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轉目望去,只見鐵娃仍扛着那匹馬木立在道旁,小公主卻在吃力地去拉那匹倒在路旁的馬。
寶玉道:“鐵娃,你在這裏等着。”
鐵娃道:“鐵娃自會等着,但她呢?鐵娃可看不住她。”
小公主頭也不回,冷笑道:“你放心,我要走早走了。”
寶玉回首,蔣笑民道:“請!”
轉身走人道旁林木之後,寶玉大步相隨。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十丈開外,蔣笑民仍未回首,也未説話,寶玉幾次待要開口動問,但瞧見蔣笑民凝重的腳步又只得忍住了。
秋風過林,黃葉滿地,沉重的腳步踏在落葉上,發出一陣陣“沙沙”之聲,更襯托出天地間的肅殺與蕭瑟。
蔣笑民將步子漸漸放緩,口中道:“兄台今日已是天下武林第一人,當真可賀可喜。”
寶玉笑道:“不敢。”
蔣笑民道:“在下在此相候多時,所為何來,兄台可知道?”
寶玉道:“正要請教。”
蔣笑民道:“這只是為了……”
突然間“嗆”的一聲輕響,一道劍光如驚虹、如匹練斜飛而來,直刺方寶玉面目。
這一劍出手之快、部位之刁、落點之準,若非親眼目睹之人,委實難以想象其萬一。
寶玉眼中驚見劍光,身形已倒翻而出。他身形變換之急,幾乎已和目光同樣迅快,但饒是這樣,衣袖仍不免被劃破一條裂口──他自人江湖以來,竟是首次見着如此迅急狠辣的劍法,驚怒之餘,仍不禁脱口驚道:“好劍法!”
蔣笑民身形半轉,劍勢斜舉。方才那一劍乃是自他脅下飛出,此刻他 身形劍勢仍絲毫未變,只是口中冷冷道:“扭轉乾坤殺手劍,你聽過麼?”
寶玉動容道:“久已聞得‘海南劍派’中有此一招反手殺着,辛辣犀利, 天下無雙,不想我竟在此地見着。”
蔣笑民道:“蔣某在此相候於你,便是為了要以這一劍取你性命,你知道麼?”
仰天長嘆一聲,接口道:“不想這一劍竟也被你躲過。”
寶玉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驟下殺手?”
蔣笑民目光凝注寶玉,沉聲道:“普天之下,每一劍派甚至每一個練劍之人,都會有一着追魂奪命的煞手,大多是在極為特殊的情況下才能發揮最大的威力,在普通比武時,自不會輕易使出,是以江湖中人雖聞其名,但卻極少有人能見到……”
他冷冷笑了一笑,一字字緩緩接口道:“能見着此等殺手之人,便不能再活在世上了!”
寶玉嘆道:“在你那反手一劍之下,還能活着的人委實不多。”
蔣笑民縱聲笑道:“蔣某那反手一劍雖然不差,但普天之下辛辣狠毒勝過這一劍的煞手,更不知還有多少。”
寶玉頷首道:“不錯!”
蔣笑民笑聲突頓,厲聲道:“此刻普天之下的劍術高手,每人正都以一招絕招煞手,在前面等着你,你若能避開這些殺手,只要能避過一次,便可知道它的破法,於你來日對東海白衣人之一戰必定大有助益。”
寶玉變色道:“避不開又如何?”
蔣笑民叱道:“便如此樹!”
回身一劍劃去,劍光過處,一根樹幹立分兩股。
蔣笑民厲聲道:“你若避不開這些殺手,與東海白衣人之戰定然必敗,那麼世上多了你方寶玉又有何用?”
寶玉呆了半晌,沉聲道:“這些劍術高手與我素無冤仇,想必是盼我能一戰而勝白衣人,是以不惜以絕招秘劍助我劍術成長。”
蔣笑民道:“不錯。”
寶玉道:“但他們為何又要將我置之死地?”
蔣笑民狂笑道:“方寶玉,你此刻已是天下第一名劍,殺了你的人,便可取你之位而代之,立時便可名揚天下。天下的練劍人又有誰不想名揚天下……天下的練劍人,又有誰不想取你性命?”
寶玉忍不住心頭一寒,道:“但……但……”
蔣笑民道:“這又如何?普天之下又有哪件珍貴之物是可以輕易得來的!別人以性命來博取名揚天下之機會,你以性命來博取別人不傳之秘劍,這本就天公地道。‘生死之事在我輩眼裏,又算得什麼?”
寶玉默然半晌,長笑道:“這賭注當真不小。”
蔣笑民大喝一聲,道:“方寶玉,我言已盡此。生死之搏,必須公平,蔣某一劍不能傷你,便該死於你手,蔣某決不逃避。”
喝聲之中,長劍又白化為飛虹,直取方寶玉。
寶玉喝道:“住手,你何苦如此?”
蔣笑民再不答話,劍光點點,着着進擊。他劍法縱非絕妙,但劍如其人,卻是無情之極!
只見他每一劍刺出,俱是必取人命的殺手,每一着殺手,俱都令人難以還手,除非對方也立時取他性命。
他每一劍刺出,竟都以自己的生命作為賭注,而且這其中生死之間竟幾乎絕無選擇之餘地。
寶玉既不願取他性命,唯有決不還手,只是以輕靈絕妙的身法遊走在繚繞的劍光中,連連閃避。
無情公子劍法雖無情,竟也再難以沾着他衣角。
秋日漸落,秋風更緊。
落葉在秋風與劍風激盪中漫天飛舞,斜陽、秋風、劍光、落葉……蒼穹低黯,殺氣重重。
突然蔣笑民縱聲狂笑道:“好,方寶玉,你無意殺我,你要怎樣?”
寶玉道:“你……你走吧!”
蔣笑民道:“走……我輩武人,哪有這般容易?但要死卻容易得很!”
長劍一劃,鮮血飛濺!
他回手一劍,竟刺人了自己的胸膛!
寶玉大駭道:“蔣兄……蔣笑民,你……你……”
長劍在蔣笑民胸膛裏顫抖,血紅的劍穗隨風飄舞,但他的身子卻如石像般屹立不倒。
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襟,死灰卻染白了他面容。
他一字字緩緩道:“生死之搏,必須公平,是死是生,別無選擇……”
突然咬一咬牙,拼命拔出了那柄長劍。
一股鮮血,劍一般射出。
他身子立即倒下,但雙目卻未曾闔起,猶自瞧着寶玉,顫聲道:“方寶玉……你亦是武人,亦……當重我,我……我有一事求你,你必須……心中……勿忘……”
語聲漸漸零亂、含糊,終於寂絕。
一陣風捲起落葉,也捲起方寶玉衣袂。
但方寶玉木立當地,卻是寸步難移,難以動彈。
片刻之前,他還當江湖朋友都對他滿懷期望、滿懷愛護,如今他卻已知道江湖中還有些人竟一心想將他置之死地。
如今他也已知道,江湖中有些事的對立竟是如此尖鋭,而其中最最尖鋭的便是生與死之間的差別。
他俯首凝注着蔣笑民的屍身,熱淚盈眶,喃喃道:“你這樣死了,可是值得的麼?……除了死之外,你當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你對生死之事的看法,為何如此奇怪?……難道江湖中武人對生死的看法竟全都像你一樣麼?你……你又有什麼事要求我?”
目光動處,突然瞥見蔣笑民袖中露出一片紙角。
蔣笑民的袖中除了張短柬外,還有封信。
那短柬是留給方寶玉的。
“拋卻生死,與君一戰,生則名成,死亦無憾,名不成則身毀,離家時本已無生還之望,求仁得仁,雖死亦歡。數十年間,彈指即過,十丈軟紅,本無依戀,唯痴情人猶自相候樓頭,但盼君將死訊一傳。”
寥寥數十字裏,雖然充滿了對人世之淡漠,對生死之輕賤,但字裏行間卻仍有一種糾纏的情思縈繞紙面。
寶玉唏噓長嘆道:“蔣笑民呀蔣笑民,你既對那痴情人之相候如此關懷,卻為何又對自己生命如此無情?你雖抱必死之心而來,死亦無憾,但那在樓頭相候之痴情人又將如何打發今後之春花秋月?”
是有情?是無情?只怕連蔣笑民自身也難以分辨。
那封信是密封着的,上面寫着:“軟紅山莊星星小樓主人親拆。”
寶玉喃喃道:“這軟紅山莊在哪裏?星星小樓主人又是誰?但蔣笑民你只管放心,無論如何,我也會將信送到那裏。”
他草草掩埋起蔣笑民的屍身,自也留下了那柄三尺青鋒,在九泉與以身殉劍的蔣笑民為伴。
斜陽黯淡,秋林悽迷,在林隙微光中飛舞的落葉,像是正在向方寶玉訴説他前途仍有重重艱難。
但方寶玉還是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林外,道旁,又圍着一羣江湖豪傑。鐵娃正在與他們談笑,那匹曾失前蹄的馬卻已倒斃在路旁。
那匹馬竟是被小公主擊斃的,她此刻正斜坐在馬屍上,面上有興奮的紅暈,嘴角有勝利的微笑,像是在説:“如今你可再也無法將我摔下去了吧!”
寶玉眼瞧着那匹倒斃的健馬,心頭忽然想起七年前在五色帆船艙中被小公主洗碎了的鮮花。
他心頭不禁又泛起一陣寒意,喃喃道:“她還是這走極端的脾氣,不是愛得發狂,就是要將之毀去。是愛是恨,這其間亦無選擇之餘地,這豈非正如蔣笑民對自己的生命一樣?……而她對我……莫非亦是如此?……”
鐵娃已大步趕來,興奮地喘息道:“大哥,你瞧,這些人也都是風聞而來,等着見你一面的。江湖中人對你竟是如此愛戴,這一路上,大哥你想必都可過得快快活活的了。”
寶玉慘然一笑,道:“是麼……但願如此。”
平陰,黃河渡口,倒也繁華。那安平客棧臨河而建,推開窗子,便可眺及滾滾江流一瀉千里。
今夜,平陰城分外熱鬧,茶樓酒棧中生意興隆,來客中十之有九俱是方自泰山下來的武林豪士。
但安平客棧卻是安靜得異於尋常,只因羣雄都已知道方寶玉投宿其間,誰也不願打擾他的安息。
深夜,月仍圓,圓月在天,清輝遍地。
寶玉獨自憑窗,極目河流,心中思潮正也如那滾滾河水一般,波浪起伏,難有片刻安定。
突然間,一艘輕舟橫截河水,破浪而來,來勢急如箭,顯然那操舟人不但水性嫺熟,而且兩臂至少也有三百斤氣力。
河上船隻雖多,但這艘輕舟卻分外引人觸目,就連正在出神尋思的方寶玉目光都不免被它吸引。
客棧外,河岸旁,有道殘舊的渡台,數級石階,也可算是個小小的渡口,輕舟竟直奔這渡口而來。
寶玉心念方自一動,輕舟上已拋起一條飛索,搭住了渡台上的木柱,於是輕舟靠岸,一個大漢躍上渡台。
月光之下,只見這大漢身法輕靈,行動矯健,閃閃的目光四下一掃,瞧見寶玉窗子的燈光,便大步奔來。
寶玉此刻已可斷定,這大漢此來必定與他有關,只是猶自沉住了氣,靜觀這大漢究竟所為何來。
大漢果然直奔到窗外,瞧見寶玉,身形微頓,上下打量了兩眼,竟遠遠躬身──禮,沉聲道:“可是方大俠麼?”
寶玉道:“不敢,有何見教?”
那大漢也不答話,卻大步步到窗口,自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奉到寶玉面前,恭聲道:“小人特來送信。”
寶玉接過書信,方自瞧了一眼。
那大漢已再次躬身道:“小人告退。”
倒退三步,方待轉身,寶玉已叱道:“慢着!”
大漢道:“方大俠還有何吩咐?”
寶玉沉吟道:“你且稍候,我或有回話。”
説話間,他已抽出了信,上面也只有着十個字:“四更渡黃河,紅燈船來依。”
寶玉皺眉道:“你家主人為何不索性指明地點由我前去,如此再三傳訊,難道他就一點也不嫌麻煩麼?”
那大漢躬身道:“小人只知傳訊,別的概不得知。”
寶玉道:“他如此做法,這其中難道又有何隱秘?”
那大漢還是躬身道:“小人不知。”
寶玉嘆了口氣,道:“好!你去吧!”
那大漢躬身道:“是!”
轉身奔出,解開繩索,躍上輕舟,長竿在岸邊輕輕一點,那輕舟便又破浪而去了。
寶玉目送輕舟離去,沉吟自語道:“火魔神行事為何至今還要如此詭秘,這其中又有何陰謀?”
突然間,只見大河之上一艘快艇滿引風帆,順着一瀉千里的河水直衝而下,來勢之急,更是驚人。
快艇之上影綽綽站着三條人影。此刻河上雖是月光明亮,但還是無法分辨出這三人的裝束形貌。
快艇如矢,竟筆直向那大漢的輕舟撞了過去。
那大漢顯見大是驚慌,一面全力閃避,一面大喝道:“你們瘋了麼?快轉舵!”
呼聲未了,快艇旁突然伸出兩條長篙,篙頭顯然帶着鐵鈎,一牽一引,便將那輕舟緊緊鈎住。
那大漢拋卻長槳,似待縱身入水,哪知快艇上的三條人影手中各自拋出一條飛索,套住了那大漢的身子。
那大漢放聲驚呼道:“方大俠!……救命!”
呼聲還未傳來,寶玉已飛身而出,但這時那大漢已被拉上快艇,快艇又自順流乘風而去,轉眼便瞧不見了。
只留下那兩條長篙掛着空舟在江水中打轉──打了幾個轉後,也被湍急的河水遠遠沖走。
這一切變化的發生,只不過是片刻間事。
寶玉木立在河岸旁,心中的驚奇駭異更難形容。
快艇上這三條人影究竟是誰?
他們將這大漢擄走,究竟是為了什麼?
火魔神做事如此詭秘,難道就是為了要躲避這些人麼?但若是如此,他為何不索性一次將地點指明,那豈非便可少卻許多麻煩?
他舍易從難,又為的是什麼?
這些問題在寶玉心中打轉,他委實百思不得其解。
猛回頭,卻見小公主已站在他身後的悽迷夜霧中。
河岸晚風吹得她那白色長袍有如河水般波浪起伏,也吹得她披散的長髮零亂地掩住了她的花容。
月光、迷霧、白袍、亂髮……絕世佳人,佇立在荒涼的河岸旁,如夢的雙眸無言凝睇着滿河月色。
這又是何等幽美而悽豔的圖畫!但不知怎的,在這幅圖畫中,竟又似含藴着一種難言的詭秘之意。
這強烈而懾人的美以及這難言的詭秘,無疑又震懾了寶五的心神,一時之間,他彷彿也瞧得痴了。
小公主沒有動,也沒有説話,只是有一種奇異的光芒在目中閃動,像是驚駭,又似是輕蔑。
這美麗而詭秘的靜寂直延續了盞茶時分。
寶玉終於問道:“你幾時來的?”
小公主道:“剛剛。”
寶玉道:“你瞧見了麼?”
小公主道:“嗯!”
寶玉道:“你可知道了麼?”
小公主直到此刻才抬起目光瞧了他一眼,緩緩道:“知道什麼?”
寶玉沉聲道:“火魔神為何要如此做法?那三人究竟是誰?是否火魔神的仇家?他們擄走那傳訊的大漢,又為了什麼?”
小公主淡淡一笑,轉過頭去,再也不瞧他。
寶玉一步掠到她面前,大聲道:“這些事你想必全知道的,你為何不告訴我?你……你為何不説話?”
他浯聲雖大,但小公主卻似乎一個字也未聽到,目光仍然痴痴地望着那粼粼金波滿河月色。
她彷彿知道得很多,但也彷彿什麼都不知道。
寶玉瞪着她,良久良久,眼簾緩緩垂下,嘆道:“四更時咱們便要動身了,你去收拾收拾吧!”
小公主茫然道:“四更……四更……”
緩緩回頭,瞧着寶玉微微一笑,轉身走了。
那窈窕的白色人影在夜霧中瞬即淡去、消失,只留下那神秘而美麗的微笑,仍縈繞在寶玉心底。
夜更深,秋風中傳來了遠處的更鼓。
將近四更時分了。
寶玉、鐵娃、小公主已佇候在河岸。
星羣漸落,月光更是皎潔,河岸之旁停泊着幾艘河船,河面之上已無帆影,天地間一片幽寂。
哪有什麼燈光?哪有什麼紅燈?
鐵娃睡眼惺忪,喃喃怨道:“那火魔神倒真會折騰人,四更時就叫咱們趕路,這樣下去,還不到地頭咱們已給累死了。”
他這話説得雖是孩子氣,但卻令寶玉心頭一動:“呀!火魔神如此做法,莫非真的就是為了要折磨於我,使我精力消耗殆盡,再也不能與白衣人交戰?”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免又多了一分疑懼、一分警惕。
這時風中又有更鼓傳來,篤!篤!篤!篤……
小公主道:“是四更了。”
河面依然,哪有紅燈船影!
寶玉皺眉道:“這倒怪了,怎的……”
突聽鐵娃道:“那是什麼?”
寶玉立刻回頭瞧去,只見荒涼的河岸那邊踽踽行來兩條人影,右面—人手裏提着個籃子,左面一人手裏赫然挑着盞紅燈。
紅燈在風中搖盪,閃爍的燈光映着這兩人的黑衣、面容,也映着他們兩雙直勾勾瞧着道路的眼睛。
這兩雙眼睛中竟是微帶驚恐之色,彷彿早已預見有什麼不祥之事要在他們身上發生。
這兩張面容蒼白中帶着鐵青,鐵青的面容被紅燈一映,那模樣更是説不出的詭秘、恐怖!
鐵娃壓低聲音,道:“是他們麼?”
寶玉沉吟道:“有紅燈,但無船……”
只見兩人走到他們面前,瞧了他們一眼,面上絕無絲毫表情,也再不瞧第二眼,竟轉身走下河岸。
岸邊泊着艘河船,兩人頭也不回走上了船,走入船艙,過了半晌,一個人又走出來,將紅燈掛在艙外。
寶玉道:“是了!”
三人展開腳步,急奔過去。
那人這才開口,道:“可是方大俠?”
寶玉道:“正是。”
那人道:“請上船。”
説話之間,竟又取下紅燈,“噗”的一口將燈光吹滅。
船艙中倒也甚是乾淨,卻有三條短衣赤足、船家打扮的漢子倒在角落裏,顯然已被點了穴道。
一人在外撐船,一人在艙內點起了油燈。
寶玉瞧見那三條倒卧的漢子,皺眉道:“這可是你們做的手腳?”
那人道:“是!”
寶玉道:“這條船是他們的?”
那人道:“是!”
寶玉嘆了口氣,道:“你們不自備船,卻在河邊隨意強借別人的船隻,想必是為了使行動更加秘密,好叫人無從追蹤。”
那人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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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玉道:“你們如此做法,卻是為了要逃避誰?”
那人也不答話,卻提起了那隻籃子,恭恭敬敬送到小公主面前,小公主揚了揚眉,問道:“這是什麼?”
那人恭聲道:“籃子裏全是姑娘素來喜食之物。”
小公主喜道:“呀!真的麼?”
掀開籃子,只見裏面放着三隻天青瓷碗,一副銀製杯筷,方自掀起籃子,便有股醇香之氣撲鼻而來。
小公主拍掌笑道:“太好了,果然都是我愛吃的……虧得你們還在想着我,否則我真的已快要被人家餓死了。”
狠狠瞪了寶玉一眼,道:“你瞧人家對我多好,你呢,你只會叫我吃陽春麪。”
取起筷子,吃了起來,再也不瞧寶玉一眼。
寶玉卻正在暗驚忖道:“火魔神此番送茶過來,雖是為了示惠於她,但也正是為了向我示威,要我知道,我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他眼裏,就連我們要她吃陽春麪的事他都知道……唉!不想此人眼線竟然如此周密。”
鐵娃瞧小公主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引頸望去。
只見那三隻天青碗中有紅有白,色彩鮮豔,縱未嘗着滋味,單瞧這顏色,已足以令人饞涎欲滴。
鐵娃悄悄嚥下口水,口中卻道:“哼!這有什麼好吃。”
小公主格格笑道:“吃不到的東西,永遠是不好吃的,但我若讓你吃上一口,你就再也不會説它不好吃了。”
鐵娃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你就讓我吃上一口,看看究竟好不好吃。”
小公主笑道:“看你呆,不想你還會繞彎子騙人家的東西吃!好,你若真的想吃,我就讓你吃一口。”
鐵娃的臉竟有些紅了,偷偷瞧了寶玉一眼,眼見寶玉並未留意他,舔了舔嘴唇,紅着臉笑道:“我只吃一小口。”
小公主伸出筷子,突又縮回來,正色道:“不行,還是陽春麪好吃,這東西,你不吃也罷。”
鐵娃臉飛也似的紅了,小公主卻笑彎了腰。
笑了半晌,又伸出筷子,忍住笑道:“來,這次真的讓你吃一口。”
鐵娃偏轉頭去賭氣道:“我不吃了。”
卻又忍不住偷偷回頭瞧了一眼,道:“這……這究竟是什麼菜?”
小公主道:“這些菜呀,你莫説吃,就連聽也未聽過。告訴你,這一樣是冬菇炒鸚鵡舌,這一樣是魚腦做的豆腐……’’
她話未説完,鐵娃已駭然道:“這紅紅的全是鸚鵡的舌頭?”
小公主笑道:“不錯。”
鐵娃道:“炒……炒這道菜,要……要多少隻鸚鵡?”
小公主道:“大約總要一百來只吧!”
鐵娃臉色也變了,道:“你……你為何要吃……”
小公主道:“鸚鵡的舌頭最靈活,所以它的肉也最好吃,不信你試試,只要你吃了一口,保險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鐵娃卻勃然站起,怒道:“你好殘忍!為了吃樣菜,便割下一百多隻鸚鵡的舌頭!人家將你舌頭割下又如何?這種菜,鐵娃死也不會吃。”
小公主笑道:“瞧你這麼大一個人,不想心眼兒卻這麼小。這些鸚鵡反正早已死了,割下它的舌頭又有何妨?”
鐵娃道:“死……死了……哪有這許多死鸚鵡?”
小公主忍住笑道:“自然是做菜的人殺的。”
鐵娃呆了一呆,道:“你……你簡直是個女魔。”
小公主格格笑道:“傻孩子,你現在才知道麼?”神情自若,笑嘻嘻地又挾起幾條鸚鵡舌咀嚼起來,仍然吃得津津有味,鐵娃卻幾乎忍不住跑到艙外去吐了起來。
這時船已靠岸,鐵娃趕緊大步奔出,深深吸了幾口氣。仰頭望去,月
已西沉,距離黎明已不遠了。
寶玉、小公主亦自步上河岸,見那兩人也走上岸來,卻又長篙一點,將船遠遠盪開,飄流而下。
寶玉皺眉道:“你可解開了船家的穴道?”
那人道:“用不着方大俠關心,那些人死不了的。”
寶玉哼了一聲,卻見他自懷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奉上,再也不説一句話,兩人齊地狂奔而去。
這時四郊靜寂,全無人影,但這兩人卻彷彿在被鬼物追趕着似的全力急奔,連頭都不敢回。
寶玉嘆息道:“他們如此懼怕,究竟是在逃避什麼?”他明知這句話絕
對無人答覆,只有自己展開書信。信上也只有十個字:“東昌西城外,桑林有紅燈。”
他出神地尋思半晌,長嘆道:“走吧!”但方走出不遠,突然間一陣驚呼傳了過來。
寶玉倏然駐足,小公主面色似也微微變了。只聽那呼聲隱約喚道:“……大俠……救……”
寶玉動容道:“果然是那兩人未能逃脱。”
鐵娃道:“那兩人為什麼要逃?誰在追他們?”
但他話還未説完,寶玉與小公主已向那叫聲傳出之處如飛掠去,早已遠在十餘丈以外了。
鐵娃喃喃道:“大哥真是,明知我不會輕功,也不等我一等……”口中埋怨,腳下也只有灑開大步追將過去。
他腳步雖大,奔跑雖速,卻又哪裏追得上寶玉,簡直連小公主的影子都瞧不見。到後來他竟連方向都已迷失,四野茫茫,往哪裏追,他根本不知道,胡亂狂奔了半晌,只有放聲呼道:“大……”
“哥”字還未出口,突聽身後一人喚道“牛鐵娃!”聲音低沉、緩慢,像是並無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