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孩子,總是獨自住在豪宅裏。雖然宅子裏還有奶媽跟司機,給人的感覺就是家裏只有他一個人。
他是某個演藝圈大姐大的兒子,父親早就不知道死到哪裏去,母親不是待在攝影棚,就是陪不同的男友出國度假,早就忘了這兒子的存在。
小翎插嘴問:「等一下,他是不是念某某國中啊?我國三的時候,好像有一個新生也是女明星的兒子,還有人跑去他們班看他長什麼樣子。」怪不得他總覺得那個跟蹤他的少年有點面熟。
千秋點頭:「沒錯,就是他。我大一開始當他的家教,那時他才小學六年級。」
接到那通找千秋的神秘電話已經是半個小時前的事了,到現在小翎的心還是噗通噗通跳個不停。其實他大可用不耐煩的語氣回答:「你找誰啊?打錯了哦。」再喀一聲把電話掛掉。問題是他太震驚,忘了危機處理的第一守則:冷靜。足足呆了三十秒才慌慌張張按掉電話,等於是不打自招。
不過那通電話至少有個好處,千秋終於答應把他跟佳沅的恩怨和盤托出。
小翎的嘴都歪了:「小學六年級?你對六年級的小孩出手?你該不會是戀童??」
「喂喂,我跟他只差六歲耶!」千秋反駁。
「沒錯,但是大學生跟六年級的小孩,這實在有點??我六年級還沒長喉結哩!」
千秋理直氣壯地反駁:「那是你太遜吧?趙佳沅五年級就變聲了OK?你以為所謂的小學生,還是邊唱交通安全歌邊手牽手上學去的可愛小孩嗎?過時了啦!現在小孩多成熟,五年級就有人墮胎了!」
小翎反駁回去:「那就更表示他們不懂事啊!而且你雖然只是家教,畢竟名義上還是老師,你應該要照顧他,保護他,而不是……」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千秋冷冷地説:「他補完習回家,奶媽翹班家裏沒半個人在,是誰丟下小組討論去幫他弄晚飯?我。他在學校被同學欺負,是誰冒充他叔叔去跟老師理論?我。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是誰只要一通電話馬上殺去陪他整晚?我。他成績進步的時候,是誰買獎品給他,載他去兜風?我。當他媽自己跑去澳洲過年的時候,是誰帶他去家裏吃年夜飯?我。別説我領的家教費全回到他身上,我都快以為我才是他媽了!」
「……」小翎十分感動,卻又覺得有些不值:「你只是家教老師,根本不用為他做這麼多。」
「這還要你告訴我?我早就聽到耳朵長繭了,問題是我就是放不下他啊!」
小翎輕嘆一聲。他自己不是也説了?戀愛中的人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做傻事的。然而他又想到一件不太妙的事。
「可是……你不是會趁他睡覺時對他毛手毛腳??」
千秋一時氣結:「我説了,我只是摸摸他的頭髮跟臉頰,什麼毛手毛腳!」
小翎毫不掩飾他的懷疑:「真的只有這樣?」
千秋俊美的臉扭曲了一下:「我問你,如果志恆親親在你身邊熟睡,你會不會有種衝動要碰他?」
「沒錯,所以我被志恆唾棄到死。而且我跟志恆同年,但是你是大人,他是小孩!這樣太……」他使出全身力氣,才把「太噁心了」幾個字吞回肚裏。
「你想想,如果我真做了什麼過份的事,佳沅一定會很快醒來對不對?但是他每次都睡得跟豬一樣,就表示……」
小翎冷冷地説:「表示他百分之百信任你,在你身邊睡得很安心。」
千秋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第一次出現了痛苦的表情,隨即又痞笑了一下。
「説得也是哩。不過呢,我跟他同牀睡過至少一百次,在我們正式翻臉之前,他從來沒為這件事向我抱怨過,我想應該不算什麼天大的罪過吧。而且説真的,身為一個男人,美色當前居然每次都能點到為止,我還蠻佩服我自己哩。」
小翎抓起手機:「你要不要我撥回去,讓你把這話跟他重複一遍?」
千秋舉手求饒:「不用不用,我錯了。」
「後來呢?他怎麼發現的?」
千秋長嘆一聲:「這個説來話就長了。總之他小學畢業了要進初中,他比較好的朋友都進學區的國中,他媽偏要送他去上遠一點的明星國中,就是你們那一間。他進去以後不適應,還有一堆神經病跑去教室偷看他,搞得他壓力很大不想上學;我拼命鼓勵他,要他主動一點去跟同學建立感情。他還真的照辦了,卯足全力去跟他們班最漂亮的女生建立感情。從他把那女生帶回家介紹給我認識開始,我們的幸福生活就結束了。」
「……」
千秋努力想擠出他的招牌笑容,偏偏有些力不從心:「那個女生根本不是真的喜歡他,只是覺得跟明星的兒子交往很炫而已。每次我帶佳沅出去,佳沅都一定要拉她參一腳。然後整趟行程我都只能眼睜睜看着佳沅被她拖來拖去,耍得團團轉。只要我跟佳沅講話,她就一定要插嘴打斷,總之她就是不能忍受別人有一秒鐘不注意她。」
「我就説了啊,女孩子都是這樣!」
千秋眉頭一揚:「哦?那幫你拿到制服的裘莉也是嗎?你媽媽也是嗎?」
「……好啦,你繼續講就是了。」
「然後佳沅就忙着談戀愛,家教課常常臨時取消,也沒心情讀書,第一次月考考得是出神入化地差。我念了他幾句,他居然回答我:『你領你的家教費就好了,管我這麼多做什麼?』」
「好過份!」
「我當場呆住了,根本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對我。最後我一句也沒説,站起來就走出他家,整整一個禮拜沒跟他聯絡。然後他開始發簡訊給我,一直跟我道歉,求我原諒他。我沒回,後來他來了這樣一封:『你是老師,學生不聽話的時後〈候〉,你可以罵我,可以法〈罰〉我,怎莫〈麼〉可以不李〈理〉我?』我真的很想當場打回去對他大吼:『第一,因為你錯字太多,第二,因為你對我而言早就不只是學生了啊!』」
此時的千秋,早已沒了平時的冷靜,臉上只有憤恨和不甘。小翎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他額上噴出火來。
「老實説,我覺得這樣子不太像你耶。」
「可不是嗎?」千秋苦笑:「簡直是我一世英名的污點嘛!那天我想了又想,再怎麼説我也是個大人,怎麼可以為一點小事跟小孩子計較?別的不説,憑我英明蓋世葉千秋少爺的本事,區區一個小鬼,要制住他還不容易?所以我打了電話給他,要他保證以後會用功讀書,然後我們就言歸於好了。我甚至還跟他約好,要教他教到上大學為止。可是我的心情已經變了,再也沒辦法像以前一樣高高興興地為他付出,連笑話都講不出來。每次坐在他旁邊,神經總是非常緊繃,老覺得他隨時會被人搶走,差點有種衝動想把他拴起來,再也不放他走。」
「你……你沒真的這樣做吧?」小翎心驚膽戰地問。
「如果有的話,我現在就是在牢裏當黑道大哥的牀伴,不會在這邊跟你講古了。」
「哦。」
「總之我們兩個的關係變得越來越不平靜,常常為一點小事口角。吵完後,我都會跟他冷戰,一定要等到他認錯才停火。每次他讓步的時候,都是一臉委屈,好像被我欺負一樣。那時我真的覺得好慚愧,一個馬上就要拿到投票權的人,居然還得讓剛上國中的小孩向我低頭?每次我都再三告誡自己,心胸要寬大一點,要記得自己是老師,要有大人的樣子。但是沒有用,只要他一提到那個女孩,我就滿肚都是火,怎麼也壓不住。
「後來有一次我們又吵翻了,這次我想我一定要有點風度,主動去找他談。我很有條理地講了一大堆話,告訴他我對他的期許,跟他分析這個世界競爭有多激烈;還順便上兩性教育,告訴他交交朋友是可以,不要這麼快就投入戀愛,以後還有很多機會。他一言不發地聽着,最後只回了我一句話:『你是不是同性戀?』」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我的天哪!」
「想也知道是他女朋友説的,因為那女生覺得我看他的眼神『不正常』。我那時腦中一片空白,幾乎不曉得該怎麼應對。就因為我呆了那幾秒,加上我臉上心虛的表情,讓我完全錯過否認的黃金時間。最後我只好靠耍寶-混,我説:『對呀,所以你千萬不可以愛上我,免得被我傷害。』不過他當然是笑不出來了。」
小翎心中暗罵:原來開學時那個亂七八糟的自我介紹是這樣來的!
「他説:『是你愛上我吧?這一年多來你根本不是真心對我好,全都是別有居心!』然後他就哭起來了。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狼狽過,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我真的完全對他沒有非份之想,也從來沒對他做過什麼不好的事。我連賭咒發誓都講出來了,他還是一直哭。最後我沒輒了,也很不爽:我自認不曾虧欠他,幹嘛要像作賊一樣辯解一堆?
「所以我説:『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我自從認識你以來,幾時做過傷害你的事?不管我心裏怎麼想,你敢説你跟我在一起不開心嗎?如果你覺得同性戀很髒,不想給我教,沒關係,我馬上從你眼前消失,再也不出現。總之請你不要擺一副受害者的嘴臉哭哭啼啼,我從來沒對不起你過!』然後我就離開了。
「過了整整兩個禮拜,他音訊全無。我心想,好吧,這次就真的這樣完了。説歸説,我每天都在想他,擔心他有沒有專心念書,有沒有好好吃飯,在學校有沒有給人欺負。但我還是隻能告訴自己,全都結束了,再想也沒用。然後又有這麼一天,簡訊來了:『我很想你。是普通德〈的〉想,不是那種想。我們和好好不好?』光是這句話,已經夠我一整天心神不寧了,差點一路滾下教室樓梯。但是我沒有勇氣馬上回,又拖了幾天,他每天來簡訊,都是一些『你好嗎』,『你不李〈理〉我了嗎』,『我很難過』之類的。
「如果我一直忍住不回電,也許一條老命還留得住,偏偏我好死不死在第七天的時候回電了。結果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找我回去嗎?因為他第二次月考又是鴉鴉烏,他那個不聞不問的媽媽終於抓狂,揚言要把他丟去美國當小留學生,他不想跟那個賤……見仁見智的女孩分開,所以要我回去幫他補習。」
「好過份!那你就不要理他嘛。」
千秋苦笑:「我要是做得到,今天就不是惡鬼葉千秋,而是千秋大仙了。別的不説,我第一個就不希望他去美國,更何況他那樣苦苦哀求,我怎麼可能拒絕得了?他説:『我沒辦法接受你的感情,但我希望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所以我跟你講過很多遍,只要一聽到『就算不能在一起還是可以做好朋友』這句話,你最好馬上轉頭逃到聖母峯頂上去。這句話是陷阱,讓人生不如死的陷阱。」
「……」
千秋嘴唇微顫,過了一會才繼續説下去:「總之,我們又恢復上課了。可是情況已經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再也沒辦法像從前一樣。只要我在講課的時候,身體跟他稍微靠近一點,他馬上就會往後退,那種態度真的有夠傷人。我火了,乾脆跟他保持二公尺的距離上課,作業就放在大桌子上用推的給他,他寫完再推回來給我改,氣氛僵得不得了。
「因為他功課一直沒進步,我就給他義務加課,不收錢,但他總是愛上不上。我不止一次問自己,何必呢?他既然不領情,我為什麼要這樣作踐自己?況且我自己也是有課業要顧的。但是每次決心辭職,事到臨頭總是説不出口。講了半天還是那句話:我不忍心他孤伶伶地被送去美國。
「而且,偶爾下課的時候,他還會對我笑一笑,感謝我的辛勞,這種時候我的決心馬上就會消失。每次都是這樣,他對我冷淡我就痛不欲生,當我快到忍耐極限的時候,他的態度馬上就會神奇地好轉,讓我覺得一切都還有希望,認為他對我畢竟是有感情的。直到最後我才知道,這一切都只是他操控我的手段罷了。哼哼,這年頭的國中生啊,可真不是蓋的。」
的確很恐怖。小翎咬緊下唇,感到心口一陣荒涼。
「有一次他又逃學跑去約會,讓我等了快四十分鐘,打手機也不接,我給他奪命連環CALL,他乾脆給我關機。我翻出他的通訊簿,打到那個女生的手機叫他聽;我對他説,要是他再這樣,我只好跟他媽媽告狀。二十分鐘後他回來了,我拿出測驗卷叫他寫,寫完後拿過來一看,考卷上密密麻麻,重複着同樣的三個字:『死變態』。我拿過另一份考卷,在上面寫了六個大字:『沒人要的小孩』,然後我就回家了。」
看到小翎一臉快要窒息的表情,千秋苦笑了一下:「不堪入耳,是不是?恐怕你得忍一忍,精彩的還在後頭。如果我不是那麼賤,這件事當天就結束了,偏偏到了晚上,我的良心又開始發羊癲瘋。我一直想,小孩貪玩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幹嘛那麼生氣?甚至對他寫出那麼殘忍的字眼?他長期被母親冷落有多痛苦,我不是最清楚的嗎?怎麼可以在傷口上灑鹽?所以我發了簡訊跟他道歉,還跟他説,如果他沒空補課,我明天會把測驗卷的詳細解答mail給他,叫他一定要讀。他很快就回復了,六個字:『王八蛋,你去死!』
「那時候我還以為我心跳停了,等恢復以後,我非常神速地撥電話給他媽,還沒開口,那位大明星就告訴我,她剛才打電話去把她兒子罵了一頓,因為聽説他很愛玩;也就是説,佳沅一口咬定我真的告了狀,才會那樣回我。搞了半天其實是那位只會串門子玩股票的奶媽,熊熊變得盡忠職守起來,還順便批我教書不認真。結果我就這樣被開除了。」
「你沒跟佳沅解釋?」
「哦,算是有吧。我寫了封信給他:『我告訴你,去告狀的不是我,是你奶媽,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被開除了,以後你的事跟我一律沒有關係,我對你再也沒有興趣了。還要恭喜你,你媽終於想起你這個兒子了,不然我還以為你是路邊撿的。』
「這……這不叫解釋吧?」
千秋聳肩:「隨便,反正我不想管了。我自己的成績一落千丈,跟同學的感情也受到影響,搞得一團糟。就在我好不容易稍微有點振作的時候,我居然收到一個msn訊息,是他女朋友寄來的,問我要不要跟她交往。」
小翎大叫:「太扯了吧!有沒有搞錯?」
「我也是這麼想。我問她,她不是認為我是同性戀嗎?她説那只是氣話,我這麼帥的人應該不會是同性戀,就算是,她覺得她應該可以『幫助我』。我又説了,她不是跟佳沅在一起嗎?她説佳沅的媽媽不喜歡她,而且佳沅太幼稚,她有點受不了,想換換胃口。我説佳沅一定不肯跟她分手,她居然説那就先秘密交往,等佳沅出國,我們就可以正式在一起了。」
「真噁心!」小翎氣憤不已:「你有沒有叫她滾開?」
「我當然想,但是我又想到,為什麼不好好利用這次機會,讓佳沅好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呢?」
「你是説……」
「我答應她了。陪她混了兩個禮拜,每天傳一堆噁心叭啦的訊息跟短信,然後等兩個禮拜過後,我把她跟我所有的談話紀錄,還有用手機拍的親密合照,全部打包寄給佳沅。」
越來越醜陋了??小翎真想奪門而出。
「接下來當然就是一陣雞飛狗跳,佳沅動手摑那女生耳光被告到派出所,一堆記者整天追着他老孃跑,這我還是在報紙上讀到的。然後他奶媽急着打電話給我,説佳沅關在房裏不吃不喝,求我去勸勸他。我心想事情是我造成的,叫我去不是火上加油嗎?可是我又開始擔心,他本來就很偏食,已經在營養不良了,要是餓出病來怎麼辦?所以我還是硬着頭皮去了。
「他的房間烏七嘛黑的,他就趴在牀上,整個人裹在棉被裏。我站在他牀邊,小心翼翼地跟他説,我只是不想他再被那個女人欺騙才做這種事,並不是存心傷害他,他儘量恨我沒關係,但是他沒必要傷害自己,畢竟他的人生才剛開始。他當然是理都不理我。我早知他會是這種反應,所以打擊沒有想象中大,但是我決定要跟他説個清楚。我説:『你可以討厭我,可以拒絕我,但是你沒有權利不讓我愛你!』這時他把棉被一翻,抬頭像要吃人一樣地瞪我,説了一句話。猜猜他説什麼?『我就是不爽被你愛,怎麼樣?花痴死玻璃!』」
真是夠狠啊,小翎不禁嘆息。
千秋呼了一口氣:「我常常在想,人的心到底能承受多少傷害?撐得過幾次打擊?一次又一次,我都快算不清楚受傷的次數了,為什麼還是不開竅?最恐怖的是,每當我以為已經到底了,真的要結束了,卻總是會再度陷到更深的地方去。冷靜的時候,我會問自己,我毀了一個孩子剛要開始的人生,也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到底有什麼好處?反省歸反省,我卻從來沒有真正覺悟過。」
「那,佳沅應該是被送去美國了吧?」
「去了啊,可是待不到一個學期又回來了。適應不良。」
「你怎麼知道?」
千秋露出扭曲的笑容:「他告訴我的。」
「什麼?」小翎睜大了眼:「你們後來又和好了嗎?」
「不完全是。」千秋的笑容扭曲得更厲害了。
「快説啦,不要賣關子!」小翎催促着。
「跟他徹底決裂以後,我醉生夢死了一段時間,後來總算稍有長進,又開始恢復正常生活。千不該萬不該,某天我一時興起,居然又想要上天堂。」
「遊戲嗎?」
「不是,是去見耶穌──廢話,當然是遊戲。以前佳沅太愛玩天堂荒廢功課,我為了糾正他,乾脆陪他一起玩,約好一天只能玩多久,看看時間到了,我就跟他PVP(注:比武),如果他輸了就得乖乖下線,大部分時間都是我贏,不過他還蠻喜歡這種玩法的。分開後我有好長一陣子沒上去,想想點數還有剩蠻可惜,就想一次用完算了。沒想到一上去,竟然他在線上。我那時忍不住想,他為什麼又上來了,不怕我看到他嗎?莫非他根本就在等我去找他?」
「呃……想太多了吧?」
千秋苦笑一聲:「是啊。總之從那以後,我養成習慣,一上線就去看他的動靜,當然是換了角色。他的稱號居然是『美眉照過來』,真是個小色胚!有一次我藉故找他哈啦,聽到他提到人在台灣,讓我很疑惑。日子久了,我越來越按捺不住,想跟他好好談談問個清楚,又怕他對我會有防備,所以決定換個更容易接近他的身分。」
「什麼樣的身分?」小翎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不是要『美眉照過來』嗎?我就給他一個美眉啊。」
「千秋!」小翎大叫:「這樣很缺德耶!」
都已經吃了這麼多虧還不死心,連這種低級招數都用上,這傢伙比他還不受教!
「我知道,可是我告訴自己:『這是非常手段,我只要確定一下他過得好不好就行了。』所以我創造了另一個角色,種族是最漂亮的白精靈,性別是女生,還告訴他我跟跟他同年。我不想取太女性化的名字免得噁心,就用了一個ID叫做『長秀』。很好聽吧?」
「這不是重點!你跟他説什麼?」
「反正就是約他一起打怪,稱讚他很風趣之類的。他很高興有女生找他,我們就聊起來了。」
「聊得開心嗎?」
千秋微微一笑:「不是我誇口,以我的本事,要抓住他的心太容易了。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是全世界最愛鬧彆扭的小學生,還不是二十分鐘就給我收服了?」
「是,恭喜你了。」小翎覺得很無力,網絡上謊報性別的人雖然很多,但是這樣別有用意接近一個不知情的人未免太……
「總之我們就每天一起練功或者守城,大部分時間還是在聊天,過得非常開心,就像當年那個女生還沒介入以前一樣。我假裝説我很想去美國遊學,他就回答我説,他之前在美國待了一陣子又回來了。問他為什麼那麼快回來,他説去美國之前發生很多不愉快的事,心情很不好,到了那邊又不能適應,他媽就把他送回來了。然後我就自然而然地問他,之前到底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
「一開始他當然不願意講,支支吾吾地。我並不想逼他回憶不愉快的往事,但是又很想知道他真正的想法,所以就放慢速度,一步一步引導他説出來。我永遠也忘不了,坐在屏幕前一面讀一面發抖的心情。我很小心地問他,被一個男生喜歡上是什麼感覺,他説:「超級噁心。』」
小翎長嘆一聲,為什麼永遠只能得到這種回答?
「我明明有心理準備,一看到那兩個字還是覺得腦袋快爆掉。我無怨無悔為他付出兩年,他的感覺卻只有『噁心』而已?幸好是網絡交談,他看不到我崩潰的樣子。然後我又一副跟我無關的口氣問他,既然噁心,為什麼不立刻把那個家教開除掉?他卻又支支吾吾半天,給我一堆藉口,説什麼我教得不錯啊,其實做人也還好之類的。真是笑話!
「我忍着氣告訴他,今天一個女孩子如果遭到性騷擾,事後又跟色狼來往的話,性騷擾是絕對告不成的,他既然認為家教噁心卻又留下來繼續教,那他就沒資格抱怨家教的不是。這小子也真夠機警,立刻問我:『你怎麼懂這麼多?是不是念法律的?』」
小翎大驚:「露餡了!」
「這點小事哪難得倒我?我説:『你健忘症啊?我才國二。我姐姐是念法律的,常常在家裏碎碎念一堆法律用語,所以我才知道啊。』總算是把他唬住了。然後他説他沒有要告家教,只要家教不要對他做一些奇怪的事,他還是可以給他教。説得好象他給我多大的恩典一樣!」
「那你怎麼説?」
「我當然是曉以大義啦,跟他灌輸一大堆:同性戀並不是罪過,只是喜歡同性;也沒有什麼噁心的,跟一般的戀愛沒兩樣。那位可憐的家教自己也知道不能愛上他,只是喜歡上了又有什麼辦法?也許有時會忍不住做出一些怪怪的事,但並沒有太過份,他也沒有受到什麼實際傷害……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知道是犯法的。但是人總有權利為自己辯解吧?」
這不叫辯解,這是強詞奪理!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假裝好人耍手段挖人家的瘡疤,然後再趁機為自己説話,還讓對方以為自己是公正第三者,這也太卑鄙了吧?小翎深深地不以為然,卻又不忍開口批評。
「那他接受嗎?」
「他就嗯了二聲説:『也對啦。』然後就把話題帶開。我不想太逼他,就沒再追問。之後我們繼續聯絡,他從美國回來以後心情一直很差,煩惱一大堆。他一件一件地告訴我,我就努力為他排解,所以他越來越信任我。每次我都會為欺騙他覺得愧疚,但是隻要一看到他在屏幕上留給我一個大笑臉,寫:『長秀,謝謝你聽我説。』我又會覺得非常滿足,甚至還想,只要能陪伴他度過這段低潮期,我就是下地獄也沒關係。這件事給我們一個教訓就是:話不要講得太滿。」
小翎心想,這笑話實在很難笑。
「每次聊天,我都會不着痕跡地把話題引到那位『變態』家教身上,試着瞭解他對我真正的想法。最後我明白了,他對我的期望就是:永遠關心他,保護他,卻不能對他有任何私情。也就是説,只能無條件犧牲奉獻付出,不能有半點期待。這我哪做得到?當我是聖人嗎?」
「他大概是想要父親或是哥哥的代替品吧。」
「這種要求有多殘酷,你應該很清楚吧?。」
小翎默然。是啊,他們一開始就不被當做是戀愛可能的對象,連暗戀的權利都被理所當然地剝奪,這豈止是殘酷而已?
「你難道就不怕被揭穿嗎?」
「當然怕。自從那一次不小心説出法律術語,我就整天神經兮兮,講話都特別小心。他常要求見面,全被我找藉口拒絕。我當然也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他早晚會發現的。最安全的辦法就是懸崖勒馬,找個理由向他道別然後馬上消失。但是我總是心存僥倖,一天拖過一天,以為應該還有時間。
「結果最後期限很快就到了,快得讓我措手不及。這位趙佳沅先生,他居然向我,不是,向『長秀』表白,説他很喜歡她,要她做他女朋友。」
小翎高聲説:「我就知道!」
「是啊,連你都想得到,我卻只會自欺欺人。那時我真的差點嚇出心臟病,手忙腳亂地問他,我跟他認識沒多久,而且根本沒見過面,為什麼他會喜歡我?要是我是恐龍怎麼辦?他説,他雖然喜歡漂亮美眉,但我是最瞭解他,跟他最投緣的女孩,每次跟我聊天他都很開心,所以他不在乎我的外表。我那時真是氣瘋了,為什麼他對女生的要求就這麼低,連沒見過的都可以接受?」
「你只要跟他説,長秀已經有男朋友就好了呀。」
「很不巧,就在兩天以前我才告訴他,我覺得國中生應該以課業為重,所以我對男生完全沒興趣。」
「那你用這理由拒絕他呀。」
「問題是他就是不吃這套,反而一直跟我鼓吹,談戀愛不表示功課就會退步,我們可以一起用功考上好學校。他還説我不用立刻回答沒關係,他會耐心等我,直到我回心轉意為止。」
小翎評論:「從日劇偷來的台詞。」
「沒錯。最後我慘到騙他説我是蕾絲邊,他居然還不死心,一直勸我説男生也不錯,要我試試看。好好笑,他一直説被同志追求很煩,憑什麼自己就可以對女同糾纏不清?這樣就不是騷擾嗎?後來我開始避着他,改用別的角色出現。然而他卻每天上線等我,甚至還到處發訊息找我:『請幫忙!有人認識長秀嗎?』他的稱號也改成『我的心永遠不會變』。
「我算過他上線的時間,以前頂多一天四小時,那陣子卻每天都接近七個小時,甚至連學校上課時間他也在在線,想也知道又逃學了。我用長秀的id上去一看,包包裏滿滿的都是他的信,一天至少三封,把我的裝備欄都塞爆了。我真的是一個頭兩個大,再這樣下去怎麼得了?最後我知道,非做個了斷不可。
「我去找他,對他説:『這樣吧,我們來玩猜謎遊戲,你猜對我就做你女朋友,如果一個禮拜內猜不出來,就請你放棄,不要再來找我了。你接不接受?』他問我為什麼要這樣,我説我喜歡勇於接受挑戰的男生,不接受就拉倒,他當然只好答應了。
「我出了題,題目是四個成語:我行我素、是非不分、萬紫千紅、一葉知秋,最後是一數字:113〈←→〉24。」
「你??」小翎有點無力:「你就不能老老實實説出來嗎?」
「到了這種地步哪説得出口啊?第二天,我閒着沒事跑去以前我們常去的BBS一看,差點當場昏倒:他老兄居然把題目貼在閒聊板上拜託大家幫他解答,我真的是被他打敗。然後夭壽的事發生了,有個無聊的人真的去迴文:『這麼簡單都不會?數字部分就是指在每句成語對應順序的字啊。像第一個1就是我行我素的「我」,第二個就是「是」,3就是「千」,最後兩個字就是「葉」跟「秋」,雙箭頭就是3跟2的字要對調,合起來就是「我是葉千秋」嘛!』」
「我的天哪??」小翎也快昏倒了。
「我急出一身冷汗,不知道佳沅到底看到了沒,查上站名單卻看不到他。正在急着想辦法,靈機一動去信箱一看,正好有一封他的信。」
小翎急着問:「他寫什麼?」
「沒有。一個字也沒有。我看着屏幕上那空蕩蕩的一片,心裏知道大禍要臨頭了。」他的聲音空洞,彷彿又回到了那令人喘不過氣的漩渦中。
「想也知道,這回他一定徹底抓狂了。我一直在猜,他會怎麼對付我?是在BBS上貼黑函?還是找兄弟堵我?我那時心想,不管他採取什麼行動,都是我應得的懲罰,我一定要挺身面對。萬萬沒想到我還是太低估他了。
「他跑到我媽當義工的地方,拿着一把刀作勢要割腕。當我媽和其它二十幾個義工媽媽試着勸他的時候,他朝我媽大吼:『你兒子是個大變態,他對我動手動腳,做了一堆不要臉的事,現在我不要活了!我要變鬼找他報仇!』最後他被一個義工制服,我媽的心臟病也發作了。」
對小翎而言,就算一條眼鏡蛇沿着他背脊往上爬,也不能跟此時的寒顫相比。
「他知道家人是我的最大弱點,就毫不猶豫用最激烈最難看的方法狠狠戳下去。你也知道我老子跟老孃的心態,他們完全沒辦法接受,整間屋子都快吵翻了。我老爸堅決認為佳沅説謊,像瘋了一樣找律師要告他誹謗。我告訴他,佳沅説的是實話。老頭從小到大沒打過我一次,這時卻一巴掌呼過來,然後繼續翻法條。我又説了一次:『是真的。』又是一巴掌。我連説了十幾次,他就打到掌心淤血。
「我媽從醫院回來以後就成了現代孟姜女,整天就只聽到她擤鼻涕的聲音。接下來兩個人開始連手疲勞轟炸,輪流數落我,要我去看醫生。我説要我坐牢我甘願,要我看醫生別想。不用我説也知道,接下來當然就更熱鬧了。不過呢,老人家的反應我大致上還可以料到,但是我那位老妹,超級美女葉芊菁,就真的只能用『神奇』兩字形容了。
「她也像爸媽一樣,罵我自甘墮落敗壞全家的名聲,這也就罷了。但我最受不了的是,她會用一種很不屑的口氣,問我一堆白痴問題,例如:『哦,原來你們這種人也會吃醋啊?』,或是『你們這種人上牀要怎麼做呀?』、『你們這種人是不是很愛劈腿?是不是很會雜交?』」
「……」太扯了吧?
千秋恨恨地説:「她到底以為她在跟誰説話?不管是幼稚園、國小還是國中,沒有一天不是我帶她上下學的;我這輩子領的第一筆零用錢就是用來買禮物給她;在她交男朋友以前我是她的專屬司機,無論晴雨隨傳隨到;結果短短一夜之間我就變成『你們這種人』?你倒是告訴我,家人到底是用來幹嘛的?」
小翎的眼淚早就糊了滿臉,根本沒辦法開口。他視線一片模糊,看不到千秋感動的表情。
「後來發生的事情你也很清楚了。現在重提舊事雖説沒什麼用處,但我希望你知道,愛上異男是很不智的。那是深淵,永遠也踩不到底的深淵。可能的話,你最好早早覺悟。」
小翎抹去眼淚,紅腫的雙眼瞪着他:「你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不是嗎?你老是照三餐罵我,拿我當豬頭,結果你自己根本就做過同樣的蠢事,還比我更離譜!如果真為我好,你為什麼不早點把你的故事告訴我,直到逼不得已才講?從你講話的口氣就知道,你還是很恨佳沅,也就是説你還是很愛他,所以才沒辦法昇天。連你都沒辦法覺悟了,我哪有辦法?」
千秋的表情很疲憊,但他並沒有生氣。
「也許,只是也許,每次我看到你做蠢事,就好像看到我自己,所以我會加倍火大,罵得加倍難聽。也許除了怨恨以外,另外一半的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完全是自作自受,根本沒資格靠夭。也許我之所以不能昇天,真正的理由是愧疚。也許我早就想提供親身經歷讓你警惕,但是實在太可恥講不出口。也許我對佳沅根本不是愛,只是操控欲,希望他照着我的期望成長,一旦他不聽話我就抓狂;也許我對你也是一樣。
也許對現在的我而言,所謂的「愛」不過是個用到爛的藉口而已。」
小翎聽得耳朵抽痛:「不要再『也許』了!現在趙佳沅都找上門來了,到底是要怎麼辦?」
「只能等了。」
「為什麼?」小翎差點叫出來。
「第一,我們完全不清楚他的意圖,也不曉得他有沒有幫手,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的好,第二,他是怎麼拿到你電話的?搞不好你身邊有人存心捅你,這點一定要先查清楚。」
「要是他找人扁我怎麼辦?」
「他的仇人是我,幹嘛扁你?」
「我是説萬一啊!他連電話都打來了,還有什麼事不可能?乾脆我們去他家找他談嘛。」
「不要傻了,他可是有個資產上億的娘耶。到時候一言不合把你扭送警局,你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千秋説:「總之他一定會有下一步行動,我們這陣子就儘量小心點,等他出手再接招。要是他真做出什麼不利你的事,我保證,我一定會像對藤木跟阿Q一樣招待他。」
小翎實在壓不住心中的疑惑:「你真的做得到嗎?」
千秋微微一笑:「怎麼説呢?也許對現在的我而言,你比佳沅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