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老頭年過六十,又黑又瘦,佝僂着背,默默抽着旱煙。看到我們下來了,抬眼看了一下,面無表情。
我看他瘦得幾乎一把骨頭,簡直擦根火柴就可以點燃。這樣的老人還能撐船?不是我懷疑他本事,而是覺得這簡直就是在虐待老人嘛。
徐鳳仙像是看出我的疑惑,誇耀道:“別看咱們老慶頭一把骨頭架子,撐船可是沒得説。那些灘啊暗流啊,就和他家門前的路一樣熟。摸不清這些,壯得一頭牛似的也沒用。”
草草用了早飯,我們三人在徐鳳仙女士的熱烈歡送下,跟着慶老頭來到江邊。
昨日只是遠眺,只覺得江水如碧很是美麗。如今近觀,才發覺許多地方浪拍礁石暗流洶湧。那江面上的漩渦就像一張張怪獸大嘴等着把人吞噬下去,水浪聲轟隆作響。
那慶大爺衝着我們打手勢。宋子敬翻譯説:“他叫我們上船。”
原來老大爺不能説話。
我同雲香互相扶持着上了那艘小船,在船尾坐了下來。宋子敬撩起衣襟正打算上船,忽然一頓,側過頭去,似乎聽到了什麼。
我茫然望去,只見幾隻鳥兒在山間飛過。
宋子敬神色凝重地轉回頭,身影一閃,就已經穩穩落在了船頭,小船微微一蕩,連慶老頭都露出讚許之色。
“大爺,開船吧。”宋子敬低聲道。
慶老頭微微點了點頭。我和雲香急忙抓住船檐,船身一斜,接着猛地旋了一個大圈,隨後被一個浪頭一推,已離開岸邊十米遠。
我打小就怕過山車這類玩意兒,很快就覺得頭昏眼花。宋子敬背對我坐在前方,身如泰山,側過來的臉上一片肅殺之色。我心裏有數,沒有打攪他,自己忍着不適,緊閉上眼死死抓住船檐。
又是一個浪打過來,小船如急流中的一片樹葉一般連着打了好幾個旋,顛沛起伏。我整個腦子亂成一團糨糊,胃裏的東西全部往上冒。
忽聽雲香一聲驚呼,宋子敬喊:“當心——”
我猛地被一股力量撲倒,只聽耳邊嗖嗖兩聲,什麼東西釘入船板。
正想看,宋子敬的手一下捂住我的眼睛:“別張開,趴好。”
話音一落,他人已經離開,我只聽風中傳來金鳴之聲。又有一個大浪打來,船瞬間被拋到高處。我一顆心都要跳出來,感覺騰雲駕霧起來。身邊雲香嚇得大叫,我一看,她被慣性一甩,兩隻腳都蹬了空。我不暇思索騰出手去抓她。沒想下一秒船又落下,雲香被我拉進船裏,我自己卻沒了着力點,往外滾去。
雲香一聲尖叫。電光石火間我拼着命抓住了船尾,可是半個身子都架在了外面,冰涼的江水一下把我打個濕。慶老頭回頭看我們倆一眼,兩眼如炬。可是他忙着撐船自顧不暇,唯有趕快過岸對面才是幫忙。
雲香已經嚇哭了,大叫:“小姐——先生快來救小姐!”
宋子敬根本脱不開身。他正迎風立在船頭,衣袂飛揚,手持一把軟劍,揮舞得密不透風。只聽錚錚響聲一片,我看到無數黑點被擊落在水裏。再看船板上,插着兩支精鋼小鏢,泛着金綠,顯然淬了毒。
我奮力往裏爬,腳卻怎麼都踩不住。雲香想過來拉我,結果船一顛,她又滾去老遠。
大浪打來,我渾身濕透,因為有水,手也漸漸抓不住,只拼命地不停往裏爬。什麼刺客,什麼暈船,全部拋在腦後。我只知道,若是鬆手掉了下去,那麼多急流暗礁,我會真的屍骨無存。
忽聽宋子敬一聲喊:“小華——堅持住——”
他欲抽身而不能。如果不保護好慶老頭,船失了控,我們反而更危險。
船又是一個顛簸,我的一隻手滑脱開去,這下全身力量都集中在右手上。雲香爬了過來,死抓住我的袖子,喊:“小姐!另一隻手!”
我使勁伸過去,接連幾次都夠不着。船一個掉頭,她又跌到一旁。
我心中絕望,想我如花似玉的年華生命才剛剛開始精彩,卻要去做那水鬼,而且死後還回不了本來的身體。怎麼看這宗穿越都是虧本的買賣。
拼命掙扎着,忽然發覺水流似乎緩了一些,再看,原來最湍急的地方已經過了,快到對岸了。
我微微放鬆,可宋子敬突然吼道:“當心——”
只見一個黑點直直朝我射來。
我鬆開了那隻抓着船檐的手。
“小華——”
急流一下將我衝出老遠,那支箭射入水裏。可我還未慶幸,一個漩渦就將我捲住。我只來得及猛吸一口氣,就被捲入了水裏。
我水性不差,可是水流洶湧,我只有隨波逐流的份。這段沒有大礁石,可是我的氧氣漸漸不足。我奮力往上游,可是無濟於事。
終於,眼前開始發黑,力氣越來越小。再也憋不住的時候,水從鼻子和嘴巴灌了進來。
原來這就是淹死的感覺。拼命想呼吸,可是灌進來的只有水,水,水。
我頭腦昏沉失去知覺……
……
……
一股暖氣猛衝進胸間,逼得我哇地吐出一口水。
聽到一個洪亮的聲音:“行了!死不了了!”
胸腔裏一片疼痛,我接連咳了好幾口,把氣管裏的水嗆出來。頭還暈得很,腦子裏有敲鑼後的迴音一直響個不停。衣服自然全濕,被風一吹,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一隻大手輕拍着我的背,一股股熱氣從他手上傳過來,烘得我心口很暖和。我大口大口呼吸,然後張開眼。
自己正靠在一個人的懷裏。那人也渾身濕透,頭髮還在滴水,卻是緊抱住我,不停幫我順氣。
我張開嘴,喉嚨裏發出破風箱般的聲音:“我這是死了嗎……”
蕭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早着呢!”
我又咳了一陣,掙扎着問:“宋先生和雲香呢?”
“有子敬在,他們不會有事的。”蕭暄説,“我們這是在下游,離你們過江的地方有五里遠了。”
我居然被衝了五里都還沒淹死,命可真不是一般地大。大難不死,現在才開始知道害怕,一回想之前的險狀,渾身發抖。
忽然有個稚嫩的聲音問我:“姐姐,你還好嗎?”
我抬頭,前面不知什麼時候蹲了一個圓頭圓腦的小男孩。這孩子粉粉嫩嫩,眉目清秀,怎麼看着有幾分像蕭暄,我大驚:“二哥,你兒子都這麼大了?”
蕭暄提高聲音:“什麼?”
小正太也歪頭問:“什麼?”
我又看清這孩子光着頭,分明是和尚打扮,更驚:“你居然送兒子去做了和尚?”
蕭暄簡直想一掌拍死我。從天而降一聲“阿彌託佛”救了我的命。
穿着袈裟的老和尚,光光的腦袋瘦瘦的身材,精光四射的眼睛,還有老奸巨滑的笑容。這老禿驢怎麼那麼眼熟?
“女施主,別來……呃,許久不見了。”
我失聲叫道:“慧空?”
慧空和尚頷首:“正是老衲。”
我如同看到火星人入侵地球:“你你你,你怎麼會在這裏?”
老和尚摸着鬍子笑道:“佛祖有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説:“還以為你要説,哪裏有困難,你就到哪裏去。”
老和尚道:“施主有慧根,就是這個意思。”
我看向蕭暄,他説:“大師要跟我們一路北上。”
“他廟子裏的生意不管了?”
蕭暄黑着臉説:“一,那不是生意。二,大師這番同行是要助我一臂之力。”
我仔細打量老和尚,實在看不出他除了一張烏鴉嘴和欺世盜名的工夫外,還有什麼其他本事。
慧空老頭笑眯眯地湊過來:“女施主,以後多多關照。”又摸了摸小和尚的光頭,“這是我徒孫覺明。”
小和尚出奇懂事,説:“姐姐冷,我們生個火可好?”真是可愛死了。
我們後來還是轉去了樹林裏升了火。男人們(包括小和尚)都暫時去灌木那頭避一下。那個小覺明,今年六歲,兩歲那年父母病死流落街頭,被化緣的慧空和尚揀了回去。小朋友憨厚老實,十分可愛。和尚都吃素,也不知道慧空拿什麼喂他,把他養得這麼白白胖胖,像個小麪人。
我隔着灌木問蕭暄:“怎麼沒有侍衞?一個老頭,兩個婦孺,萬一遇到襲擊,你怎麼顧得過來?那個什麼李將軍唐少俠呢?”
蕭暄説:“他們都在仁善縣等我。”
忽然一隻鳥兒飛進林子,嚇了我一跳,趕緊裹緊衣服。結果卻是隻傳信的鳥兒,蕭暄告訴我:“你的宋先生和雲香都已經平安過了江,現在往湖州方向走。”
“他們都沒事吧?”
“信上沒寫,就是沒事。”蕭暄説,“我已將你的情況告訴了他,我們在仁善縣匯合。”
我放下心來。
烤乾了衣服,我們稍微整理,再度出發。川江一過,就是湖州。只是我們遠離官道,人跡稀少。不不不,何止!那參天高樹,那厚實青苔,那腐敗樹葉,那纏繞的藤枝。我們分明是在原始森林裏!
我縮着脖子走,提心吊膽地問身後的蕭暄:“會不會有蛇竄出來咬我一口?”
蕭暄本來就嫌我速度慢,不耐煩道:“怎麼會……”
他話沒説完,我突然感覺到一個冰涼的東西纏繞上我的腳踝。寒毛瞬間唰地全部倒立,我尖叫一聲跳到蕭暄身上。
“啊蛇蛇蛇蛇蛇————————”
蕭暄被我撞得倒退好幾步。老和尚回過頭來問怎麼了怎麼了?
我那條腿都已經僵直住了,閉着眼睛叫:“蛇纏上我了!”
小覺明伸手撥弄:“是這根藤嗎?”
我睜眼。腳上的確只纏着一根嫩藤。小覺明把它解下來,疑惑地看了看,又看了看我。
我的臉騰一下紅了。
小覺明還説:“姐姐不怕。我們進山的時候,身上都撒了避蛇藥粉了,你不知道嗎?”
我扭過頭去看蕭暄,這廝正憋着笑,像憋着大便一樣。可惡的傢伙,給我撒了藥粉也不説,就等着看我笑話!
大概因為我臉色一直難看,晚上歇下來的時候,他特意捉了兩隻兔子三隻野雞回來,親自處理。
我這才發現他的手上有好多細細的新傷,不由問:“這都是怎麼弄的啊?”
蕭大俠還沒説,小覺明就已經搶道:“哥哥跳下水去救你時,給石頭和水草劃傷的。”
我望向蕭暄。活雷峯似乎正因為自己的高尚品德而得意微笑,繼續給兔子剜腸挖肚。
我劈手全部奪了過來,輕罵他:“有傷也不怕感染,趕快洗手去。我來。”
蕭暄開口要説話,我踹了他一腳,他老實走了。
我把雞連毛糊泥裹着埋地裏,上面升火,然後私自用了蕭暄的寶劍,穿了兔子在火上烤。蕭暄看到,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也沒説什麼。
火劈啪響,兔子漸漸開始飄香,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一個王子離家出走最後修成正果的故事,小和尚卻坐不住了,不住往這邊望。
老和尚無奈一嘆:“也罷,也罷。心不在佛。”
我冷笑:“若心中真有佛,不必念,佛就能知,又何必成日上香禱告呢?”
老和尚説:“誠心禱告,是為求佛保佑。”
我繼續冷笑:“概率學產生於賭博,藝術起源於巫術。而宗教呢?遠古時候有個人很空虛無聊,於是他拿泥巴塑了一個像,假想它是萬能的上帝,然後開始對他頂禮膜拜。這是一個對自己不斷催眠的過程,很久以後他自己也就相信了這個東西是萬能的神,還對這個泥巴像怕得要死。這純粹沒事兒找事兒。”
老和尚摸着鬍子笑了:“你還在記恨我説你要母儀天下?”
我被揭穿,惱羞成怒,自己撕了兔子肉吃。
老和尚也撕了一大塊,分了兔子腿給覺明。
我驚訝:“我以為你是和尚。”
老和尚道:“我當然是啊。我還有朝廷發的金冊呢。”
説着從懷裏摸出一個硬本子。我打開看,“皇帝奉天之寶”幾個紅字好生刺眼。我感嘆:“還是國家認證的呢。”
老和尚得意。
蕭暄已經把雞扒了出來,敲去泥,露出裏面白嫩嫩香噴噴的肉。老和尚獻寶似地遞上一個小包:“鹽。”
我倒。我問:“您袈裟裏還有什麼?”
老和尚摸了摸説:“碗,創傷藥,嗅鹽瓶,藥丸子,小刀,繩子……胡椒麪要嗎?”
“要。”我拿來撒一點在雞腿上。
吃完了飯,蕭暄對我説:“跟我來一下。”
我跟着他來到不遠處的小溪邊。
他對我説:“把鞋子脱了。”
我忙把腳縮回去。
蕭暄説:“那好,我不管你腳上的水泡了。”
我只好又把腳伸了出來。
他幫我把鞋脱了,將我的腳放在他膝蓋上。我疼地絲絲抽氣,他嘆了一聲,動作放得更輕了。
我們走了大半天路,又是在林裏穿梭。我這個養尊處優的身體可是經受了嚴峻考驗。只是我沒説,他怎麼知道我的腳打起泡了?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溪水泛着一點殘光。不遠處的篝火邊,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山林不靜,歸鳥正在枝間歡叫。天地間一派祥和。
我輕聲問:“帶着我,方便嗎??”
蕭暄繼續抹着藥,問:“什麼方便不方便?”
“我雖然從來沒有經歷過躲避過敵人追殺的日子,但是我也知道,人越多,目標越大,越是不安全。”
蕭暄停了下來,盯着我説:“你多大一個人,目標能多大?”
我聳聳肩:“我什麼都不會,只會給你們添麻煩。”
蕭暄繼續給我上藥,“很高興你還有點自知之明。不過能怎麼辦?把你丟在山裏喂老虎?”
“啊呀呀,不要把姐姐丟在山裏喂老虎。”小覺明不知什麼時候跑了過來,童聲童氣道,“姐姐是好人,只有壞人才喂老虎。”説着挽住我的手,把那顆胖腦袋靠在我肩上。
我樂:“聽到了嗎,二哥?人家孩子都比你能辨忠奸。”
蕭暄奸笑:“覺明,你師爺爺還沒和你説,女人就是老虎嗎?”
小和尚歪頭想想:“我問師爺爺去。”
我看着他屁顛顛的背影,忽然問:“他不會是我真二哥的兒子吧?”
蕭暄一頭黑線,“謝昭華,你會算術嗎?”
“怎麼不會了?”我不悦。
“那我問你,你真二哥死了幾年了?”
“十年了啊。”
“那孩子多大?”
“六歲啊。”
“那不就是了。”蕭暄給了我一個三白眼。
我不服氣:“我聰明得很呢。你以為你不説我就不知道?”
蕭暄斜睨我:“是嗎?”
我忽然想到,説:“我以後不叫謝昭華了。”
蕭暄笑:“那以後叫你什麼?”
“小敏。”我搖頭晃腦,“謝昭華已經跟着宋書生私奔了。投奔燕王麾下的是‘玉面聖手’小敏姑娘。”
這句話提醒了蕭暄:“張秋陽的書你放哪裏的。”
我説:“家裏。帶出來心裏不塌實,再説我都能背下來了。”
蕭暄道:“看,你能療傷治病,並不是一無是處的。”
我眯着眼:“你這是誇我嗎?”
蕭暄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