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春花不解恨
且看秋露冷似霜
當三個人的身形落在一塊短樹叢生的小平坡上時,“浪萍生”比了個手勢,示意林淇等停下道:“這裡是最理想的地方,它飛繞一陣之後,必定會在此地停留休息,等它停下來之後,林兄可以暴起突襲,我則在那邊的樹叢中埋伏,伺機發弩……”
林淇微感驚異道:“它很厲害嗎?”
“浪萍生”點點頭道:“十步之內它可以噴氣傷人,所以林兄必須在十步之外,遙發劍氣與之相抗,以林兄的造詣,相信不會有問題!”
林淇心中一動道:“先生似乎對在下很清楚……”
“浪萍生”笑笑道:“我這雙眼睛閱人無數,絕對不會看錯,否則也不會以這種冒險的任務相煩了!”
連進忽然道:“先生以為我們的能力足可抵擋住那木魈嗎?”
“浪萍生”沉思片刻道:“以我這幾年來的觀察,以及對二位的瞭解來說,二位只要小心謹慎應付,諒來必可自保,當然我不能說是絕對沒有危險……”
連進淡淡地道:“既是先生也沒有絕對的把握,何以自己不當險務,據我所知,先生的能耐似乎比我們還高明……”
“浪萍生”怫然道:“閣下的意思是認為我故意給二位當上?”
連進笑了一下道:“高明的躲在一邊,卻讓我們這些不高明的上前挺險,先生此舉似乎令我們不能無疑!”
“浪萍生”微怒道:“我這種安排只是為了希冀成功,並無其他居心,兄臺如認為不妥當,我們不妨易地而處,只不知兄臺對於射箭的技術下過苦功沒有?”
連進一笑道:“此道雖未深究,可是對於一個練武的人來說,拉幾膀強弓,百步穿楊,也並不見得是難事!”
“浪萍生”冷笑一聲,卸下肩上長弓,交給連進道:“兄臺不妨先試一下再說!”
連進接過弓來,扣著弓弦,拉了半天,結果只能扯到一半的程度,不禁臉上漲起一片紅色,幸好在月光下還不太明顯。
“浪萍生”奪過弓來,一膀拉滿,又輕輕地放鬆,冷笑道:“看人挑擔不吃力,兄臺不要以為此弓人人拉得,在下練臂十年,練準十年,才有把握充分使用此弓……”
連進雖受斥責,神態上卻全無怒色,反而謙卑地一笑道:“先生說得甚是,在下深悔孟浪,看來發矢突擊一職,舍先生之外,再無別人能擔任得下來……”
“浪萍生”對他這種態度的表現倒是深感意外,怔了一下才道:“既是如此,二位請多小心一點,在下要先躲起來,這柄長弓若是吃那傢伙看見,它是再也不會下來的!”
林淇連忙問道:“先生這把弓與木魈有關係嗎?”
“浪萍生”點頭道:“是的,此弓所用的木質即取自那木魈的母體古木,所以才有那等強勁,否則也傷不了它!”
說著那星丸跳躑的碧光,已如長虹一般向他們這邊瀉落,“浪萍生”低低招呼一聲,連忙向一堆矮樹叢中縱去。
林淇與連進也只剛戒備好,平坡上一陣光華耀眼,落下一個全身碧光直閃的怪物,饒是林淇足跡遍及天下,見了也不禁駭然!
這木魈高不過五、六尺,粗具人形,可是分配得極不平均,腰軀粗圓如桶,四肢手足都十分纖細,頭小得與頸子一般粗細,頂著尺許高的一蓬亂髮,有目而無眸,有口而無唇,無耳無鼻,平板的臉上只見三個空洞而已。
而且這三個空洞前後貫穿,一眼可以望透過去。
與其說像人,不如說像株小樹來得妥當些。
頂上的亂髮是樹葉,四肢像旁生的枝柯,通體一色碧綠,如同整塊翡翠雕成。
木魈落地之後,首先發出一陣低嘯聲,如微風掠過林梢,接著細腿輕彎,揀了一方石塊坐了下來,伸出粗臂去搔弄那頭上的亂髮……
林淇與連進屏息而立,身形並未隱去,然而那木魈卻一無所知,可見它那有目無珠的眼洞是沒有用的。
連進朝林淇一示眼色,意思是說可以開始了。
林淇卻踟躊頗久未曾發招,面對著這樣一個怪物,他也不知該如何去對付?如是默然良久,連進不耐煩了,又比了一下手勢,意思是表示你若不發動的話,我可要先開始發動了……
林淇略一遲疑,才挺劍縱身朝木魈刺去,他記住“浪萍生”的話,人不敢太靠近,完全以劍氣取亂,劍芒長有十幾尺遠。
木魈的目雖然不能視物,感覺卻十分靈敏,遠在兩丈外,即已心生警念,不挨劍光挨近,即已尖嘯一聲,身子向後暴退。
連進在它的身後看見它退了過來,也是不敢怠慢,長劍一挺,對準它的後心刺出,所發的劍氣也不短於林淇。
木魈的反應十分敏捷,發現後面也有敵人,再度怪嘯一聲,細腿一彈,凌空拔高數丈,又化成一道碧光,在他們的頭上盤繞。
林、連二人的劍氣都不能夠到那麼遠,那木魈在空中居然如同魚游水中一般,高低進退,十分如意……
林淇見木魈愈拔愈高,頗有溜走的樣子,快叫道:“先生,快發箭,這傢伙想逃……”
“浪萍生”卻在樹叢中空著手向他搖了一下道:“不會的這傢伙仇心甚重,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會輕易而退,二位小心一點,恐怕它就將反擊了!”
果然那碧光繞了數圈之後,疾然收瀉,對準林淇的頭上撲下來,林淇毫不怠慢,長劍一揮,劍演“指天入地”迎將上去。
天魔劍招豈同凡響,那木魈似乎頗具靈感,還遠隔一段距離即已感受到劍上的至巨威力,身形猛收,又向天空逸去,動作極為迅速,但是劍尖餘勁已經掃到它一點,碧光化為波形搖曳而上,木魈則發出一聲輕嘯。
林淇一擊中的,手腕上也感到一股極大的反震力,若非早具戒心,手下把持得穩,很可能會被它將長劍震出手去,單臂拖劍劃了一個圈圈,將餘勁化開,心中暗暗吃驚不止。
“浪萍生”忍不住又探頭出來喝采道:“林兄好霸道的招式,在下先前只知道林兄是個劍中高手,卻不想會如此高明,倒是多有失敬了……”
林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連進卻道:“先生躲了起來,不就是為了怕驚動了那東西嗎,怎地又現身出來了……”
“浪萍生”笑笑道:“不要緊的,那玩意兒受過林兄教訓之後,方寸已亂,以它的習慣,下一次撲擊的對象一定是兄臺,它可能以為兄臺這裡較弱,便於闖過關去,暫時不會分神來注意到在下,倒是兄臺該小心些……”
連進剛答應一聲:“知道了,毋庸先生勞神……”
那木魈果然已尋隙而至,這次身形更速,碧光也收斂得小了許多,由一掠長虹細束如一抹緞帶,直鑽了下來,“浪萍生”又叫道:“兄臺多注意,它已作全力的攻擊!”
連進口角含笑,信手劈出一劍,劍發無聲,望之全無威勢,可是那空中的木魈卻顫了一下,身形連連晃動,灑下滿天碧雨,像是已被劍氣所傷,回頭再度拔上雲霄,而且愈拔愈高……
林淇認出他用的那式劍招也是天魔九大式中的一招“止水不波”這一招他曾從娃狄娜那兒見過,而且也親身領略到它的威力,是以立刻驚呼道:“連大叔,原來你也會天……”
連進飛快地發話阻止他說下去道:“奴才自然也有幾手,不然怎能將費長房驚退呢,不過奴才等限於資質、功力,無法將那套劍法學全而已……”
“浪萍生”則跌足長嘆道:“糟了,糟了……”
連進白了他一眼道:“先生,可是我做錯了甚麼事?”
“浪萍生”搖頭嘆道:“那倒不能怪兄臺,只怪在下眼拙,沒有看出兄臺的劍術尤較林兄高明,這一來那傢伙戒意更深,恐怕會一去不返……”
連進抬頭去看那碧光,只見它愈飛愈遠愈高,竟像是要就此逸去一般,不禁也詫然地道:
“先生不是說我站的位置是它的歸路嗎,難道它另有去處不成?”
“浪萍生”搖頭道:“不!它雖已成形,氣候還不深,無法脫離原體而飛昇,不過它連番受到重擊,一時之間恐怕不會回頭了……”
連進道:“那我們就在此地守株待兔,等著它回來就是了!”
“浪萍生”輕嘆道:“要是等到了天光,就是它回來了我們也不易發現,因為它賦氣成形,在白天的時候返形成氣了,肉眼無法辨識……”
連進“哼”了一聲道:“先生若是早說明這一點,我們在動手時自然也會收斂一點,便不至於將它嚇跑了,可是先生又偏偏要將它說得那麼厲害……”
“浪萍生”歉然一嘆道:“那都怪在下識人不明,過分低估了你,此刻說也無益……”
林淇用眼一掃天空道:“先生不要懊喪,它又回來了!”
三人一起向上看去,但見那碧光果然又從雲際盤旋下降,只是方向不定,不住地迴翔著,有幾次似乎要向他們這邊而來,但是略頓一頓,又飛到別的地方去了。
“浪萍生”凝視片刻,忽然輕“噫”一聲道:“奇怪了!世上難道會有這種人……”
林淇驚問道:“先生有何新的發現?”
“浪萍生”手指天空道:“那東西的身後分明有人在追逐,那人的功夫更是高明得緊,居然能像它一樣在天空中飛翔……”
林淇仔細看時,果然也發現在碧光之後,另有一道淡淡的銀光緊跟著追逐,只是由於距離與速度之故,看不清是甚麼,乃又問道:“先生可看出是個怎麼樣的人?”
“浪萍生”滿臉疑色道:“好像是個年輕的女子,姿容極美……”
林淇失聲道:“年輕的女子?那一定是她!”
“浪萍生”與連進同聲驚問道:“是誰?”
林淇想了一想道:“‘飛天魔女’梅華!”
連進忙道:“公子是說那個劫持冰姑娘的女子?”
林淇點頭道:“不錯!只有她能飛……”
連進猶自不信地道:“世上奇技異能之人甚多,公子怎麼斷定是她呢?”
林淇著急地道:“絕對不會錯!我雖然看不見她的面目,可是她身上所發的銀光我認得很清楚,那是鼎珠的光色,那顆珠子原來是我的……”
“浪萍生”也道:“林兄說得不錯,這女子胸前佩著一顆明珠,她飛行時所生的淡光就是由珠上發出,否則她身著黑衣,連我也無法辨出是個人影……”
這時銀光與碧光愈接愈近,林淇更急問道:“先生不是說那木魈對於練劍的人大有用處?”
“浪萍生”點頭道:“不錯!木魈系乙木真氣賦化而成,捉住它之後,大概可以制煉成四柄劍,只要有一柄在手,足可睨視天下,因為那劍在日光之下視而不見,可以與使劍人的心神合為一體,當者披靡,連阻擋的能力都沒有!”
林淇頓足道:“這就壞了!若是讓她得了手,如虎添翼,再無人能制她了……”
大家都默然不語,專神凝視著空中兩道光華閃爍遊翔。
林淇看了一陣,忽然又對“浪萍生”道:“先生的弓勁甚強,不知可能夠到那麼遠?”
“浪萍生”測了一下距離道:“射木魈不足。因為它是一種氣凝的虛質,必須在五十步之內,以氣制氣,才可以將它制住……”
林淇又問道:“射人呢?”
“浪萍生”笑笑道:“射人有餘。只要是實質的目標,千丈之內,可取蟲豸而不失!”
林淇連忙道:“那就請先生神弓一施威力!”
“浪萍生”搖頭道:“不!在下與那女子無怨無仇,怎可傷她性命……”
林淇急道:“那魔女是個瘋人,殘忍嗜殺,近日已經得到了一套極為厲害的劍法,假若再讓她得到了木魈,將來對先生也是一種大大的威脅……”
“浪萍生”仍是搖頭道:“巧取豪奪之事我尚不屑為,怎可因而殺人呢!假若我真有那種貪念,便不會把木魈的秘密告訴二位了,天生異物,唯有德著居之,那女子若真是個惡人,她便不會得到木魈……”
林淇大急道:“先生此舉乃是為天下眾生而計……”
“浪萍生”怫然道:“我不能因林兄一面之詞而殺人……再說我也不信那麼美的一個女子會是個無惡不作的魔女……”
林淇廢然一嘆道:“先生不信在下之言,必然會有後悔之日……”
這時天際兩道光華愈來愈近,那木魈所化的碧光想是被追急了,不顧一切地返身撲擊,與銀光交觸了幾下,又灑下了滿天星雨……
“浪萍生”反而出聲讚歎道:“那女子真是好身手!凌空使劍,身法靈捷,為我此生所僅見……噫!你們所使的劍法好像是一個路子!”
林淇雖然看不見,卻益發證明了那是梅華無疑,因為自己與連進等使的俱是天魔九大式中的劍招,看起來自然是一個路子。
這時那道碧光已經又吃了一點苦頭,相形之下,還是他們所守的地位比較安全一點,所以虛晃了一晃,仍是向地面上落下。
林淇看見機會來了,長劍一擺,一招龍飛於天,不取碧光,反而劈向追躡而來的銀光,“嗆啷”一聲急響之後,接著是一聲女子的輕嚶。
木魈漏過林淇,卻被連進用劍封住去路。
林淇用劍格退銀光,正想再進一步去對付梅華,可是等他發現銀光落地之後,卻不禁怔了!
這全身黑衣的女子不是梅華,而是被梅華從王屋山中救走的娃狄娜,手中的長劍已被林淇格飛了,滿臉都是冷峻之意。
再看她的胸前,果然佩著一顆明珠,銀光閃爍,正是他的那顆螭龍鼎上的項珠。
林淇怔了一下才出聲驚叫道:“娃狄娜,怎麼會是你?”
娃狄娜冷笑一聲道:“這是你第二次要殺我了!”
林淇吶吶地道:“娃狄娜……我實在不知道是你……我沒有看清楚……”
娃狄娜冷“哼”一聲道:“你別狡辯了,你既然不知道是誰,為甚麼一出手就是那種狠招……”
林淇一怔道:“那是因為你身上帶著珠子,我以為是梅華……”
娃狄娜怒道:“在王屋山中我可沒有帶珠子!”
林淇語為之塞,片刻才嘆道:“娃狄娜!看來你對我的誤會是愈來愈深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娃狄娜冷笑道:“何必要解釋呢!你要殺就殺吧,你現在本事大了……”
林淇大急道:“娃狄娜,我怎麼會殺你,我們……”
娃狄娜冷冷地一擺手道:“你既然不想殺我,就別礙著我的事,走開一點,我要去捉木魈……”
林淇一驚道:“你怎麼知道木魈的?”
娃狄娜冷笑道:“世上的事未必就是你一個人知道,世上的異珍也不能由你一個人獨佔,為了這東西,我們已經守了好幾天了……”
林淇更驚道:“你們?是你跟梅華嗎?她在哪裡?”
娃狄娜不去理他,彎腰拾起長劍,向木魈與連進纏鬥的地方走去,林淇橫劍擋住她的去路,娃狄娜橫目怒聲道:“你想幹甚麼?”
林淇莊容道:“娃狄娜,假如是你要得到它,我一定出全力幫助你,假如是梅華也有份的話,我就要阻止了……”
娃狄娜怒聲道:“你不要管是誰,反正我今天是要定了,我不用你幫助,也不怕你阻止,除非你把我殺了,否則我是志在必得!”
林淇見她一臉冷峻,不禁輕嘆一聲道:“娃狄娜,你為甚麼要跟那魔女混在一起呢……”
娃狄娜怒聲道:“因為她在危險中救了我,你呢?你做了些甚麼?那天你也在場,你只會眼睜睜看著我被人家殺死!”
林淇不禁又是一怔!娃狄娜凜然無懼地逼了過來,根本無視於攔在身前的長劍,林淇看她快要走到身前了,急得大喊道:“娃狄娜,你不要逼我!”
娃狄娜冷笑連連,腳下卻未停止,直等她的身子擦著劍鋒,林淇只得將長劍撤回,放她走了過去。
娃狄娜走到鬥場丈許處,立定身子,想是在籌思進擊之法。
此時那木魈正捨命想衝過連進的攔截,怒嘯不已,連進卻十分慎重,劍下不再用厲招,以免它再回頭驚逸,然而劍幕卻布得十分嚴密,不放木魈通過。
娃狄娜等了片刻,正想欺身進去,“浪萍生”已發出警告道:“姑娘,別過來!”
娃狄娜聞聲止步,遂聞一聲弦響,一支急箭帶著勁風掠空而去,那木魈所化的碧光又發出一聲厲嘯,萎然倒地,騰撲不已。
連進彎腰想去抓它,娃狄娜已厲聲叫道:“不許動!”
連進為之一頓,下手略遲,斜裡怎然掠過一道淡影,也不知是從那兒鑽出來的?抓起地上的碧光升空而去。
娃狄娜兩足一頓,身形如急鳥升空,追在後面去了,當地只剩下“浪萍生”的驚呼,連進的怒罵,以及林淇的頓足長嘆。
“是她,那‘飛天魔女’梅華!終於還是被她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