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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真的揭穿了秘密

    我聽了這樣的話,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時造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也難怪身護士不肯。時造一臉懇切盼望之色,我順口問道:“鏡子有什麼好照的?你沒有照過鏡子?”

    我只不過是隨口一間,本沒想到這一同,會問出一個關鍵性的答案來。

    對造旨人語帶哭音:“我要照鏡子,我要照遍全世界上所有的鏡子……”説到這裏,他真的嗚咽了起來:“我……想總有一面鏡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時造一面在嗚咽,一面在説話,説的話聽起來,自然不免有點含糊,何況日本話講得快起來,音節和音節之間,可以説一點空隙也沒有,更不容易聽得清。我雖然在實際上,已聽清了他在説什麼,但是卻聽不懂,只不過他的話,令我心頭之中,陡地一震。我失聲道:“你説什麼?”

    時造失神地抬起頭來:“我是説,我希望,照遍了所有的鏡子之後,總有一個鏡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這本來是一個瘋子的瘋話,任何人,只要一照鏡子,就可以在鏡子之中,們自己,任何鏡子都有這個功能,何必要照遍了全世界的鏡子,去找一面可以看到自己的?

    可是,我聽到他這樣説,感到了極度的震撼,那是因為由他的話,我陡然想起了白素在車中向我做的那幾個手勢的意思!

    我陡地吞了一口口水:“時造先生,你是説,你在照鏡子的時候,看不到自己?”

    時造,一副傷心欲絕的神情,講不出話來,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下,我便明白了,白素的手勢是告訴我,有人對着鏡子,可是卻不能在鏡中看到自己。

    這個謎團一下子揭開,心中自然痛快。可是我卻被更多的謎團所包圍。白素用手勢告訴我,有人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那個的自然是時造旨人,可是時造旨人是瘋子,白素為什麼要將一個瘋子的話,那麼迫不及待地告訴我?

    時造旨人説他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那情形,和另一個叫洪安的瘋子,手中明明沒有什麼,卻堅稱其中有一:只蛾一樣。那純粹是精神病患者在精神錯亂之下的一種幻覺,又有什麼值得重視之處?

    難道張強初來找我,就是為了時造説他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

    當我轉念至此時,我突然又想起了時造芳子,在我和她分開時,他曾盯着我車子的倒後鏡,現也駭然欲絕的神情。

    當時,我以為她一定看到了極可怕的東西,可是她又堅稱沒有看到什麼。現在想起來,她真的可能是什麼也看不到,包括她應該看到的鏡子中自己的身影。一個人,若是望向鏡子,鏡子之中,竟然沒有他的身影,所感到驚駭,不會低於看到任何可怖的東西。

    時造芳於是不是當時忽然發現她自己的身影未曾出現在倒後鏡中?如果是,那麼,她也和她哥哥一樣,神經失常?

    一剎那間,我思緒亂成了一片。當然,那並不會大久,我立時自身邊取出了一隻打火機來,那隻打火機的機身,有一面,十分平滑,平滑的金屬面,起鏡面的反射作用。

    我把打火機平滑的一面,對準了時造旨人,一剎那問,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緊張,唯恐鏡中看不到身影,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幻覺,而他真是一個沒有身影反射的人!可是立即,我不禁啞然失笑,時造的臉,清楚地反映在打火機的機身上。

    我道:“看,這不是你麼?”

    時造的眼睛睜得極大,盯着打火機。

    這樣子看法,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了。可是時造旨人卻陡然發出了一下慘叫聲,雙手掩住了臉,轉過身去。

    他在轉過身去之後,聲音嘶啞着:“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我……不見了。我……不見了。”

    我有點啼笑皆非,那男護士悶哼一聲,神情有點幸災樂禍:“我早已説過了,他是一個病人!”

    我有點尷尬:“除了這一點,沒有別的花樣?”

    男護士道:“別的倒還好,和正常人一樣。”

    我想了一想:“時造先生,你不能從鏡子中看到自己,那有什麼關係?大不了不照鏡子,你完全可以照樣工作,照樣生活,一點不受影響!”

    時造轉過身來,望着我,過了半晌,他才慘笑道:“你倒説得輕鬆!你……想想…一個人,連自己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他還怎麼活得下去?

    我還想説什麼,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實,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自己看得到自己。至少,沒有人看得清自己。”,時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悽慘的哭音:“我不和你討論哲理上的問題,小姐,我説的是實際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並不是心理上看不到的。我什麼都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還存在麼?還是我根本已不存在?”

    他説到後來,聲音嘶啞,聽了令人又同情又難過。、我聽得他這樣説,不禁怔住,時造是一個瘋子嗎?瘋子能説出這樣的有條有理的話來?然而,如果他不是瘋子,他為什麼又堅稱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想不出其中的緣由,指着梁若水:“時造先生,這位,會接替張醫生來照顧你。”

    時造陡然震動了一下:“為什麼?為什麼?張醫生呢?他為什麼不理我了?”時造的神態,惶急已極,他不但急促地叫着,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搖晃着我的身子。我忙道:“請你放手,張醫生他——”我話還沒有説完,梁若水已疾聲打斷了我的話頭:“張醫生有遠行,你放心,我會好好研究他留下來的病歷和醫治記錄,一樣照顧你——”時造旨人聽着梁若水講話,他的反應,奇特到了極點,先是極度的惶急,接着,又變成了極度的驚恐,臉色煞白,張大了民像是離了水的魚兒.不住喘着氣。“我在一旁看着,只覺得奇怪,因為病人轉換醫生,絕用不着如此驚怖。

    梁若水還沒有講完,時造已經叫了起來:“不!不要換……醫生,我要張強。把他叫回來。”

    梁若水柔聲道:“時造先生,他有極重要的事,我一樣可以照料你。”

    時造的神態更是焦切,他團團轉着,又毫無目的地揮着手,喘着氣:“我不要任何醫生,只要他。你們知道什麼,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沒有精神病,我……我……只不過不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我沒有病。”

    粱若水道:“時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鏡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我想你不久就會痊癒,完全恢復正常。請你——”

    梁若水的話,被時造一個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時造陡然伸出手來,直指向梁若水,疾聲道:“你不用騙我,是不是張強醫生遭到了什麼意外。告訴我!”

    他最後的那句話,聲嘶力竭叫出來,聲音淒厲尖鋭,令人駭然。

    時造的一切言行,看來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見”自己在鏡中的身影。我本來就有點疑惑,這樣的情形,是不是應該把他當作精神病患者來處理,這時,陡然聽得他這樣叫,我心裏不禁又是驚駭,又是疑惑。

    時造為什麼會以為張強有了意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神經過敏的胡思亂想,還是一個思想正常的人根據一些事實所作出的推斷?

    剎那之間,我心中亂成一片,不知該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點慌亂,被時造指着,不由自主側過臉去:“你説什麼?意外?什麼意外……”

    梁若水看來並不善於説謊,她那兩句話,聽來艱澀生硬,準都可以聽得出她言不由衷,即使時造被認為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他也聽出來了。

    剛才,他的臉色還只是發白,但這時,卻轉成了死灰色,顯然他的心中,驚恐、絕望,已到了極點,他仍然伸手向前指着,身子卻連連向後倒退。看來,他並不是想繼續指着梁若水,只是由於過度的恐懼,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來的手無法放得下來。

    他連連退了幾步,才雙腿發軟地,坐倒在沙發上,雙手緊緊抱着頭,喉際發出驚怖的聲音,氣喘着,叫道:“張醫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這時,我已從震驚中定過神來,我道:“你為什麼肯定張醫生會遭到意外?”

    時造的口唇發着抖,説不出話來,我向他走過去;又用相當嚴厲的口吻,再向他問了一遍。

    時造道:”一定的,告訴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氣,肯定時造這樣講,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徵詢她是不是把張強墜樓的事告訴時造。但是梁若水卻搖了搖頭。

    我正想再追問時造,時造陡然向門外衝去,那男護士一伸手去攔他,可是卻被他一手推了開去。我立時一轉身,伸腳在他的下盤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時將他扶住。

    時造叫了起來:“放開我,讓我離開這裏,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來:“不管你要去找準,你如果要離開,一定要醫生批准。”

    時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為什麼沒有行動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個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了?”

    這句話,顯然擊中了時造的要害,他剎那之間,變得十分沮喪,垂下頭來,喃喃地道:“張強醫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個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誰,我們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請他來見你。”

    時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議:“好,你去找他,這個人,張醫生説他能幫助我,這個人的名字叫衞斯理。”

    不論時造説出什麼人的名字,我也不會感到驚訝,鬧了半天,他要見的人竟然是我。

    剎那之間,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們一進入病房,時造就向我要鏡子,再接下來發生了許多事,他並不知道我是什麼人。

    當下,我吸了一口氣:“我就是衞斯理。”

    時造陡然一呆,盯着我,隨即哈哈大笑。他的笑聲之中,帶着極度的憤懣:“你是衞斯理?衞斯理,你好,我是亞歷山大大帝。”

    他一面説,一面伸手出來,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然,我知道,他想要見衞斯理,衞斯理就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很難令人相信,實在太巧。但是在這種情形下,我也無法作什麼解釋,我只好又道:“我真是衞斯理。”

    誰知道時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經,也道:“我就是亞歷山大大帝。”

    梁若水皺了皺眉:“時造先生,這位,真是衞斯理先生,他才從日本來。”

    時造怔了一怔,打量着我,看來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從日本國來。”

    時造的聲音忽然發起顫來:“你……你和張醫生一起去?”

    我搖頭:“不是,我妻子和張醫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隨後去的。”

    時造現出十分焦急的神情來,看他那種樣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對我説,可是他又望着梁若水和那男護士,神情猶豫。我看出,他是不想別的人在場,只想對我一個人説話。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揚眉:“太過分了,我現在是他的主治醫師。”

    我道:“現在可以不計較這些,他有話要對我講,如果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對他一定有幫助,是不是?”

    我並不是精神病醫生,但是我卻也知道,一個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對某一人講話,一定要讓他把所有的話全講出來。

    我把時造稱為“如果他是一個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雖然時造堅稱他不能在鏡中看到自己,這一點是極其怪異,但是撇開這一點,他實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機靈。我也隱隱可以感到他心中藴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訴我,這可能也是白素説他是一個“關鍵人物”的原因。

    果然,時造聽得我這樣説,向我投了一個感激的眼色。他連那細微處都能注意到,這更證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並非瘋子。

    梁若水聽了我的話之後,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個男護士,虎視眈眈監視着時造,時造的神態卻泰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來到了門外,梁若水壓低了聲音,她的聲音本來就十分動人,壓低了嗓子之後,聽來更有一種夢幻般的美麗:“衞先生,時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張強發生了意外,看來,張強到日本去,為了什麼,他早已知道。”

    我點頭:“是,他心中有着大秘密——他説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見來看,那是怎麼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來説,看不到東西,是眼睛的組織有了毛病,不能把形象的東西,傳給腦神經細胞去分辯,這是生理上的現象。但是時造什麼都看得到,單單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斷,這是心理上的一種現象,他心理發生某種障礙,使他以為自己看不到自己。”

    就醫生立場,已經把問題説得儘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釋,我總覺得不能接受,當時,我也説不出所以然來。

    梁若水的説法,是依據人類醫學、心理學上已知的知識分析得出,一般來説,依據這種邏輯得出的結論,被人稱為“科學的結論”。然而,這一類的結論,全然沒有想像力,也否認了人類的知識領域其實還十分狹窄的這個事實,有許多人類知識觸角還未能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這種態度,其實最不科學。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對她的活,並未接受,她道:“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釋。”

    我吸了一口氣:“好,聽聽他怎麼説。”

    梁若水道:“我在辦公室等你。”

    她推開門,把那男護士叫了出來,那男護士的神情大大不以為然,但是醫生的話,不能不聽,他有點悻然地走了出來,當他在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聽得他咕噥着在道:“衞斯理?衞斯理是什麼東西?”

    我聽得他這樣説,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輕輕勾了一下,這一下勾得十分巧妙,他可能根本沒有什麼感覺,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撲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點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腳。梁若水望着我,有點責備,看來像是要責備一個頑童。我不禁有點不好意思,作了一個鬼臉,走進了病房,把門關上。

    我先開口:“時造先生,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説,只管説!這裏不會有偷聽器!”

    我當然知道精神病房中,絕不會有偷聽器,這樣説,無非是想令得氣氛變得輕鬆一點。

    時造聽了,反應十分奇特,發出了一下苦澀之極的笑聲:“偷聽器?你真是衞斯理?偷聽器,那太落後了。”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倒還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樣説是什麼意思。

    我本來不想就這個問題和他爭論,因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話要和他説,但是我忍不住:“偷聽器落後了,什麼先進?”

    時造的神情,剎那之間,變得極其難過,他先嘆了一聲,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頭:“先進的是,你在想什麼,別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來就是明白他話中的意思,現在更不明白了。頓了一頓,我才有反應:“你是指心靈互通這種現象?”

    時造大搖其頭:“不是心靈互通,而是你在想什麼,完全不用發出聲音來表達你所想的,就已經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有點啼笑皆非:“這倒是一個偉大的發明。”

    時造居然聽不出我話中的諷刺意味,反倒十分肅穆地道:“是的,偉大的發明,實在太偉大了,偉大到了整個人類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仍然在諷刺他:“是啊,一個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其實,這倒也很好,至少人和人之間,不會再有欺騙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後人類的歷史要改寫了。”

    時造仍然一點也聽不出我在諷刺他:“唉,如果每一個人都有這樣的能力,那倒也不成問題,人和人之間還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數人有這種能力,你想想,那會是什麼樣的局面?”

    時造説得十分認真;我想了一想:“這倒很難推測,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什麼的人,自然變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時造又嘆了一聲:“是超人,他們是武裝的,而別人完全不設防,在有這種能力的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棵,完全沒有抵抗能力,任由擺佈。”

    我點頭道:“算了,還是去擔憂天掉下來怎麼辦的好,不會有人有這種力量的。”

    時造的神色凝重之極:“有!”

    我有點冒火,但是還儘量使我自己的語氣保持輕鬆:“有?試舉一例以説明之。”

    時造旨人先是緊抿着嘴,然後,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尾杉三郎。”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個棋手,時造寫了一篇文章報導過他,惹得他大發雷霆,上門興師問罪的那個。

    時造在他的文章中,開玩笑式他説尾杉有知道他人想什麼的能力,可是如今,卻一本正經説他真的有這種能力。這説明什麼?説明了這件事給時造的打擊十分大,他真的神經錯亂。

    我感到十分氣惱,如果時造是一個瘋子,我聽他的瘋話,對整個事情,能有什麼幫助?

    時造看到我沒有反應,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張強起先也不相信,但後來他相信了,他説,這種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衞斯事。他去找你,一去就沒回來,為什麼你沒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亂成了一片,揮着手:“等一等,你必須從頭説起,尾杉來找你的那段經過,我知道了,不必重複。”

    時造“啊”地一聲:“芳子來了?她已經見過張強了。”

    我道:“沒有,張強到日本時,她已到這裏來了。”

    時造大吃一驚:“是這樣啊!那麼,張強向誰取我要他去拿的東西?”

    張強和白素曾偷進時造的住所,搜索過,目的是要取得一些東西,我早已推斷得知。但是,我卻不知道要到的是什麼,我忙問:“那是什麼東西?”

    時造吸了一口氣:“是我研究的結果。這些資料,絕不能落在……尾杉的手裏,不然,他一定會把我殺掉。那些資料,全是我個人努力的發現。”

    我皺着眉,時造的話,聽起來雖然還十分凌亂,但是已可以理出一點眉目來。我又問:“你發現的是什麼?”

    時造壓低了聲音,顯得又緊張又神秘:“我們普通人在想什麼,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他們可以知道。”

    我真有點啼笑皆非:“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這個大秘密的?”

    我又在“這個大秘密”這幾個字上,加重了聲音,以表示我的譏諷。可是時造仍然不覺,他答:“在我幾乎被尾杉扼死之後。”

    我沒有説什麼,由得他講下去,他又道:“我開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並沒有説什麼,何以尾杉先生會大怒?一般來説,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隱私,對方才會這樣生氣,可是我説了些什麼:什麼地方觸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隱秘?”

    我忍不住大聲道:“沒有,你根本沒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經不正常。”

    時造陡然一揚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隱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麼!”

    我嘆了一口氣,白素説的“關鍵人物”,是一個瘋子,我算是白費時間了。

    我已經表現出極度的不耐煩,但是時造還在説下去:“開始,我只不過這樣想,我自己告訴自己:不可能,沒有人可以知道另一個人在想什麼,不可能。”

    我悶哼了一聲,低聲道:“你的病,倒是間歇性的。”

    時造沒有聽到我這句罵他的話,繼續道:“可是,他為什麼那麼緊張,緊張到要殺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觸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説到這裏,向我望來,問:“是不是?”

    我點頭,表示同意,時造顯得很高興:“所以,我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開始去調查。查到他有一個情婦,姓大黑,那是很普通的事。這時,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幾次,進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時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傳統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錢,那樣舒適的大宅,真令人羨慕。我每當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時候,只想到:他一個人,住在那麼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嗎?他好像絕不喜歡有人接近這屋子,甚至沒有僱人打掃,據我調查所得,連大黑小姐都沒有到過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敍述最好簡潔一點。”

    時造不以為然:“正因為這一點,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什麼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進行搜查。”

    我不和他爭辯下去,時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發現。”

    他講到這裏,神情變得十分緊張,我急問:“你發現了什麼?”

    時造道:“有一間相當小的休息室,佈置普通,誰也不會對這樣的房間多望一眼,我進入過這間房間一次,當時就退了出來。實在因為找遍了屋子沒有發現,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進入那房間,在一張椅上,坐了下來。”

    時造説得十分詳細,我只耐心聽着:

    時造繼續道:“那是一張按摩椅,電動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狀的硬物會上移動的那種一一”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詳細介紹這種按摩椅的結構。”

    時造瞪了我一眼,自顧自道:“這種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個按鈕。當時是深夜,很靜,大屋中只有我一個人,不會有人進來,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就在這張椅子上坐了下來,享受一下,當我把速度調得快一點,發現在快、中、慢三種速度之外,那個掣鈕,還可以向上移動一格,這一格是不應該有的,我試着向上移了一下——”

    他講到這裏,“嗖”地吸了一口氣:“牆上突然現出一道暗門,我興奮得難以形容:暗門開關,放在一張按摩椅的扶手下,這真是太巧妙了。”

    的確,這十分巧妙,我點頭,表示同意。

    時造氣息急促:“我跳了起來,向暗門衝去,同時着亮了電筒,當我看到裏面那間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裏有什麼?”

    時造一面搖着頭,一面神情極其懊喪地道:“全是各種各樣精密的——看起來像是很精密的儀器,我不知道那是些什麼,於是開始拍照——我帶着小型照相機。一直把一卷軟片全部拍完,我沒有法子知道那些儀器,究竟有什麼作用。”

    我聽得屏住了氣息:“你真的一點也不知道那些儀器有什麼作用?”

    時造道:“我無法知道,在房間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約有一公尺高,看來用硬度很高的金屬鑄成,也不知道有什麼用。當時我想,很簡單,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衝出來,找人問一問,總可以問出來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時造剛才神情懊喪,直到此際,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沒有機會去沖洗照片,我回家後,匆匆睡了一會,準備夭一亮就去沖洗,但是一清旱,雜誌社的總編輯就來找我,立逼我當日就離開日本。真沒有道理好説,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當時我就告訴總編輯,我發現了尾杉的一個大秘密,只要公佈出來,一定會轟動,可是他連聽都不聽,限我半小時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飛機場,我只好留下一張字條,請芳子去沖洗那捲軟片。”

    我苦笑:“沖洗出來之後,你沒有叫芳子把照片寄來給你?”

    時造道:“本來我是想這樣的,可是在機上,我恰好坐在一個工程師的旁邊,我把印象中那間密室中的情形告訴他,問他那是什麼,他聽我描述了幾件儀器之後,肯定他説,那是一間音響實驗室或者是聲音實驗室類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寫信叫芳子保留着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給我。”

    “等我到了這裏之後,我還是日想夜想,在想這個問題,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過,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什麼嗎?這間實驗室的裝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這種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覺得真不是滋味。在這裏,我曾經做過一件傻事,一本正經地在一個瘋子的手中,去看那隻無形的蛾,現在,又一聽另一個瘋子,説他發現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麼的大秘密。

    我的樣子已經表現了極度的不耐煩,可是時造卻神情越來越嚴肅,繼續在説着:“於是我就開始研究尾杉,發現他在每一局棋賽的取勝過程,全然可以瞭解到對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後,如此生氣,一定是怕我進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這種肯定的結論,準備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進一步寫成文章,衞先生,這樣的文章一發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時造説到這裏,才停了下來,興奮地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時造旨人是一個三流小作家,像他這樣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擠身於一流大作家行列,結果就變成現在那樣,異想天開得變成了神經錯亂。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他,時造喘了好幾口氣,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準備回日本去的時候,衣櫥打開着,有一面穿衣鏡,鑲在衣櫥門內,我收拾着衣服,每次經過鏡子前,開始還沒有太注意,只覺得鏡子裏好像少了一些什麼,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鏡子前想:究竟少了什麼呢?”

    時造的氣息越來越急促,他實在很有資格成為個一流作家,因為再接下來,他説到如何在鏡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經過,把當時他的心境和詭異的情景,都表達得十分透徹,令我聽着,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覺,可知他有相當的表達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氣喝乾:“我站在鏡子前,開始幾秒鐘,還是找不出少了什麼。你想,任何人,從小到大,只要站在鏡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鏡中的自己,這種情形,實在太突兀,令人無法接受。”

    我點頭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開始的時候,還不知道少了什麼。”

    時造的聲音趨向尖鋭:“可是我立即發現,我不見了。鏡子中反映出來,房間裏什麼東西都在,只有我不見了。我在哪裏?我已經消失了麼?我為什麼不見了?是我根本已經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現在在活動的,根本是我的靈魂?我的生命已經不存在了?在那一剎那間,我腦中亂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着,一面拼命把我的身體靠近鏡子,可是在鏡子之中,就是沒有我,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我。”

    我揮着手,阻止了他再説下去,因為他越説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氣轉不過來,會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斷了話頭,大口大口喘着氣,我道:“等一等,你不必驚惶,鏡子裏雖然沒有你,可是你還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時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但是我卻無法證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我看到的身體,我碰到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實的存在,為什麼不能在鏡子中反映出來。”

    我忍不住斥道:“廢話,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麼會不是真實的存在?”

    時造十分悲傷地搖着頭:“不,張醫生告訴我,一個人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如果他腦部的神經細胞作出了錯誤判斷。你看我,現在我手裏拿着的是一隻杯子,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號傳到了腦部,由腦部作出判斷的結果。如果我腦部判斷錯了,我的就會感到自己抓着一隻兔子,或是一塊木頭,可以是任何東西。我手裏握着的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腦部的判斷。”

    我聽得不住皺眉,張強的話當然對,可是作為一位精神病醫生,他為什麼要對一個病人講這些?對一個正常的人講,也有可能引起思緒上的紊亂,何況是對一個精神病患者。

    我悶哼了一“聲:“是,在這裏,就有一個病人,堅稱他捉到了一隻飛蛾,其實他手裏什麼也沒有。”

    時造一本正經地道:“不,只要他的腦部作出了判斷,告訴他手中有一隻蛾,對他來説,手裏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討論蛾的問題,你提及腦部判斷錯誤,腦有幾十億腦細胞,只要其中有幾個,作了錯誤判斷的話,就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

    時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樣東西,當作另一樣東西。”

    我立時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東西,當作存在,那麼反過來,也可以把存在變為不存在,你在鏡子中的影子不見了,只不過是你腦中的極少部分細胞起了反常的、錯誤的活動,你那麼緊張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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