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台上是一個相持的局面,一個是娥眉挑豎,抱劍而立;另一個則手持竹竿,意態悠閒。
從神情上看,就知秦茄慧已落後手,雙方都是施展佛門絕學,由於功力的深淺有別,而有了強弱之分。
“祥雲堡”總管公孫彤雖然仍是正襟危坐,不動聲色,但從其凜重的神色一望而知其內心並不如外表沉靜。
兩姝對恃一陣,驀聽秦茹慧發一聲輕叱,突地抖腕遞劍,欺身上步,銀光閃處,刷……
刷……刷……一連三劍,人到劍至,迅如電光石火,威猛絕倫。
歐陽玉紋竹竿一抖,一道烏光頓入對方萬朵劍花之中。
人影晃動,劍氣飛旋,舉座羣豪根本看不清二人的身形,只見一圍銀光,一圍烏光,在台上圈來繞去。劍身與竹竿相擊時“叭叭”脆響,時有所聞。
只一瞬間,台上就有了急劇變化,只見烏光大濫,而銀花卻只隱約可見。毫無疑問,秦茹慧已居下風,情況岌岌可危了。
一直不動聲色的公孫彤,略顯緊張之色地站起來。
三位公證美婦已紛紛起身,滿面張惶之色。
那位醜老人自從將竹竿拋給歐陽玉紋之後,就不曾再向台上看過一眼,一直倚在台腳抱着葫蘆痛飲。此時,對公孫彤和三位公證美婦霍然起立,仍是視若未睹,豪飲如故。
就在全場陷入一片緊張氣氛之際,一聲如黃鐘大呂般的喝聲自舉座羣豪的身後響起:
“停手!”
舉座之人無不回頭望去,只見一人年約五旬上下,身着腥紅大氅,由四個彪形大漢簇擁着自廣場入口處疾步而來。
這一聲暴喝,台上立將分勝敗見生死的歐陽玉紋和秦茹慧立即撤招收勢,各立一邊。
全場豪客,似是被這不速之客的氣勢所鎮,一片默然,無半點聲息。
來人先向台上的歐陽玉紋漫不經心地瞅了眼,然後昂視闊步地走到公孫彤面前,沉聲問道:“總管,這是怎麼回事?”
公孫彤早已起立相迎,見問連忙回道:“啓稟堡主,經三位公證人評判,這位歐陽玉紋姑娘與茹慧小姐不相上下,同時進入決選,故再比武一場,以決定孰為羣芳之後。”
公孫彤一回話,眾人立刻明白,原來此位不速之客竟是“祥雲堡”堡主秦羽烈。
秦羽烈聽公孫彤一説,弗色然不悦,道:“這是什麼話?主與客鬥,傳揚開去。豈不被人議論我‘祥雲堡’不但慢客,而且欺客。”
話聲中,一提大氅,隨勢縱到台上,面對台下站定。環目四下一掃,雙拳當胸一抱,行了個羅圈揖,然後揚聲發話道:“秦某此次籌辦武林羣芳賽會,旨在集五湖四海、三山五嶽的高朋好友于一堂共敍情懷。不意秦某因俗務所羈,遠赴關外,未及趕回,險與各位失之交臂……”向台四侍立的手下打個手勢,接道:“秦某雖晚歸一步,幸尚能與各位把盞一唔,來!遲了按例罰酒三杯,取酒來。”
下人早已捧過一方銀盤侍候,盤中盛放美酒三盞。
秦羽烈把盞一舉,道:“秦某這裏先乾為敬……”
一口氣連幹三杯。舉座羣豪見這位堡主舉止豪邁,説話分寸有禮,均頗具好感。一陣喝彩後,紛紛起立回敬。
凌菲哼一聲,道:“這年頭越是做得假,人越信得真。看樣子,這位堡主倒是深得人心。”
柳南江淡淡一笑,道:“真耶?假耶?斷論不要下得過早,但看這位秦堡主如何發落這件決選公案……”
一語未盡,台上的秦羽烈向座間敬完了酒,已開始處理這件事了。
只見他面色一沉,向乃女斥責道:“茹慧越來越放肆了!做主人的唯恐待客不周,你反而動刀使劍迎客,這成何體統?還不快與我退下!”
秦茹慧被罵得淚眼滂沱,心中雖有無限委曲,卻又不敢與乃父頂撞,只得掩面黯然退去。
秦羽烈斥責乃女退去後,方才容顏一變,滿面含笑,面對座間,道:“身為東主之道,敬客為先,哪有以兵刃食客之理?幸非秦某趕回,必將貽笑方野。秦某對小女疏於管教,今願當眾向這位歐陽姑娘致上歉意。”
雙拳當胸一抱,向歐陽玉紋深深一禮。
歐陽玉紋想閃躲已是不及,連忙檢衽回敬,口中連聲道:“不敢!不敢!”
羣眾一見秦羽烈已是半百之年,竟然肯向一個年不滿二十的姑娘屈理致歉,真是通情達理,莫不揚聲稱讚。
凌菲似是對秦羽烈胸懷成見,嘴唇一撇,滿面不屑之色:“假仁假意,不知道耍的什麼鬼心眼?”
柳南江盾尖微蹙,道:“凌兄説話太嫌直率了吧?這種場合……”
凌菲大言不慚地接口道:“來者不善,小弟既然敢説,也就不在乎!”
秦羽烈朗聲道:“這位歐陽姑娘不僅風範絕代,而且武功超羣,秦某現以主人身份鄭重宣佈,歐陽玉紋姑娘已當選當今武林羣芳之後。”因此,一經秦羽列宣佈後,全場歡離雷動。
柳南江微微頷首,喃喃自語道:“歐陽姑娘可説當之無愧!”
凌菲冷笑一聲,道:“如果是我,才不要這份榮銜,倒像是人家為了敬客而奉送的。
這時,台上的秦羽烈業已手拿一座用珍珠打造的后冠,在彩燈火炬的照射下,耀眼生輝。
秦羽烈將手中后冠一舉,道:“秦某謹代表各位向羣芳之後加冕……”
正當秦羽烈手中的后冠堪堪觸及歐陽玉紋秀髮的一瞬間,一直身倚自腳,抱着葫蘆痛飲的醜老人,突然大喝一聲,道:“慢着!”
一聲低沉有力的叱喝才出口,人已橫到秦羽烈與歐陽玉紋之間。
他左手仍然託着葫蘆,右手卻已搭上了后冠,輕輕一提,將秦羽烈推得退後半步。
秦羽烈暗中駭異已極,后冠雖系純銀打造,但卻脆弱已極,對方透過這座后冠,暗施內力,迫使自己後退半步,而後冠卻絲毫未損,這份放放自如的內家功力可説已達爐火純青的境地。
秦羽烈雖然被迫退後半步,卻退得不顯眼,令全場羣豪看不出一絲破綻。駭異之餘,連忙一定心神,含笑問道:“有何見教?”
醜老人醉眼迷離,聲調清晰,道:“言教不敢,老頭兒有一點意見。”
秦羽烈道:“隱聆高見。”
醜老人身形一轉,面對座間,揚言道:“今日盛會,堡主既然名之為武林羣芳賽會,顧名思義,孰高孰低,應由‘爭賽’而來,不能以‘禮讓’而得,堡主以為如何?”
秦羽烈含笑點頭,道:“有理!有理!不過尊駕也許有所不明,秦某籌辦此會武林中尚屬首見,而又別開生面的賽會,並非標新立異,其目的企能使各位高朋好友在極為輕鬆愉快之氣氛中共敍情懷,因而動刀使劍井不相宜。”
可謂理由正大。言辭堂皇,柳南江不禁一皺眉頭,喃喃道:“秦堡主口若懸河,辯才滔滔,這一場唇交舌戰,那位醜老人只怕要輸!”
凌菲冷冷一笑,道:“只怕未必!”
果然,醜老人神定氣閒地又道:“三位公證,既蒙堡主寵邀,定是堡主足資信賴之人,公證人所作之決定請問堡主有無非議之處?”
顯然秦羽烈已明白醜老人問話之用意,立即答道:“無可非議。但是小女之參加賽會,只是陪襯性質,自應禮讓。”
醜老人冷笑一聲,道:“堡主方才言道,為了保持輕鬆愉快的心情,不宜動刀使劍。萬一進入決選之兩位姑娘並無令媛在內,堡主自無權令任何一方禮讓,則又當如何?”
秦羽烈不禁眉心暗結,但其辭鋒依舊未純,泰然答道:“誠然,進入決選之人必須一較本門絕技方能分高低時,動刀使劍在所難免,但只能點到為止,各在招式上見功大就行了。”
醜者人抬手一指公證席,道:“可是方才公證人曾經宣佈,刀劍相向,死傷不論。”
秦羽烈微微一愣,遙向公證席問道:“可有此説?”
公證席上的紫衣美婦點頭答道:“有的。”
秦羽烈神色自若地哈哈一笑,道:“難為尊駕如此細心,真是感激得很。秦某私心默禱,希望愉快進行此一賽會。三位公證未必能體察秦某末意,故一切均按法度進行。錯又錯在秦某臨去倉促,不及交待,以致……”
醜老人連連搖頭,道:“並非錯在這裏。”
秦羽烈笑問道“請教錯在何處?”
醜老人道:“錯在堡主你不該一進門就喝令比武較量之人停手。”
秦羽烈的涵養功夫可説到了家,醜老人辭鋒一直咄咄逼人,可是他卻毫不動怒,反而心平氣和地道:“秦某早已表明心跡,小女身為東主,絕不可對客人動刀使劍。”
醜老人冷笑一聲,道:“可惜堡主這句話説得太遲了!”
秦羽烈呵呵一笑,道:“尊駕莫非醉了?”
醜老人將葫蘆嘴子湊到嘴邊。一氣連喝好幾大口,然後以手背一拭嘴唇,道:“堡主待客之酒不夠醇洌,想要教我老頭兒醉倒,恐怕得還要個三十缸五十缸。”
“尊駕既未喝醉,因何滿口醉話?”
醜老人面色一沉,道:“堡主休要以‘醉話’二字來混淆視聽,老頭兒屈理不出頭,只要一出頭就絕不會輸理。”
秦羽烈道:“待秦某聽聽尊駕的道理。”
醜老人復又面對台下,揚聲道:“老頭兒有幾個問題,請堡主當眾一一答覆。”
秦羽烈朗家回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醜老人道:“此次賽會雖由貴堡主辦,但卻代表整個武林,對否!”
秦羽烈道:“不錯!”
醜老人又道:“既然如此,大會聘定之公證人所作之評判與決定,即代表整個武林之評判與決定,對否?”
秦羽烈一點頭,答道:“對!”
醜老人雙目一睜,側自將兩道的光直射在秦羽烈面上,冷哼一聲,道:“很好!歐陽玉紋與秦茹範兩位姑娘,既奉公證人之命各以本門絕技,一較短長,在勝負未分之際,堡主何以喝令停止?”
素羽烈眉頭連殮,道:“秦某早已説過,主當敬客,是以喝止小女不得以兵刃迎客……”
醜老人沉聲道:“堡主休要巧言令色,令媛既參加賽會,復又叩命竟技決選,既已受賽會公證人之支配,堡主無權喝止。堡主縱有禮讓之意,也只能先告知公證人,由公證人宣佈停賽,堡主此為已顯屬不當。”
秦羽烈一時被問得答不上話來,遲遲艾艾地道:“這……這教秦某如何解釋呢?”
醜老人絲毫不讓,並不因秦羽烈的窘態畢露而就此罷休,反而咄咄逼人,道:“堡主趾高氣昂,置公證人之決定於不顧,大有唯我獨尊而左右此一賽會之勢。同時也暗示你既能左右此一賽會,也就可以左右整個武林,然否?”
此語一出,全場震動,這醜老人真是語劍話刀,鋒利至極。看他的神氣,似乎有心引發一場戰火。
柳南江劍辰一蹙,低聲道:“我看他二人恐怕要由唇舌戰演變成出招動武了。”
凌菲搖搖頭,道:“不會,秦堡主城府極深,在這種場合,他絕不至於輕易動武……”
果然,秦羽烈呵呵笑道:“尊駕,説這種話,真是太看得起秦某人了,秦某自信無此能耐。只因當時一見動刀弄劍,情勢刻不容緩,故而先於喝止,再表露秦某心意。”
醜老大冷笑一聲,道:“堡主何不説一見令媛敗相已露,危在旦夕而予以喝止呢?”
秦羽烈微微一怔,隨即解頤笑道:“秦某方才已説過,歐陽姑娘不但風華絕代,而且武功超羣。小女不辭敗露,自是意料中事,根本毋須掩飾。”
醜老人口氣益轉強硬,道:“事實俱在,休要巧辯……堡主你一方面趁機挽救令媛之危,一方面卻要顯示你為人磊落大方,老頭兒我最看不慣這種投機取巧弄奸使詐之人。”
語氣已一變而為教訓口吻,秦羽烈開始覺得這個陌生客人來意不善。心念一轉,決心忍讓到底,面露一絲苦笑,道:“為了我倆爭論此事,席間羣豪多已停杯擱筷。大好良宵,如此虛設豈不可惜,依尊駕之見又當如何?”
醜老人神色略為緩和,道:“老頭兒無意喧賓奪主,不過要你堡主知道,武林中人未必個個易於瞞騙!”
秦羽烈已略是愠怒之色,冷聲道:“你説閒話,依尊駕之見,此事當如何發落?”
醜老人道:“賽會之目的在爭不在讓,如此得來的榮銜,可謂勝之不武,歐陽姑娘不能接受羣芳之後的頭銜。”
秦羽烈道:“此事尊駕恐怕作不了主,秦某要問問歐陽姑娘。”
不待秦羽烈發問,歐陽玉紋已搶着答道:“他老人家是我師父,自然有權作主。”
秦羽烈不禁怔立當場,他若早知醜老人和歐陽玉紋的關係,也不至於費如許多的口舌了。
凌菲一聽歐陽五紋決定拒受羣芳之後的榮銜,正合自己的心意,不禁喜笑顏開,目光向柳南江投以一瞥,道:“柳兄,這師徒兩人的脾氣倒是和小弟一樣。”
柳南江正想着心事,也沒有細聽凌非之言,隨口答道:“此人大有來頭,千萬不能放過。”
凌菲大感茫然,忙問道:“柳兄!什麼千萬不能放過?”
柳南江猛省自己失言,忙改口道:“秦堡主一定不會放過這個醜老者。”
凌菲冷哼一聲,道:“可是他卻困不住這位心羅萬機的醜老人……咦!柳兄你看,他們要走了。”
柳南江一看,醜老人和歐陽玉紋業已雙雙來到台下,醜老人向秦羽烈告別道:“吃飽喝足,老頭兒要告退了。”
秦羽烈滿面笑容,道:“粗茶淡酒不足為道,此時明月正圓,如此美酒良宵,尊駕捨得就此離去嗎?”
醜老人哈哈一笑,道:“這月亮和燈籠差不多,沒啥希奇!”
秦羽烈也哈哈笑道:“真是快人快語,難得尊駕海量,秦某還要奉敬三杯。”
醜老人道:“盛情謝過。老頭兒心直口快,多留恐掃了堡主的賞月雅興。”
秦羽烈道:“無妨!無妨!秦某極願與心直口快之人交往。”
醜老人神色一正,道:“如果堡主真不在乎老頭兒直言,今日叨擾酒食,無以為報,臨行之際,有幾句直言相贈,不知堡主願不願聽?”
秦羽烈道:“秦某洗耳恭聽。”
醜老人-字字如敲金擊玉般道:“古語説得好,如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為。所謂雙手遮天者,也不過是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羽烈神情一變,冷聲道:“還有嗎?”
醜老人道:“誤入邪徒之輩,大都因為萌生貪念,務望堡主今後凡事多細想。”
語罷,一拉歐陽玉紋,轉身就要離去。
秦羽烈面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沉聲喝道:“慢走一步。”
醜老人停步回身道:“早知堡主你聽後怫然不悦,老頭兒就不該直言無忌了。”
秦羽烈籌臉沉道:“請算駕將話説清楚一點,秦某有何貪心之為?又貪了些什麼?”
醜老人哈哈一笑,道:“請堡主無以為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語罷,又待轉身離去。
秦羽烈再有多深的涵養,至此也無法容忍,一聲暴吼,攔住醜老人去路,神態怒不可遏,道:“原來尊駕今日與會,是消遣秦某的……”
醜老人聳肩一笑,狀極輕鬆,道:“若談消遣二字,據實奉告,老頭兒無此雅興。你心中之病,我老頭兒知道,老頭兒我所指為何,你心裏有數。當眾説穿,對你我雙方都無好處。”
語意雖甚含糊,卻字字如巨槌般敲中了秦羽烈的心坎。當即心頭猛震,多少年來,就是要找一個説這種話的人。如今遇上了,豈肯就此罷手?
當下心念一橫,沉聲道:“我‘祥雲堡’不是任人撒野扯野的地方,話説清楚了再走。”
醜老人冷哼一聲,道:“天下無處不可行,也無人能留得住我老頭兒。”
話聲中,身影一斜,已然越過秦羽烈身傍,向廣場出口處走去,歐陽玉紋緊緊在他身側相隨。
秦羽烈一聲暴喝,單臂電出,仗以出名的“困龍八抓”如閃電般施出,一把將醜老人後在領抓個正着。
柳南江正以全神貫注他倆的動靜,此時不禁低呼道:“秦羽烈果然不凡!”
凌菲也咋舌道:“這是什麼手法?好快?”
柳南江又低呼一聲:道:“凌兄快看!”
原來那醜老人的後衣領被秦羽烈抓住後,仍然前行如故。若按常情,醜老人雖不至於被抓得身形倒退,那件短夾衣勢將撕裂。孰料“叭”地一響,突衣的衣領竟從秦羽烈緊握着的手掌中掙扎出去。
秦羽烈駭異不已,舉座羣豪更是震驚難禁。
只有凌菲喜不自勝地道:“柳兄!你看如何?秦羽烈簡直是自不量力。”
柳南江喃喃道:“內力貫穿絲帛,形同胃甲,若非目睹,真使人難以相信。”
驀然,只聽得卻“嗆啷”一聲,想是打破了只酒盞,坐間立刻有數十名勁裝疾眼的大漢離坐而起。一時人影飛閃,立刻將在場的出口處封住了。柳南江這才明白,坐間佳賓有不少是“祥雲堡”的班底。
凌菲低聲道:“柳兄,我看見公孫彤摔杯為號,這顯然是早有安排。”
柳南江道:“又有何用?不過徒增血腥而已!”
醜老人和歐陽玉紋前行如故,情勢緊張已極。
這時突見秦羽烈猛一揮手,喝道:“退下!”
那批封住去路的大漢立即閃至兩邊,讓出去路。
此時,醜老人已行至廣場月門之處,迴轉身來,朗喝道:“秦堡主!待老頭兒送你一幅字畫!”
自懷內取出一卷白絹,就手一拋,如一道匹練般直奔巨台。那幅白絹竟像具有靈性,端端正正掛在巨台中央,垂掛下來。
眾人抬眼望去,只見那幅白絹上寫着碗口般大的八個大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再回頭看,那醜老人和歐陽玉紋早在這一瞬間走得無影無蹤。
柳南江一見那幅白絹上的八個大字,心中大動,忙向凌菲道:“凌兄稍坐……”
語音未落,人已飛快離座而起。趁舉座羣豪一片哄亂之際,閃身奔離現場。
此時,月色正明,夜露已起,怕已到了子末醜初的光景了。
長安城外西南半弧內,有三座山峯環峙,那是華山、終南山、太白山。
其中,經終南山距離最近,不過百里之遙。如以普通人走來,總得一天的腳程,武林中人,腳下功夫佳者,神功一展,不過是個把時辰之間。
醜老人和歐陽玉紋二人離開“祥雲堡”後,走的就是朝向終南山的道路。
以他們的功力,應是行走如飛,快逾閃電才對。但他二人卻是慢走緩行,比普通人的腳程稍快而已。
這使得迤邐追蹤的柳南江不會大費力。但也使他困擾,出長安,往終南山這條路上,正是西部有名的關中平原。土地肥沃此時一望無際的麥田結穗未飽,跟蹤之人很難不被前行之人發現。
幸喜這月色甚明,為安全計,柳南江尾隨在一里之外亦走亦趨。腳下雖甚輕鬆,眼睛可就累壞了。
柳南江所以要追蹤醜老人,只因為醜老人臨走之時留下那八個字當中的一個“財”字。
正因為這個字,柳南江的師傅才派他出來。
同時,醜老人對秦羽烈所説的“説出來對你我都無好處”那句話,也不無咀嚼餘地。顯然,那醜老人也在動這“不義”之財的念頭。不過,醜老人也許自以為取之有“道”罷了。
月華逐漸偏西,天色已然不早。那醜老人和歐陽玉紋卻越走越慢了。
這使得柳南江納悶不已,百思不解,暗想:莫非那醜老人已然發現自己在後跟蹤。因此故意……。
想到這裏,柳南江不禁將距離又放遠了一些,以策安全。
過杜曲,行程及半,地勢漸陡,一片偌大森林擋住前路。
前行的醜老人及歐陽玉紋業已雙雙進入森林之中。
柳南江心神一緊,立即展開師傅獨門輕功“射影掠光”之術,不旋踵間,也已搶進森林。
林中古本參天,枝葉茂密,月光絲毫不透,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柳南江略一定神,極目細看。勉強看出古木參天之中,夾着一條若有似無的羊腸曲徑。
這條曲徑由白色碎石砌成,在漆黑林中猶如一條白線,這條白線上卻無半個人影。
柳南江暗暗納罕,不敢輕舉妄動,將身軀緊貼一株樹幹,屏息凝神,暗聆動靜。
驀然,“嗖”地一聲自柳南江身後響起,柳南江一驚之餘,隨手揮出一掌。
“啪”地一響,一團黑物劃空而過,摔在碎石路面上。柳南江定睛一看,是一條小小走獸,多半是野兔之類。
柳南江正待查看之際,忽然不遠處傳來“噗嗤”一聲輕笑。
那笑聲極其輕微,柳南江卻聽得非常清楚,心神不禁為之一凜。緊接着,又傳來一聲輕笑,聲音比方才又響亮了許多。
毫無疑問,這林中有人潛伏,那笑聲極其輕柔,當為女子所發,那不是歐陽玉紋還有誰?
柳南江情知自己行藏業已敗露,躲藏只是徒招訕笑,索性放開喉嚨,乾咳了兩聲。
就在柳南江咳聲未了之際,忽然“噗”地一響,眼前一亮。離他左側十步之處燃起了一堆旺火。
火堆旁邊坐着的正是醜老人和歐陽玉紋。
醜老人向火堆噴了一口酒,使火堆燃得旺些。然後冷冷地説道:“老弟台!把你打死的那隻野兔拿過來,我老頭兒烤熟了咱們好下酒!”
柳南江不禁面上一訕,那醜老人對自已的行徑可説了若指掌。他略一定心神,乃故作安詳地抬起地上的死兔送了過去。
醜老人一手接過野兔,另一手往身邊一指,道:“秋深了,天明之前霜寒甚重,過來煨煨火吧!”
柳南江見對方語氣中毫無敵意,因乃放心大膽地在醜老人身傍坐下。
醜老人也未再説話,忙着去剝兔子皮。歐陽玉紋也是低頭不語,一味撥火。
沉默良久,柳南江忍不住啓唇發話道:“在下無意跟蹤前輩,只不過……”
醜老人頭也不曾抬,將手一擺,道:“別説了!在酒桌上老頭兒就看出你不懷好意,一雙眼睛,骨碌碌地東張西望……”
柳南江道:“在下並非壞人……”
醜老人那兩道炯炯目光將柳南江上下一打量,神色稍用緩和,道:“一見之初,我就知道你到‘祥雲堡’去必有所圖,果然不出我老頭兒所料,有什麼話,説吧!”
柳南江雖然尚未摸清對方的身份,但從那兩道深沉的目光中看出對方絕非邪惡之輩,因此敢問道:“前輩方才在‘祥雲堡’離去之時,曾留下‘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八個字。請問前輩‘財’字指為何?”
醜老人神情微微一愣,繼而淡淡一笑,道:“那還不簡單,‘財’就是值錢的東西。比如説:像金銀珠寶之類。”
柳南江微笑道:“前輩方才在堡中所指只怕不是一般財貨吧?”
醜老人稜目一張,道:“你説説看,老頭兒所指為何?”
柳南江不想轉彎抹角,直言道:“前輩必是指一宗異寶而言。”
醜老人一雙稜目越睜越大,繼而漸漸眯起,怪聲驚氣地道:“你年紀輕輕,竟也是個見財起意的傢伙,你也想插上一腳?”
柳南江淡淡一笑,道:“在下無妄念,不過……”
醜老人突然面色一寒沉聲道:“老弟台!我勸你少惹事非。有句古話:匹夫無罪,懷壁其罪。你可懂得?”
柳南江道:“在下懂得。只是據在下看,前輩似非俗境中人,竟也會在‘財’字上插一腳,因而引起在下好奇之心……”
醜老人輕“噢”一聲問道:“你怎知我老頭兒要插上一腳?”
柳南江道:“前輩方才在堡中對秦羽烈言道:‘説穿了,對你我都無好處’這句話,不正好表露了前輩的心意嗎?”
醜老人笑道:“哈哈!真有你的!”
柳南江道:“在下方才業已表明,無意插足其間,只是……”
老人接口道“你不是單純為了好奇吧?”
柳南江眉頭一皺,略加思忖,輕聲道:“實不相瞞,本門一宗異寶失落多年,在下奉師命追回,是以尾隨來此,想請示前輩指引迷津。”
醜老人顯然對柳南江的坦誠感到意外,稜目一睜,問道:“説説看,這是件什麼東西?”
柳南江搖搖頭,道:“恕在下不能奉告。”
醜老人道:“好哇!你不能告訴我,難道我能告訴你?”
柳南江道:“在下自然也不能勉強前輩相告實情。如果前輩所指的那個‘財’字與本門失落那宗異寶有關,來日相爭,難免有冒犯之處,在下先行告罪。”
説罷拱手一揖。
醜老人笑道:“看不出你的口氣倒蠻大,卻也有一點名家氣度。我老頭兒很欣賞你這塊材料,來日如勢在必爭,老頭兒我讓你三招。”
柳南江起身又是一揖,道:“在下承情……”
醜老人連連播手,道:“休來這些世俗虛套……。呃,令師是誰?”
柳南江搖搖頭,道:“恕在下不能奉告。”
醜老人笑道:“嘿嘿!你倒是很神秘的。”
柳南江見天色將明,乃告別道:“在下要走了,不過尚有一點冒昧之請。”
醜老人道:“説説看,什麼事?”
柳南江道:“在下年輕識淡,少在江湖走動,對天下事所知甚少。深感師命沉重,想請前輩……”
醜老人神情不耐地道:“年輕人怎麼説話不乾脆?少拐彎抹角,直截了當説吧!”
柳南江道:“在下想向前輩打聽一個地方。”
醜老人呵呵笑道:“這是小事,武林中大小門户,老巢新巢,老頭兒我可説無處不知,無地不曉。説!什麼地方?”
柳南江一字一定地道:“子午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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醜老人神情倏變,從地上一跳而起,雙目圓睜虎視眈眈,道:“拔出你的劍來。”
柳南江絕未想到自己一動問“子午谷”對方神情竟會突變。一時不知所措,張口結舌,道:“前輩這是何意?”
醜老人逼進一步,冷聲道:“凡是打聽‘子午谷’之人,老頭兒我絕不放過。聽見沒有,拔出你的劍來。”
柳南江此時已稍為鎮定,道:“在下只是問上一問……”
醜老人沉叱道:“少羅嗦!拔出你的劍來!”
柳南江雖非跋扈飛揚之屬,卻多少有點恃才傲物,連連相讓,只為敬老。此時見那醜老入聲勢咄咄,性格過於乖張,心中大為不悦。因而冷聲道:“俠以武犯禁。是以在下雖佩劍在身,卻不輕舉妄動,伺況又是師出無名……”
柳南江分明語含譏諷,醜老大豈能消受?哇哇一陣大叫,向歐陽玉紋一招手,道:“玉紋!將這小子給我拿下。”
歐陽玉紋早已候在一旁,師命一出,立即輕叱道:“聽見沒有,拔出你的劍。”
柳南江冷笑道:“在下本想領教一下姑娘的佛門劍法‘蓮台七式’的高招,可惜姑娘你手中缺少一柄寶劍,多少要影響你那套劍法的威力。因此在下也不欲討教了。”
歐陽玉紋的情微微一愣,一雙漆黑晶亮的眸子一轉,向乃師投以一瞥。
醜老人也是愣了一理,方冷哼道:“好小子!老頭兒我低估你了。你不但是個會家子,還可能是個御劍高手,玉紋!接着竹竿,看看咱們‘蓮台七式’在劍圍中闖不闖得出去。”
歐陽玉紋接過醜老人凌空甩來的黑竹竿,抖腕一振,一團烏光在晨曦中宛如一條墨龍盤空而起,嘯吟鼓耳。
柳南江先前在堡中只是旁觀,如今一旦親臨,方知歐陽玉紋在劍術上的修為並不亞於自己。
歐陽玉紋手執黑竹竿朝柳南江一點,嬌聲道:“姑娘以竹代劍,你拔劍吧!”
柳南江恪遵劍不輕出的師訓,再加上他心高氣傲,聞言淡淡一笑,道:“姑娘為女兒之身,尚且以竹代劍。在下七尺昂藏,何能動劍相向,在下這裏以指代劍候教。”
武林中人都有一個通病,寧可輸命不可輸名。歐陽玉紋一聽對方竟然大言不慚以指代劍,不禁氣煞。當下銀牙一咬,嬌叱道:“好大的口氣,待姑娘教訓你!”
話尚未落,只見她身形一側,左足一抬,人已欺到柳南江身邊。右手竹竿倏然遞出,在一般股鋭嘯聲中向柳南江腰際掃到。
來勢疾速,勁道十足,委實威猛絕倫。
柳南江不禁脱口讚道:“姑娘好修為!”
話聲中,只見他身上那件月白大氅一飄,踏偏宮,奪洪門,倒有點像是自尋死路。
誰知待歐陽玉紋手中竹竿掃到,柳南江突失蹤影。
原來柳南江並未還手。只是用“射影掠光”的上乘身法閃避過去,讓了歐陽玉紋一招。
這一來,歐陽玉紋不禁氣得幾乎咬碎滿口銀牙,醜老人在旁邊也不由“咦”了一聲。
歐陽玉紋一招走空,卻很快地測知柳南江落腳方位,身形未動,劍招已出。在身形飛旋之一瞬間,“刷刷刷”一連三劍,由下而上,尤其最後一招“蓮台見佛”,更是這套劍法的煞招,威猛無比。
柳南江所説以指代劍不過是一句狂語,他只想以“射影掠光”的上乘身法閃過對方三招,對方必是羞慚自退。
此時,一見來勢,方知自已的狂語已惹來橫禍。
若立刻拔劍相迎,就等於揚掌自摑,若當真以指代劍,非但兩根指頭不保,恐怕還要吃個大虧。
柳南江正感為難之際,歐陽玉紋手中竹竿已擲到當胸,此時連拔劍招架也來不及了,一時險象環生。
驀聽那醜老人冷喝道:“玉紋!撤招!”
歐陽玉紋聞聲突一沉腕,這一隙之際,柳南江已飛快閃開,總算沒有捱上那致命的一擊。
醜老人一縱身來到柳南江面前,沉叱道:“小子!我看你是不知死活!”
柳南江不卑不亢地道:“多謝前輩手下留情。”
醜老人冷聲道:“少廢話!死到臨頭,為何還不拔劍?”
柳南江神態安詳,道:“寒星非凡品,出鞘必濺血,在下焉能妄動?”
醜老人兩道稀疏的白眉倏地一抖,驚道:“寒星?!你身上那柄古劍名叫寒星?”
柳南江既是不願透露自己的出身師承,自然也就不該泄露自己身佩古劍的來歷。現在既已説溜了嘴,只得點頭承認道:“不錯!”
醜老人揚手示意歐陽玉紋退下,然後一字一字如敲金擊玉般道:“小子!回去告訴你師傅教他在達摩祖和‘易筋經’上多下功夫,少管他些閒事。”
柳南江反問道:“前輩可知家師是誰?”
醜老人冷哼道:“老頭兒我若是不知你師傅是誰,今天會放你走嗎?”
柳南江從對方語氣中已然聽出,醜老人不但與他師傅相識,而且還情非泛泛。當下一笑,道:“想不到前輩還是家師的故友,可是在下從未聽家師提過。”
醜老人道:“小子少問,你將我的話告訴你師傅就行了。”
柳南江搖搖頭道:“可惜在下無法傳達前輩的話。”
醜老人神情一怔。疾聲問道:“為什麼?”
柳南江道:“因為家師已於在下離開前夕閉關潛修。”
醜老人輕“噢”了一聲,狀似感到意外。又問道:“閉關多久?”
柳南江搖搖頭道:“在下不知。”
醜老人稜目一張,冷聲道:“小子!你不要以為你有一把了不起的古劍,以及體師傅教你的上乘劍法,就可以大模大樣地行走江湖。告訴你,如今江湖道上鬥智不鬥力,論謀不論劍。像你這種黃毛小子,毫無歷練,若要管閒事,準會吃虧。”
提到管閒事,柳南江卻有些不服,因而振振有詞地道:“多謝前輩見教,不過追查本門遺寶。不能謂之管閒事。”
醜老人道:“孤掌難鳴,你一個人起得了什麼作用?”
柳南江道:“身為武林之中,師命大過皇命。任何艱險、阻撓,在下也不為所懼。”
醜老人暴喝道:“小子!老實告訴你,你師傅命你查尋的那宗異寶,當今武林中想得到的恐怕不下百人。就是讓你到手,你也無力保管。何況你師傅又在閉關。”
柳南江道:“家師已囑咐過處理方法,方才聽前輩話意,似對此事來龍去脈非常清楚。
前輩既為家師故友,能否看在舊誼上,助晚輩了卻心願……”
醜老人面色沉重地浩嘆一聲,道:“若是別事,老頭兒皆可助你一臂之力,只是此事非但不能助你,也許還要和你小子一爭,唉!各有苦衷。全憑造化吧!”
柳南江也不願再談下去,拱手一禮,道:“今日多蒙前輩指點,獲益不淺,容機圖報……”
話聲一頓,又向歐陽玉紋道:“姑娘,方才承教,我這廂多謝。”
語罷,深深一揖,大步奔出林外。
醜老人遙望柳南江背影去遠,喃喃自語道:“這個老禿驢,倒收了一個好徒弟……”
大約辰末初光景,柳南江回到了“倚水閣”旅店。徹夜未眠,神情略顯困頓。不過,他眉宇間卻有一股喜色,因為這一夜收穫可謂不小。
一進房門,柳南江發覺榻上被褥齊整如故,福兒似乎未歸。
柳南江遊目四顧忽然發現屋角書箱已經被人掀動過,只見一頁書角自箱縫中露了出來。
柳南江不禁一蹙劍眉,適巧店家捧茶進來,送漫不經心地問道:“店家?我那隨行書憧可曾回來過?”
店家搖頭,道:“不曾啊!”
柳南江又問道:“昨夜可有生人住進店來?”
店家答道:“店裏已然沒有空房,哪裏還住得進新客人。”
柳南江向那店家走進一步。低聲間道:“我是説,你可曾見過面生之人進過店中?或是到過我的房內外?”
店家連連搖頭,道:“不曾啊!柳相公莫非丟了東西?”
柳南江笑道:“不是為了丟東西才問你的。有一好友説是昨夜來訪,適巧我昨夜不在,説不一定他自己就闖進來了。”
店家笑道:“那還好,柳相公請喝茶……”
雙手奉上一杯香茗。這店家年紀輕輕,倒像走過幾天江湖,跑過幾次碼頭。左手端茶,右手食指屈扣姆指,其餘三指筆直地輕貼茶杯,恭恭敬敬地將一盞熱氣氲氤的香茗奉到柳南江面前。
柳南江整夜辛勞,這一杯香茗正如旱後之甘露。
但是,柳南江接過香茗後,並未飲用,反而將手中茶盞一揮,一盞熱茶整個向那店家臉上潑去。
店家被熱茶澆到臉上,真是痛澈心肺。呼痛之高尚在喉間,柳南江手中茶盞業已隨勢脱手飛出,在店家身上“啞穴”部分輕輕一碰,飛落榻上。一切變化都是霎眼間的事,而且毫無聲息。柳南江右手食、中二指又往店家的“昏穴”部位一點,然後開始剝下那店家身上的衣服。
須臾,房門輕啓,經過易容改裝的柳南江捧着茶具從房裏走了出來。
湊巧,有一客人住店,店主人吩咐他將那客人的馬匹牽去馬廄喂料。
柳南江點頭應喏,將茶具放下,一把將馬疆帶過,就往店後牽去。
只聽那客人叫道:“夥計!慢走!”
柳南江忙一回身,裂開滿嘴的黃板牙,笑着問道:“請問有何吩咐?”
那家人將他打量一陣,道:“夥計!看樣子你還沾過幾天馬?”
柳南江微微一怔,連忙回道:“哪裏!小人家裏曾養過馬。”
那客人微頷首,道:“我説哩!一看你拉馬挽繮的架勢就有點與眾不同。”
柳南江心中微驚,心想:如今在江湖中行走可真不簡單。方才那卧底的店家,若非在奉茶時露出了那一手武林中人慣用的手勢,自己也絕難看出其破綻,如今目已一拉馬挽繮,又在別人面前露出破綻,幸好這位仁兄粗心大意,不然……
柳南江未再答話,朝那客人笑了一笑,就牽着馬朝店後馬廄走去。
在槽口裏上好料,將手淨了,走到店門口當門一站,遊目四顧。
大陽當頭,時辰已是午初。農家已紛紛收拾農具回家用飯,田野這旁罕見人影。
柳南江總覺星目中一亮!西南方遙距半里之處,有一排梧桐。濃陰下,一匹灰色駿馬正在就地吃草,旁邊站立一個藍衣勁裝少年。
若非有所等待,那藍衣少年會在炎陽高懸的正午流連户外嗎?
柳南江正在思忖間,忽見那藍衣少年揮臂向這邊打了個手勢。
想必那個藍衣少年在等待那個卧底的店家的回訊,柳南江不禁暗笑在心,也依樣畫葫蘆地揚臂一揮。然後緩緩走出店門,裝模作樣,一搖三晃地慢慢向那藍衣少年立身之處行去。
藍衣少年面對梧桐而立,柳南江來到他身後,都不曾轉過身來,只是冷冷地問道:“得手了嗎?”
柳南江不知對方所指為何,含糊其同地應道:“當然。那還錯得了!”
藍衣少年道:“銀子在馬鞍後面那個皮囊裏自己去拿。”
柳南江應了一聲,轉身向那匹灰色駿馬行去。
柳南江一轉身,忽覺身後一輕,暗藏灰布大褂裏面的古劍,竟讓那藍衣少年拔了去。
柳南江不禁暗暗一驚,因為藍衣少年的身手不但快得出奇,而且也輕得出奇。
藍衣少年拔劍在手後,沉叱道:“大板牙!誰教你拿人家這把劍?”
柳南江回過身來,只見藍衣少年面蒙黑巾,兩道炯炯目光,從黑巾上兩個小孔中透射而出。
柳南江靦腆一笑,道:“嘿嘿!我看這把劍怪好玩的,所以……”
藍衣少年怒吼道:“胡説!事前我就囑咐過你了,只要你將那包‘入喉倒’滲進茶裏就行了,絕對不能碰人家的東西……”
柳南江聽藍衣少年語氣頗為方正,不似邪惡之輩,也許……略一思忖,心中已有了主意,立即解下腰間劍鞘,朝藍衣少年面前一遞,笑道:“我看這把劍還是留下吧!自古以來,紅粉贈佳人,寶劍屬名士……”
藍衣少年對柳南江送到面前的劍鞘連正眼都沒有瞅一下,一把奪過,將長劍還入鞘內,將劍把往柳南江面前一送,道:“快給我送回去,趁正午人靜,我要去搜搜他的房間,好好在店堂照應,注意那老傢伙……”
柳南江一面唯唯應是,一面伸手按劍。
方一搭劍把,忽地一縮一伸,長劍如閃電般自鞘中抽出,復又如蛇信般一吐,劍尖抵住了藍衣少年的“璇璣”大穴。
藍衣少年頓覺一股勁氣直抵穴門,不敢妄動。手中鞘套,舉在半空,張口結舌,道:
“你……”
柳南江冷笑道:“在下這一手比方才閣下那手背後取劍的功夫相差無幾吧。”
藍衣少年用不着辨別語氣嗓音,只看這一手,以及壓臨穴門的那股勁氣,就已知道眼前這個大板牙是何人物,真的大板牙八成已經躺下了。
可是,他裝着不知對方真偽,故意沉叱道:“大板牙!你這是幹什麼?”
柳南江道:“閣下不必裝模作樣,你該不至於膿包到分不出自己屬下的真假吧?來,你我彼此見見真面目……”
用手在面上一抹,抿嘴略動,吐出一口否黃唾液,露出本來的劍眉星目和一口整齊如銀的白牙。
藍衣少年知道再也裝不了傻,只得一度頭皮,冷哼道:“朋友的心智和身手的確不凡,但是這等暗劍制人的好手法卻令在下不服。”
柳南江哈哈大笑。道:“比起閣下令人在茶內暗施迷藥的伎倆卻要光明正大得多。”
藍衣少年不禁語塞,愣了一陣,方道:“既被識破,復又受制於朋友劍下,聽憑處置吧!”
柳南江道:“柳某又想看看是哪一路的朋友抬舉……”
語未盡,手已動,左臂電出,不待對方有所迴避,“嘶”地一聲,已將藍衣少年蒙面黑巾扯落。只見那藍衣少年面如玉盤,目如滾珠,儀表堂堂,端凝自成,雖受制於人,仍屹立如磐石,沉靜如恆。
柳南江看得出神,突覺背心一寒。暗道一聲不妙,一道勁氣已貼命門。
接着,一陣輕脆的聲音自柳南江身後叱喝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柳兄請撤劍吧!”
那聲音好熟,柳南江猛然想起,不是昨晚在“祥雲堡”中同席的凌菲還有誰?乃冒問道:
“是凌兄嗎?”
果是凌菲,只聽他疾聲道:“不錯,正是小弟,請柳兄撤劍。”
柳南江動劍的本意,也只是想扯落對方面巾,如今目的既達,似不必再僵持下去,當即應道:“好!在下要撤劍了!不過,凌兄最好也能同時卸除掌勁,不然,吃虧的還是前面那位朋友。”
一聲輕喝,手腕猛抽,身形疾旋,左手一抄,將藍衣少年手中劍鞘奪過,“嚶”一聲,還劍入鞘,這幾個動作只在一瞬間而成,美妙利落。
然後,左手抱劍,飄退五尺,神定氣閒,向二人微微一笑。
凌菲拱手一揖,道:“適才小弟多有冒犯,請柳兄海涵。”
柳南江淡然一笑,道:“螳螂豈敢怪黃雀!凌兄能否將這位朋友引見一下?”
凌菲向藍衣少年投以一瞥,面上略有猶豫之色。
柳南江道:“如有不便、那就算了。”
藍衣少年道:“在下姓凌,拙名長風。”
柳南江聞言不禁輕“噢”一聲!
凌菲又看了凌長風一眼,目中透露責怪之意。然後向柳南江道:“正是家兄!”
柳南江輕“哦”一聲,道:“原來如此……”
話音一頓,面色倏寒,沉聲道:“在下請教,長風兄派人在茶內施放迷藥,其目的安在?”
凌長風面上一訕,答不上話。
倒是凌菲神情從容不迫,道:“柳兄昨晚在‘祥雲堡’言行舉止……”
柳南江不待凌菲説完,目光如冷芒地一掃,道:“茶內施藥,已屬末流之技,翻箱倒夾,跡近官小所為。二位儀表出眾,必是身出名門,何以……”
淩氏兄弟相繼一聲驚呼,齊聲道:“翻箱倒夾?不曾啊!”
柳南江星目一翻,道:“二位怎敢保證你們那位膿包屬下不會如此去做?”
凌長風斷然搖頭,道:“大板牙不會膽大妄為,在下對屬下一向管束甚嚴。”
柳南江劍後微皺,道:“大板牙來‘倚水閣’旅店卧底多久了?”
凌長風道:“七月中,就已進入‘倚水閣’旅店。”
柳南江沉吟一陣,面上突顯駭色,騰身向旅店疾奔而去。
凌長風與凌菲相顧一瞥,緊步相隨。
秋午涼爽,旅棧中人多已午眠,店主人也伏在櫃上打盹,店中靜得出奇。
柳南江躡足登樓,進入房中,凌家二兄弟也相繼進入。
凌菲走在最後,掩上房門,蹙眉問道:“柳兄是否發現有何不對?”
柳南江食指豎在嘴唇間,輕噓一聲,道:“輕聲!二位快看看,此人可是你們的屬下?”
凌長風將榻上昏卧之人翻轉,一看之下,險些訝然出聲。因為這個喬裝店家工人,根本就不是大板牙。
從對方的神色中,柳南江就已知道結果了。仍免不了問道:“不是吧?”
凌長風連連搖搖頭不語。
柳南江道:“你們那位大板牙,前些日子我見過,這廝裝得像極。可能是方才那盞熱茶潑在臉上,將易容藥水衝化,才露出了本來面目。”
凌菲走到榻前,道:“將他弄醒來,拷問一番。”
柳南江搖搖頭,道:“不必費手腳,這廝已死了。”
凌菲一觸那廝鼻息,果然早已氣絕。不禁面上一訕,同時,心中對柳南江鋭利的目光大加讚佩。
凌長風撥開死者眼皮檢視一陣,喃喃道:“心脈震斷而死。”
凌菲接口道:“想是殺人滅口。”
柳南江點了點頭,道:“在下方才施手法點了這廝的昏、啞二穴。這廝同夥唯恐搬動惹眼,只有殺人滅口了。”
凌菲問道:“柳兄看得出來下手之人用的是何種手法嗎?”
柳南江微一沉吟,道:“心脈震斷,卻口不流血,目不吐睛,但手法奇特,而且功力卓絕。依在下看……”
一語未盡,門外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接着有人喝道:“好一個識貨的行家!”
隨聲房門微微一閃。
三人本能地突然分開,鼎足而立,蓄勢以待。
那房門微微一閃後再無動靜。凌家兄弟不耐久待,就要衝出。柳南江揮手示意不宜蠢動,就藉揮手之勢虛空一抓,房門霍地盪開。
房門外空無一人。
凌菲手腕微抬,向走道上揮出一掌,人也順勢縱出,柳南江同凌長風也緊步相隨。
長廊上也是空無人影。
三人復又聯袂縱下店堂,奔出店外,也未發現敵蹤。
這時,柳南江忽然失笑道:“我們今天被人耍了。”
凌菲忙問道:“柳兄這話何意?”
柳南江道:“在下自信尚未聾耳到瞽目程度,而人到門外,卻毫未察覺,二位知道是何緣故嗎?”
凌家兄弟相互一視,連搖頭,道:“不解其故。”
柳南江微微一笑,道:“不速之客系從水上而來。”
凌家兄弟同聲一呼,他們竟然忘記柳南江那間上房是倚水而建的。
柳南江又道:“既然從水上來,自然從水上去,我們追錯了方向。”
凌家兄弟雙雙一聳肩頭,作了一個莫可奈何的苦笑。
三人回到上房,凌菲眼尖,突然“咦”了一聲,抬手指向房門,只見房門上貼着一張紅箋,入眼生輝。
柳南江喃喃道:“這位不速之客倒還頗具機謀哩!”
順手揭下紅箋,只見箋上寫着: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各憑時運,休要妄想。”
柳南江看罷,兩手將紅箋一揉,手揚處,紅箋已成粉沫,往窗外一丟,點點紅英,隨風飄落。
凌長風和凌菲二人木然發愣,他們並非因柳南江露了這一手內家功力而驚奇,而是在回味紅箋上的那四句話。
此時,柳南江已除了身上的店家裝束,換上了自己的衣衫。然後,他開始檢點箱內物品。
銀兩分文未缺,衣物也不會短少。唯獨丟了一本柳南江喜讀的莊周南華。
凌菲見柳南江沉吟不語,不禁連聲間道:“柳兄,可曾丟了東西?”
柳南江道:“一本破書。”
凌長風心頭一動,不禁脱口問道:“莫非是一部秘笈之類……”
柳南江搖搖頭,道:“非也!莊周南華,三分碎銀就可在坊間買到的版本。”
凌長風不禁皺眉緩緩搖頭,道:“這就奇了!費盡心機,只拿一本不值錢的舊書,真是叫人不懂。”
柳南江笑道:“也許那偷兒是一個目不識丁的蠢貨!”
話剛出口,柳南江頓覺自己這句話説得太似輕率。原來那本書的扉頁上寫着“南江徒兒誦讀,師……題於……”
顯而易見,竊賊偷書的目的旨在察看自己來路,此書一失,行藏就已敗露了。
想到此處,柳南江神色劇變。
凌家兄弟看在眼裏,心裏都有數。雖是一本破書,也許對得者和失者都有莫大的關係。
凌菲察言觀色,心機暗動,乃相機進言,道:“今日曲江池畔與會之人,可説各懷目的。
柳兄如不見外,你我何不互告心意,來日也好有個照顧。”
柳南江心頭一動,面上卻聲色不露,故作輕鬆,道:“在下先前只是好奇,此時卻想發筆橫財了。”
柳南江的回話過分坦率露骨,使凌菲大感意外,忙道:“小第言出肺腑,柳兄切莫以笑言答之。”
柳南江朗笑道:“在下説的是實話,不但想分一杯羹,甚至還想獨霸全宗。”
凌長風插口問道:“柳兄指何而言?”
柳南江道:“自然是那個‘財’字。”
凌菲淺淺一笑,道:“這筆橫財,只聞其虛,不見其實,值得柳兄下如此的決心和貪心嗎?”
柳南江神色一怔,道:“虛實之證,尚須加以時日,在下只是先勝而後求戰。”
凌長風低喝一聲,道:“好!柳兄真是豪氣干雲,令人生敬。不瞞柳兄説,我倆雖是為了一個‘財’字前來,卻只是追尋本門當年被劫的一件異寶,若非這件異寶出現,任他金珠翠玉,武林奇珍,我們也不會動心。”
柳南江問道:“若是貴門被劫的異寶出現呢?”
凌家兄弟異口同聲,道:“自然要捨命奪回。”
柳南江笑道:“雄心萬丈,柳某預祝二位成功。”
凌菲修冒一挑,掌握時機,問道:“柳兄絕非巧取豪奪貪圖橫財之人,此來想必另有所謀,可否見告?”
柳南江道:“你我目的完全相同。所不同者,貴門異寶是被劫,本門之異寶則為不慎失落,而且是兩件。”
凌長風道:“既然如此,你我不妨訂個協議,來日互助一臂之力。”
柳南江搖搖頭,道:“這……不太妥當吧?”
凌菲怫然不悦,悻悻然遭:“柳兄嫌棄我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