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山風斷腸驚惡耗
窮途心事忍淚訪良師
明亮的北斗星漸漸隱去,東方天空上已現出一片魚肚色,破曉的山風似乎較平時更寒冷些。武當山“通虛堂”裏傳出了清亮悠長的磐聲,一聲聲傳開去,好像籠罩了全山。
這時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子,正揹負着手,沿着樹林邊上的石手路,緩步向山下走去。
這小孩正是吳戒惡,自金葉丐走後,他在山上甚是無聊,加以牽掛父叔處境,不知吉凶如何,心情十分鬱悶,似乎不大住得慣。
武當山上的道士們,皆專心潛修內功,講究淡泊寧靜,不大肯多幹預外事。吳戒惡看慣了碧雲莊上那些江湖豪傑、風塵俠士們的熱情豪放,覺得這些道土們多數外貌都是冷冷的。
戒惡不大喜歡這種人。並且以為人家嫌他來此避難,瞧他不起,以此故意冷淡,心裏很不好受。
戒惡住的地方是在觀虛堂背後一個小院落裏,這所小院名叫“眉峯小館”,是謝青峯住的地方。武當山上的道士們雖多,但經常和謝青峯往來得密切的,卻也只有十餘人。在這些人之中,戒惡比較喜歡金鼎和謝青峯兩人,卻不大喜歡守靜。
守靜道人是戒惡到武當山來先認識的人。但這人卻人如其名,對誰都是冷冷的,常常坐上半天不説一句話,對戒惡也是如此,所以有時他和戒惡在一起時,戒惡便覺悶得發慌。好像有他在場,便帶來一股冷氣一樣。戒惡覺得碧雲莊上那些叔叔伯伯沒一個像他的。
謝青峯對他卻不似別的道人那麼冷淡。他好像很喜歡戒惡。很同情他的遭遇,時常叫戒惡打拳給他看,偶爾也指點他幾招。戒惡也偷偷從他那裏學得了一些武當派的招式,但謝青峯卻好像不大留意。
有一次,謝青峯和他談高了興,還特地練了一趟武當派的“九宮連環劍”給他瞧,戒惡只覺得這一趟劍法快如狂風急雨,一劍連一劍,確有雷霆萬鈞之勢。但這一套劍法太快了,他卻一手也記不住,算是白看了一次。謝青峯又很喜歡下圍棋,他保存有一盒極精緻名貴的玉棋,是用白玉和黑玉製成的。謝青峯無事時便常拉戒惡下棋。
戒惡本來便精於此道,因為碧雲莊上的文武判李揚便是此中名手。李揚來碧雲莊長住以後,愛下棋卻又尋不到對手,便教戒惡下棋,後來戒惡簡直就成了李揚的小棋友。他的棋藝雖不及李揚,卻比雷傑那些人高得多。在碧雲莊上也稱得起二三把好手,但和謝青峯相較之下,卻不如甚遠。最初戒惡還以為自己棋藝太差,後來聽松月説起,方知謝青峯棋藝極高,在武當山上的棋友之中,他也是一流高手,所以謝青峯從前的綽號叫作“聖手諸葛”,一半是指他的劍法掌法厲害,一半也是指他的棋藝而言。
戒惡對謝青峯印象很佳,他覺得在這人身上找得出一點碧雲莊上那些叔叔伯伯們的影子,他有一點像李揚。像柳復,像裴敬亭,像金葉丐。但仔細想來,他卻又誰都不像。總之戒惡對他有些親切之感。
金鼎對他雖不如謝青峯那樣關懷,但也較別的道士好得多,金鼎的態度永遠是和氣當中帶着親切,戒惡對他也很有好感。
不過,最和戒惡投契的,仍推金鼎道人的徒弟松月,松月的年歲和戒惡差不多大,但對於玄門各派所知的常識卻比戒惡豐富得多。他能夠清楚説出崑崙四子的名字,又能夠分別華山,天台,點蒼各派劍法上的不同,這些都是戒惡所不懂的。但當戒惡問他知不知道天台甘明的名頭時,松月卻搖頭説不知道,不免使戒惡有些掃興。
松月最佩服的人不是他的師父金鼎道人,卻是大師伯白鶴俞一清。關於碧雲莊上的事,戒惡本極少對人提及。但時間稍久,他也向松月透露了一些。松月卻很自信的説道:“我沒聽説過崑崙派有姓方的人,只聽説過赤陽子有一個女徒弟很了不起,不過想來也未必勝得過俞師伯。你不用發愁,俞師伯既然去了,便沒有辦不到的事,何況還有師祖他老人家的親筆書信呢。”
戒惡不知道這白鶴俞一清的本事究竟有多大?聽松月説得這麼有把握,也有點半信半疑。
近來戒惡常常失眠,他計算日期,金葉丐去黃山也該回來了,但卻至今仍無音訊。他知道這位金叔叔人極熱心,況且又是父親叔父的好友,對於碧雲莊上的事,他較任何別的事更着急,他臨走時留下一張字條,説是去黃山訪友。論理在這種時候,他決沒有這份閒情逸致去訪友閒談,而且又走得那麼匆忙。依此看來,他所找的人多半與碧雲莊之事有關。
這一來戒惡就更放心不下。每天晚上反覆思慮,越想越覺不妥。
有時他也自己安慰自己:父親叔父都非等閒之輩,尤其二叔父一手奪命金環,據説在武林中罕有這樣的暗器功夫。敵人雖説厲害,到底也只是耳聞,未必有什麼了不起。
再説碧雲莊上所有那麼多好功夫的叔叔伯伯們,那天裴叔叔掌溶金匣,柳叔叔吸水取物,這樣功夫都是少有見到的。
還有那火雷王孫天夷。據説是當今天下第一暗器名家,既是“第一”,就是説沒人再比他高了。那兩個崑崙弟子不知會不會打暗器,説不定他們根本未學過哩,那也就沒什麼可怕。
縱許他們也學過暗器,那是不論如何也趕不上孫天夷的。要不還叫什麼“第一暗器名家”呢?記得那天二叔説過:“別的還不要緊,這暗器功夫卻是荒疏不得的。……”可知這門功夫有多麼重要?孫天夷的暗器功夫,決不是別人比得了的。單憑他的暗器,大約也能制住敵人了。
何況除了他以外;還有那麼多好手,如像鐵木僧,陶春田……不過陶春田太老了,也許差一點,但還有別的人呢,文武判李揚,泰山派的馮陳兩位。山背後的炬烈峒主、火龍神君嶺氏兄弟也都不是好惹的。此外,碧雲莊還有機關埋伏。
提起了機關,戒惡也想到了甘明,咳!要不是那蓮池中的機關誤事,甘明也不致於和父親叔父搞得不愉快,那麼,自己到武當來,甘明也許還會同行,就不致於這樣寂寞了。
戒惡每天夜裏就這樣胡思亂想,沒有哪一天睡好了覺,早晨卻又不敢貪睡,怕那些道人説自己懶惰,像謝青峯這些人都是天不亮便起身到“通虛堂”去。戒惡也就起身嗽洗。有時在院子裏打拳,有時卻在山上閒走。
他來到武當山快有一月了。但仍有許多事弄不明白,他知道這山上的道觀很多,卻多半沒有去過。
他又知道“三堂”是極重要的所在,守虛堂是專門練藥的地方,通虛堂是練功的所在,至於那觀虛堂做什麼用?他可就不知道了。
這山上的道士無慮千人。地位最高的當然是卧雲道長,另外還有一位尚真人。卧雲道長除了最初上山時見過一面而外,後來還召見了戒惡幾次,每次總是問他在山上是否住得慣,又勸他專心在此居住,不必想家,也不必擔心碧雲莊有什麼危險。戒惡每次都是很恭敬的回答。
那個尚真人,戒惡只是遠遠地看見過他一次。那是一天清晨,卧雲道長和尚真人從通虛堂走出來,似乎眉目之間也很慈祥,但那時戒惡立得很遠,而且他們一走出來便拐了彎,沒看得清楚。
此外,戒惡還常從謝意峯和金鼎兩人口中,聽他們談起什麼“五師叔”,這人卻不知是誰。
戒惡秉性外和內剛,自金葉丐走後,雖然他心中無時無刻不惦記父叔安危,但表面上卻裝得行無所事。除非別人先談論起碧雲莊之事,否則他決不多提。
昨夜謝青峯和戒惡閒談之時,無意間提起了話頭。謝青峯便安慰他道:“俞師兄此去持有我武當掌門人書信,料想崑崙弟子還不致於毫無顧忌,俞師兄此時還未歸來,想必是和那兩位崑崙弟子,同上崑崙面謁赤陽子去了。只要武當崑崙兩派掌門人一晤面,事情便可緩和下來,故此你大可從此安心,不必再焦慮了。”
當時戒惡一聽他如此説,便問道:“據道長説來,俞道長此番持有卧雲道長手書去,崑崙弟子便必定會遵命罷手嗎?”
謝青峯笑道:“我不是此意,卧雲師伯雖然領袖武當,但武當崑崙,派系有別,誰也不能以勢相壓,但一般武林中人,總懂得敬老尊賢,我想只要俞師兄拿出了掌門人書信,對方總不能毫不理會。”
戒惡雖然知道卧雲道長有手書交與白鶴,但卻不知道他書中寫些什麼,這時便低頭揣想,謝青峯只道他仍不放心,便又解釋給他聽。
謝青峯道:“你要知道,卧雲師伯乃是我武當派掌門人,他的言行舉動,那怕一絲之微,也關係本門名譽,代表我武當派聲名,如異地而處,設如我今日下山尋仇,忽然接獲崑崙赤陽子手書,我也不能毫無猶疑。須知卧雲師伯出面調解,也即是我武當派數千弟子麪皮,在情在理,崑崙弟子皆不致於輕舉妄動。”
説到這裏,戒惡才恍然大悟,難怪那日金葉丐和自己兩人苦苦請求,卧雲皆再三推託。
從前李揚教自己讀書的時候,自己對於那句“一言九鼎”的話總弄不明白,一下才算完全明白過來了。
謝青峯又道:“自然,天下事總難以逆料,俞師兄性情剛硬.極易將事弄僵。但如果他調解事敗,以他的脾氣,必然立即回山,算來該在昨夜便可抵達,但至今他仍未轉回,所以我猜他是和那兩位崑崙弟子同赴西域去了。”
吳戒惡一聽謝青峯如此説,倒也覺得他推斷得頗近情理,心中也安慰了許多。
原來謝青峯這人胸中頗有經緯,他對吳戒惡頗為喜歡,愛屋及烏,對於碧雲莊之事也極關懷,但平時卻從不提及。便為的是時候未到,尚不能下斷語,誰知他這一次卻又料差了。
來武當山上這許多日子,戒惡似乎從未有一日睡安穩過,這次聽謝青峯言之成理,心下一高興,一上牀便睡熟了。
也許是戒噁心中太興奮之故,次日醒得很早,此時通虛堂內正鐘鼓相應,召集眾弟子做早晨功課。
戒惡知道這通虛堂是他們練功之處,在早午晚三個時辰,是不可輕易入內的,他站在遠處坡上,目送一羣羣的道士入內。
直到通虛堂閉了堂門以後,戒惡才順着樹林邊上,緩緩向山下走去。
武當山上雖然景物極佳,但戒惡一直心中有事,從無閒情逸致欣賞。此時他一路領略着清晨的鳥語花香,心中恰然自得。
走了半晌,不覺已到前次金葉丐和他來時,遇見守靜道人之處,戒惡依稀還認得那座樹林,和林中大石,正想入林去休息一番。
這時匆聽林中有人笑道:“吳小俠起牀甚早,是打算下山去麼?”
隨着語聲,林中走出一個道人來。
戒惡認得這人道號微塵,是守靜道人的師兄,不想他今在此處出現。
當下戒惡便笑着拱手道:“原來是微塵道長。我是信步閒遊而已,道長是剛從通虛堂來麼?”
微塵笑道:“那倒不是,貧道三日前奉了掌教真人之命,調來此處,代守靜師弟任山門援引,方才正在林中練功,卻見吳小俠從那邊來。”
戒惡方才明白,武當駐守山門的道人,乃是輪流替換。怪不得有數日沒見着他。
微塵又笑道:“本山同門,多數皆派有執事,今兒吳小俠來在山門,正是貧道佳賓,吳小俠既想遊覽,待貧道引路如何?”
吳戒惡忙笑應道:“如此極好。”心裏卻想道:“這武當山規模好大,就和一個國度一樣,從前常聽父親的朋友稱讚碧雲莊規模不錯,看來連人家百分之一也只怕及不上,名山大派,果然不同凡響。
兩人一路閒談着走來,微塵道人絲毫沒將他當成小孩,説話態度都似當他武當佳賓一樣尊敬客氣,戒惡對他頗有幾分好感。
戒惡手指前面問道:“這兒不是解劍巖麼?”
微塵點頭道:“正是,此處已算武當外山,過了解劍巖,便算到了山下了。吳小俠如無別事,請到敝觀待茶如何?”
剛説到此處,吳戒惡忽然“咦”了一聲,微塵忙順着戒惡注目之處看去,只見遠遠一人,步履如飛,直向解劍巖奔來。
戒惡眼力極好,已看清了這人是誰,登時耳裏嗡的一響,幾乎昏暈過去。
微塵道人尚不知就裏,便道:“這人不是白鶴大師兄麼?看他如此忙迫,似乎遇見了什麼事的樣子,這倒有些叫人詫異。”
微塵道人剛説完話,白鶴已竄上了解劍巖。他見戒惡也在此,似覺有些意外,面上立時流露出窘急之色,但立即也便恢復了常態。
這雖然只是一瞬間事,但已被戒惡看在眼裏,他一見是白鶴突然歸來,這無異將昨夜謝青峯揣測碧雲莊平安的話全部推翻,再見白鶴神態有異,便已料到父叔們凶多吉少,一時他竟木然呆立在原地,竟忘記了上前招呼。
微塵便上前稽首道:“大師兄歸來了,一路可好?”
白鶴只略舉一舉手,説道:“承師弟掛念,我倒沒有什麼,只是……”
説了半句又復忍住。掉頭對吳戒惡道:“吳小俠也在裏,山上還住得慣麼?”
白鶴雖然極力想裝出微笑,但他這時滿心惶愧憤怒,那裏裝得出笑容來,倒變成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戒惡倒反而已經鎮定下來,趨前施禮道:“俞道長為家父家叔奔忙,弟子感激莫名。”
白鶴見他似要下拜行禮,自己此去已經把事辦糟,誤了人家全家性命,那裏還有臉受他這一禮。心裏一急,忙過去用手一擋,口裏道:“吳小俠休要多禮,貧道那裏敢當?”
不想他用力太過,幾乎將戒惡整個身軀拋了起來,旁邊微塵道人看得大為詫異,正想:
今兒這大師兄到底怎麼啦?
白鶴深怕戒惡再問下去,急於想脱身,便向戒惡道:“尊府我已去過,今尊令叔也見過面了,此事一言難盡,待我見過掌教師尊以後再詳談吧。”
戒惡甚欲知道詳情,便衝口問道:“敢問前道長,可曾與崑崙弟子見了面麼?”
白鶴最怕他問這句話,果然戒惡單刀直入的提起了這事,在勢又不能不答,只得“咳!”了一聲道:“崑崙來的三人,我倒是全數見着了,慚愧得很……”
剛説到此處,忽然山上傳來一聲聲悠揚的聲音,那陣聲音接連不斷,疾徐有致。白鶴一聽,便慌對戒惡道:“通虛堂早課已完,掌教師尊大約便駕返觀虛堂去了,我得趁此時前去謁見。碧雲莊之事尚不能算完,待我請示掌教師尊以後,再作商議吧。”
白鶴説到最後一個字時,身形已去了十餘丈。他就如逃避二樣的離開吳戒惡和微塵二人。運起輕功提縱術,朝山頂疾奔。
這時通虛堂早課已完,眾弟子剛散了堂,各人回現去用早膳。以此白鶴沿途均碰着不少人。
這些人見了白鶴,俱都稽首招呼。白鶴只微微點頭,腳下卻絲毫不緩。
忽聽一個小童聲音喚道:“俞師伯,你老人家到那裏去?”
白鶴掉頭一看,卻是侍候卧雲道長的小童松月。只得收住腳步道:“我去觀虛堂謁見掌教師尊,你怎的跑出來玩耍來了?”
松月道:“掌教真人差我到觀虛堂取十二時辰圖,我不是玩耍。”
白鶴忙問道:“師尊不在觀虛堂麼?”
松月搖頭道:“掌教真人此刻在通虛堂和尚真人説着話呢。師伯要見他老人家,還是轉到通虛堂去吧。”
白鶴不等聽完便掉頭逕奔通虛堂,守堂童子通報進去。
少時裏面走出一位年約三十左右,丰神俊秀的道人,見了白鶴,忙上前行禮,説道:
“大師兄辛苦了,剛才到麼?”
白鶴認得這人正是通虛堂執事弟子石少陽,是尚真人門下弟子卧雲道長的師侄,便也稽首道:“愚兄剛才趕到,尚師叔在內麼?”
石少陽點頭道:“掌教真人正和家師敍話。昨夜米師兄新從徐州趕來,這時由謝師兄倍着等待謁見,還在候着哩,大師兄請到堂內等候吧。”
白鶴隨着石少陽走進堂內,在第一重殿上等待了一陣,只見守堂童子傳出話來道:“掌教真人傳俞師伯入內相見。”
白鶴躬身答應,解下寶劍交給石少陽,方隨着守堂童子入內。
接連穿過兩重大殿。此時殿中各人俱已散去,殿上排列着千數百個棕草蒲團,每重殿都有一個小童侍候。見了白鶴進來,皆垂手肅立。
白鶴隨着守堂小童走過了三重大殿,便來到了通虛堂後院。
這裏是一個小而精緻的院落,天井裏栽着花木。一連三間精舍,除了左間是本堂執事住屋以外,其餘兩間皆是準備為本山前輩真人起居休息所用。
這時院落里正站着兩人,一個是謝青峯,另一個卻有四十開外,作武士打扮,兩人見了白鶴,俱都恭身施禮,那人悄聲道:“小弟米重光參見大師兄。”
白鶴還了一個稽首,也悄聲道:“不敢當,待愚兄見過掌教師尊,卻來敍話。”
説着整了整衣襟。小童掀開門簾,白鶴緩步而入,見卧雲道長正倚着一張茶几坐着,對面椅上坐着一個鬚眉皆白的老道人。白鶴認得這人正是師叔尚真人。忙先拜見了卧雲,然後再跪下給尚真人行禮。
尚真人扶起白鶴道:“聽説師兄差你去苗山辦事,可辦妥了麼?”
白鶴躬身道:“弟子正要向掌教師尊稟明,此次怪弟子無能,受人所愚,特地回山向師尊請罪。”
卧雲緩緩地擺一擺手,説道:“你且將經過情形慢慢講來。”
白鶴便將自己入碧雲莊會見羣雄起,直到與徐霜眉較量被挫為止,扼要地敍述了一遍,想卧雲會責備他太過粗心,以致折了武當聲譽。誰知卧雲到似乎並不注意這些事。待白鶴説完以後,卧雲默然半晌,只問道:“你這脱身一走,碧雲莊以後的情形,你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白鶴道:“弟子走到白象坡時,遙望碧雲莊火光沖天,似已被崑崙弟子放火焚燬。”
卧雲聽到這裏,卻微微皺了皺眉。
尚真人便道:“赤陽子向來對門人極嚴,他門下弟子豈能如此乖謬,想來這方吳二家,一定仇深似海,所以這方氏姊弟才會在報仇之後,還焚莊泄恨,師兄可知道這黔邊吳氏弟兄,早年到底是何等樣人?他兩家結仇的經過如何麼?”
卧雲嘆息一聲,方道:“這事詳情我倒也不大清楚,不過吳氏弟兄自從息影苗疆以後,人緣聲譽都還不差,猶其吳壁為人本份老實,真沒想到他會遭這樣的慘報。”説着又搖頭嘆息。
尚真人又道:“依小弟看來,師兄這次派一清去調解這場冤孽,事前未免稍嫌疏忽了。
我是怕那吳氏弟兄早年品行不端,才惹下這場大禍,在真相未明之前,師兄便派人調處,固然師兄是一片慈心,但恐外人不知,反以為我們武當動不動便以聲威相壓,這可不大好。”
卧雲道:“師弟這話極是。先時我也不肯應承這事,奈何江南金葉丐俠苦苦糾纏,還有那吳璧之子戒惡也跪地苦求,我念在孺子何辜,也受這些孽債牽連?所以如説這事我為助黔邊吳氏員仲,還不如説我看着這一老一小不忍的為是。”
尚真人笑道:“金葉丐俠是古之朱家郭解一流人物,熱心好義,為朋友不惜兩肋插刀,原是極可佩的,但江湖中人大抵只講私人交情恩怨。金葉丐俠向來交遊不擇,對誰都一樣熱心,有時難免失分寸。”
卧雲笑道:“師弟這話也太過慮了。吳氏弟兄早年為人如何,我雖不敢説,但他們有一幼妹,卻是峨嵋靜因師太入室弟子,師弟請想,靜因老尼為人之孤僻嚴厲,較之赤陽子如何?”
卧雲與吳氏昆仲訂交,乃在他二人退出江湖,歸隱苗疆以後,吳氏弟兄有一長時期隨南海島主方繼祖在海外,在江湖上露面的時候本來不多,“萬兒”也並不太響亮,加以卧云為人向抱“君子坦蕩蕩”之旨,吳氏弟兄又一向以晚輩自居,卧雲自然不便追問他們身世,因此他並不知悉吳氏弟兄早年曆史。
尚真人早年和崑崙四子皆有交情,他深知赤陽子為人方正。他既能允許門人下山尋仇,想來仇家定有可死之道,所以才如此説。
吳氏弟兄在武林中的聲名和地位,可不能和崑崙掌教相比較。尚真人如此一説,卧雲也不好替他們辯護,所以才提出吳玉燕和峨嵋靜因師太的關係來。
尚真人一聽這話,便詫異道:“靜因師太的傳人,不是那姓呂的小姑娘麼?幾時有個姓吳的?”
卧雲笑道:“靜因師太的弟子共有兩人,師弟説的是她大弟子呂曼音,這姓吳的是她第二個徒弟。”
峨嵋靜因師太共有兩個徒弟,大弟子呂曼音出道較早,在武林中頗有名氣。尚真人是想吳氏弟兄皆已年到花甲,他們的妹妹至少總有三四十歲了,那呂曼音也不過三十左右,那麼這姓吳的姑娘如在靜因門下,總該是呂曼音師姐才是。他卻不料吳玉燕只有二十多歲年紀。
經過卧雲解釋以後,尚真人不覺笑了起來。又適:“在江湖上是非恩怨極為麻煩,我們總以少理會為是。不過赤陽子門下弟子見了師兄手書,尚且如此妄為,也有些出人意料。”
在卧雲和尚真入議論之時,白鶴一直在旁侍立,這時便稟道:“當時因為徐霜盾一開口便迫弟子退出碧雲莊,弟子忍無可忍,才在內五行功夫上和她一較長短,弟子一時大意中了她的詭計,當時無顏再在碧雲莊上逗留,故此弟子還沒來得及呈出師尊的書信。”
説着從懷中摸出卧雲致赤陽子的書信,雙手捧着呈與卧雲,卧雲接過手來,順手放在桌上。
尚真人深知白鶴性格剛強,便猜到此番多半因他不肯讓人,持技相壓,尚未取出書信,雙方便已經説僵,這都怪他平時自視太高,方有此失,但當着卧雲,也不便多説他。
白鶴又稟道:“弟子回山之時,途中遇見天台盧老前輩,他命弟子代為問候師尊師叔。”
剛説到此處,松月捧着一卷圖走了進來,白鶴便未再説下去。
松月將圖呈給尚真人,又回身向卧雲稟道:“吳戒惡小俠在堂外求見掌教真人。”
卧雲點一點頭,松月便退了出去。這裏尚真人又問白鶴道:“你是在回山時碰見盧大俠的嗎?”
白鶴道:“正是,盧老前輩和黔邊吳氏弟兄也相識,方氏姊弟到碧雲莊尋仇之事,他也知道。”
白鶴説到這裏,卧雲和尚真人兩人也都留了意,正要再問,門簾掀處,吳戒惡已經跨進門來。
卧雲尚未開言,吳戒惡已經跪在地上,説道:“白鶴道長在此時歸來,晚輩父叔想來已遭仇家毒手。……”説到此處,他已氣噎咽喉,以下的話,再也説不下去了。只跪在地上渾身顫抖。
尚真人雖然嚴肅方正,心腸也是極軟的,見戒惡如此,他也頗覺慘然。
白鶴便急忙道:“吳小哥且別傷心,碧雲莊雖被焚燬,令尊令叔卻也未必便難定遭了毒手。”
尚真人便接口道:“是啊!我想崑崙派戒律極嚴,除了門下弟子身負重冤深恨,準其報復而外,放火焚房卻是萬萬不許的,想是那崑崙弟子未能擒獲仇家,一口惡氣難出,盛怒之下,才不擇手段,放火泄憤,如果我這推斷屬實,可能令尊令叔已逃出了仇家掌握,在真像未明之前,且先別苦壞了身體。”
吳戒惡只當尚真人這番話是説來安慰他的。照他想來,連莊房尚且被焚燬,父親叔父豈能免禍?但他此刻已較方才鎮定了許多,便跪着哭道:“這次俞道長萬里奔波,雖然未能救得晚輩父叔之命,晚輩仍是始終感激的,只要晚輩活在世上一天,此恩此德,決不會忘。”
卧雲擺手道:“這些話且不必講,你先起來,有話慢慢説。”
戒惡也不肯起來,仍然跪着道:“但崑崙弟子這筆殺父燒莊之仇,晚輩也沒齒難忘,只要晚輩活在世上一天,此仇必報,晚輩只求掌教真人大發慈悲,准許晚輩歸列武當門牆,學好武功,好替父叔報仇。”説罷連連以頭碰地,淚如雨下。
白鶴在旁看見,也覺心酸,他巴不得卧雲能准許戒惡歸入武當門下。
卧雲長嘆一聲,説道:“冤冤相報,如何是了?吳小哥且先起來,再從長計議,此事不是片言可決的。”
戒惡已聽出卧雲口氣是不肯收留,心想崑崙門下何等厲害,卧雲又不肯收錄,父叔之仇,何時得報?這樣一想,頓覺無望,不禁伏地大哭起來。
卧雲雖也覺戒惡太可憐,但一想此事可能後患無窮,便不敢輕於答允,只命松月扶戒惡回房去休息。
待松月將吳成惡送走後,卧雲才想起白鶴適才的話尚未説完,便又問道:“天台盧兄對碧雲莊之事如何説法?”
白鶴道:“盧大俠一知曉此事,便先派他門下甘明馳赴碧雲莊示警。後來盧大俠在赴碧雲莊途中又遇見了別事,延誤了時間。不過弟子在碧雲莊卻未見到天台門人,不知是何緣故?”
卧雲又問了些別的事,白鶴方才返了出來。卻見石少陽和米重光站在院落裏,卻不見了謝青峯。
石少陽道:“謝師兄和那吳姓少年一起走了,臨走時他命小弟轉告師兄,請到他眉峯小館一敍,他有話要和大師兄談哩。”
這時松月又出來傳米重光進內,白鶴便道:“米師弟在謁見了掌教師尊以後,我們在謝師弟那裏會面吧。”説罷各人分手。”
白鶴出了通虛堂,先回到自己住處沐浴更衣,又到守虛堂察看了煉藥丹爐,方到眉峯小館來。剛一跨進院落,便聽見好些人在大聲議論。
原來金鼎道人,米重光,石少陽這些人都聚在謝青峯房內,一見白鶴到來,俱都起立讓座。
白鶴首先問起自己走後,守虛堂煉丹之事如何?
謝青峯笑答道:“師兄走後第三日上頭,丹藥便已出爐,第十日上頭便已全部配製妥當,掌教真人和尚師叔皆已親自驗看,現在通虛堂由五師弟保管。”
石少陽便笑問道:“大師兄此刻可要看一看?”
白鶴擺手道:“不必了,愚兄不過問問而已。那位吳小哥到那裏去了?”
謝青峯嘆息一聲道:“那孩子也真可憐,年紀只有一點點,人卻那麼懂事。方才我陪他回來,開導了他一陣,此時他獨自到後山散悶去了。”
米重光不知就裏,便向謝青峯進問吳戒惡的來歷。謝青峯將吳戒惡身世大略敍述一遍,米重光和石少陽皆嘆息了一陣,又問白鶴此去碧雲莊詳情。
石少陽笑道:“方才我入內遲了一步,只聽到個結尾,金鼎師兄也未聽到,大師兄何不再説一遍?”
白鶴“咳!”了一聲,搖頭道:“石師弟再別提了,愚兄自在江湖行走以來,就從未栽過這樣的筋斗,我俞一清三字這次算被徐霜眉買去了。”
他接着將碧雲莊之行詳述了一遍,一直談到烈火玄冰,較量內功為止。
石少陽便忿忿的道:“小弟有幾句話,大師兄可別生氣,我説大師兄也忒老實了。用這種方法較量功夫,那能作得了準,大師兄原該和她理論才是,不該就此認輸,俞一清三字豈能算栽在徐霜眉手裏呢?”
白鶴擺手道:“賢弟這話差了。我們是甚等樣人?既然話講在前,焉有反悔之理;徐霜眉既然先拾完火中鐵彈,我又失手震破了鐵爐,自然該認輸才是。”
米重光對石少陽道:“石師弟不必生氣,大師兄此事其實不算丟臉,江湖中人縱然知曉此事,但一查問個中情由,便不難明白徐霜眉只是以智取勝而已,並未較量出真正功夫。對於我們武當聲譽,以及大師兄聲名,仍然毫釐無損的。”
米重光説到此處,謝青峯卻微笑着插嘴道:“米師弟這話卻並不盡然,這便叫做失之毫釐,謬之千里了。”
米重光忙問:“這話何意?”
謝青峯笑道:“想人家金葉丐俠,萬里遠行,不辭奔波勞苦,來求本門掌教真人,便是仰慕我們武當聲威,否則以江南三丐交遊之廣,他那裏求不到朋友,何必跑到這兒來。掌教真人不差別人,偏命大師兄出馬,對此事之看重,也就可想而知。但大師兄此去,並未挽回碧雲莊危運,異日掌教真人見了金葉丐俠如何交待?徐霜眉用詭計取勝,對大師兄令名固然無傷,但救不得碧雲莊,對武當派聲譽卻不能無損呢!”
謝青峯這樣一説,白鶴頓感惶愧,心中不安,不禁渾身汗下。
謝青峯又道:“其實大師兄在較量火中取彈,被徐霜眉愚弄以後,口頭上認輸並不要緊,但最不該立時便離了碧雲莊。這一着卻大大的錯了,如果彼時小弟隨侍在側,決不令崑崙弟子如此稱心如意。”
白鶴無可奈何地道:“我既已輸了,還好意思不走麼?”
謝青峯搖頭道:“不然!我且先問大師兄,據大師兄看來,徐霜眉功夫到底如何?”
白鶴想了一想,説道:“這倒很難説,我自忖難勝她,不過她要勝我,只怕也未必容易,至於那方氏姊弟,我確還沒有把他二人放在心上。”
謝青峯笑道:“這就是了,須知徐霜眉當時在碧雲莊上,所忌者,唯有大師兄一人而已。設如大師兄當時硬要插手,徐霜眉未必便真個與你翻臉。”
金鼎道人一直未講話,這時便接口道:“聽説徐霜眉脾氣也很剛硬哩。”
謝青峯笑道:“金鼎師弟,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説徐霜眉便畏怯於大師兄,但我卻敢於決定:赤陽子在命他門人下山誅仇之際,卻決沒想到我們武當派會干預此事,因之我敢料赤陽子對他門人就一定沒有指示。”
金鼎道人聽了這話,不住點頭,微笑道:“謝師兄果然不愧聖手諸葛,你這推想額合情理。”
謝青峯笑道:“如論聰明,那徐霜眉自是不弱。”
石少陽仍忿忿地道:“詭計弄人,有什麼值得佩服的?我便不服。”
謝青峯道:“須知大師兄此去,乃是奉了掌教真人之命,與武當門人擅自干預者不同。
憑他是誰,如果真要對大師兄無禮,便是冒犯了我武當掌教,亦即是得罪了我武當派上下千餘弟子,即令是徐霜眉,她也未必敢於如此罷。”
石少陽右手捏拳,向左手掌心裏一擊。叫道:“對了,怪不得她要大師兄説明白,干涉此事到底是掌教真人之意,還是大師兄本人之意,原來是給大師兄扣上一項死帽子呢。”
謝青峯微笑道:“這便是她厲害的地方。這麼一來,便輕輕將掌教真人之意,化為兩派門下弟子私人間的交涉,如果不是這樣,我料她還未必敢於和大師兄較量內功呢!”
白鶴搖頭道:“也怪愚兄不察,致墮她術中,日後如果再遇到崑崙門下,我倒要鬥鬥他們。”
米重光也道:“小弟數日前在黃河渡口碰見了神眼彌陀,他還不知他兄弟受傷之事,看來令番崑崙派還結了不少樑子吧。”
白鶴道:“可不是麼,泰山門下的陳老七肩骨被打碎了。泰山俠隱夏一尊在武林中是甚等威望,這個臉他丟得起麼?”
謝青峯道:“夏老前輩雖説性情高傲,到底是武林中的老前輩,我料他倒未必會説什麼。不過陳老七那些師兄們可不是省油燈,老大蒙潛龍還稍好一點,像向玄龍厲飛龍這幹人,豈讓得人的麼?我看萬竹山莊決不能默爾而息的。”
白鶴又道:“陳老七的傷倒不算太重,頭數華山派的裴敬亭傷得厲害,幾乎氣血兩崩,許伯景只有這一個親師弟,我看他決不會善罷干休。這次崑崙派算是犯了眾怒了,麻煩還在後頭呢。”
米重光卻忽然道:“大師兄,這次碧雲莊之事,掌教真人後來還有什麼指示沒有?”
白鶴搖頭道:“掌教師尊原是卻不過金葉丐俠之情,才命愚兄跑這一趟,如今事情已了,愚兄雖然處置不當,掌教師尊也並未深責,算是已經過去了。尚師叔也不大讚同此事。
自然我們不會再惹這些塵俗之事了。”
米重光默然半晌,方陪笑道:“大師兄請恕小弟直言。據小弟看來,尚師叔他老人家是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二。”如果大師兄沒去碧雲莊,倒也罷了。此時如果束手不理,卻是不妥。”
白鶴搖手道:“賢弟,你聽我説,我受徐霜眉愚弄,日後遇上崑崙弟子,我自然得找他們算算賬,但我決不能特意去尋他們,至於江湖上如何談論,那我也不在乎。我本不是江湖中人,便讓他們説我俞一清敗在徐霜眉之手,又有何妨?”
米重光道:“小弟並非此意,我也知大師兄並不在意這些虛名。但江湖上人的想法卻有些不同,照方才大師兄所説,在大師兄去碧雲莊之前,莊上尚且高手雲集,初次交鋒,裴柳陳三位雖然身受重傷,但崑崙弟子也沒得到便宜。此時莊上尚餘孫天夷、陶春田、鐵木僧、馮卧龍等好幾位高手,大師兄一去之後,他們送人的送人,找人的找人,一時俱都散盡,可知他們對師兄如何推重?要知道,大師兄不去,這些人決不會散。您一去,這千斤重擔便算放在您一人肩上了,您這一卸肩不打緊,碧雲莊由此化為灰燼。大師兄請想,人家對此事如何看法?雖説那些人便都不散去,也未必便保存得住碧雲莊,但那是另一件事,江湖朋友卻不是這等看法哩。”
米重光是武當俗家弟子,久闖江湖,閲歷甚豐,這一席話乃是經驗之談,可説句句中肯,語重心長,白鶴俞一清不禁聳然動容。
俞一清在武當第二代弟子中,地位最高。武當諸弟子皆視之為承繼卧雲道統之人。今番下山辦事,卻落了個幾面不討好。雖説眾位師弟所言皆是出諸善意,他心裏也氣惱異常。
還是謝青峯看出他臉色不正,忙把話支開,笑問道:“師兄此次回山,在途中碰見了天台盧大俠麼?”
白鶴乃是直性人,卻未看出謝青峯之意,便答道:“正是呢,盧大俠風采仍不減當年,健談得很。”
米重光便忙問道:“就是當年大鬧太清宮,力戰崑崙四子的鬧天宮盧大俠麼?”
白鶴俞一清大笑道:“不是此老還有第二個盧大俠不成麼?”
石少陽此時對崑崙已然有了成見,一聽盧吟楓當年居然敢於大鬧太清宮,心中油然起了敬意。便笑道:“看來這位盧大俠倒有幾分像四師叔和五師叔,性子是十分剛強的。”
白鶴搖頭道:“這卻不能打比,盧大俠對朋友熱心,擅闖崑崙之事,只是少年時不知天高地厚吧了。要論孤僻怪異,盧大俠卻不如五師叔之甚。”
金鼎道人忽然道:“您方才談起見着孫天夷來,那火雷王當年不是與鬧天宮盧大俠,和天台劍客普真人結有樑子的麼?”
白鶴道:“正是他,所以我見了盧大俠以後,便告訴他孫天夷已到了碧雲莊,盧大俠似乎並不十分在意,倒是談起碧雲莊被焚之時,盧大俠卻連聲長嘆。”
金鼎道人問道:“盧大俠因何對碧雲莊這樣關心呢?”
白鶴道:“盧大俠和碧雲莊主吳氏昆仲有舊,他為人又是古道熱腸,他知道吳璧之子在武當山,便再三託我致意掌教真人,將此子收歸門下。可是照方才掌教師尊和尚真人的神色看來,此事恐怕又很難辦,咳!我真沒料到我一辦起事來,竟會處處碰壁。”
大家又談論一陣,都覺得卧雲和尚真人是主張化冤解孽的。為了怕日後冤冤相報,他們恐不會允許戒惡列入武當門牆。
白鶴又道:“我擔心的,倒不是怕這孩子找不到名師。衝着崑崙弟子這種驕橫自大,不論點蒼華山,還有個不收他的麼?盧大俠對這孩子很關心,天台派便頭一個會收他,可是這麼一來,我們武當派日後便別想再領袖中原武林了。”
石少陽便接口道:“可不是麼,人家還當我們怕了崑崙派,才不敢收這孩子哩。”
此時除了金鼎道人而外,不但白鶴忿忿,便是謝青峯、米重光、石少陽這些人對於卧雲和尚真人不肯收吳戒惡一事,心裏都有些不以為然起來,只不過都不敢宣之於口而已。
但他們卻誰也不敢去向卧雲或尚真人請求,議論一陣,仍然不得要領,只得各自散去。
武當山上,中心之區共有三宮四堂,乃是總管全山之地,此外其它廟宇宮觀何止數百。
但都聽命於這三宮四堂。四堂執事隨時調動,但他們大抵皆各有自家的道院。
白鶴俞一清是卧雲道長的大弟子。此時執掌着“守虛堂”,他自己住的地方卻名叫“白鶴道院”。
白鶴別了眾人,便向白鶴道院行去,剛轉過石少陽住的“純陽觀”,卻見吳戒惡獨自行來。他揹負着手,低着頭,一步步地走來。被道旁花草一襯托,顯得分外淒涼。白鶴不由暗暗嘆息。
吳戒惡見了白鶴,便站住行禮道:“俞道長是回道院去麼?”
白鶴勉強笑道:“方才我到眉峯小館來看望你,謝師弟説你出外散步去了。”
吳戒惡忙道:“這那裏敢當,我不知俞道長會駕臨,才出來隨便走走。”
白鶴笑道:“本山道觀極多,吳小哥雖然不一定會認得,但只要一提我們幾人的名字,他們自然會招待你,這座山不算小,景物也值得遊覽,過兩日我陪吳小哥去後山走走吧。”
吳戒惡也陪笑道:“多承道長關注,方才我便到後面山上去來,只是那山谷上的鐵索橋太窄太險,所以我沒敢走過去。”
白鶴臉上忽然一動,怔了一怔,方道:“你看見了那鐵索橋了?”
吳戒惡點了點頭,白鶴又問:“還看到別的什麼東西沒有?”
吳戒惡想了想道:“沒有什麼了。”
白鶴走近一步,問道:“真的沒再見着別的東西嗎?你仔細想想看。”
吳戒惡又想了半晌,方道:“那邊巖上好似用繩子吊着一個鐵罐,不知做什麼用的。”
白鶴又問道:“你站在這邊山坡上,可望得見那邊山岩上有什麼東西沒有?”
吳戒惡是聰明人,一他見白鶴這樣迫問,已知其中必有緣故,便道:“遠遠望去,那邊巖上似乎露出一座茅亭的亭項,此外便見不到什麼了。”
白鶴微微噓一口氣笑道:“這樣很好,那邊原是不許人去的,便是本山弟子,如果未得掌教真人許可,或持有四堂符令,也是不能過去的。”
吳戒惡不知道這是何故,想來是他們山上的規矩,也不便多問。
正説話間,石少陽已走了來,他見白鶴與吳戒惡站在路旁談話,便招呼二人入觀去歇息。
白鶴道:“我這就回去了,你別管我們吧。”
石少陽見白鶴神情,似有話要與吳戒惡商議,也便不再勉強,略微客套了幾句,便轉身入觀去,待石少陽走後,白鶴方問吳戒惡道:“前番聽金葉丐俠之意,似你欲拜在武當門下,你本人之意如何呢?”
吳戒惡一聽,登時愁容滿面,悲聲道:“若能拜入武當門下,乃晚輩求之不得的事,不過看卧雲道長神色似不願收錄,晚輩空有立雪之心,仍是無用。”
白鶴便在心裏暗贊:這孩子果然乖覺,他已看出了掌教真人之意。
吳戒惡又拭淚道:“如今晚輩已落得家破人亡。我與崑崙弟子不共戴天,恨不能立時學好武功,好報此仇恨,設如卧雲道長能夠回心轉意,允許弟子列入武當門下,固是晚輩終身之幸,如其不然,晚輩也想拜辭下山,另訪明師,卻不願再耽在山上了。道長和謝道長這些人對晚輩的關懷照料,晚輩仍是終身感激的。”
白鶴想了一想,方道:“你説的這番話,使我也很難受,此時此地皆不是談話之所,今兒晚上,你和我約謝師弟同到白鶴觀來,我們再作商量,總要令你能遂心願方好。但你除謝青峯而外,卻不可向第三人提及此事;你可辦得到麼?”
吳戒惡雖猜不透白鶴是什麼意思,但也料到是與自己拜師之事有關,此乃關係自身前途,和報仇雪恨的大事,自然沒口價答應,誠摯之情,現於詞色,只差沒有發誓而已,白鶴倒笑了。
白鶴笑道:“你且慢高興,事情成與不成,還得看你自己造化呢。”
説罷兩人各自分手。
吳戒惡回眉峯小館以後,窺個空兒將白鶴所説的話,偷偷的告知了謝青峯,謝青峯想了一陣,只淡淡地道:“我已知道大師兄之意,不過這事進行起來,也並不容易,回頭再商量吧。”
他仍沒説出個所以然來,戒惡也不敢多問。
到了晚上,謝青峯果然領着吳戒惡到白鶴觀去。童子剛一入內通報,白鶴已迎了出來,原來他早已候了多時的了。
三人略談數語以後,白鶴便將戒惡留在廳上,卻拉了謝青峯到他丹房之中,商談了好一會功夫,兩人方才重行出廳落座。
這時白鶴正色對吳戒惡道:“關於你求師的事,我和謝師弟兩人已為你想出了一個人來,但在進行此事以前,我先要問你兩句話,你須照實答覆,卻一字不許支唔。”説着,一雙鋭利的目光,牢牢盯在吳戒惡臉上。
戒惡雖然在武當住了相當長時間,但和白鶴卻只見過數面,白鶴雖然品貌風度有種冷峻威嚴之感,但對戒惡卻一向是和顏悦色的,從未如此鄭重過。
當下戒惡慌忙答道:“敢不如道長所命。”
白鶴道:“我且問你,你想進入武當門下,是為尊崇我武當劍術武功,想學好以後,與崑崙為敵,替父叔報仇?抑或只是欽慕我武當派名氣,以列入門人弟子為榮?你須坦白告我。”
他這一問,卻令戒惡很難答覆,戒惡在心裏想道:“我如果只承認想學好武功,替父叔報仇,便無異説我並非為欽慕武當名氣而來,白鶴和謝青峯能夠不多心嗎?如説單為欽慕武當名氣,似乎又説的是違心之論。”
他正在盤算之際,卻見白鶴正牢牢注視自己,心下一慌,使衝口道:武當派名聞天下,晚輩一向心折,但晚輩身負血海冤仇,不能不報,正因武當派劍術武功皆名聞海內,所以晚輩才想投入門下,練好武藝,好報崑崙弟子焚莊之仇。”
戒惡目以為這番話應對很得體,不想白鶴卻搖頭道:“你一心想報仇,勿怪掌教師尊不肯收錄你了。”
戒惡不由一怔。
謝青峯見他仍不大明白,便道:“你別以為掌教真人畏懼崑崙派。乃是掌教真人怕日後你們冤冤相報,甚至引起兩派失和,多生事端,這卻是我們武當家法所不許。掌教真人乃是本派領袖,他要對歷代祖師家法負責,雖然他心中何嘗不同情你?但卻愛莫能助。除非你放棄復仇之念,那麼我們還可替你進言。懇求掌教真人收錄你,所以你自己得先拿定主意。”
戒惡俯頭不響,心中卻道:“我如不為替父叔復仇,入武當門下幹什麼?”
白鶴看出了他的心意,便笑道:“吳老弟,果然有志氣,寧折勿彎,這才是大丈夫本色,報仇之事你不用急。你那兩個仇家我都會過,功夫是較一般人稍高一些,不過就憑我俞一清,要制服他兩人還綽有餘裕。如今我替你尋一位功夫較我高上十倍的師父,你只要學得他一半的功夫,何憂報仇不成?”
吳戒惡不等他説完,便已跪了下去。説道:“道長如此仗義,晚輩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
白鶴忙扶他起來。笑道:“不必如此,但我還有兩句話要囑咐你。”
戒惡道:“道長只管吩咐,晚輩無不遵命。”
白鶴道:“我替你尋的這位師父,武功固然很高,但脾氣卻非常古怪。如果我替你去求他,他斷然不肯收你。適才我和青峯師弟已代你商量好一條苦肉計,只不知你能否受得了。”
戒惡慨然道:“道長放心,晚輩只要能投明師,雖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便請道長示下。”
剛説到這裏,只聽“沖虛堂”大鐘連響數響,白鶴道:“此時已屆全山夜禁之時,少時便有巡夜弟子各處巡查,雖説沒甚要緊,被他們遇上終是不便,這事又非三言兩語可以説完,還是回去以後再由青峯師弟詳細告訴你吧。”
戒噁心中疑惑,便拿眼去看謝青峯。
謝青峯也看出了他的意思,便笑道:“這樣也好,待回去後,我再詳細告訴你便了。”
説着便站起身來。
白鶴將他二人送到門口,又對戒惡道:“明日辰末時分,待通虛黨早課散後,你可去後山鐵索橋附近等我,最好不讓人看見,明白麼?”
戒惡唯唯答應,辭了白鶴,隨着謝青峯迴眉峯小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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