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負心以帕子掩住欲衝喉而出的咳嗽。“弄梅,弄春,我乏了,把不相干的人請走,別把這片竹林的靈氣弄濁了。”
“是的,小姐。”弄梅,弄春做出送走喪門星的姿態,清秀可人的面龐滿是不可親近的冷意。
“你……你別得意,我要告訴爹,你這短命鬼,為什麼不去死……啊——”
一隻繪有白梅迎喜的青瓷杯砸中席玉奴腦門,她慘叫一聲,一旁拿着茶蠱準備為湯負心加茶的寫翠淺眉低笑,畫眉則拉低微掀的衣袖,指縫間還殘留幾滴茶漬。
負心,娘錯了,娘錯在相信男人有真心真意,全無保留的心繫一人,因他笑而歡喜,因他悲而蹙眉,因他的喜怒哀樂而感同如己。
負心,娘對不起你,為了一個沒有肩膀的爹,讓理應受盡寵愛的你這一生有了遺憾。
負心,娘很後悔,非常後悔,如果當初不是所嫁非人,也許今日就能舒心快活,犯不着為了個男人賠上自己……
負心,娘自詡機智過人,可是聰明人也會做傻事,隱忍,一定要隱忍,娘沒忍住反而害了你,你要記住,能忍之人才能笑到最後。
負心,娘要走了,不能再陪着你,湯府的房契、地契,奴才們的賣身契以及庫房的鑰匙全給你藏着,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至少要撐到弟弟能管事的一天……
湯秀婉臨死前不是要女兒當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而是要她撐着病弱的身子,以稚嫩的年紀掌管湯府的家業,不落入貪婪之人手中。
那一年,她的身子骨已經十分虛弱,與郭敬文的夫妻情分只剩下維持表面的和睦,丈夫的背叛及席豔孃的刻意作為刺得她遍體鱗傷、身心俱疲,由於上下湯負心後未信息調養,加上心理鬱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整個人瘦了一圈。
但是為了女兒,為了湯府的將來,她吃藥調理,更不惜下猛藥使自己更容易受孕,明知殘破的身軀承受不起再次生產,仍執意再生一子。
捂着胸口輕咳,湯負心忍着心口泛起的陣陣抽痛,眉心輕顰,接過寫翠遞來的藥,眼眸低垂,回想着孃親剩下小她五歲的幼弟後,過了一年便離恨歸天,孃親那是的怨懟和痛恨現在仍如此清晰,歷歷在目……
“小姐,你別想太多,要保重自個兒的身體,可不要被那種下作的東西氣着了,那個人不值得你煩心,你會活得比奴婢們都長壽。”
“長壽……”湯負心揚唇,笑得淡然。“用不着自欺欺人,我現在不過是在和時間耗着,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就去了,席玉奴説得沒錯,我是個短命鬼。”
“小姐盡説胡話,知秋少爺還小,你要是有個萬一他該怎麼辦。”寫翠是伺候湯負心的四個丫鬟中最沉穩的,也跟着湯負心最久。
“是呀!小姐,你千萬不可往壞處想,你是湯府的主心骨,沒有你湯府早就垮了,老爺他……唉,根本不用指望了。”畫眉也跟着嘆氣,老爺就是一個食古不化的窮酸書生,吟詩作對還行,對賺錢卻一竅不通,只知書中自有黃金屋。
她點出了湯府目前的處境,老爺整日遛鳥逗雀,手拿書卷行風雅之事,對銀兩和鋪子的事一點都不上心,連帳本也看不懂,整日不是巴望着能進士及第,光耀門楣,要不就是長吁短嘆,感慨時運不濟,銅錢一捉便與三五好友相聚,喝得醉醺醺再被人抬回來。
就是個沒出息的,扛不住大梁,這是湯秀婉生前常掛在嘴邊的話,但她沒有反悔的餘地,認命是女人自古以來的宿命。
不過父親的無能也是湯負心有意為之的,她不能讓他掌權,更不容許湯家的百年基業毀於一旦,父親並非沒有能力,而是他耳根子太軟,席豔娘母女對湯家的產業虎視眈眈,但她寧可將家產分給每一個為湯府盡心的下人,也不會留給她們一丁半點。
“我也想要多支撐些時日,可是人的壽命有限,哪能跟天爭吶,我撐得好辛苦……”如果她不是湯負心,就不用這麼苦了,大可撒手不理,做一抹遊蕩人間的孤魂,不愁紅塵事。
她自幼便以湯藥餵養,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吃藥,一碗又一碗苦澀的藥汁灌入口中,那滿嘴的苦味就是種折磨。
但是她又不能不喝,為了湯家,為了年僅十二歲的幼弟,再苦也得微笑嚥下,不讓生命太早走到終點。
“小姐……”丫鬟們都紅了眼眶,她們一路跟着小姐走過來,知曉她肩上的責任由多重,但她寧願哭了自己也不願意底下人受苦,幾乎是咬着牙和閻王爺多要一點日子。
湯負心曾聽見下人間的耳語,説大夫斷言她活不過五歲,但她撐過了。
十二歲那年,一場高燒差點要了她的命,她在病塌上昏迷了整整一個月,出氣多入氣少,小臉毫無血色,一口柳木棺就擺在廳堂,湯府上下都做了最壞的打算,但她依舊撐過來了。
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一直到現在,她的情況只能説越來越嚴重,再多的湯藥也只是吊着一口氣,連她自個兒都擔心一覺睡下去後還能不能睜開眼,能不能順順當當地將湯府的一切交到弟弟手中……
“是這兒?”
一名清逸出塵的俊朗男子在無人處看着,眯視上空的污濁,薄唇不太樂意地抿成一直線唇。
在他身側有名十歲左右的男童,眉清目秀,笑起來嘴邊又兩道梨渦,一身雪白衣物,一眨一眨的圓亮大眼出奇的靈活。
“對。”男童點點頭
“所以你要我做什麼?”
“你也看到了,這户人家上空盤着一股病氣,我想請你將生病之人,也就是湯府千金湯負心的病治好,最好還能讓她福壽綿延。”
男子搖搖頭,“沒辦法,添壽非我能力所及。”
“你可是仙耶,都説仙無所不能一定能辦得到啦。”男童調皮的拍拍男子,一臉沒問題的表情。
“胡鬧!”男子低喝,賞了他腦袋一記。
男童痛呼,抱着腦袋跳來跳去。“我被天雷打中耶!功力剩不到一半,你聞我背上還有焦味,沒三、五十年哪能補回來,我這麼可憐居然不同情我,還落井下石欺負人。”
總有一天……哼!總有一天他要修成神佛,將這尊小神仙狠狠踩在腳底,看到時是誰得意。
“你是人?”男子面無表情地斜眸一睨。
他那不以為然的神情讓男童暴跳如雷,脾氣不小的指着男子鼻頭大罵。
“我不是人睜大你的哦眼睛瞧清楚,小爺渾身上下哪裏不像人了?眼是眼,鼻是鼻,手腳四肢全都是人模人樣,連跟爪子都沒露出,要不是那陣雷打掉了小爺的道行,你想捉住小爺還得回去多修幾百年……啊!痛痛痛……你……你鬆手,別拎着小爺的後頸,狐狸最討厭被拎後頸了……”
當初他歡歡喜喜地出洞採雪蓮,卻忘了自己的雷劫已到,結果一出洞口就遭雷劈,差點把他的狐狸尾巴給燒成灰,若非有比他更倒黴的神仙替他擋了一劫,這條小明就要還給天地了。
“喳呼完了?”男子手一鬆,腳尖懸空的男童瞬間跌落在地,摔得哇哇大叫。
“要是小爺的術法沒有消失,定和你大戰三百回合,天上下來的神仙了不起啊?我好歹也是個半仙,那些人類見了我都得喊一聲狐大仙……”狐仙,狐仙,聽起來多麼威風呀!
用鼻孔睨人的男童原身是一隻三尾白狐,因為遭逢百年大劫,導致天雷緊追在後。
而他旁邊那位面目風流,有着狹長桃花目的男子是福祿壽喜四小仙中的祿仙,躲避天雷時因悲憫萬物有靈而順手撈起疲於奔命的白狐,結果肩胛下方三寸處遭雷擊穿過,暫時失去部分仙法,需尋靜謐處療養。
而祿仙救起白狐後,看它個頭嬌小,硬是幫它取名為狐小小,白狐雖然恨得牙癢癢,卻也不敢説什麼。
“去敲門。”祿仙向來寡言,只説該説的話,絕不多説一句廢話。
狐小小又不甘願的一跳,氣呼呼地嘟起嘴巴,“為什麼是我,你沒瞧見門神呀,想害死我是不是?”
“你不是自稱狐大仙,何懼小小的門神。”言語無德,善行不修,想成仙……難。
他面上羞紅的嘟囔着,“是半仙又不是真仙來着……”
“叩門,去。”祿仙潔白如玉的長指輕捏指訣,口中默唸,指尖有上往下輕划着,一身輕簡玄衣微微晃動後,化為布衣草履,手中也多了一根長布杆。
狐小小拼命搖頭,“門神耶,你擺平。”他們是同一國的,應該比較好溝通,他是沒本事的狐狸,只能等神疏通。
“是誰囔着要報恩,還説恩若不報便罣念難除?”
其實祿仙何嘗不曉得狐狸狡猾,他的報恩一説有待考證,只不過抱持這善念予以渡化。
説實話,他從未嚮往過紛紛擾擾的人間,總覺得太吵、濁氣太甚,若非不得已,鮮少離開仙居下凡塵,貪戀凡間繁華的是福娃和西妞,她們最愛和人打交道,老裝扮成人的模樣混跡人羣中。
他不贊同仙凡往來過於頻繁,可是那兩名小仙沾上人氣,我行我素不受管束。妹妹惹禍了才來找他和阿壽,只耍賴又撒嬌地求他們幫忙。
這一回也是福娃闖下的禍,把福神的拂福塵給搞丟了,其他三仙無奈,只能邊搖頭邊嘆氣,再一次幫着掩護。
不過看到喜妞唇畔的竊喜,他深切懷疑她是否有心幫忙,恐怕還是藉此機會下凡遊玩,四小仙一分散正好任她海闊天空逍遙去。
“那是……那人三百年前救過我,如今轉世為人,病痛纏身,我狐大仙有恩不報説不過去,總要護她快活一生。”狐族記恩,絕不會受恩不還。
狐小小與湯負心的緣分取決於三百年前,那時還是位男子的湯負心救了被二郎神打傷的他,那是湯負心是入京應試的書生,將是狀元公,日後的一國宰相,身上有官威,因此護佑了瀕死的白狐,二郎神也就此放過他一條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