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荻也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也很快就想通了這道理。可是她還有一點不懂。
她不懂華少坤為什麼不用金棍、銀棍、鐵棍,卻偏偏要選擇一削就斷的木棍?× × ×
太陽昇起,劍鋒在太陽下閃着光,看來甚至比陽光還亮。
華少坤已站起來,只看了他妻子最後一眼,就大步走向謝曉峯。
謝曉峯一直靜靜的站在那裏,等着他,臉上完全沒有表情,對剛才所有的事都完全無動於衷。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劍客,第一個條件就是要冷酷、無情。
尤其是在決戰之前,更不能讓任何事影響到自己的情緒。
──就算你老婆就在你身旁和別的男人睡覺,你也要裝作沒看見。
這是句在劍客們之間流傳很廣的名言,誰也不知道是什麼人説出來的。可是大家都承認它很有道理,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人,才能活得比別人長些。
謝曉峯彷彿已做到了這一點。華少坤看着他,目中流露出尊敬之色。
謝曉峯卻在看着他手裏的木棍,忽然道:“這是件好武器。”
華少坤道:“是的。”
謝曉峯道:“請。”
華少坤點點頭,手裏的木棍已揮出,剎那間就已攻出三招。
這三招連環,變化迅速而巧妙,卻沒有用一招劍招。
慕容秋荻在心裏嘆了口氣,她看得出謝曉峯只要用一招就可將木棍削斷。
想不到他卻沒有用她想像中的那一招,只用劍脊去招華少坤的手。
慕容秋荻眼睛亮了,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華少坤為什麼要用木棍。
因為他知道謝曉峯絕不會用劍去削他的木棍,謝家的三少爺絕不會在兵刃上佔這種便宜。
既然不肯用劍去削他的木棍,出手間就反而會受到牽制。
所以華少坤選擇木棍作武器,實在遠比任何人想像中都聰明。
慕容秋荻忍不住微笑,走過去拉住謝鳳凰冰冷的手,輕輕的道:“你放心,這一次華先生絕不會敗的。”× × ×
高手相爭,勝負往往在一招間就可決定,只不過這決定勝負的一招,並不一定是第一招,很可能是第幾十招,幾百招。
現在他們已交手五十招,華少坤攻出三十七招,謝曉峯只還了十三招。
因為他的劍鋒隨時都要避開華少坤的木棍。
──作為一個劍客,最大的目的就是求勝,不惜用任何手段,都要達到這目的。
謝曉峯沒有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太驕傲。“驕者必敗。”想到這句話,慕容秋荻心裏更愉快,就在這時,只聽“啪”的一聲響,木棍一打劍脊,謝曉峯的劍竟被震得長虹般沖天飛起。
謝曉峯後退半步,竟説出了這一生從未説過的三個字:“我敗了!”説完了這三個字,他就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上山坡。華少坤既沒有阻攔,也沒有追擊,追上去的是謝掌櫃。
娃娃也想追上去,慕容秋荻卻拉住了她,柔聲道:“你跟我回去,莫忘了我那裏還有個人等着你去照顧他。”
這時飛起的長劍已落下,就落在謝鳳凰身旁,劍鋒插入了土地,劍柄朝上,她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劍拔起來,就好像是有人特地送回來的一樣。× × ×
謝曉峯的人已去遠,華少坤卻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
他一戰擊敗了天下無雙的謝曉峯,吐出了一口已壓積二十年的怨氣,可是他臉上並沒有勝利的光彩,反而顯得説不出的頹喪。
過了很久,他才慢慢的走回來,腳步沉重得就好像拖着條看不見的鐵鏈。
謝鳳凰既沒有為他歡呼,也沒有去拔地上的劍,只是默默的走過去,握住他的手。× × ×
她瞭解他的丈夫,也明白為什麼他在戰勝後反而會如此頹喪。
華少坤忽然問:“你不要那柄劍了?”
謝鳳凰道:“那是謝家人的,我卻已不是謝家的人。”
華少坤看着她,目中充滿了柔情與感激,又過了很久,忽然轉過身嚮慕容秋荻長長一揖,道:“我想求夫人一件事。”
慕容秋荻道:“但請吩咐。”
華少坤道:“不知道夫人能不能為我在這柄劍旁立個石碑?”
慕容秋荻道:“石碑?什麼樣的石碑?”
華少坤道:“石碑上就説這是三少爺的劍,若有人敢拔出留為己用,華少坤一定要去追回來,不但追回這柄,還要追他頸上的頭顱,就算要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惜。”
他為什麼要為他的仇敵做這種事?
慕容秋荻既沒有問,也不覺很奇怪,立刻就答應:“我這就叫人去刻石碑,用不着半天就可以辦妥了,只不過……”
華少坤道:“怎麼樣?”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些頑童村夫從這裏經過,將這柄劍拔走了呢?他們既不認得三少爺,也不認得華先生,甚至連字都不認得,那怎麼辦?”
她知道華少坤沒有想到這一點,所以就説出自己的方法:“我可以在這裏造個劍亭,再叫人在這裏日夜輪流看守,不知華先生認為是否妥當?”
這本是最周密完善的方法,華少坤除了感激外,還能説什麼?
慕容秋荻卻又幽幽的嘆了口氣,道:“有時我真想不通,不管他對別人怎麼樣,別人卻都對他很不錯。”
華少坤沉思着,緩緩道:“那也許只因為他是謝曉峯。”× × ×
山坡後是一片楓林,楓葉紅如火。
謝曉峯找了塊石頭坐下,謝掌櫃也到了,既沒有流汗,也沒有喘氣。在酒店裏做了幾十年掌櫃後,無論誰都會變得很會做戲的,只不過無論誰也都有忘記做戲的時候。
直到現在,謝曉峯才發現自己從來都沒有真正瞭解過這個人。
他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我真正瞭解過什麼人?
慕容秋荻?
華少坤?
謝掌櫃已嘆息着道:“我是從小看着你長大的,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做的每件事,我都完全弄不懂。”
謝曉峯並沒有告訴他這本是自己心裏想説的話,只淡淡的問道:“什麼事你不懂?”
謝掌櫃盯着他,反問道:“你真的敗了?”
謝曉峯道:“敗就是敗,真假都一樣。”
謝掌櫃道:“姑姑就是姑姑,不管她嫁給了什麼人都一樣。”
謝曉峯道:“你明白就好!”
謝掌櫃嘆了口氣,苦笑道:“明白了也不好,做人還是糊塗些好!”
謝曉峯顯然不願再繼續討論這件事,立刻改變話題,問道:“你究竟是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謝掌櫃道:“我聽説你在這裏,就馬不停蹄的趕來,還沒有找到你,慕容姑娘就已經找到了我。”
謝曉峯道:“然後呢?”
謝掌櫃道:“然後她就把我帶到山坡下那間小客棧去,她去見你的時候,就叫我們在外面等着,我們當然也不敢隨便闖進去。”
謝曉峯冷冷道:“是不是不敢進去打擾我們的好事?”
謝掌櫃苦笑,道:“不管怎麼樣,你們的關係總比別人特別些。”
謝曉峯冷笑,忽然站起來,道:“現在你已見到我,已經可以回去了。”
謝掌櫃道:“你不回去?”
謝曉峯道:“我就是真要回去,也用不着你帶路。”
謝掌櫃凝視着他,道:“你為什麼不回去?你心裏究竟有什麼不可以告訴別人的苦衷?”
謝曉峯已準備要走。
謝掌櫃道:“你想到哪裏去?是不是還想像前些日子那樣,到處去流浪,去折磨自己?”
謝曉峯根本不理他。
謝掌櫃忽然跳起來,大聲道:“我並不想管你的事,可是有件事你卻絕不能不管。”
謝曉峯終於看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事?”
謝掌櫃道:“你總不能讓你的兒子娶一個妓女。”
謝曉峯的瞳孔收縮:“妓女?”
謝掌櫃道:“我知道那個苗子兄妹是你的朋友,也知道他們都是好人,但是……”
謝曉峯打斷了他的話:“你怎麼知道這些事?”
謝掌櫃還沒有開口,楓林外已有個人道:“是我告訴他的。”× × ×
人在楓林外,聲音還很遠,謝曉峯已箭一般竄出去,扣住了這個人的手。
冰冷的手,就像是毒蛇──竹葉青是不是毒蛇中最毒的一種?
謝曉峯冷笑道:“你還沒有死?”
竹葉青微笑,道:“好人才不長命,我不是好人。”
謝曉峯道:“你想死?”
竹葉青道:“不想。”
謝曉峯道:“那麼你就最好趕快走得遠遠的,永遠莫要再讓我看見你。”
竹葉青道:“我本來就要走了,有份禮我卻非得趕快去送不可!”
謝曉峯的瞳孔又在收縮:“什麼禮?”
竹葉青道:“當然是那位苗子姑娘和小弟的婚禮,既然有慕容夫人作主婚,游龍劍客夫婦為媒證,我這份禮當然是不可不送的。”
他微笑着,又問道:“三少爺是不是也有意思送一份禮去?”
謝曉峯的手也已變得冰冷。
竹葉青道:“夫人憐惜那位苗子姑娘的身世孤苦,又知道她也是三少爺欣賞憐惜的人,所以才作主將她許配給小弟。”
謝曉峯的手突然握緊,竹葉青臉上立刻沁出冷汗,立刻改口道:“可是我卻知道三少爺一定不會同意這件婚事。”
他壓低聲音:“只不過小弟也是天生的拗脾氣,若有人一定不許他做一件事,他也許反而偏偏非去做不可,所以三少爺如果想解決這問題,最好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
有種人好像天生就會替人解決難題,竹葉青無疑正是這種人。
沒有薪火,釜中無論煮的是什麼都不會熟,沒有新娘子,當然也就不會有婚事。
握緊的手已放鬆,謝曉峯已在問:“他們的人在哪裏?”
竹葉青吐出口氣,道:“大家雖然都知道城裏有大老闆這麼樣一個人,可是見過他的人並不多,知道他住在哪裏的更少。”
謝曉峯道:“你知道?”
竹葉青又露出微笑,道:“幸好我知道。”
謝曉峯道:“他們住在哪裏?”
竹葉青道:“仇二、單亦飛,和游龍劍客夫婦也在,他們都很贊成這件婚事,是不會讓人把新娘子帶走的。”
他微笑,又道:“幸好他們都很累了,今天晚上一定睡得很早,到了晚上,若是有我這麼樣一個人帶路,三少爺無論想帶誰走都方便得很。”
謝曉峯盯着他,冷冷道:“你為什麼要對這件事如此熱心?”
竹葉青嘆了口氣,道:“那位苗子姑娘對我的印象一定不太好,小弟又是夫人的獨生子,這件婚事若是成了,以後我只怕就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了。”
他看着謝曉峯的傷口:“可是我現在過的日子還算不錯,這城裏什麼地方有好大夫,什麼地方有好酒,我全知道。” × × ×
夜。
華少坤悄悄的從牀上披衣而起,悄悄的推開門走出去。謝鳳凰並沒有睡着,也沒有叫住他,問他要去哪裏。她瞭解他的心情,她知道他一定想單獨到外面走走。近年來他們雖然已很少像今天一樣睡在一起,可是每一次他都能讓她覺得滿足快樂,尤其是今天,他對她的温柔就像是新婚。
他的確是個好丈夫,盡到了丈夫的責任,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説,這已經很不容易。
看着他高大強壯的背影走出去,她心裏充滿了柔情,只希望自己也能盡到做妻子的責任,讓他再多活幾年,過幾年快樂平靜的日子,忘記江湖中的恩怨,忘記謝曉峯,忘記山坡上的那一戰。
她希望他回來時就已能夠忘記,她自己也不願想得太多。
然後她就在朦朧中睡着,睡着了很久,華少坤還沒有回來。× × ×
廣大的庭園,安靜而黑暗。華少坤一個人坐在九曲橋外的六角亭裏,已坐了很久。經過了一次無限歡愉恩愛纏綿後,他還是睡不着。他不能忘記山坡上的那一戰,他心裏充滿了悔恨和痛苦。
夜漸深,就在他想回房去的時候,他看見一條人影從山石後掠過,肩上彷彿還揹負着一個人,等他追過去時,已看不見了。
但是他卻聽見假山裏有人在低語,彷彿是竹葉青的聲音。
“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相信了,他帶走的那個人,就是娃娃。”
竹葉青的聲音裏充滿挑撥:“他在你母親訂親的那天晚上,帶走你的母親,又在你訂親的晚上,帶走你的妻子。連我都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另一個年輕的聲音突然怒喝:“住口!”
這年輕人當然就是小弟。
竹葉青卻不肯住口,又道:“我想他們現在一定又回到娃娃的老家去了,那地方雖然破舊,卻很清靜,又沒有人會到那裏去找他們,你最好也不要去,因為……”
他的話還沒有説完,假山裏已有條人影箭一般竄出。
幸好這時華少坤已躍上假山,伏在山頂上,他認得出這個人正是小弟,也認得出後面走出來的一個人是竹葉青。
但是他暫時還不想露面,因為他已決心要將這件陰謀連根挖出來。
他決心要為謝曉峯做一點事。× × ×
竹葉青揹負着雙手,施施然漫步而行,很快就看見他卧房窗裏的燈光。
他就住在離假山不遠的一個單獨院子裏,外面有幾百竿修竹,幾畦菊花。
卧房裏既然有燈光,紫鈴一定還在等着他,今天每件事都進行得很順利,他有權好好享受一個晚上,也許還要先喝一點酒。
門沒有鎖。住在這裏的人用不着鎖門,鎖也沒有用。
他可以想像得到紫鈴一定已經赤裸着躺在被裏等着他,卻想不到房裏還有另外一個人。仇二居然也在等着他。
燈前有酒,酒已將盡,仇二顯然已喝了不少,等了很久。坐在他旁邊斟酒的是紫鈴。
她並不是完全赤裸着的,她穿着衣服,甚至還穿了兩件。
可是兩件加起來還是薄得像一層霧。
竹葉青笑了:“想不到仇二先生也很懂得享受。”
仇二放下酒杯:“只可惜這是你的酒,你的女人,現在你已回來,隨時都可以收回去。”
竹葉青道:“不必。”
仇二道:“不必?”
竹葉青微笑道:“現在酒已是你的,女人也是你的,你不妨留下來慢慢享受。”
仇二道:“你呢?”
竹葉青道:“我走!”
他居然真的説走就走。
仇二看着他,眼睛裏充滿驚訝與懷疑,等他快走出門,忽然大聲道:“等一等。”
竹葉青停下來,道:“你還想要什麼?”
仇二道:“還想問你一句。”
竹葉青轉過身,面對着他,等着他問。
仇二嘆了口氣,道:“有些話我本該不問的,可是我實在很想知道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心裏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竹葉青又笑了:“我只不過是個很喜歡交朋友的人,很想交你這個朋友。”
仇二也笑了。
他的臉在笑,瞳孔卻在收縮,又問道:“你的朋友還有幾個沒有被你出賣的?”
竹葉青淡淡道:“你在説什麼?我一句都聽不懂。”
仇二冷冷道:“你應該懂得的,因為你幾乎已經把我賣了一次。”
他不讓竹葉青開口,又道:“黑殺本來也是你的朋友,你卻借茅一雲的手殺了他們,單亦飛、柳枯竹、富貴神仙手,和那老和尚,若是按照原定的計劃及時趕來接應,茅一雲就不至於死,可是你卻故意遲遲不發訊號,因為你還要借謝曉峯的手,殺茅一雲。”
竹葉青既不反駁,也不爭辯,索性搬了張椅子,坐下來聽。
仇二道:“小弟本來也是你的朋友,你卻將他帶給了謝曉峯,就算謝曉峯不忍殺他,他自己只怕也要一頭撞死,看見自己的女人被人搶走,這種氣除了你之外,只怕再也沒有人能受得了。”
他的手已在桌下握住劍柄:“所以我才要特地來問問你,你準備幾時出賣我?把我賣給誰?”
竹葉青又笑了,微笑着站起來,面對窗户:“外面風寒露冷,華先生既然已來了,為什麼不請進來喝杯酒?” × × ×
窗子沒有動,門卻已無風自開,又過了很久,華少坤才慢慢的走進來。
四十歲之前,他就已身經百戰,也不知被人暗算過多少次。
直到現在他還能活着,只因為他一向是個很謹慎小心的人。
他冷冷的看着竹葉青,道:“我本不該來的,現在卻已來了,那些話我本不該聽的,現在卻已聽見,所以我也想問問你,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心裏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竹葉青微笑道:“我就知道華先生今天晚上一定睡不着的,一定還在想着今晨的那一戰,所以早就準備送些美酒去,為華先生消愁解悶。”
他答非所問,好像根本沒聽見華少坤在説什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將一個滾燙的熱山芋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