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公主沉吟了一會兒又説:“大禪師,弟子今天冒闖貴寺,還有一事相求……”
“施主請講。”
賀公主卻緋紅了臉……
自幼生長在皇家宮苑的賀公主,天性中更渴望外面那個自由的天下。
在她的記憶中,外面的天浩無邊際,無拘無束。從童年開始到年及笄冠以來,她便開始常常夢見自己飛出皇宮,和翰成哥在綠野山林自由的奔跑,在清碧的大河裏遊,在天上飛翔……
在她的心目中,父皇只是這座皇宮后妃和王公大臣的最高神祗。翰成哥卻是外面那個更廣袤神秘世界的主宰。他是高入雲端的大山和無邊的森林,是天空和田野,是奔湧的河流和滿崖滿壑的野槐花,密密的葦叢,大片的蕎麥花,紅滿山岩的杜鵑,是鳧雁、蟈蟈、蜜蜂、蝴蝶和樹頭嘶鳴的知了,是鄉間農舍的青梅紅棗,是宮中無法得見的自然萬物。
皇宮儘管很大,其實她能去的地方很少。除了太后和母妃的兩處宮殿,可以在左右跟隨陪伴下可以自由出入之外,**後,她甚至連兩位同胞皇兄的寢宮也不能隨意進出的。因而她越發感覺皇宮的無趣,世外的自由了。
她無法忘卻,兒時奶孃每次帶着自己離開鄉下時,翰成哥總是在車後飛跑追趕的情形。漸漸地,她開始生出一種不安,她想,是她奪走了翰成哥的母愛,是皇宮鎖住了她的夢想和渴盼。
這次出宮她總算衝破數年的壓抑和矜持。只是沒有料到,竟是越發的失魂落魄了。
在宮中待了幾天,賀公主再也無法抑止痛苦的思戀,再次悄悄跑出宮去。不料,連着幾次出宮都沒能尋到翰成哥。每次周家的人都説他出門了。問什麼時候回來、去了哪裏,卻説不大清楚。
她既不敢多問,也不敢在外久留,每次都悵然而歸。末了再也忍不住,乘娘娘不在跟前,低聲詢問:“奶孃,翰成哥不在京城?他去了哪裏?”
奶孃看了公主一眼:“你私自出宮了?怎麼知道他不在京裏?看我不告訴娘娘去!”
公主的臉一下子紅了,伏在奶孃跟在撒嬌道:“奶孃一向最疼我了!我才不信奶孃會告訴娘娘。奶孃,你快告訴我,哥哥去了哪裏?”
奶孃一邊低頭繡着活兒,一邊淡淡地説:“和人結伴遠遊去了。”
“去了哪裏?多久回來啊?”
“誰知道呢!一下鄉下的野孩子,走就走了,回就回了。哪裏像公主、太子出門,天下百姓萬民瞻仰,想藏也藏不住。”
公主咬着嘴唇,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奶孃,成哥哥走時有沒有留下書信什麼的?”
奶孃眯着眼,在花繃子上比了比綵線,眼也不抬地説:“誰知道呢?就有,他自己也該交待人送去了吧?”
公主聽了半晌不語。
奶孃見公主那模樣一時有些心疼。想勸她幾句,卻又不得不讓自己狠下心來。決定在她面前從此再不提翰成一個字。
雖這般打定了主意,可是眼見賀公主一天天愁容不展的模樣,心內實在後悔,當初若不讓他們兄妹相識相見,哪裏會生出今天這是非?如今兩個冤家都這般痴迷不悟,竟連個人人都清楚分明是一條走不通的道也看不透了。
公主實在想不明白:為何翰成哥突然不告而別?
她接連又出宮了兩次,翰成哥仍舊音訊沓無,又見每在奶孃跟前再提及翰成哥的話時,奶孃總是懶懶的不肯多説時,心下便已猜出了七八分!她料想,肯定是翰成哥告知了奶孃實情,奶孃逼他回山城老家去了!一時又恨自己怎麼早沒料到會是這個結果?
她決定立馬回山城一趟。
“奶孃,我想回山城奶孃的老家一趟。”公主説。
奶孃楞住了:“去那裏做什麼?”
“奶孃你瞞我!翰成哥他就在老家!我去找他!”
“他不在老家!”秀月猶豫着説。
“不管他在不在,我也要去找找看。”公主拗上了。
奶孃清知公主的性子,擔心她這樣不管不顧的遲早會惹出更大的禍事來。知道終究也瞞不過去,猶豫了一會兒才説:“公主,他真的不在山城老家。”
“那他在哪裏?奶孃快告訴我!”
“他……出家當和尚去了!”公主見奶孃的眼睛一時浸滿了淚,哽着聲説。
“啊?奶孃!他……他出家哪座寺院了?奶孃快告訴我啊!”賀公主一下子仿如掉進了冰窟窿,她抖着嘴唇説:“奶孃怎麼不早告訴我實情?我……我現在就去找他回來!”
奶孃趕緊捂住她的嘴,一邊也流淚道:“我的小祖宗!你這樣張張揚揚的,沒見着他人,就先送了他命啊。公主,你想沒想過,只怕還會牽累到娘娘、太子,還有別的許多人……”
公主臉蒼白得嚇人,直直地望着自己。
奶孃怕她這樣子,娘娘正好此時闖進來,瞞都瞞不住時,只得回過頭去拿好言哄她説:“公主,奶孃的話還沒完呢。其實,他出家倒不是真的去當和尚……”
公主淚眼朦朧地問:“奶孃,他是為了躲我麼?”
奶孃拭着淚:“他若是想躲你倒好了!他是去拜師學武,説什麼將來要汗馬取侯……”
直到此時,公主的神智才略略清醒了一些:她的翰成哥雖沒有對她許諾什麼,卻已經開始默默上路了。而她似乎也才意識到,橫在他們面前的,將是一條怎樣一條漫長而艱難的路……
賀公主雖説幾次都忍不住要立即出宮到少林寺去看看翰成哥。可是這次為了她的翰成哥和奶孃,她反倒懂得冷靜了——少林寺距京城路途遙遠,哪裏得似在京城裏,人不知鬼不覺便出宮逛了一圈。
去少林寺卻不是一兩天就能返回的。一路之上又要翻山又得越水的,必得有宮人衞士陪着才行。得想個什麼法子讓母妃和奶孃為自己遮攔一些才行。若硬是貿然出宮,不僅會連累
母妃奶孃,末了肯定還會給翰成哥釀成殺身之禍……
賀公主苦思冥想幾天,終於得了一計。
這天賀公主早上起來,對母妃説起晚上做了個惡夢,一隻惡蟒纏着自己。娘娘見公主臉色有些黃黃的,忙令御醫開了安神的藥。
如此一連幾天,公主對娘娘説每天晚上還是做同樣的惡夢。娘娘一時噯聲嘆氣,不知犯了哪路邪。
又過了一天,公主對娘娘説:“母親,昨晚我夢見一位從西域來的長老,他説我前世殺生,那些惡鬼聞知孩兒今世做了公主心下不平,所以才結夥找孩兒相擾。”
娘娘原也信佛,聞聽此説,不覺着急起來:“阿彌陀佛!怎麼會這樣?那位長老沒説有什麼法子可化解舊怨的?”
公主説:“長老説了,孩兒須得親自到城外的永寧寺,請寺裏的高僧唸誦兩天《般若波羅密心經》,親自做做佛事,洗贖一番罪業,從此方得安寧。”
娘娘猶豫了一會兒,宮裏原有規矩的,公主大了是不得隨意出宮的。雖説武帝對公主打小就比太子和諸王格外偏愛寬縱,可是畢竟她是個女孩子,一天天大了,一旦出了什麼岔子時自己也擔不了罪責的。末了,還是疼女兒的心佔了上風,答應她悄悄去、悄悄回。並叫來一向靠得住的心腹張宮監和宿衞紫雲殿的校尉何泉,令他們帶領幾個衞士,把公主夾在其中悄悄出宮,保護公主出宮上香做佛事。又特意交待萬不可讓他人知道此事。
第二天,賀公主便換了一身宮中武士的袍子和靴子,混在眾人當中溜出了宮。
眾人再不曾料到:賀公主一出城門,也不往永寧寺方向,竟打馬徑往嵩洛官道而去。
宮監和何校騎忙問她要去哪家寺院時,她也不答話、只管打馬一直奔上嵩洛官道。
眾人只得在她後面緊緊跟着跑,直到跑出城三十多里一處茶棚時她才跳下馬,要了一碗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喝完茶上了馬時,這才對眾人説要到少林寺去上香。
張宮監和何校尉吃了一驚!娘娘明明交待好的,在城外的永寧寺上香做佛事,怎麼出了城門,公主又説要往少林寺去?
於是兩人一左一右地勸她説路途太遠、晚上趕不回來,娘娘一定會派人去永寧寺尋找。那時只怕宮中一下子就炸了窩,最終驚動陛下、連累娘娘。公主根本不聽,只管縱馬而馳。
張宮監和何校尉沒奈何,又不敢硬攔着她回京,又總不敢把她綁在馬上。直説的嘴幹舌噪,一臉苦相。公主這才勒住馬繮説:“我倒有個法子,你們派一個人先回宮去,就説洪遵大師不在京城,咱們直接到少林寺去尋**師了。”
兩人想了想,覺得公主編排的這個謊話倒也勉強瞞得過去。張宮監和何校尉兩人商量,反正也攔不住公主,眼下也只有這般行事了。回宮無非就是被娘娘責罵一通的不是。於是便派了個武士返回宮去稟報娘娘,説少林寺也不大遠,有他們護着公主,請娘娘儘管放心。
如此,眾人只有鐵下心來,一路小心更加小心地護着她直奔少林寺而去。
途中,因知公主不常騎馬,張宮監怕馬兒跑得過快出了事,何校尉和張宮監兩人又來勸她,説路也不算遠,不緊不慢也兩三個時辰就能趕到地兒的。若趕得太急,人倒沒什麼,只是馬會受不了。加上這山路又凸凹不平的,一旦絆了石頭,馬失前蹄時反而誤了公主的正事。
公主平素也不大出門,如今秋高氣爽、果紅樹青的,見他們説的有理,於是索性放慢馬速,一路走一路觀看野外秋景。
中午,眾人來在官道邊一家官家的驛站略用了飯、餵了馬,又喝了點茶歇息片刻之後繼續趕路。後晌,天還未到黃昏,眾人便趕到了少林寺的山門外。
賀公主下馬之後,靜靜地佇立在那裏,望着傳説中的禪宗祖庭,見寺院坐在落於一處向陽的山岙子裏,四處是鬱鬱葱葱的密林和羣峯,寺內不時傳來鐘磬之聲。
門外一條山溪,溪畔滿是大大小小的山石,成羣的鳥兒在水邊喝水,幾個小沙彌山門外的空地上練武。
眾人瀏覽了一會兒景緻便踏上台階,徑直來到寺裏。
一位眉清目秀的守門小沙彌聞聽是京城來上香的,忙領着賀公主等人先到大雄寶殿上了香、叩了頭,之後賀公主也不説是來尋找翰成的,只請小沙彌去傳話,説是請求見少林住持大禪師。
聞聽有京城來的施主上香,大禪師趕忙換了見客的袈裟出門迎客。
大禪師出得門來,遠遠地便一眼認出了被眾侍衞簇擁正中的,原是一位女子!
大禪師一驚:雖説她一身宮中普通侍衞着扮,可是寬大的侍衞袍和高筒馬靴卻遮不住她嬌媚清麗的女兒本相!
再察看她那舉手投足之間透出的尊貴之氣,還有跟隨者統是宮中武衞和宮監着扮,大禪師便料定了——此必宮中帝王家的女眷!
大禪師只有些不解:京城伽藍名寺數不勝數,不知這位皇家女子跑這麼遠的路、來到這深山古寺做甚?
大禪師請眾人進屋時,眾人全部留守在門前,只有這位女扮男裝的“侍士”一人踏進了方丈室。
大禪師令兩個徒兒招呼跟隨的眾人到側殿小憩,又令兩個身着灰色海青的小沙彌烹水煎茶上來。
賀公主打量了一番這位少林高僧——見他年逾古稀,面相清癯,慈眉善目中透出一種超凡脱俗的氣韻。細看時,卻發覺他的左袍袖竟是空蕩蕩的。心裏不禁一動:暗暗猜測着這位斷臂高僧不知曾有怎樣傳奇的經歷?
賀公主又打量了一眼方丈室,見這屋建得週週正正、四四方方的,長寬皆有一丈見方。室內的擺設也甚是簡陋:坐北朝南的案上供着釋迦牟尼佛祖和達摩祖師的描金塑像。幾把山木矮椅,一幾一桌,幾個書架和一個茶櫃。
賀公主旋過臉去,留意那位小沙彌是如何烹茶的?只見他先以一塊火石擊着了幾塊木炭,爾後在小爐子上坐了一把小鐵罌。那罌有八寸高,項長二寸,嘴長七寸。接着把一個大肚陶罐舉起來,將裏面的水注入八分後,拿一把小扇來扇那炭火,一會兒便見那爐口閃出一片紅藍色的活火來。
賓主説了會兒閒話,就聽到那爐上的鐵罌開始發出聲響。小沙彌停了扇,過一會兒又扇了一陣,如此兩番,才把罌提下、熄了火。另一個小沙彌走過來,將一個青白瓷荷葉形的茶甌用荷葉形的茶托託着,輕輕放在小公主面前的小几上,悄悄退了出去。
這時,大禪師略挽了下袖子,在一個白銅盆裏淨了手,親手把那鐵罌裏燒滾的水注到小公主面前的茶甌裏,搖了兩搖倒掉,又從客房靠南牆的一架紫竹茶架上另取下一個青釉蓮瓣紋的茶罐來,拿一個長頸的銀茶匙取了一匙的茶,輕輕投入茶甌。點入細水後濾去浮末,然後再點水入甌有七分。這時,就見那茶葉徐徐下沉,在甌中漸漸展開、漸漸沉浮,此時看上去,已經是茶綠甌青的甚至是可愛了。隨着一縷茶煙的瀰漫,驀地便飄逸出一種沁人的香氣來。
大禪師微微一笑:“施主請用茶。”
賀公主端起茶盅,微微品了一口,不禁讚歎:“啊,好香!我還是第一次品嚐到這麼清新滿口的茶。請問長老,此茶出自何處?何水所烹?”
大禪師微微一笑:“此茶出自少室山連天峯下,老納稱之為少室探春。此水是少室山三皇峯泉水,經活火三沸而成。茶生自南方,中原一帶天生茶樹原來不多。老納上山採藥時,發現少室山連天峯的寶豐屏下,因朝陽背風且有山泉滋潤,竟有幾叢多年生的老茶樹。施主所飲的這種小芽,幾棵茶樹上每年攏共也只能收七八兩,中芽頂多也就三五斤。”
賀公主微笑道:“真是神仙奇茗!比起江南小芽……”説到這裏發覺失口,趕忙端起茶甌,藉以掩飾。
大禪師一笑不語。
賀公主這時叫過跟隨的宮人,令取出二百兩白金奉上:“大禪師,家母一向修信佛教,這些年精神不大好。此是家母為佛寺所捐的燈火錢,請大禪師為家母念幾遍般若波羅密多心經。”
大禪師道了謝,令徒兒收下佈施。
賀公主沉吟了一會兒又説:“大禪師,弟子今天冒闖貴寺,另有一事相求。”
“施主請講。”
賀公主欲言時,卻微微紅了臉:“我有一個親戚在貴寺出家,這次想要順便看看他,不知大禪師可肯格外恩准?”
大禪師笑問:“何人?”
“我表兄周翰成。”
一俟聽到賀公主説出“周翰成”三字,大禪師驀地一驚,細細觀察這位女施主的前身後世。孰知,不看則已,一經看破,頓然悲從中來:“阿彌陀佛……”
大禪師無聲地嘆了口氣,轉身囑託佇立在一旁的小沙彌:“慧定,叫你師兄慧忍過來一趟。説這裏有位施主等着他。”又囑託道:“施主,你遠道而來,人馬俱乏。老納已令弟子們備下了兩處客房,施主今晚就請在寺裏將就歇息一晚,隨便用些野蔬,明天再返回京城吧。”
賀公主忙合十道:“謝大禪師關照。”
“施主先請在此稍候片刻,慧忍馬上就來。貧僧有點瑣事,去去就回。”又交待另一位小沙彌,“慧悟,你關照施主用茶。”
大禪師去後未等太久,賀公主看到門外匆匆走來兩個和尚,一個是剛才燒茶的小和尚,另一個雖剃了發又是一身僧衣的和尚,卻仍遮不住一臉英氣的,正是她日思夜想的翰成哥!
賀公主一顆心似要跳了來,一時又喜又悲,勉強抑住了衝眶而出的眼淚。
翰成一腳踏進屋,抬頭那時,一下子楞在了那裏:他再沒有料到,屋內這一身宮中武士着扮的人,竟然會是賀公主!
翰成的一顆心即刻劇跳了起來,正要上前問候,猛然記起自己已是佛門弟子,雖説兩個小師弟已出門而去,可是隨公主而來的幾位武士就在客房外不遠處站着,眼望着公主,一張臉兒漲得通紅,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好一會兒,才單手合十行了個佛家禮:“阿彌陀佛!施主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賀公主滿眼噙淚地望着翰成哥,突聽他竟冷冷淡淡地喚了自己一聲“施主”時,直如六月天裏一盆冷水兜頭潑來,瞬時那眼中的淚珠兒便撲簌簌地滾了一臉。
翰成見狀,心內一陣疼憐,卻勸也不是、問也不便,合十又唸了聲“阿彌陀佛……”,聲音竟一下子哽住了,一時覺得喉頭堵得難受,兩眼也酸脹得厲害。
因是在方丈的客房,又是一身男裝武衞着扮,賀公主強咬住淚沒掉下來,好一會兒才抖着嘴唇説:“翰成哥……你……好狠心!”
翰成聞言,心裏一痛、眼中一熱,卻只低頭不語着。再抬頭望時,見賀公主已是眼含幽怨、滿臉是淚,只覺得心內一陣痛一陣澀的,望了望自己一身僧徒着扮,不覺記起寺院的諸多規矩,還有自己與公主在外人眼裏的嫌疑,強令自己平靜了下來。忽又記起賀公主這次出宮之事只怕又是揹着娘娘時,也顧不得諸多忌諱了,忙問:“賀妹妹,這次出宮娘娘和奶孃知道不知?”
賀公主拭了拭淚:“説到城外永寧寺做佛事,出了宮便來了這裏。”
翰成立馬着急起來:“咳!妹妹,你……還這麼任性。出宮和出京可大不一樣啊!這嵩洛官道一向不安寧。一旦遇上結夥打劫的強人,憑你帶的這幾個侍衞,哪裏濟得事?還有,宮裏娘娘若見你一天不回,派人去永寧寺尋時不見,一時就要驚動陛下,最終還是連累娘娘為你受責罰,鬧得整個掖宮都不得安靜了。”
“成哥哥……我出宮尋你,幾番都不見人影。沒想到,這麼大的事,你竟連書信都沒有留給我一封。今天能見到你,知道你好好兒的,我就一時死了,也心甘了!”賀公主説着,淚水禁不住又滾落下來。
見她這般説,翰成竟是吵她也不忍、哄她也不是了。心下卻在思量:是今晚就送她回京,還是明天一早動身穩妥?
正猶豫着,又聽賀公主説:“成哥哥也不要急。來時的路上,張宮監已派人回宮送信,謊説永寧寺的高僧都到少林寺參加法會,所以直接奔少林寺來了。説今天回不去的話,明天一早準定回宮。”
公主一邊説,一邊噙着淚,把包有僧衣和襪靴的一個包袱遞過來:“成哥哥……山上比山下冷,我知道出家人不能穿裘服,這是兩件禦寒的絲綿袍,是我跟奶孃學着,親自為哥哥續棉縫織的,好歹抵些風寒。成哥哥,你在寺裏安心修習文武功課,奶孃那裏我自會替哥哥盡心孝敬。我……和奶孃一起等着你……”
翰成心裏一會兒熱、一會兒酸,再也遏不住熱淚滾滾跌落下來。
驀聽前面禪院傳來晚鐘之聲,翰成忙拭了淚:“妹妹,既如此,今晚你就暫且在寺裏委屈一晚吧。明天我送你回宮。”
聽翰成説他要送自己回京,賀公主一時喜出望外,忽又轉喜為憂:“成哥哥……我聽説少林寺戒律森嚴,只怕大禪師不會答應你送我回京。”
翰成説:“師父雖對我比別的師兄弟一向格外嚴厲,卻是面冷心熱之人。我去求他試試。”
翰成匆匆找到師父,只説自己明日有事出寺一趟時,師父也未詢問出寺做什麼便對翰成説:“慧忍,我已交待下去了,明天一早你和你慧寧慧永師兄八人,加上他們宮裏來的五人,一起護送女施主回宮。”
翰成驟然驚住:師父怎麼知道賀公主是宮裏的?又怎麼知道有女施主?
旋即就明白了——隨公主來的武士和宮監皆是一色宮中公服。師父常常出入東西兩都各大寺院,也曾兩次入宮應朝廷召集的儒釋道三教廷辨。從衣着上自然清知他們的身份。賀公主雖是男裝着扮,憑師父的慧眼,實在不難識破。
翰成説:“師父,徒兒一個人,加上宮裏的幾名衞士足可保路上無事。不用再驚動師兄們了。”
大禪師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不出意外便罷,若出了半點差池,悔之晚矣。”
翰成哽着聲音説了聲:“謝師父……”,便轉身大步去了。
第二天一早,慧定師兄等八人遵了師命,一早便備好馬悄悄等候在山門外,專程護送施主回京。
一身武士打扮的賀公主站在眾人當中,顯得格外瘦小,她牽着馬來到山門外時,翰成指着停在不遠處一輛帶篷的馬車説:“施主,大禪師見你身子單薄,備下一輛馬車,專請施主乘車趕路。”
賀公主心下甚是感念大禪師的關照。
就在昨晚,公主就發覺大禪師已經看破自己的身份了。否則也不會專門為自己安排一個院子,裏裏外外派了幾十個寺僧一直守在客房的門前廊下、院中牆外。今天也不會派這麼多寺僧送自己,還專為自己備下了篷車。
其實,表面逞強的自己,昨天騎了一天的馬,昨晚睡覺時兩腿和腰背痠痛得連身都不敢翻了。她都不敢想自己返回時怎麼再跨上馬背,再沒想大禪師竟為自己想得這般齊全。
賀公主扶着翰成的手,踏上事先擺在那兒的一塊大青石上了車時,不覺眼中心裏又是一熱。上了車,她好想就這樣多握一會兒翰成哥的手。可是眾目睽睽之下,她卻不敢露出一點異常來。
上路後,翰成和師兄慧寧等八個皆是一色的少林棍,加上五個宮中的帶刀衞士,眾人前後拉有幾十步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護在車前車後。
如此,這支特殊的由宮中衞士和少林武僧共同組成的衞隊,護着一個帶有簾篷的馬車,在行人詫異的目光中翻嶺過橋、匆匆而行,直到後晌,終於隆隆而過京城東門。
遠遠地,當眾人望見巍然矗立在皇城大道上那高牆浩門、碧瓦黃頂的皇宮時,翰成籲住了馬,下馬扶賀公主下了馬車時,對滿眼依戀的賀公主抱拳説了聲“施主保重”,便翻身躍上了自己的馬背,賀公主還未來得及回一聲“保重”,就見眾僧早已打馬絕塵而去了。
公主坐在馬背上,驀地珠淚迸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