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譚維一大早就起來了,準備去岳父母家幫忙,但小冰不肯起來,哼哼唧唧地訴苦:“眼皮好沉啊——腰好酸啊——背好疼啊——求求你了——讓我再睡一會吧——”
他覺得小冰可以遲到,但他遲到了不好。小冰是親閨女,父母心疼她,她不去幫忙沒什麼,但他這個做女婿的,如果也不去幫忙,岳父母就會不高興了,因為A市就興女婿上丈母孃家做苦力。A市的丈母孃們最愛在一起比誰家的女婿勤快不勤快了,如果誰家女婿不勤快,丈母孃臉上就沒光,顯見得自己的女兒“降”不住女婿,那丈母孃就要在女兒耳邊吹點風,慫恿女兒對女婿“家法處置”,聽説為這種事離婚的也不在少數。
他的岳父母還是比較通情達理的,一般沒叫他去做什麼苦力,可能現在也沒什麼苦力可做了,再加上他跟小冰住在A城東部的大學區,而岳父母住在A城西部的商業區,離得比較遠,也不能大事小事都叫他過去做。
他姐夫不大勤快,所以不怎麼討他父母喜歡。他媽媽總是用他姐夫做反面教材來教育他:“別學你姐夫,一來就伸着個腿躺那裏看電視,都是等人家把飯做好了才伸筷子吃。老話説‘力氣是奴才,去了又回來’,多幫你丈母孃做點家務事,不會累死掉的。”
他也看不慣姐夫那一套,每次來他家都是什麼也不幹,讓自己老婆忙着帶孩子,讓兩個老人在那裏忙活做飯。有時他媽背地裏説起這事,他姐就哭,説他姐夫根本不願意來丈人家吃飯,每次都是她勉強拉來的,來了不做事她也沒辦法,為這事也吵了多少次了,沒一點用,總不能為這事離婚吧?
他父母只能嘆氣,説:“算了,他在我們這裏做不做無所謂,只要他在你們自己家裏做事就行了。”
他姐總是説姐夫在他們自己的小家裏還是做事的,但譚維打死也不相信他姐夫在自己家裏就會勤快到哪裏去。一般人都是家懶外勤,既然他姐夫在丈母孃家都這麼懶,在自己家裏怎麼會勤快呢?只不過姐姐要面子,不肯承認罷了。
他不想讓小冰也落到姐姐那種尷尬的境地,所以他每次去岳父母家都是搶着做事,岳父母一直很誇他,小冰也覺得很有面子。其實生活已經這麼現代化了,還有多少家務事要做呢?無非就是做個飯,就算天天做,也不會把人累死,更何況他也不是天天去岳父母家。
今天既然請了客人,那他更要去幫忙,不能讓岳父母在客人面前丟了面子。但小冰不肯起來,他只好説:“那我先過去了,你也儘早趕過來,別讓一家人等你開飯。”
他漱洗了一下,就準備出發,臨走的時候問小冰:“要不要我幫你把早餐買來?”
“不要,不要,”小冰撒嬌説,“剛睡着,又被你叫醒了——”
他沒再説什麼,出門去乘公共汽車。岳父母沒叫他買菜,説菜場離得有點遠,他又只能坐公車過去,買了菜也不方便拿,還是讓他們自己去買吧。昨晚他打電話問了一下,岳母説菜已經買好了,他過去幫幫忙就行了。
他岳父一手菜燒得不錯,平時基本是岳母做家常便飯,但如果他們過去吃飯或者家裏請客,都是他岳父下廚。岳父還是數學特級教師,腦瓜子很靈光,聽説當年是因為家庭困難才選擇讀師範院校的,畢業後就做了中學老師,不然的話,説不定也混成個院士什麼的了。
這也是他岳父母特別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原因,一是他們自己年輕時沒實現的夢想只能靠兒女來實現,另外也因為學校裏有些一般教師的孩子都出了國,他這個特級教師的孩子有什麼理由不出國呢?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誰不想爭個面子?既然自己這一輩已經比過了,結果也基本見分曉了,那就輪到比下一輩了。
岳父母見他這麼早就過來幫忙,而讓妻子在家睡懶覺,自然是很高興。岳母問他吃早飯了沒有,他説還沒吃,岳母就忙着來給他煮麪做早餐。他搶過去自己煮了。吃完麪,他就幫岳父打下手,做些洗洗切切的活路,兩翁婿邊幹活邊講點像棋的事,倒也其樂融融。
小冰一直睡到飯做好了才過來,跟小陸同時到達。小陸在門邊換拖鞋時説:“國內的女同胞真的厲害,穿這麼高的鞋,還走路飛快,我跟都跟不上。我在美國那邊很少穿皮鞋,都是穿SPORTSSHOE,今天被我媽逼着穿雙皮鞋,太不習慣了,走了這麼幾步路,就把腳走痛了。
小冰跑到譚維跟前,一邊在他肩上摸摸捏捏地按摩,一邊説:“辛苦了,辛苦了,累了吧?哇,好香啊,我跟小陸兩個都是趕飯的,聞到飯香才跑來。講個笑話你聽,我在大門那裏看見一個人,穿着一雙火箭皮鞋,走路一拐一拐的,正在想這是哪個鄉巴佬,卻發現是我們的洋博士——”
他覺得小冰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講這個所謂笑話是為了聲明她跟小陸是在大門那裏碰見的,其實如果真是在大門那裏碰見的,何必要這麼解釋聲明?但是如果他們不是在大門那裏碰見的,那又是在哪裏碰見的呢?
小冰嚷嚷道:“餓昏了,餓昏了,早飯都沒吃——”
他正想找個碗,裝幾個珍珠丸子給小冰吃,就看見小陸從自己帶來的禮物當中拿了盒點心遞給了小冰:“這是你喜歡吃的綠豆糕——”
小冰接過盒子,拆開來,拿起一塊綠豆糕就大口吃起來。小陸像看個孩子一樣看着小冰,囑咐説:“BECAREFUL,當心噎着了——”
譚維看見岳母給小陸倒了杯茶,就笑眯眯地站那裏看着小冰和小陸。他心裏很不是滋味,感覺岳母又在重温那個遙遠的舊夢,把這兩個當從前那對青梅竹馬的戀人了。
吃飯的時候,岳父母的注意力當然主要是在小陸身上,不停地為小陸夾菜,向小陸打聽留學的事,拜託小陸幫忙小謙聯繫學校,又叫小謙把自己的情況都講給小陸聽。飯桌上就聽見“小陸”“小陸”的,完全是以小陸為中心。
譚維插不上嘴,有點尷尬。幸好小冰坐在他旁邊,還像平時那樣跟他親熱,一時把他碗裏的什麼東西夾跑了,一時又把自己不吃的東西丟他碗裏了,有時還夾了他喜歡吃的菜,要喂他嘴裏去,他覺得小陸一直以一種酸溜溜的眼光在打量他跟小冰,感到很不好意思,把臉扭到一邊不讓小冰喂他。
小冰有點像他岳父母,感情比較外向,表達方式比較戲劇化,有父母在跟前也敢跟他摟摟抱抱的,坐沙發上看電視總要擠在他旁邊,手也愛不老實地在他身上摸摸捏捏,完全是習慣成自然。他岳父母從來不制止小冰,但他在岳父母家還是很拘束的,尤其是小謙也在場的時候,所以他背後總是叫小冰注意點,別把小孩子帶壞了。
小冰笑他:“你別傻了,小謙還是小孩子?就算是小孩子,也不是你那個年代的小孩子了。現在的孩子成熟早,比你懂得的還多,小謙跟他女朋友每個週末都是在我家住的,他什麼不知道?”
他覺得這不是個知道不知道的問題,夫妻之間在卧室裏做些什麼,大家都知道,但那不等於夫妻可以把卧室裏的事拿到公眾場合來做。
不過今天他的感覺有點不同,他很感激小冰這麼親他,好像這就奠定了他在莊家的地位一樣,因為這説明小冰不怕小陸看見他們兩人關係很好,也就説明小冰對小陸沒什麼留戀的,那不就等於是在肯定和鞏固他在小冰心目中的位置嗎?
吃完飯,小冰削的一盤水果還沒端上來,小陸就告辭要走。大家都熱心挽留,也沒留住,岳母對譚維説:“小陸今天穿皮鞋,走路不方便,你用你爸爸的自行車送小陸到大門外去坐車吧。你給他叫個的——”岳母説着就來掏錢。
譚維慌忙推脱:“我有錢,我有錢——”他拿了岳父的自行車鑰匙,把車推了出來。兩人走到外面,他想騎上車去,但小陸説:“算了,沒幾步路,就走走吧,我好抽支煙,你也來一支?”
他看見小陸手裏拿着一包“大中華”,就接了那支煙。他會抽煙,讀大學的時候學會的,寢室裏的人都抽煙,班上的男生都抽煙,誰不抽誰就顯得奇怪了。但他抽得不兇,跟小冰談戀愛之後就基本不抽了,因為謝怡紅對他説:“小冰不喜歡抽煙的男人,所以我對小冰介紹你的時候,説你是不抽煙的,你可別把我這個介紹人的謊言戳穿了——”
他從那時起就沒怎麼抽煙了,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破一下例,因為A市的風俗,逢年過節的時候,抽煙不抽煙的男人都會帶包煙敬人,稱之為“撒煙”,所以他也帶包煙,撒給別人。別人撒煙給他,他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住,有時也抽兩口,主要看小冰的臉色行事。如果小冰沒皺眉頭,他就把一支抽完,下不為例;如果小冰不太開心的樣子,他就連一支都不抽。不過小冰在這種場合一般不會干涉他,比較給他面子。只是回到家裏之後,如果他抽過煙的,小冰就不跟他接吻,一定要等他漱口了才肯接吻,那等於就是不贊成他抽煙了。
小陸用打火機給兩人點着了煙,馬上猛吸幾口,很愜意的樣子,然後問道:“小冰不准你抽煙吧?”
“也不算什麼不準,不太喜歡就是了——”
“看來你挺怕老婆的,她不喜歡,你就真不抽了?”
“本來也沒癮,既然她不喜歡,那何必還抽呢?”
“那你很不簡單哪,我是做不到的。”小陸指指前邊一棵大樹,説,“我們在那裏站站,手裏拿着煙,去坐車不大好——”
兩人走到樹下,譚維仍然推着車,想等小陸抽完了這支煙就上車。但小陸一支還沒抽完,又拿出一支續上了,譚維忍不住笑起來:“看來你煙癮不小啊——”
“唯一的一點人生樂趣,”小陸眯縫着眼抽了幾口,“可能這就是小冰跟我吹掉的原因,至少是原因之一——”
譚維想説“不是你出了國就要分手的嗎”,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國外的煙貴不貴?”
“應該算是不貴,象MARLBORO的吧,二十多塊錢一個CARLTON,跟那邊的收入相比,就算便宜的了。但那邊很多BUILDING裏面都不讓抽煙,所以很彆扭,大冬天的,也得跑到外面去抽。有時幾節課連着上,沒機會出去,憋死人。剛才在你們家也差點憋死了——”
小陸一個“你們家”把他聽得喜上眉梢,如果小陸説的是“小冰家”,那效果就不同了。就這麼一個抽煙,一個“你們家”,就把他跟小陸的距離拉近了很多,而且不知道是他自己聽慣了,還是小陸被“國內化”了,夾雜的英語似乎少多了,他也比較不反感小陸的假洋鬼子氣了。他説:“其實你剛才在我們家完全可以抽煙,國內沒那麼嚴格——”
“算了吧,明明知道小冰討厭抽煙,我還跑她面前去抽?討她罵還是怎麼的?想辦法早點跑掉就是了——”小陸抽了一陣煙,突然説,“女人是不是——有點不可理喻?就為個抽不抽煙的事,她們就可以決定愛不愛你——”
他見小陸已經把話説到這裏來了,就順着問了一句:“小冰是為了抽煙的事跟你——分手的?”
小陸撣撣煙灰:“她沒這麼説,但肯定是其中一個原因。她一直不喜歡我抽煙,總愛嘮嘮叨叨的。而我除了抽煙,可以説沒有任何不良嗜好,所以也不想在這一點上被她限制。再就是對出國看法不一致,她説她的專業不好,不想讀那個專業的博士,也不想改專業,又不想呆家裏做家庭婦女,説白了,就是不想出國。但我已經拿到美國那邊的獎學金了,如果放棄的話,我也是不甘心的,像我這樣的人,也不怎麼適應國內的這種搞法,我只適合於呆在實驗室幹活寫PAPER,因為我不會搞人際關係——”
譚維大方地説:“這其實也不是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你出國一段時間,她自然就跟出去了——”
小陸一笑:“哈,我就是這麼想的,哪有不願出國的女生呢?不是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想出國嗎?哪裏知道我出去還沒幾天,她就在這邊另尋新歡了——”
譚維一時沒意識到那個“新歡”就是他自己,心裏很同情小陸,有點責備小冰腳踏兩隻船,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但他看見小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才意識到那“新歡”不是別人,正是他老人家自己,他有點尷尬地説:“噢,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她那時肯定沒對你説她有男朋友。上次我跟你在電話上講了幾句,就知道你——不是那種奪人之好的人,肯定是她瞞着你——”
譚維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照説他應該為小冰的行為生氣,但他心裏居然有幾分高興,因為那就説明不是小陸拋棄了小冰,而且小冰有了“新歡”不要小陸了,那不就説明他把小陸比下去了嗎?所以這應該不算“喜新厭舊”,而應該算“棄舊圖新”。
他覺得心裏挺受用的,也有了閒情逸致關心一下小陸:“美國那邊——女生多不多?”
“有一些,不過——很多都是有主的了,沒主的——也是一個個讀書讀得兩眼發直——沒什麼意思。我在美國做博士也挺累挺忙的,沒什麼閒心——也沒什麼時間——”小陸似乎很無奈地一笑,“小冰那天還説要幫我介紹女朋友——我對國內的女孩真的沒什麼好印象,我有幾個朋友,都是回國來找的,結果一辦過去就出事,不是跟老美跑了,就是自己讀上書,跟老公離婚了,沒什麼意思,白白當個運輸大隊長——”
“你也不能一棍子把國內的女孩都打死了,好的還是有的——”
“還是你聰明,就在國內讀博士,學位也有了,老婆也有了。我那時如果知道一出國她就會跟我吹——我也不會出國——”
譚維一驚,想不到小陸對小冰這麼一往情深。小冰應該不知道小陸這個想法,因為小冰談起小陸,一貫是嘲笑的口氣,如果她知道小陸寧願不出國也不要跟她分手,她肯定被感動了。
小陸連着抽了三、四支煙,似乎把肚子裏的煙蟲鎮壓下去了,告辭説:“我坐車去了,你也趕快回去吧,出來時間長了,你WIFE要不高興了——”
“我用車送你一下吧——”
“不用了,沒幾步路,我走了——”説完就匆匆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