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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神秘女婢

    月正中天,光華灑遍了大地。

    林中人蹤已杳,只餘下樹影幢幢,交錯縱橫地重疊在地面上。

    鍾宗和陳菡英步出林子,各懷心事,誰也沒有開口。

    忽然之間,兩人同時互相問道:“不知老婆婆又引他們到哪裏去找……”

    “你身邊的萬象寶錄又如何會失……”

    兩人同時發問忽又同時中止。

    陳菡英頓了一下,重複問了一句,鍾宗遂把陰魂客吳常當初如何帶他到不知名的荒山破廟,和如何又帶他去見二先生以及和他母親見面經過,逐件簡略地説了。陳菡英聽了,這才明瞭,遂道:“這樣好了,你先去九連山,我回筆架峯找點驅你身上熱毒的藥物,然後到九連山去找你。”

    鍾宗暗一算計日期,吞吞吐吐地道:“那敢情好,只不知那位老婆婆又帶他們往哪裏去找我了?找當然是找不着的,其餘的人因為知道萬象寶錄已經與我無關,大概不會怎麼為難她,唯有那個老和尚,只怕不肯與她善罷干休!假如她因我而……”

    陳菡英忙截住説道:“你也太死心眼了!她與咱們一面不相識,假如她不為萬象寶錄,如何會平白誆騙他們?”

    鈄宗道:“可是她如今已知道寶錄不在我身上,如何還帶他們去別處找我?”

    陳菡英道:“江湖上的事,許多都不是能按常理設想的。你此時不知道,以後就會慢慢體驗出來的。好了,你別死心眼了,快去九連山見你娘是正經。”

    鍾宗雖然未盡釋懷,卻知道陳菡英並無惡意,只好道別離開。

    九連山還在粵東,筆架峯西處陝南,於是兩人一奔南走,一折西行。

    臨別時,陳菡英撿出幾包藥粉,柔聲叮嚀道:“這是幾包金創藥中的聖品,一路好生敷搽,大概五七天工夫便可痊癒。”

    鍾宗謝着收了,陳菡英又道:“還有,你為人忠厚,又見不得不平之事,此番你獨自迴轉九連山,沿途可不准你亂管閒事。你記得也罷,記不得也罷,就看你把我的話當不當作耳邊風了!”

    關切中並帶有刺激意味,鍾宗不覺十分感動,連説一定不管閒事。

    莽莽江湖中,不平之事屢見不鮮,鍾宗不願陳菡英生氣,幾番遇上難以袖手的事,他都勉強忍住了。

    這天路經湖南柳州以南的騎田嶺山區,正是傍晚時分屈指一計日期,離他母子約會之期只有四天了。雖然這是那位二先生的傳話,他已不需要他娘給他恢復武功的藥物,但他認為母子初次約會,做兒子的寧可聽信謊言也不能在母親面前失約,所以一路行來,時時計算日期,生怕在約會之期以後到達,招致母親不快。

    在過騎田嶺之前,就已打算今宵可趕到宜章縣城住宿。

    一見嶺上甚少行人,便展開輕功,一路疾馳。

    正馳之間,忽聽西邊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叫聲驚惶已極,顯是猝然而發。

    鍾宗不覺停下身子,傾耳細聽,不料卻再聽不到什麼。忽然自責道:“路上好幾件要管的事我都忍了,臨到了地頭,何必再管閒事,不管也罷!”想罷,大步向前疾行。

    才走幾步,又聽到那女人的聲音惡狠狠罵道:“惡賊,你殺了我吧!”話聲恨到極點,傳來耳中甚是清晰。

    接着又聽一個男人的哈哈笑聲,笑畢説道:“老子這時才不殺你哩!老子要慢慢地調擺你!”

    鍾宗暗恨道:“一個男子漢大丈夫,欺凌女人,還有臉洋洋得意!若是換了旁的時候,我真要看看他是什麼樣的混帳東西!”

    那女人罵道:“你用這般手段對付女人,天都不會容你的!”

    那男人獰笑道:“這還過分了麼?!拔了蘿蔔有洞在,你又沒損失什麼;我那老大呢?連命也沒了!這般報復你,算是老天爺幫了你的忙,賞了你一張標緻面孔。不然哪!嘿嘿嘿……”

    鍾宗聽得迷迷糊糊,報復和麪孔有啥關連只聽那女人又叫又罵,大聲道:“你老大又不是我殺的,你有本事就找她去嘛!哎啊!………”這一哎一啊,叫聲特別急促,鍾宗不禁怒意頓生,立時停下身子,遙遙凝住。

    倏然之間,又復自我警惕道:“假如因管這趟閒事,失誤了我母子約會之期,怎麼辦將來對英兒又如何説法?還是不管的好!”再又邁開大步,飛馳而去。

    只聽身後傳來那男人的聲音道:“姊債妹還。我老大陰魂客吳常的一條命,就只換你這一忽兒痛快,再説這痛快並不是我一人獨享,何不爽爽利利,大家落個痛快!何必假惺惺害羞!”

    鍾宗心裏這下可明白了,登時義憤填膺,肺腑欲裂,掉轉身子便向西方回撲而去突然間,陳菡英的麗影出現在他眼前,柔聲道:“沿途不准你亂管閒事。你記得也罷,記不得也罷,就看你把我的話當不當耳邊風!”

    他驀然驚覺,急忙停步望時,夕陽斜照,哪見陳菡英的俏影!想道:“我答應過英兒不管閒事的,不去算了!”硬起心腸,迴轉身來,不顧而去。

    便在這刻,又聽那女人哭罵道:“惡賊,你……你要死了!嗚嗚嗚………”忽又軟語求道:“巴大爺,求你做做好事,饒了我吧!你若索性殺了我,我在陰間都不會記恨你的!巴大爺,你積積陰德吧!”

    換來的只是幾聲獰笑。

    是可忍,孰不可忍鍾宗暴怒之下,回頭循聲疾馳。什麼母子約會之期,陳菡英的軟語叮嚀,早被滿懷義憤驅走得一乾二淨了他身形似箭,何消幾個起落便已登上嶺頭。居高俯望,但見山嶺背後,築幾間茅舍,女人掙扎喊叫聲,正從茅舍中不斷傳來。

    急怒之下,不遑暇想衝到茅舍門口,一腳踢開柴門,徑往內房搶撲!才一瞥眼,突又暴退門外,厲喝道:“姓巴的賊子,趕快替我滾出來!”

    原來他因見內房裏面,一男一女,雙雙脱得一絲不剩,那個男的捉着女的雙手,正待行強,教他如何能不退候門外那姓巴的中年漢子已被慾念衝暈了頭,絲毫沒聽到鍾宗的奔行之聲,等他聽到破門聲響吃驚時,鍾宗已喝令他出來了。

    驟驚之下,忙拉條褲子穿了,赤着上身,越窗而出,反從大門外面衝進屋裏,大喝道:

    “是誰破壞巴大爺的好事?”

    一看鐘宗不過是個二十不到的小子,頓時安心少,罵道:“小子存心找死,老子就成全你好了!”説時,大跨一步,舉掌向鍾宗頭上劈來!”

    鍾宗憤怒已極,往旁邊微微一讓,憤憤道:“我若不殺你,便沒天道了!”

    “天罡指”法疾點對方面門,不容對方稍有避閃姓巴的中年漢子縱然武功不弱,焉能逃得脱他這挾念一戳?但見他手指戳處,那人立即倒地身亡,連喊叫一聲的機會也沒有他不願浪費時光,朗聲向內房説道:“姓巴的賊人已死,裏面那位姑娘好走了!”説完,不再理會里面的反應,徑自大步離去。

    只聽那女人急叫道:“外面那位大俠且請留步!”

    叫聲相當惶急,鍾宗停身大門外面,問道:“有事麼?”

    裏面細聲答道:“小女子幾處穴道被制,沒法自解。”越説聲音越細,若有不勝嬌羞之意。

    鍾宗想起剛才那幕赤裸裸的情景,不覺大是為難,半晌拿不定主意,説不出話來。

    房裏的女人以為他不願而去,嬌喚道:“外面的那位大俠,請您解開我的穴道再走!”

    鍾宗滿面發燒,結結巴巴道:“這個……啊……思……”

    那女人一聽這話,知道鍾宗是位正直君子,越發求道:“心正神知,您又何必拘泥這些小節,少時若教賊黨回來,便前功盡棄了!”

    鍾宗悚然震驚,毅然道:“好!我替你解開穴道!”説着,大步進入房間。

    仰天躺在牀上,閉着眼睛的那女人低聲説道:“兩肩‘肩井’、足下‘湧泉’、胸前‘乳根’俱被禁制。”

    鍾宗聞言不敢抬頭,暗忖道:“其餘的穴道還則罷了,這“乳根”穴在乳下一寸六分處,我如何方便動手?”

    不禁突然作起難來,呆在房中踟躕不動。

    那女人久久不聞動靜,睜開眼睛看了下,頓時霞飛雙頰,低聲道:“請您趕快動手吧”

    鍾宗無奈走到牀前,一看她這副樣子,心房登時卜卜亂跳,忙連指如飛先後解開她那各處被點的穴道,回身就走。

    那女人叫住他道:“大恩不言謝,請留下俠名。”

    鍾宗一頓,揹着她説了聲“鍾宗”,立又奔出房去。

    女人吃了一驚,急叫:“鍾小俠請留步,小女子還有話講。”

    鍾宗一腳在裏,一腳在外,頭不回,身不轉,沉聲道:“只這一遭了,有話快講!”他已感到不耐煩了。

    女人微笑問道:“小俠今欲何往?”

    鍾宗料不到此女人會這般糾纏自己,不悦道:“我的事不勞你問!”

    女人並不在意,又道:“小俠可知少林掌門正在四處尋你?”

    鍾宗微怒道:“我知道。隨他去找好了!”説完,徑自離室。

    才走出門外不遠,忽聽身後有人追來,回頭一望,正是那個剛才被點住穴道的少女,不禁愕然停步注望。

    少女道:“多謝小俠及時援手,我沒別的可報,情願終身為奴為婢,侍候小俠,務望小俠答允則個。”

    鍾宗一愣之後,忽然連連道:“我不是承望相報才救你的,我不能答應你!”

    少女黯然道:“小俠是嫌小女子蒲柳之姿,不足以侍灑掃麼?”

    “蒲柳姿”而“侍灑掃”,這豈是侍婢的事?然則她已顯然自薦了!鍾宗讀書不少,關於這,它是懂的,立時作色道:“你把我鍾宗當什麼人看待了?”

    少女絕無羞澀之態,徐徐説道:“小女子自問不是桑間濮上之流,但裸裎之軀,已畢現於小俠之前,在勢已不容小女子有所抉擇!小俠縱然辭拒,小女子此心已屬,再無變更之理!”

    鍾宗簡直有些啼笑皆非,心想:“這女人會有這般難纏,我不如一走了事,憑我的輕功,諒她也追趕不上!”因道:“你有你的心,我有我的心。總之,我不能答應你就是!”

    “就是”兩字剛一出唇,霍地一連幾個急起急落,把一身輕功發揮到了極致,錯眼間,早縱到二十多丈以外了落地回頭望時,並不見少女的蹤影,心中稍安,才略略放緩腳步,循南而行。

    一路無話,正好在約會的前夜抵達九連山腳下,落了店,準備次早登山。

    初更已過,正待就寢,忽然有人敲門,鍾宗一面開門,一面動問是誰?門啓處,赫然竟是騎田嶺相救的的那名絕色少女,驚問道:“你………”

    少女徑自進房,坐下説道:“一路已思之再三,我不能強人所難,逼你答應我的要求。”

    鍾宗心頭一喜,道:“姑娘説得對。”

    少女悽然道:“不過我想服侍你娘一生,你總不能拒絕得了!”

    鍾宗沉吟不答。少女又道:“我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也不是無可投靠。只因我姊姊是‘蟹蝦’門下弟子,如今又是‘金光教鶴壽堂’的堂主,我不願同流合污,才偷偷跑了出來。

    不料又碰上姓巴的那混帳東西,多謝你小俠救了,既然侍候你小俠不得,便奉你母親一輩子好了,你並無玷譽之毀,我卻有報德之實,你又何樂而不為?”

    “你姊姊是誰?”

    少女道:“我叫甘泉,她叫甘草。但教中絕少知道她姓名,都管她叫‘二先生’。”

    鍾宗猛吃一驚,叫道:“二先生?!”

    甘泉點頭道:“正是她!我底藴盡泄,小俠總好答應了吧?”

    鍾宗尋思道:“二先生其人的手段之殘之狠,我已親眼見了,姊姊如是,妹妹可想而知,我娘豈能要這等殘忍的人服侍?”遂道:“你泄漏了底藴,我只當沒聽見,不向別人提起就是。我可不能作我孃的主,你請便吧!”

    這無異是嚴詞拒絕了甘泉半晌無聲,突然面露悽惶,幽幽道:“女兒家的清白豈容玷污?小俠既不見允,也罷!”

    驀地抽出小刀,回手往脖子上送去事起倉促,等鍾宗捉住她的皓腕時,頸上已自鮮血四濺,人也昏死過去鍾宗見她表面上性情頗為温柔,不道卻如此剛烈!忙取出陳菡英給他的傷藥聖品替她敷上,衣不解帶,就在牀邊伺候了個通宵。

    凌晨,甘泉悠悠醒轉,見狀不覺晶珠瑩瑩,長嘆道:“你既然不肯答應,何必再教我受一番痛苦!”

    鍾宗聽她言下之意,仍要尋死,忙道:“你別想不開了,我領你見我娘就是。”

    甘泉立時破涕為笑。

    鍾宗道:“你歇息一會兒,等我上山見了娘,再派人來接你。”

    甘泉先是不肯,禁不住鍾宗好言相勸,方才答應。

    鍾宗興致沖沖,出了店門,遠遠忽見陳菡英迎面走來,心中大喜,忙叫道:“英兒!英兒!”

    陳菡英也彷彿因為驀見鍾宗而喜洋洋,迎上來問道:“我彎了趟陝西也來了,你怎麼才來?”

    鍾宗道:“今天不正是約會的日期麼?”

    陳菡英微有愠意,嬌嗔道;“今天不是約會的日子,乃是約會日期中最後的一個日子!”

    鍾宗尷尬着笑道:“反正不誤約期就行了。”

    陳菡英笑問道:“路上沒管閒事吧?”説時,雙眼炯炯注視鍾宗。

    鍾宗直如被兩道電光射在心底深處,登時垂下頭來,作聲不得。

    陳菡英意味深長地笑道:“你怎麼不説了?大概是伸手管了場閒事吧,對不對?”鍾宗偷偷望了她一眼,連忙轉望別處,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

    陳菡英盈盈笑道:“管閒事也沒甚緊要,只要不是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就行了。”

    鍾宗想道:“我何必要瞞她?瞞她反而招她疑忌了!”於是説道:“我一路都牢牢記住不亂管閒事這句話的,不想路過湖南騎田嶺………”

    陳菡英接口笑道:“大概這場閒事並不是亂管,而是非管不可的閒事,是不是?”

    鍾宗為之語塞。陳菡英放眼遠眺,不理會他。鍾宗急了,惱道:“你總得聽我説清楚嘛!”

    陳菡英鐵青着臉,悻悻道:“幹我屁事!我為什麼要聽你説?”

    鍾宗一跺腳,恨恨連聲道:“我前世作了什麼孽?今生沒一個人肯相信我!”

    陳菡英聽了,忍不住掩面悲啼起來這時恰好山上有名幫中弟兄下山,見陳菡英受人欺負了,正待挺身問罪,瞥眼見是鍾宗,又不禁愕然而止,瞪着一雙環眼,不斷逡巡兩人。

    陳菡英哭罵道:“你還站在這兒幹嘛?滾開!快點滾開!”

    鍾宗心中無限傷痛,賭氣道:“你還站在這兒幹嘛?滾開?快點滾開!”

    陳菡英猛地抬起頭來,掛着滿面淚痕,泣道:“我何嘗叫你滾來着?我教他滾開也礙着你了!我知道你們是一見傾心,把我當作肉中刺,眼中釘,借題發揮,變着戲法兒教我滾開,免得礙了你們,你當我不知道呀?滾就滾,滾就滾,不滾就太不值錢了?”

    泣完之後,當真就往回裏跑去那名弟兄聽説是教他滾時,這時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鍾宗四望無人,趕上去一把將她攔腰抱住,臉對臉兒低聲説道:“我若對那女人起了壞心,便不得好死!”

    陳菡英不再掙扎了,淚也止了,但仍不肯深信,噘着嘴,不勝嬌羞地低吟道:“女兒家的清白豈容玷污?小俠既不見允,也罷!……”她把昨夜甘泉臨自絕前所説的話,一字不漏唸了出來。

    鍾宗又驚又喜,急道:“你昨夜去那間客棧了?!你説娘會肯答應收用她,派人來接她上山不?”

    陳菡英杏眸連轉,淡淡道:“你娘又沒回來,我怎知道她老人家肯不肯?”

    鍾宗退了半步,睜大眼睛問道:“我娘會沒回到九連山來?”驚愕之情,溢於眉宇。

    陳菡英忽然破涕為笑道:“我不過騙騙你的,看你急成那副樣子!”

    鍾宗如釋重負,道:“咱們快見我娘去!”

    陳菡英笑了笑,相偕入山。

    陳菡英一徑領他去赫連蓉姑的房裏。鍾宗見了他娘,立時撲到赫連蓉姑懷裏,母子並無一言,只是各自唏噓。兩個人三隻眼睛對望着,掉落三行熱淚來。

    骨肉之情,出自天性,再也做作不來的。

    陳菡英看別人,想自己,笑道:“你這麼大的人了,還躲在母親懷裏哭,真不害臊!”

    説時,大眼裏卻禁不住滾出幾滴淚水來。

    鍾宗臉色一紅,訕訕站開一邊。赫連蓉姑拉過陳菡英,噙淚笑道:“你也到我懷裏來偎一回。免得説我厚了他又薄了你。”

    陳菡英當真一頭偎在她懷裏,嘴裏胡亂咿晤着,盡情撒嬌不已。

    赫連蓉姑滿臉含笑,頻頻輕拍陳菡英的香肩,顯然,她也十分痛愛陳菡英的。

    鍾宗無限快慰,乘機説出甘泉要伺候她一生的要求來。

    赫連蓉姑頗為怪異,問道:“是個什麼樣兒的人?”

    鍾宗不會撒謊,一五一十地把從相救到她自絕的經過簡略地説了,只有相救時的情景,因不便出口沒説出來。

    陳菡英生怕赫連蓉姑答應收用,一雙大眼牢牢盯住她,心中起伏不定。

    卻見赫連蓉姑秀眉微微一皺,單眼頻轉,忽然微微笑道:“好,我馬上派人接她上山來。

    你見見你外公去吧!”吩咐丫環小芙:“領宗少爺去見幫主。”

    鍾宗滿懷歡喜,隨小芙到“居養小軒”拜見赫連幫主。

    順天幫幫主鐵臂老蒼龍赫連表聽説外孫鍾宗來了,連忙親自走了出去迎接,老遠就滿面春風,頷首頻頻,顯露出一片尊長疼晚輩的神態。

    鍾宗更是歡悦無比,走到小軒門前,雙膝跪倒,口稱:“宗兒拜見外公。”

    赫連表連忙扶起,含笑牽着他的手進入卧室。

    鍾宗受寵若驚,心説:“這次外公待我跟前番完全不同了。”

    赫連表殷殷垂詢別後情形,鍾宗不善詞令,又有些拘束,不過是問一句,答一句,不問則正襟危坐,祖孫兩人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赫連表暗罵道:“獨眼賊會有什麼好後裔,徒然毀了蓉兒一生罷了!”因之神情之間,也逐漸淡漠下來。

    鍾宗坐了一會,如坐針氈,忍不住站起身來,辭道:“我看看娘去。”

    赫連表右手一伸,制止道:“我還有話問你!”

    鍾宗只好坐下,赫連表道:“你乾爹給你娘那封信給我看看。”

    鍾宗想道:“不知道他曉不曉得裏面的內容?”因道:“他不是我乾爹了!”説時,雙手呈上原信。

    赫連表白了他一眼,接過信看了一遍,放下信,冷冷説道:“他待你可真不錯啊!”

    鍾宗垂下頭,口中唯唯諾諾,不知如何答話才好,赫連表又道:“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又嫁禍少林,用意只在移轉江湖中人視線,好讓你從容演練‘萬象寶錄’上面的功夫啊!他為你費盡了心血,喪失了生命,你眼下該學到不少了吧?!”

    鍾宗不敢不答,訥訥道:“以前我不知道那空鐵盒就是‘萬象寶錄’,等我知道的時候,那空鐵盒已被別人拿走了!”

    赫連表似是大出意料之外,猛然吃了一驚,變色道:“是誰拿走了?”

    鍾宗低聲答道:“我也説不上那人是誰。”

    赫連表低低罵了一聲“笨蛋”,又道:“是誰拿走你身上的東西,你會不知道?!”

    鍾宗臉上微微發燒,沒奈何,把被陰魂客擒住的經過,一直説到離開時為止。

    赫連表本待要問問空鐵盒究竟是否遺落在熊開騰的手裏,因見鍾宗笨裏笨氣,連個地點也説不出來,哪裏會知道空鐵盒的下落又因這消息聽到他耳裏,就如睛天霹靂,煩都煩死了,還哪有心追問下落?當下長吁了口氣,嘆道:“只怕不是我順天幫一幫的劫難了!”頹然揮手道:“走!出去!我要歇息一會。”

    鍾宗退了出來,邊走邊想道:“順天幫有什麼劫難?還不止順天幫一幫?是誰?難道是二先生?二先生會有這等勢力……”又想道:“是了!甘泉之所以要求待候娘,準是來卧底的我必須告訴娘……”

    他獨自胡亂思忖,幾乎與對面來的人碰了個滿懷,對面那人嬌叱道:“看你失魂落魄的,又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鍾宗猛抬頭望時,竟是陳菡英在數説自己,臉上一副宜嗔宜嬌的模樣,比起甘泉來,別有一番可人的意態,不覺看忘了形,怔怔注視不瞬。

    陳菡英被看得紅了臉,嗔道:“有什麼好……”她本待要説:“有什麼好看的”,又覺不大雅緻,便問道:“外公和你談些什麼來着?”

    鍾宗被驚醒,卻沒聽她説什麼,急急問道:“派去接甘泉的人走了沒有?”

    陳菡英勃然不悦,粉臉一沉,道:“人都上山好久了,還勞你操心!”説時,鼻樑一酸,眼中滾出兩滴淚珠,突然回頭跑了。

    鍾宗不禁大惑不解:“她為什麼要生那麼大的氣?我得問個明白。”身形一晃,追上前去,一把拉住陳菡英正待問話,陳菡英猛地一掙,嬌嗔道:“你也不小了,拉拉扯扯的算是什麼?”

    鍾宗一怔,不覺放了手,一臉惶惑之色,軟語道:“我只問起接人去了沒有,你就生那麼大的氣。我不知道是什麼地方錯了!……唉!伺候你比伺候爹爹還難些!”

    陳菡英“卟嗤”一笑,跟着又把粉臉一繃,道:“誰要你伺候來着?!你還是伺候你的甘姑娘去吧!”

    鍾宗茫然不解,可是卻提起他心裏的事來了,立時肅容説道:“我馬上就趕她下山去!”

    説完,當先走了。

    撇下陳菡英一人,想道:“敢情他昨夜對甘泉並沒有野心呀?然則又如何忽然要趕她走呢我得去看看結果怎樣!”懷着滿懷欣慰,也自慢慢走去。

    鍾宗見了赫連容姑,第一句話就問:“甘泉已經上山來了嗎?”

    赫連蓉姑微有愠意,道:“不是你,我們何至於會把仇人的妹子弄在身邊,好教日夜提防!”

    鍾宗囁嚅道:“把她趕下山去好了!”

    赫連容姑臉色一沉,道:“什麼話!你七尺男兒,豈能説話不算?!縱然你不以食言為恥,順天幫,你外公,還有我,也都跟你一般見識麼?不行!”

    鍾宗碰了個釘子,只好垂下頭,悶悶坐在一邊。

    隔了了會,赫連蓉姑忽然又柔聲問道:“你打算幾時複姓歸宗?”

    鍾宗即刻道:“今年!就是現在。”

    冷不防陳菡英闖進來問道:“現在?什麼事呀?”她以為是趕甘泉的事,表面上故意裝着糊塗,但卻掩不住她內的喜悦之情。

    赫連蓉姑笑了笑,沒作聲;鍾宗可沒這慧心,登時喜孜孜吔笑道:“我從現在起,就復性歸宗,跟我爹爹姓‘宗’了!”陳菡英不覺大為失望,勉強笑道:“那我應該恭喜你呀!”

    閒談時候,赫連蓉姑因又提到驅除宗鍾(恕作者也借這個機會把鍾宗姓名改為宗鍾,以下均同)身上熱毒的事。陳菡英恨恨地道:“我爹爹生前珍藏的一些醫藥聖品,都被他老人家那個童兒一齊盜走了,害得我一藥也沒找到。如若能找到那童兒,大概總可以設法配出驅毒熱的方兒來的。”

    各人都惋嘆一會,又説了些旁的閒話,陳菡英始終不見宗鍾提起驅逐甘泉下山之事,自已不便提出來,心中悶悶不樂,坐了一會,便告辭先退出來了。

    宗鍾總以甘泉留在山上為心腹之患,十分憂懼,因道:“甘泉的事……”

    赫連蓉姑怒道:“以後不準提她的事情!”

    嚇得宗鐘不敢再説,勉強坐了一會,辭退就寢。

    第二天早飯過後,宗鍾又到赫連蓉姑房中,母子倆正談得起勁,只聽房中響起陣陣輕微的“嘩啦”、“嘩啦”聲,斷斷續續,若有若無。

    宗鍾也沒在意。

    突然間那聲音進入房裏來了。宗鍾抬眼看時,不禁大為驚愕。

    原來這時正由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這人兩隻手腕和兩隻腳踩間各系一副鐐銬,手腕上的還有兩尺來長,腳踝上的只有尺多一點。那嘩啦嘩啦的聲響,便是在腳步移動時,系在腳踝上的鐐銬所弄出地響聲。

    這尚不足為異,最使宗鍾驚愕的,便是這個人兒。此人非他,正是他主張即刻驅逐下山的甘泉姑娘此刻她雙手捧着一張茶盤,先往赫連蓉姑前面獻上一盅,然後轉過身子,走到宗鐘面前,低聲説聲:“鍾少爺用茶。”神態是那麼安祥,絕無半點委屈形色,再配上一身婢女衣着,活脱脱像是一個活潑慧黠的使女。

    宗鍾臉色十分尷尬,他認為拒絕她上山做婢女則無不可,若是這等用手銬腳鐐鎖起來,似乎在道義上説不過去。當下趕忙站起身子,喉管裏説聲:“謝謝你了!”聲音小得跟蚊子哼一般,連他自己也未必聽得見。

    甘泉話是並沒聽到,獻過茶,又帶着嘩啦嘩啦的聲響退出去了。

    宗鍾十分不忍,待她走得遠了,叫了聲“娘”,底下的話還沒出口,赫連蓉姑已板起面孔,搶先説道:“我這般待她不對麼?”

    宗鍾訥訥説道:“只是有些……有些……”

    赫連蓉姑理直氣壯地叱道:“要當婢女是她自願的,也是你親口向我要求的,我自然要使喚她。你知道她乃是我母子的仇人的親妹妹,我將她鎖起來之後,萬一她要對我不利,鐐銬的聲響也可以讓我預作提防。比起我在她姊姊那兒所受的遭遇,我這算虐待她了?!”

    宗鍾本待要説放她下山的話,猛地想起昨天捱罵的情形,話到唇邊又咽住了。

    便在這時,陳菡英忽地在房門出現,只是冷笑不已。

    宗鍾自覺沒趣,訕訕地回到自己的房裏,悶悶不樂。

    時光匆匆,眨眼又過了兩個月了。

    這些日子中,宗鍾為了要向甘泉表示歉意,曾經多次偷偷探訪甘泉,而甘泉總是有意躲避他,使他無法當着第三者的面表達歉意,只好慢慢等待機會。

    這天黃昏時分,赫連蓉姑母子和陳菡英姑娘正在赫連蓉姑的房中閒聊,忽然家人進房稟報:“幫主命小的帶一位姑娘見你!”

    赫連蓉姑揮手命進。

    赫連蓉姑母子一見這小姑娘,臉上立現驚容,齊聲道:“是你?!”

    陳菡英見這小姑娘不過十六七歲,頭上梳着兩條小辮,生得頗為俏麗,一雙大眼轉動之間,不時閃出狡黠智慧的光芒,一身翠綠色的使女衣褲,裁得十分合體。只見她蓮步姍姍,盈盈拜倒在地,口説:“婢子愛玉叩見蓉姑娘。”

    讀者如不健忘,該記着這名婢子,就是二先生甘草姑娘的貼身小鬟愛玉,以前曾協助陰魂客吳常解送過宗鐘的那名小婢。

    赫連蓉姑一驚之後,早已鎮定如常,同時心中料到她來此的目的。當下命坐之後,立即開門見山,肅容説道:“你來得正好,煩你回去上覆你家姑娘,就説進行説服之事不成!”

    愛玉站起身來,陪笑道:“蓉姑娘誤會了,婢子只是奉了敝二先生之命,乘郭至剛郭大俠來九連山送信之便,專程向蓉姑娘請安來的罷了。”

    赫連蓉姑毫不假以顏色,冷冷道:“謝謝二先生的好意。不管你專程也罷,順便也罷只借你的口轉告二先生,就説我赫連蓉姑有辱尊命。”陳菡英智慧高,反應快,她已估料到此事絕非尋常事件只見愛玉仍然畢恭畢敬,站起來笑道:“婢子一定將蓉姑娘的話傳到,不過婢子在臨行前,敝二先生曾經説過,事情成與不成都無關緊要,蓉姑娘只要八月十五與赫連幫主一同駕臨敝處,屆時敝二先生一定將解藥奉上。婢子不敢隱瞞,特地奉告蓉姑娘,還望蓉姑娘察奪。”

    赫連蓉姑臉色鐵青,重重哼了一聲,隨即吩咐:“小芙,端茶!”

    “端茶”,是當時的禮制,説得好聽一點,就是送客,難聽一點就是下逐客令愛玉如何不懂,立即起身告辭。

    赫連蓉姑昂然不動,只命陳菡英代自己送客。

    陳菡英送客走後,宗鍾忍不住問道:“娘,什麼解藥呀?那二先生在你身上做了手腳了?”

    赫連蓉姑強自笑道:“不礙事!我眼下身體並無一點不適的感覺,只怕是甘草那丫頭大言嚇人。”

    宗鍾心下不安,追問道:“二先生怎麼説嘛?”

    赫連蓉姑悽然笑道:“別管它了!人生百歲總是死,休説我還可以活到中秋節,便即眼下死去,亦復何憾,豈能受那鬼丫頭的箝制?”

    宗鍾還要問時,赫連表已着人來請蓉姑議事,蓉姑立時同着來人去了。

    便在這時,房門外忽然傳來陣陣嘩啦嘩啦的聲響,宗鍾人耳便聽出那是系在甘泉身上的鐐銬帶動的聲音,心中深深一驚。只聽外面遠處一聲嬌叱:“甘泉,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麼?”

    正是陳菡英的叱聲。

    宗鍾搶到門口,只見甘泉垂首斂眉,低聲下氣地道:“婢子只是伺候蓉姑娘來的。”

    在宗鍾眼中,陳菡英的刁蠻潑辣,更是顯出甘泉的忠厚温柔,不由得對甘泉心生同情,勸道:“英兒,咱們進去吧!何苦與她一般見識!”在他想來,這幾句話已是夠委婉的了,可是聽在陳菡英的耳裏,正如火上添油,怒酸交集,狠狠瞪了甘泉一眼,然後滿臉盛怒,酸溜溜、氣呼呼昂然衝進房裏來宗鍾想離開又不敢離開,只好快怏回來房中。但見陳菡英一臉悻悻之色,望着天花板,一動不動。忽然醒悟過來:“敢情她是不願甘泉留在山上!”又想道:“不對呀!饒是不願意也不至於氣成這樣啊!”轉眸望時,燈光之下,忽然見她淚光瑩瑩,不禁老大不忍,走上前,輕聲道:“英兒,你是在生我的氣麼?”

    陳菡英猛地坐直身子,憤憤道:“你從此不要理我了!去找你的甘泉姑娘吧!”説時,豆大的淚珠,一串串落在衣襟上,顯然傷心已極。

    宗鍾福至心靈,這下可猛醒過來了:“原來她是不樂意我和甘姑娘説話啊!唉!英兒,你也……”因而急得周身燥熱,大聲道:“你説過和我好,永遠不離開我的,怎麼突然教我從此不理你了?”

    陳菡英抬眼見他急得面紅耳赤,諒他所説不假,內心十分欣慰,笑道:“你一理我,我自然不理你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就宛如初綻的百合花般的嬌美,可是那晶晶珠淚,卻兀自掛在睫毛之上,閃出亮亮的光芒。

    宗鍾也自樂了,正色道:“你放心!我和你好了,便不再和別人好了!”

    陳菡英如飲瓊槳,心中樂不可支,嬌嗔道:“誰要你和我好了!還不快些出去!”

    “快些到哪裏去呀?”赫連蓉姑突然在門外笑問着,接着人已踏進房來。

    兩人臉上同時一紅,陳菡英忙佯裝作拭頭髮擦乾眼淚,笑道:“聽説你是被莊主請去了,我見你許久沒回來,叫他去看看。”

    赫連蓉姑察顏觀色,早知不是這回事,卻也懶得拆穿他們,只是微微笑了笑。

    三人又説了閒話,其時已近二更。

    宗鍾正要回房歇息,忽見小芙跑進房來向赫連蓉姑急急報説:“姑娘,剛才本幫有名大頭目從外面回來的時候,説遇到新來的那個‘小泉’,帶着鐐銬跑了!”

    赫連蓉姑勃然變色,問道:“他説過在哪裏遇上的沒有?”

    小芙道:“他説是在北面山下三十里外的小鎮北邊遇着她的。因見她帶着鐐銬飛奔,情知必是逃跑,出手攔她,竟不是對手,只一招便負了傷。”

    只聽赫連蓉叫道:“鍾兒,你説那賤人的武功怎樣?”

    宗鍾説道:“我沒親眼見過,但我估料她的武功不怎麼行。”

    “我敵得過地麼?”陳菡英傲然插嘴相問。

    宗鍾連連點頭。陳菡英急欲拔去眼中釘,立向赫連蓉姑討令道:“乾媽,英兒去把她追回來!”

    赫連蓉姑道:“不!還是讓鍾兒去的好。”轉臉沉聲問宗鍾:“因為你,她才得上山來。

    而今她忽然逃跑了,你該把她給抓回來!你自問有無這把握?”

    “只要我能遇上她,一定把她抓回來!”宗鍾十分自信地説。

    陳菡英道:“這是你親口答應的,不要見了那賤人,又神迷心竅,把這話又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才好!”

    宗鐘被説得面紅耳赤,訥訥不語。赫連蓉姑忙道:“你知道從哪裏去追麼?”宗鍾如釋重負,回道:“我知道!我馬上就得走了!”説完,辭了出來,徑自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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