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騎具獵器的攤檔裡,掛有馬鞍,決不算是奇事。
但在官道上的正中心有一隻完好的酒瓶,且一樣雕著一花五葉的圖紋,那就有點古怪了。
方恨少禁不住問:“什麼事?”
明珠好象有點顫哆,方恨少心中生起一種憐惜之意。他剛才聽明珠一直叨叨不輟的跟他說起梁四、蔡五的事,說他們怎麼好、如何酷、又何等高明利害,他聽得有點不是味道,甚至已經有點不耐煩了。可是,如今,卻見明珠在黑夜裡無助的眼神、無依的身軀,黎明前的寒風似把她直吹得往後翻跌似的,他就於心不忍,不禁出手扶住她勻秀的雙肩。
他的手一搭上她的肩膀,她就不抖了,只深深吸了一口氣,說:
“沒有事。”
可是方恨少還是有點不放心。
他認為:一個像她那麼純的女子,是不該受劫難、遭波折的。
明珠也顯然感覺到他的不放心,便嘆了一口氣道:“我現在只想快快見到翡翠姊姊。”
方恨少溫和地附和道:“我也想快些見阿牛,他這個饞嘴鬼,要是知道有‘夜不歸’市集,他可每天晚上都窩在那兒吃不停呢!”
明珠牽動了一笑面靨,算是展開了一點笑意:“還好,已上吸神山,快到‘紅葉山莊’了。”
方恨少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禁不住胡思亂想:
他彷彿已見到漫山的紅葉。
燙熱的溫泉。
還有曾是驚鴻一瞥但始終念念不忘的女體。
──卻不知阿牛和翡翠,已洗過澡沒?要是四人一道兒浸在溫泉,是不是、算不算有失斯文,是不是不成體統?
“紅葉山莊”裡有沒有紅葉?
方恨少沒去過,所以不知道,但想當然必有紅葉,不然怎麼叫“紅葉山莊”?
可是,在這黎明前最深邃的黑暗裡、最沁冷的寒風中,就算他經過夾道紅葉,只怕他也無以分辨,無法看見。
只不過,經過一日奔波,竟夜折騰,他也累了,倦了,巴不得找到個舒服的地方,好好歇歇。
終於,聽到流水之聲了。
連那掩映在疏林密葉中的簷角、樓閣,也可以隱約瞧見。
甚至,連泉水氤氳著的霧氣,以及微微升騰的硫磺味,也可以感受到了。
方恨少啐了一句:“唏!離他近了,倒真有點像那頭牛的沖鼻味兒。”
這時,他們已到了園裡。
園裡有花木。
有果樹。
──既有人悉心種栽的花木、果林,當然就有人家。
方恨少與明珠扶花摸樹的前行,摸黑著走,速度也稍微緩了下來。
明珠的語音也舒緩了下來,說:“這就是‘紅葉山莊’了。這山莊莊主也曾是武林中人,以前締屬於‘青帝門’下的壇主,後來退出江湖,金盆洗手,創這紅葉山莊。”然後她又悠悠的低聲自語:“卻不知四公子是不是已先來了?”
這句話,說的跟先前的全然不同,十分蕩氣迴腸,方恨少聽在耳裡,對投向溫熱的“紅葉山莊”的想望,已冷了半截。
忽聽明珠驚叫半聲。
“怎麼了?”
明珠仍以手掩住了嘴。
另一隻手,還摸在一件事物上。
方恨少仔細看去,那也不是特別的東西:
只是一株果樹。
這園子裡本就種了許多花果,果樹當然一點也不出奇。
方恨少看了看,聞了聞,就知道這是一棵橘樹。
樹上結了桔子。
明珠便是一手摸著了一粒桔子。
──果園裡有桔樹,並不稀奇;此近深秋,橘果圓熟,也是常理。橘樹上結著桔子,更加不奇──要是桔樹上長著荔枝、蕃茄、饅頭,那才算奇!
唯一可以算是比較特別的是:
那橘子非常大。
可以說是異常的肥大:
大得足足像一個人頭。
──更有趣的是:在桔子梗上,還整整齊齊的開了五張葉子,大小等同,就算在月色下,也照見它們的油綠可愛,而且,連著桔子的枝葉之間隙,還開了一朵橘子花。
仔細推敲,也許,奇就奇在這裡:
不該有那朵花。
因為,同一棵樹,開花、結果大致都會同一時節,沒道理在同一枝上,一是已結成那麼豐碩的果子,一卻只是剛開了朵小花而已。
不過,明珠看了,似乎非常激動,幾乎連淚水都湧出來了。
這次,方恨少緊緊的追問:“怎麼回事?”
明珠欲言又止。
方恨少道:“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你現在明明發現了事端,卻不肯告訴我是什麼事,那是明明不拿我當朋友了。你該不是嫌我當不上你的朋友吧?”
明珠沉吟了一下,才說:“我們剛才在夜不歸的市集上,看到了刻著一花五葉的馬鞍,對不對?”
方恨少還沒回答,明珠又說:“然後,我們在來紅葉山莊的官道上,又發現了一隻雕著一花五葉的酒瓶子……”
方恨少的眼睛亮了,他接下去道:“我們在這裡,又發現了一隻大橘子……不,一隻還開著一花五葉的大桔子──”
明珠反而不說了。
她在等他說下去。
“我們已看到了瓶子、馬鞍和橘,那是‘平安吉’,還差一個‘慶’;”方恨少憬然而悟,邊說,“那可是蔡五身邊四大巡使的暗號?”
“不只是暗號,”明珠憂形於色,“同時也是他們要剿捕敵人,下手決殺前所發出來的清場令。”
“清場令?”
“對!”明珠毅然道,“也就是說,他們要動手了,而且要下辣手了,不關事的江湖朋友、道上人等,統統都得讓開、避一避。”
她又補充道:“不是對付十惡不赦、深仇大恨之徒,或清理門戶,剿滅叛徒,他們通常是不下這‘平安吉慶’決殺清場令的。”
方恨少也知事態嚴重:“但你可不是‘五澤盟’裡的叛徒呀!”
明珠仍然憂心怔忡:“同樣,翡翠姊也不是有心背叛的啊。”
方恨少也困惑地道:“然而他們卻在這兒佈下‘平安吉慶清場令’……”
然後他又忽發奇想:“莫不是此令是針對‘紅葉山莊’的莊主不成?!”
明珠不以為然:“‘紅葉山莊’莊主葉月珊,很少到這山莊來,何況,她原是‘青帝門’的人,與‘五澤盟’一向交好,也決無可能是什麼叛徒。”
“我看哪……”方恨少仍在天真幻想,“至少,現在還不是什麼決殺令,‘平安吉慶’只出現了‘瓶’、‘鞍’、‘桔’,還少了‘慶’呢!”
“說不定,”他越說越興奮、越想越樂天:“這都是我們杞人憂天,純屬誤會,想歪一邊罷了。”
明珠嘆了一聲:“我也希望如此,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先到‘觀月塘’去看他們。”
“觀月塘?”
“‘紅葉山莊’莊主葉月珊給我們姊妹常聚在一處,就叫‘觀月塘’,住的地方就叫‘觀魚閣’,”明珠說,“如果翡翠姊來了這裡,就一定會在那兒,那地方,就我和幾個親密的姊妹陶知曉而已。”
方恨少口裡相應,腳程加急,很快便隨明珠的引領下,到了觀月塘側背,晨風送爽,方恨少只見塘內小閣,燈光晃洩,還傳來兩個聲音,一男一女,男的十分熟稔,心頭一熱,便待呼喚,明珠卻扯了扯他衣袂,回頭只見她神色凝重,低聲說:
“好象正在爭執什麼。”
方恨少仔細一聽也是,除了男女,間中還有幼兒哇哇哭聲,在觀月塘鄰近的閣外,好象也有點噪音雜響,咇咇啪啪,時雜人聲,似在嬉戲,也似在爭拗什麼似的,但因給閣室擋住了,看不到是何光景,方恨少聽得心中納悶,明珠悄聲道:“不如,咱們繞過去塘後,先潛近去聽聽再說。”
方恨少見閣欄走道不算寬敞,欄外就是池塘。只怕進退不易,便說:“要是貼得太近,易給燭光映出身影來,不如翻落到屋樑上去,可居高臨下,聽個清楚,也看個明白。”
明珠靈機一動,喜悅地道:“正好,我記得閣內屋頂上架著幾柱大梁,聽說是以前用來掛銅鐘鼓革的,現在正好用作掩護。”
於是兩人計議已定,雙雙掠向“觀月塘”,在微微晨光中宛若一對白鶴、一雙鷺鷥,先越過池塘,再跨過石欄,沿柱攀上,匕皂不驚,已上了屋樑,再從簷欞裡擠身閃入,潛到了一如明珠所說的,交錯互架的六根橫樑上。
兩人喘定,但室內的男女,爭論未平。
閣內有三柱長燭,也有三個人:
一男。
一女。
還有一個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