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送去甘草,又各處巡視了一會,回到房中,忽然低聲説道:“宗鍾,你該聽到了吧?”
宗鍾認得這聲音正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但仍然懷疑這個女人是否就是蒙面人,不敢答腔。
那女人又道:“我又不是害你,你如何不説話了呢?剛才我和甘草説的話你聽到沒有?”
宗鍾道:“我都聽到了。”
那女人冷冷道:“聽到就好,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救你?又把許多機密消息泄露給你?”
宗鍾心道:“你不説過以德報德麼?這會又來問我了!”可是他沒説出來,只説:“我不知道。”
那女人冷冷道:“告訴你,救你,是報當年獨眼龍替我出氣的恩;泄露這許多機密消息給你,是要你替我做樣事情。”
宗鍾一聽又是代做事情,不覺皺了皺眉,問道:“替你做什麼事情?我先説明白,做得了就做,做不了就不做。”
那女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情,肯做就行。”
宗鍾道:“你先説是什麼事吧!”
那女人道:“你出去之後,替我捎個口信給張介寰,就説我和他十五年的約期即屆滿,因我目前分身不開,還要順延一年。”
宗鍾吃了一驚,問道:“你和張教主有仇?”
那女人低喝道:“那你就別管了,你説你辦得到麼?”
宗鍾立刻道:“只要能夠出去,一定辦得到的,那麼你貴姓那?告訴我我好對他説呀!”
那女人忽然加強語氣,鄭重説道:“你只對他説十五年前的約期,他自然就知道了。我警告你,你若敢泄露我的行蹤,我啥時知道,就啥時殺你。”
宗鐘不服道:“假如他問起你的行蹤來,我怎麼説呢?”
那女不可理喻地冷冷叱道:“怎麼説法是你的事,我只不准你泄露。”
宗鍾心中着惱:“怎麼凡是武功好的人,行事總是那麼蠻不講理。”因為急於要回轉九連山探望外公和娘,便懶得爭辯,忍氣答應了,並問什麼時候可以離開。
那女人頓了一頓,説道:“目前他們防範得緊,不定是三幾天的事。你幸而遇上我,撿回了一條小命,又何在乎耽擱這十天八天的。”
這對宗鍾簡直是種莫大的侮辱,不禁激起了他的滿懷怒火,倔強地大聲咆吼道:“我情願即刻死去,也不願受你這等閒氣,你馬上放我出來,好歹讓我鬥她一鬥,是死是生,你就別理會了。”
那女人聞言不怒反笑道:“好一個倔強的娃兒,我既以德報德,豈有讓你去冒險?我儘快設法,你忍耐一點,候着好了。”
宗鍾餘怒未息,沉聲問道:“要候多久?”
那女人笑道:“頂多五天吧!”
宗鍾尋思道:“看她的武功成就甘草未必勝得過她,為什麼反而屈居甘草之下,事事順着甘草?”因道:“你打不過甘草麼?為什麼有這麼多顧忌呢?”
那女人冷哼一聲,忽又淡淡笑道:“小不忍則亂大謀,你不見勾踐還嘗過夫差的大便麼我暫時委屈點又算什麼!”
宗鍾訝然道:“你投身金光教難道還有旁的目的?”
那女人撇開話題道:“你休息一會吧!我想法子替你弄點吃的東西來。”
第二天黃昏時候——宗鍾已在地下室內藏身兩天一夜。
呂梁山金光教的小型客廳中,甘草和另外一位白髮婆婆正在談論宗鍾遍尋不着的事,忽然一長三短的鈴聲響個不停。
廳中兩個聽清這串鈴聲,同時面色驟變,甘草猛地騰身而起,伸手在廳中一張貼壁安放的椅子後面弄了一下,即聽“咕嚕嚕”一陣連響。
響聲未絕,兩人已快步搶到靠廳的一間房內——甘草的卧室,觸目處,卧室正中,離地面五尺高處,懸起一個吊網,網中一人蜷伏其中,整個身子被絲網裹得緊緊的。
兩人一眼便認出網中,正是連日苦搜不着的宗鍾!甘草不禁嬌喝道:“想不到……”
才説出三個字來,猛然羞得把粉臉掉向壁間,驚叫道:“夏媽,快去叫個人來,先把他拾奪好。”
那被喚作“夏媽”的白髮婆婆早就看到宗種的那副“醜相”了,聞言立即縱了過去,笑道:“婆子的孫子也比他大着哩!還怕什麼!”
宗鍾自感醜相畢露,羞於見人,便閉目不語,任人擺佈,忽然聽出這“夏媽”的聲音依稀像是蒙面人的聲音,忙睜眼看時,卻是一張既老且醜,甚是陌生的臉,不禁大為失望道:
“你……”
夏媽立刻出手如電,連絲網帶宗鐘的左腕脈一齊拿住,同時厲聲喝道:“快着好褲子,你害得我金光教上上下下一番好找。”
宗鍾迷惘地看了她兩眼,見她頻頻以眼示意,苦着臉子道:“我站不起來!”又喃喃低語道:“不想一次大便便害我這麼苦!”這話顯然是説給夏媽聽的。
夏媽沒理會他,喝道:“站不起來就算了麼?”
甘草又羞又急,面着壁子道:“夏媽!你先點住他的昏穴嘛!”
夏媽微微一頓,立刻伸手點了他的昏穴,道:“點過了,你去放下網吧!”心中則無限後悔,不料地下密室之中,仍然機關重重。
突然“嚓”地一響,連人帶網猛地墜落在地,地上積水四溢,還多了一些片片的碎瓷片。
原來那供人吐痰用的盂,被宗鍾當作溺器,一齊被絲網網住,這時又一道掉在地面上打破了。
就這頃刻之間,廳外已跑來好幾個人,驚問警鈴發響是怎麼回事。甘草隨意指定一人,淡淡説道:“你到房裏去拾奪他去。”
那人摸頭不知腦,戒備着衝進卧室,夏媽見了,吩咐道:“快把他褲子着上帶出去。”
那人如言料理好了帶去廳中,甘草一見宗鍾,頓時羞忿難抑,揮退眾人,伸手先點他左右户井穴,再點他軟麻穴,然後拍開他的昏穴,面布寒霜,嬌聲喝道:“那帶你走出樹林的是誰?”宗鍾坐在地上,上半身靠住牆壁,閉目不答,夏媽一下躍在宗鐘面前,厲聲道:
“我家二先生問你的話,你敢不説?”
宗鍾暗暗嘆道:“你夏媽太把我看得不成才了,眼下便是刀山劍林,我也不會供出你夏媽來的,何必這般緊張。”當下仍舊不理不睬,連眼也懶得睜開。
甘草冷喝道:“你站開,夏媽!他是不到黃河不死心,給他點苦頭吃吃,怕他不説!”
夏媽退了一步,威脅道:“你敬酒不吃,定要吃罰酒,那就可有得你受的。”
心中可在大大埋怨:“傻瓜,你不能隨便捏造一個人麼!”
宗鍾陡然雙目張開,大聲道:“我不説就是不説!”説完,又把眼睛閉起,臉上現出一副至死不屈的神色來。
二先生冷哼一聲,道:“好!看是你狠,還是我狠!”大步搶到宗鐘面前,纖指在宗鍾前後心上連續猛捺下去。
纖指過處,陡聽宗鍾發出一聲悶哼!哼聲雖然不響,卻是沉悶無比。顯然,那是經過極力忍受,而仍然忍受不住時所發出來的哼聲。
夏媽心裏一陣難過,暗自譴責道:“都怪我害了他!”但此時此地,一個倔強到底,一個正逢盛怒,事成僵局,除了幹自着急,教她又能如何室中變得一片寂靜,只有宗鍾重濁的呼吸聲音在艱澀地抽送着。
就只錯眼工夫,宗鍾已是遍體見汗,業已結成豆大汗珠,雨一般地淌個不停;還有那呼吸也愈來愈短,愈來愈促,短促得下氣接不着上氣。
若是換了旁人,此時縱不出口討繞,卻也難免哼聲不絕,但像他這等只是咬牙忍受,從不哼出一聲來,可説是絕無僅有。
甘草見了,也不禁暗暗心折,但表面上卻連聲冷笑不止。
夏媽掌上燈,走近宗鐘身邊,佯勸道:“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反正他又不在這裏,你説出來有何要緊,可必自找苦吃?”
她苦苦思索,才想出這是暗示他胡亂抬出一個人來,暫時應付過去,再設法助他脱逃,用心不可謂良苦了。
宗鍾聽了,猛抬頭睜眼,瞪住甘草厲聲道:“就是甘草領我出樹林的!”
夏媽大失所望,暗恨道:“你這不是自觸黴頭!”
甘草勃然大怒道:“姑娘要你嚐嚐‘百穴會師’的味道,看你説是不説。”氣咻咻地站起身來,往宗鐘面前走去。
這時客廳外面,忽然有人探頭望了一下,夏媽乘機喝道:“外面是誰?”
甘草停步回望,門口一個短小精悍的四旬漢子,現身出來,向甘草施禮,甘草向夏媽一呶嘴,迎上去截住來人到門外去了。
瞬息回來,湊在甘草耳邊悄聲道:“剛才趙香主是來請示北面埋下的硝磺火藥,現在要不要收起來?”她用的是傳音入密功夫,也乘機講給宗鍾聽了。
甘草毫不避諱,大聲道:“一切復原,各守崗位。”她自以為宗鍾聽這兩句話是無妨的,殊不知宗鍾因為聽到夏媽剛才的話,一切都瞭然了。
夏媽趕到門口轉告了那人,回頭見甘草滿臉肅殺向宗鍾走近,知道自己再不出手,宗鍾便難逃“百穴會師”的毒刑!見宗鍾雖然仍強充硬漢,事實上已萎靡不堪,便眼下的酷刑,已自力不勝支,怎能再禁得起殘酷絕頂的“百穴會師”毒刑?眼看甘草已在宗鐘面前站定,不緊緊張得心房突突猛跳,忖道:“我能忍心眼睜睜見宗鍾吃這等絕對無法忍受的毒刑?……然則我就此廢棄幾月來更名改姓,易容喬妝,委屈事人的前功麼?……”
在兩難兼頓的情形之下,不覺猶豫起來。
這不過瞬息間事。
就當她猶豫不決的一剎那,甘草突然不聲不響,出手如電,纖指陡往宗鐘頭頂百會穴上點去。
夏媽猝驚之下,搶救不及,猛聽宗鍾“啊”地一聲厲號,宛似猿啼狼嗥,淒厲至極,靜夜聽來,尤增驚怖甘草望着周身抽搐,面部痙攣的宗鍾,連聲冷笑道:“是漢子就莫叫!”
夏媽只覺五內如焚,再也按捺不住沸騰的怒焰,力持鎮定,慢慢走到甘草身後,暗以無風掌力,猛抬右臂,劈了下去。
掌已出手,陡然想起自己還不懂得解卸“百穴會師”的竅門,若將甘草一掌劈死,宗鍾如何救得還是治住她的好。便又收回掌勢,改以點穴手法,不防甘草恰在這時突然回過頭來,見夏媽滿面驚怖,驚問道:“你在幹什麼?”
夏媽一驚,隨即笑道:“我被他那一叫叫得嚇住了!”
甘草這才釋然,倏又面浮得色道:“他若熬得過一刻時光,我便服了他了。”
夏媽心中駭然,正待不顧一切,強硬出手,廳外又傳來腳步聲音,先前那姓趙的香主站在門口施禮道:“趙宣威有要事通稟二先生。”
甘草命他進來,趙宣威入廳,垂手説道:“啓稟二先生,適才有人回山,捎來口信,説大先生明晨回來,教主面前,請二先生代為先行稟報。”
甘草一驚,心説:“果然沒殺掉赫連表!”忙問道:“那人説大先生一人回來?”
趙宣威道:“還有英姑娘同行。”
甘草花容失色,揮手命趙宣威退下。
夏媽心念猛動,趨到甘草側面,一面向她附耳低言,另外一隻手則暗暗緊抵在她背心志堂穴上,只待她不依,便先點昏了她,再迫她解卸宗鐘的毒刑。
甘草茫然不知,只道夏媽一片好心,連連點頭道:“我把他交給你了!路上可要隱密一點,莫讓別人見到了。”
夏媽喜不自勝,連聲答應不迭。
甘草忙在宗鍾四肢及前後心處大穴,各自拍了一下或兩下,宗鍾痛苦立止了,但因麻穴被點,仍舊動彈不得。
夏媽探首門外,四望無人,捧起宗鍾,一徑向北面跑去。
奔馳中,夏媽停步悄聲問道:“我現在便解開你的麻穴,你能突圍麼?”
“不行,我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
“你還痛麼?”
“不痛,我相信行上一回功就能復原的。”
“那我先解開你的麻穴好了,可是你仍得裝成沒解穴道一樣啊!”
“那樣反而不好,我能夠自己衝開穴道。”“真的?有把握?”夏媽半信半疑,切實緊逼一句。
“真的!”宗鍾惦念着另一樁事情,問道:“和大先生去九連山的姑娘是誰?”
“你沒聽到是‘英姑娘’麼!”
“哪個英姑娘?姓什麼?”
在宗鍾想象中,以為絕對不是陳菡英,但因過於關懷,所以仍免不了有這一問。
夏媽從甘泉那裏知道宗鍾和陳菡英的一切,因不願使宗鍾傷心,於是誆言道:“姓趙,你認得她?”
宗鍾放了心,連説不認得。
夏媽將他抱往一處並排三間的房舍門前,輕輕舉手敲門。
門啓處,一個十六七歲,病懨懨的丫環探出頭來,一眼望見夏媽抱着宗鍾,立即延入屋內。
夏媽將宗鍾往牀上一摜,含笑説道:“二先生命我把他交給你,教你好好看管,莫教他跑了,也莫叫別人看到了。”
那丫環認得是宗鍾,忙道:“那怎成,婢子便不生病,也未必看管得了,何況目前正在病中。”
夏媽笑罵道:“死丫頭,他點了麻穴,你還怕他何來!再不,你自己回二先生去。”
那丫環也笑道:“夏媽媽就是喜歡拿二先生壓人,好了好了,您回去休息去吧!”説時,一面走到牀邊,伸手再又加點了宗鐘的昏穴。
夏媽不便攔阻,懷着鬼胎回去見甘草,甘草命她去歇息,她自己則仍在房中踱來踱去考慮着她切身的一件大事。
她獨自往來蹀躞,埋首沉思,時而皺眉,時而蹙額,一時陷入了痛苦的深淵裏。
人逢愁思,時光最易消逝——梆柝三響,把她從冥思中驚醒過來,她像是決定了一件什麼大事似的,突然右拳在左手掌心裏重重擊了一拳,隨即面浮殺機,在抽屜中翻尋一陣子,陰沉沉地低語道:“我就是這麼決定了!”
話聲中充滿了殺伐氣味,恰似號角猛響,千軍萬馬突在喊殺連天一般,子夜襲來,十足令人悸怖!她全速撲奔那並排三間木屋,相距還有好遠好遠,便聽出木屋裏面傳出異樣的男女喘息聲音。
頓時怒上加怒,暗罵道:“好一雙寡廉鮮恥的狗男女,此時此地,偏有這等興致。”怒火中燒,一腳踢開房門,爭瞥之下,不覺怔在當場。
只見宗鍾和衣仰卧在木榻之上,丫環綠玉衣着整齊,站在牀緣,一雙大腿緊緊夾住宗鐘的兩隻大腿,兩手十指把宗鐘的兩臂牢牢反按牀上,兩人都是滿頭見汗,喘息連連,現出極是吃力的模樣,顯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回齷齪事情。
破門之聲把兩人驚醒,綠玉回頭見是甘草,喘着氣大叫道:“姑娘快幫我把他按住!我實在……實在……支……支持……”
話聲未了,突然咕咚仰面倒地。
宗鍾一旦失去壓力,霍地挺身躍了起來,立刻搶撲甘草,急切中打出他那一招慣於使用的“車前馬後”
甘草驀吃一驚,百忙中無暇估量敵我實力,信手拍出一掌拒敵。
她掌勢用老,立刻後悔不迭!宗鍾內力深厚,又是猛撲而來,力道何止千百斤,實是自己這信手一拍可以抗衡的。
但事實出她意料之外,雙臂一交,忽見宗鍾一個身子搖搖晃晃退了幾步,竟然立足不穩,仰面跌在牀上。
甘草反應何等快捷?宗鐘身子剛仰,她這裏已出手如電,纖指連點他胸前“璇璣”、“華益”、“中庭”三大要穴,但見他身子一彈,便即昏了過去。
要知“百穴會師”這等毒刑,霸道無比,較之“錯骨分筋手”也不稍遜色,乃是“卜二”
夫婦研討出來的獨門厲害刑法。
宗鍾受刑時間雖然短暫,卻也熬禁不住,當他解除這等毒刑之後,痛楚因然全失,但四肢百骸,恰散了一般,渾身使不上一斤力道。
一直到許久以後,他體內的獨特真氣,經過這段長時間流轉,漸漸地,自然而然地集結起來,慢慢周行全身一百零八穴,十二重樓,週而復始,一次又一次地環行不息。
每次真氣周行,遇有阻滯之處(按即穴道點閉之處),便本能地設法通行,次數一多,那阻滯之處,也就漸漸通暢了。
自然,這並不是每個練武的人都能辦到的!宗鍾所以能夠如此,則是因為他有過奇特的遇合。
饒是如此,只因他穴道初解,功力尚未全復,所以對付一個病中少女,仍然不能得心應手。
這是補敍,表過不提。
這時丫環綠玉已甦醒過來,她吃力地苦笑道:“得虧姑娘及時趕來,若再遲來片刻,他掙扎着一走,婢子便沒法向您交代了。”
説話的時候仍然斷斷續續,不能一氣説完。
燈光之下,但見她一頭青絲,散亂地覆在那張嬌怯怯、俊俏俏的面孔上面,越發顯出一種楚楚可憐的模樣兒來。忙憐愛地扶她坐起,左手抵在她的背心命門穴上助她調氣,一面柔聲道:“傻丫頭,你在病中怎好去解他的穴道。”
“沒有呀!”
“那麼是夏媽中途替他解開了?”突然而發,顯示出她對夏媽的生了疑心。
“您錯疑夏媽媽了!”綠玉想起夏媽平日非常痛愛她,本着良心替夏媽辯護道:“夏媽媽送他來的時候,還説他只點了麻穴,囑婢子好生看管,是婢子正在病中,生怕有甚意外,當時又加點了他的昏穴。”
甘草大是迷惘,喃喃道:“那他的雙重穴道如何解禁的呢?……”
綠玉深如甘草疑心特重,又極手辣心狠,急於要説清自己,忙道:“這個婢子也不知道;婢子怕被旁人闖進來看到他,將他用棉被裹着,放在牀頭,婢子自己寧願不避男女這嫌,就在牀這頭和衣看守着,大概隔了個把時辰吧!那棉被突然動了一下,婢子尚不以為意,後來每隔一盞茶時就彈動一下,等婢子揭開被子看時,他卻又昏迷不醒,婢子這時不敢躺下,瞪起眼睛瞧着他,倒要看他如動法。
隔了大約一頓飯的時光,陡見他兩腿伸動了下,婢子嚇得躍下牀來,又見他吁了口長氣,手也動彈起來了!婢子不敢怠慢,顧不得有病,想去扣他腕脈穴,哪知剛一伸手,他猛地坐了起來,婢子情急之下,就將他按在牀上,再用兩腿牢牢夾住他兩隻腿,當時用盡了全身力道,仍然無法將他制服,正當疲累到了極點的時候,你就來……”
甘草揮手製止她再説下去,沉吟道:“然則他的雙重穴道是如何解開的呢?”
綠玉猛然想起刷洗自己的確證來,急忙問道:“哦!他的麻穴是您親手點的,還是夏媽媽點的?”
甘草不禁益發迷惑道:“所以我解不開這個謎嘛!若説是普通的點穴手法,別人還可代解,我使的乃是本門獨特的點穴手法,又如何……?唉!真是……”
綠玉陪笑道:“那些等會再問問他不遲,還是請您將他帶走吧!婢子可擔不起這麼大幹系哩!”
甘草冷哼一聲,沉聲道:“我才懶得帶他走哩!要不教他跟他爹一道去。”
綠玉知道宗鐘的爹爹宗如儀已死,一聽此言,不禁吃了一驚!只見甘草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瓷瓶,瓶的正面貼着一張小黃紙條,一瞥之下,依稀認得出黃紙條上像是寫着“鶴頂紅”
三個字。心驚道:“她真要制他的死命了!可是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心有所思,不覺形之於色。
甘草冷眼看到,並不稍動聲色,俯下身子,左手食中兩指點住宗鐘的“齒頰穴”,宗鐘的牙關便自然裂開,她右手拇指一推瓶蓋,對準宗鍾嘴裏一傾,就見一股紅色液體朝宗鍾嘴裏直瀉下去。
綠玉心地不惡,見狀大是不忍,暗歎道:“都是我害了他!我若不冒充素玉去騙出他來呂梁山求見教主的真相,她至今也許不會對他下手;剛才如果讓他跑掉,也不致即刻喪命早知如此,我就……”
暗責未竟,忽然一股腥毒濃氣撲鼻而來,才一入鼻,立感頭暈眼花,腹中難受,忍不住當場嘔出幾口清水來。
甘草微微笑道:“你的病好了沒有?”
綠玉忽然見她問起自己病狀,不覺受寵若驚,忙道:“託姑娘的福,婢子的病好了一點。”
甘草似乎非常關心,再問道:“全好了麼?”
綠玉窘窘説道:“只是還有點懶洋洋的,大概再休養一兩天就差不多了。”
甘草笑意盎然,説道:“不必再休養了,我拿點藥給你吃,包管一吃就好。”
綠玉拜謝道:“謝謝姑娘了,是什麼靈藥這般靈驗?”
甘草揚了揚手裏的小瓷瓶,仍然滿臉堆笑道:“喏!就是這個!”
綠玉一見她揚起手裏裝着“鶴頂紅”的瓷瓶,驀地花容驟變,急急退了一大步,兩淚交流,泣道:“婢子委實沒解他的穴道啊!”
甘草笑道:“傻丫頭,誰説你替宗鍾解開穴道了?你家的泉姑娘想嫁給他還嫁不着哩!你能嫁給他,和他一道去見你公公,不強似當一輩子丫頭麼?”
綠玉驚得面色如土,再想求饒時,甘草早點住她的穴道,把瓶中未曾傾完的鶴頂紅餘瀝,悉數灌進她的嘴裏,將她抱上牀鋪,撕亂她的衣褲,露出晶瑩的胴體,強硬作成初xx瓜的痕跡,然後把宗鍾剝得赤條條的和綠玉擺在一起。
休看她昨日當着夏媽的面,看到“醜相”畢露,顯得羞答答的,此刻卻在宗鐘身上一再欣賞,恨不得即時真個消魂一番才好。
諸事舒齊,這才閂好門,放下羅帳,然後穿窗出屋,邊走邊忖道:“趕明天師兄和菡英那賤人追問起宗鍾時,我便可以猜測是宗鍾逼奸綠玉,事後綠玉設計將她毒死,然後羞憤自盡。”
想着想着,不覺來到自己門前。
猛抬杏眼,忽見夏媽目注前方,倚門而立,奇道:“她在於什麼呀?”不覺脱口叫了一聲“夏媽”。
夏媽笨拙地循聲回頭,一眼瞥見甘草,忙迎上來低聲抱怨道:“你上哪兒去了?害得我好等!”
“有甚緊要事麼?”“剛才大先生和英姑娘來過了,見你不在,便叫醒我,要我告訴你,馬上去大先生那裏一趟!”
“他們來多久了?”聲音顯得頗不自然。
“大概有一頓飯的工夫了吧!”
甘草聽了,不再説什麼,懷着一顆不甚寧靜的心,拔腳就往北面跑去。
來到一座小庭院前面,一瞅左近無人,放輕腳步,直向裏面闖去。
裏面靜悄悄的,沒有一絲兒聲音。
試探着頭向裏一望,心中立時湧出無比的妒忌、憤慨,忙縮回腦袋,故意重重地乾咳了一聲。
一間佈置得十分講究的小型客廳之內,陳菡英恣意地斜靠在一張墊有簟席的皮椅上面,膝前半跪着狄叔平,他雙手搭在她的膝蓋上,臉上表情如何,因他面向裏面,甘草無法看到。
陳菡英則正在用纖指在她自己的俏臉蛋兒上颳着羞他這幅“春閨調情圖”恰被甘草瞧個正着。
她一記重重咳嗽,頓把廳內兩人驚醒。狄叔平認出是甘草的聲音,立刻站直身子,沉下臉色,向外面冷冷問道:“是師妹麼?”
甘草聽得出此刻狄叔平時她相當不滿,但滿懷妒忌支使着地,重重地“嗯”了一聲,直等邁進客廳,才面寒如冰,微愠道:“你不是教我馬上就來一趟麼?”
狄叔平滿心不快,板起臉説道:“請你不要忘記,一切你都答應在先的。”
甘草也不示弱的,冷冷道:“我如今也並沒説不答應呀!”
雙方雖然並未明説狄叔平要娶陳菡英,曾經與甘草協議妥當,並獲得甘草承認的話,但此刻雙方心裏都明白是在説什麼。
不料陳菡英卻在這時對甘草冷笑道:“我們如今還沒成親,你吃醋就這麼厲害,將來成了親,他豈非連話也不能和我説了。”
甘草臉色鐵青,憤憤道:“誰吃醋了?你真是……”
狄叔平不等她把話説完,搶着説道:“好了好了,少説一句不會死人的。”説着,又拖住甘草向外走去,並且邊走邊説道:“我和你説樁正經事情去!”
甘草十分識趣,見好就收,當下用勝利的眼光傲視了陳菡英一眼,在狄叔平扶持下,半推半就地向廳外走去。
這若可忍,什麼不可以忍!陳菡英雖然不想也不願獵獲狄叔平,卻咽不下這口骯髒氣,還不等兩人走出廳門,立刻大喝道:“狄叔平給我回來!”喝聲中充滿了嬌嗔和雌威,慌得狄叔平連忙停了腳步來,回頭現出一副尷尬臉色,低聲央告道:“我只跟她講幾句話,講幾句話!”
陳菡英見他居然在這等爭強鬥勝的緊要關頭掃她的顏面,立時起身,一跺腳,恨恨嗔道:
“好!你跟她去吧!從此不准你理我!”説時,反而搶在兩人先頭疾步跑出客廳這下可把狄叔平急煞了,當下也顧不得甘草在側,晃身追到陳菡英後面,抓住她的玉臂,停步柔聲説道:“我跟她説兒句正經話也不行?”
甘草站在門邊,眼看這些情形,不禁又羞又嫉,又怒又悔,那豆大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往下直滾,可是她此際又能如何呢天下的事情,本就不可一概以常理論斷,尤其男女之間的事,更是微妙得到了極點。作者不妨趁此補敍一番。
甘草愛狄叔平愛得發瘋,幾年來,無一日不希望獵取他,佔有他,以後甚至百般逗引他,遷就他;而狄叔平呢?始終若即若離,無可無不可,但卻一直保持相當距離。
年前遇見甘草的胞妹甘泉之後,頓時驚為天人,動了求偶之念,對甘泉百般討好,亡命追求。甘泉對他則無動於衷,迫使狄叔平只好婉求甘草居中説合。甘草心念一動,索性乘機攤牌,説要麼她姊妹共事一人,否則便作罷。雙方之間,一個以能佔有甘泉為滿足,一個以能獵獲狄叔平而心甘,於是單方面的協議成功了,但甘草一向乃妹甘泉提起此事時,甘泉不惟不答應,反而冷諷熱刺,將甘草奚落了一場之後,偷偷離開了呂梁山。
事情便暫時擱起,狄叔平則仍不死心。
事情湊巧,甘泉為盜取“百日丹”的解藥潛回呂梁山時,被甘草瞧出破綻,便以交出解藥為條件,要挾她同嫁狄叔平。甘泉為報答宗鍾全地貞操之恩,終於含淚答應了。
這時節,狄叔平恰巧因事離開呂梁山,並不知道甘泉委身下嫁的事,待得甘泉送解藥給赫連蓉姑返回呂梁山時,卻不知狄叔平又忽然攜回陳菡英匿居附近僻處。
事經狄叔平密告甘草,要以陳菡英代替甘泉,甘草不願拂逆狄叔平,便一口氣答應下來,且沒把甘泉已經屈就之事説出,同時對甘泉也隱起陳菡英替代之事不提。
直到金光教開教大典的前夕,甘草風聞狄叔平要接陳菡英回山居住,這才迫得她向甘泉説明前番的“百日毒丹”和後來所給的解藥全是假的,意在激怒甘泉,好藉口推翻前緣。
等發覺陳菡英並非想象中的弱女,仍是一個極端慧黠刁蠻,驁傲不馴的人而感到惴惴不安,甘泉早已遁走無蹤。
當初她只為不能獨享這宗認為是可口的美味,這才退而求其次,便分得一杯殘餘的湯汁也是好的,所以不論這享受美味的是甘泉或陳菡英都好,對她都無關宏旨。卻不知道如今享受美味的,反而賤視她這喝殘餘剩汁的,教她怎忍得住不珠淚偷彈?
可是,她後悔麼?不!決不!她明知不能與陳菡英和平共處,但她情願委屈求全,以圖苟安。
然則地是傻麼?她並不!唯其她不傻,才能轉彎抹角地為自己的心願而忍讓!而逆來順受你不見她傷心幾絕而只珠淚偷彈麼?這就是事理的矛盾,男女之間的微妙感情。閒話表過不提。
且説陳菡英見狄叔平低聲下氣勁兒,又見甘草偷偷地哭了,認為弓已拉滿,不能再拉,便撅起上嘴,佯嗔道:“誰不教你跟她説話了!有話為什麼不能當着我説呢?哼!還説是喜歡我,沒把我當外人哩!我看那,都是騙人的。”説完,又賭氣掙扎着要走。這下,狄叔平大急。
要知甘草一向都順着他的,甘泉對他則是避之若蠍,難得幾次與他交談,幾曾領略過像陳菡英這等如怨如訴的嬌嗔味兒?一見她負氣要走,慌忙軟語説道:“我是為你呀,你何苦生這些冤枉氣呢?”
“為我什麼?”她語氣雖還帶有薄怒,身子可已站定不動了。
“你想,”狄叔平滿面陪笑,小心翼翼地悄聲道:“當着你的面,我跟她談宗鐘的事不嫌唐突麼?”
“那有什麼!我不是要嫁給你麼?”
狄叔平如飲瓊漿,登時心花怒放,連連説道:“好好好,咱們一塊兒去談談。”説時,挽起陳菡英的手臂,並肩走向客廳。
他與陳菡英多日相處,從來沒有過一親香澤的機會,這時並肩行來,但覺如蘭似麝的幽香,陣陣沁人肺腑。官能上的感受,使他飄飄欲仙。
這時甘草已默默坐在廳中一角,兩人進得廳門,陳菡英手肘往狄叔平腰際輕輕撞了一下,狄叔平如夢初醒,連忙鬆開手來,向甘草問道:“聽説宗鍾來求見師父了?”
“嗯!”甘草無精打釆地説。
“求見他兩位老人家有什麼事?”
“他不肯説。”她照着擬好的腹案回答。
“還聽説你把他囚起來了,是真的麼?因為什麼?”
“他以求見師父為名,當夜就私闖‘怡園’,企圖搜走‘萬象寶錄’!”
“搜到了沒有?”狄叔平非常關心萬象寶錄的得失,急切地追問着。
“沒有!”
“如今他人呢?”
“關到綠玉房裏了。”
“叔平,帶他來,我還有話要問他!”
陳菡英心機一動,忽然插口説了這麼一句。
狄叔平不便過分輕視甘草,便以徵詢的眼色瞧了甘草一眼,甘草巴不得有此一説,故意頓了一頓,才微一擊掌,召來一名弟兄,吩咐道:“你去對綠玉説,教她親自解宗鍾到這兒來,大先生立等問話。”
那名弟兄領命,飛奔而去。
難得甘草肯賞這麼大的面子,狄叔平不覺浮現笑容,向陳菡英臉上掃來,卻見陳菡英仰臉望着屋頂,怔怔狐疑不定。
便在這刻——突然“嗤嗤嗤”的響聲連番響起狄、甘兩人一聽聲音,認得是本教的響箭升空的聲音,忙奔出廳外張望,這時陳菡英也被兩人的腳步聲響驚醒,跟在後面觀瞧。
四望之下,只見南面天空,已經竄起兩道綠色火焰,繼而頂端和北面上空也分別竄起三道紅色火焰,霎時滿天紅光,一齊在北面上空飛翔。狄、甘兩人心中瞭然,敵人已逐漸向北移動了。
狄叔平大怒道:“是誰吃了熊心豹膽,敢來夜擾我金光教總舵。”
甘草忙道:“先讓我去看看!”説時,已向北面急掠而去。
陳菡英一心想乘亂放走宗鍾,問道:“綠玉的房間在哪裏?那個弟兄怎麼還沒……”
話未説完,那名弟兄已氣急敗壞地飛撲而來,向狄叔平匆匆施過禮,喘息道:“啓稟大先生,宗鍾把綠玉姑娘先xx後xx,然後逃得不知去向。”
話聲剛落,陳菡英立即叱道:“胡説!宗鍾豈是那種人?”
狄叔平將信將疑,正沒法作理會處,北面又見一道黑影飛馳而來!那黑影一面急馳,一面高聲叫道:“啓稟大先生,宗鐘快要衝下山了,二先生阻攔不住,教請大先生前去相幫。”
狄叔平一揮手,並不打話,拔足便跑。
陳菡英驚喜交集,一把拉住狄叔平,急道:“你……你當真……”她關心太切,連説話也結結巴巴了。
狄叔平也急道:“教中的正經事,我怎好不去?”
“你師父説了要擒住他麼?”
“沒有呀!”
“那你為什麼一定要去截他呢?”
“我知道!”狄叔平忽然心頭酸酸,沉聲道:“你對他還沒死心!”
“放屁!我對他不死心,何必跟你來!他是我的乾哥哥啊!我雖然不願嫁他,我為什麼不能救他?我為什麼不能救他?”狄叔平詞窮,沒奈何附耳悄聲道:“我不出殺手截他可以,可是我不能不去敷衍一番啊?”説完,並不等陳菡英反應如何,立刻拖住她一同向北飛奔。
陳菡英別無良策,只好故意放慢腳程,甚至還吊着他一點。
奔去三數里,忽見甘草對面跑來,迎着狄叔平黯然説道:“不道今夜擾亂本教的竟會是宗鍾這個小子!都怪我無能,截他不住,吃他衝下山去了。”
狄叔平欣然道:“是麼?他已經下山了麼?”馬上他就感到説得太露骨了,忙轉個彎子説道:“跑掉了也就算了!”
甘草裝得怒衝衝地嬌叱道:“可恨綠玉這小賤人也不早點來報我。”
狄叔平道:“她人都死了,你還罵她幹……”
甘草佯作吃驚不已,急急問道:“她死了?怎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