不為人注意的細節。她整個人經常是慵懶散淡的,注意力並不集中,但眼睛卻像不動聲色的雷達系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保持敏感和警覺。

    他説,你現在喜歡攝影了。

    她説,是。我出過一本攝影畫冊。物體在光線之下的變化。它們的質地、色調和形狀。出版社一開始以為銷量會很少,因為是物化的細節的主題,很小眾的概念。後來卻賣掉了八萬冊。有人在報紙上批評我,説我做的是商業的東西……沒什麼可解釋的。我只是做些自己有興趣的事情,現在偶爾給雜誌拍一些照片。

    她把相機收起來放回到包裏,説,我真正用以謀生的工作,是做布藝設計。設計各種碎花或組合花紋的布料。我很保守,不喜歡新科技材料,只用中國桑蠶絲和印度麻。那些布料被用於製作時裝和家居布藝裝飾。我與一個設計師合作,在Marais區有店鋪,因為裏面包含創造性的技術含量和審美價值,所以定價很高。雖然顧客買回去可能只是做一隻小小的沙發靠墊。

    一直在家裏工作?

    是。訂單都從傳真機傳過來。職業其實非常寂寞。但時間久了,人便也慢慢習慣。完成訂單之後,出去旅行收集花朵和顏色的素材,依舊經常去印度、尼泊爾、老撾、錫金一帶。我沒有受過美院的專業訓練。他們認為我對花朵的理解是一種天性。

    你身上穿的上衣,用的是自己設計的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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