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的白楊木林子,彌布着濃重的肅煞之氣,破落的城隍廟半坍在林間一角,牛頭馬面萎頓成了兩灘殘泥,神案後的閻羅雕像容貌早已斑剝模糊,那判官手上的生死簿也不知去向,廟頂的洞隙透入天光,黑白交雜的光層映着浮漾空中的塵粒.這片破廟倒真似坐在陰陽界上了。
數十條人影由四面八方竄入白楊木林子,以城隍廟為中心迅速聚攏;看得出他們個個小心,人人戒惕,行動中部有如履薄冰的審慎。
帶頭的人,是崔頌德、敖長青、馬良君,另一個滿面紅光的肥胖老者、一個臉孔醜陋、疤痕斑布的跛腳漢子緊隨於側,顯然他們又已請來了新的幫手。
幾十個人將城隍廟密密包圍,須臾的窺探之後,崔頌德舉手示意,七八名彪形大漢呼嘯一聲,分從各個不同的方位衝進廟裏,這些人業已槍刀在手,一付殺氣騰騰的架勢。
廟裏沒有絲毫動靜,不曾傳出兵刃的撞擊聲、人們的叱呼聲,或是預料中的長號慘叫,一切都是那麼沉寂。沉寂得一如浮漾在光影下的塵粒。
衝入廟內的漢子有一個伸出頭來,衝着崔頌德這邊大喊:
“崔老爺子,廟裏連鬼影也不見一隻,又哪來的活人?”
嘴裏低罵了一句,崔頌德又比了個手勢,他身旁的肥胖老者會意頷首,人已“呼”聲飛拔而起,別看老者軀體吧胖,卻毫不笨重,不但不笨重,簡直靈巧非凡,他這一拔身競跳起三丈之高。宛如大鳥旋空,直掠廟頂。在廟頂盤迴兩匝。才又在一個優美的弧度下飛返,身法漂亮之極。
崔頌德迎着老者,急切的問:
“怎麼樣?黃公?廟頂上有沒有人?”
胖老者咧嘴聳肩:
“就像方才那小子説的,鬼影都不見一隻!”
崔頌德愣了愣,牙齒咬得“咯嘣”作響:
“狗很養的任霜白,居然打誑語作弄我們!”
敖長青在一邊沉吟着道:
“照説他復仇心切,不會和我們玩這種把戲,他既留下地方,就希望我們主動-尋來求個了斷,否則,此舉便毫無意義了。”
崔頌德毛躁的道:
“可是,姓任的分明不在這裏,敖哥,你想他是個什麼用心?”
敖長青搖頭道:
“現在我還不能確定他的用意何在,不過總有因由,任霜白的個性,不是喜好兜圈子打啞謎的人,他必然有他的道理所在……”
崔頌德忙道:
“我們如今該怎麼辦?”
敖長青無奈的道:
“且先撤兵再説,還能怎麼樣?”
肥胖老者接口道:
“林子裏要不要再搜搜看?”
敖長青無可無不可的道:
“剝皮,你以為呢?”
崔頌德悻悻的道:
“我看不必了,方才大傢伙便是打林子四周摸入,要是姓任的匿在林子裏,這麼多雙眼睛還會看不見?姓任的十有十成不在此地!”
敖長青無精打采的道:
“那麼,撤兵吧,耗着也是白耗……”
肥胖老者道:
“倒不如回去仔細商議商議,揣測一下對方的動機與意圖,再定因應之策,咱們犯不着叫他牽着鼻子走,照樣可以採取主動!”
崔頌德神色怨毒的道:
“回想‘固石崗’上被姓任的逼得那等狽狽倉惶的情景,我就氣得幾欲吐血,不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將他碎屍萬段,我他娘斷不甘心!”
拍拍崔頌德的肩頭,一直沉着臉不曾言語的馬良君啞聲開口道:
“能撿回一條命來,已屬運氣,想想鳩婆婆吧,七十歲了,卻落得這般橫死……”
氣息立時僵凝起來,每個人的面孔上都覆結了一層嚴霜,白楊木林子裏的景像,森森然便宛若夢魔了……
白楊木林子西側緊鄰着一座小山,山雖小,林木卻十分茂密,且多生長着不畏冰寒的青松,從這裏往下看,正好可以俯視白楊木林子的全景,城隍廟裏外亦清晰入目,以白楊木林子為目標,此地乃是一處位置極佳的瞭望台,或者,一處極佳的收音所。
任霜白就是窩在這座小山上,他用松枝松幹,就着坡崖形勢,因陋就簡的搭蓋起一座斜棚,也不過堪堪可避風寒;斜棚裏鋪一層油布,再加上一襲羊皮褥子,便湊合成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他選擇此處棲息,倒不是有意糟塌自己,故尋苦吃,只因從這邊監聽白楊木林子非常方便,也夠隱密,他聽得到人家,人家卻看不見他,知己知彼,制敵機先的要則他已做到了。
為什麼不索性待在破城隍廟裏應戰殲仇呢?這樣豈不是直截了當的多?任霜白當然也想,他原就是為了報仇而來,問題是他的身體狀況不佳,他要先將傷勢養好,再付諸行動,他不打算讓他的仇家有第二度僥倖的機會,他很清楚,成事的把握,會因次數的頻繁而減少!
斜棚裏還堆放得有大包小包的食物與藥品,這都是任霜白上山之前預行採辦的,他希望好好將歇這幾天,一待創傷癒合到可以允許的程度下,他就要大開殺戒了。
敖長青、崔頌德等人入林圍抄的那幕光景,他早已收在耳窩裏,他只是靜靜做着動作忻解,並無舉止,他肯定對方撲空之後,還會捲土重來,他無意傷神再挑揀別的地方決戰,他認為小山下的白楊木林子相當合適。要死要活,就在這塊好風水地了。
自城裏陋巷裏的那個癩痢頭郎中處取末的金創藥,還頗為有效,配上內服的丹丸,今日才第七天,傷口已有收合的跡象,而且不再滲血與沁出粘汁,任霜白相信,再過個十天半月,就能夠舒展筋骨啦。
空中又滿布霾雲,鉛塊似的陰灰翳重,寒風起了,景色蕭條荒寂,看樣子是將飄雪的徵兆,山郊野地逢上如此的天候,委實不好消受。
任霜白蜷縮在斜棚內,身上蓋着皮褥子,凍得有點哆嗦,好想生一堆火來暖和暖和,實際上卻不可能.生火就有光有煙,幾里外部瞧得清楚,難不成通知仇家,自己就在這裏?
不能起火,吃點東西將就禦寒吧,饅頭是又幹又冷,醬肉上沾着冰渣子,咬在口裏,真個味同嚼蠟;任霜白嘆着氣,天將降大任之前,莫非都要經過這番勞其筋骨,苦其膚體的歷程麼?
天色陰,也就黑得快,大概只是黃昏時分吧,一片暈暗的暮氣已籠罩大地,不一刻,便遠近一片晦迷了。
起不成火,也點不成燈,任霜白枯坐暗中,百無聊賴之餘,乾脆矇頭大睡,可是天氣實在是冷,凍得睡也睡不安穩,人躺在那裏許久,卻丁點睡意沒有。
越在這裏艱苦的境況下,人越容易胡思亂想,這辰光,他想的不是師仇,不是過往,竟然是熱烘烘的土炕,暖洋洋的炭盆,厚軟的棉被,滾燙的老酒,以及白菜豆腐五花肉合燉的大鍋菜——他不禁失笑,簡直想玄了麼。
遐思之中,他似乎聽到一點什麼聲息,嗯,一種類似喘籲與呻吟交融的聲息。隱隱約約的,飄飄浮浮的,不過,可以確定正朝這邊移近。
任霜白不吭不響,不移不動,他靜靜聆聽,很快已經分辨出聲息的底藴,是喘籲與呻吟融合的聲音,而且,是-個女人所發出的聲音,另外,似乎還有一個人正在攙扶那女人;照銜步落地的輕重判斷,攙扶那女人的必屬男性無疑。
他雖毫無動靜,聲響卻更末近了,就順着這條崎嶇不平的山徑移了過來;他不禁納悶,是什麼人在這種天氣下猶有此般興致倘徉荒郊野外?他旋即有所頓悟,照喘籲和呻吟的聲音揣測,來人怕不是具此“倘徉山野”的雅興,大有可能是被逼而然!
被逼,卻又是怎麼個被逼法呢?被誰所逼,為何被逼呢?
任霜白腦子在轉動,人卻不動,他希望對方順路過去,最好不要發現這片斜棚,早走早拉倒,他可不願在決戰仇家之前,再生任何枝節。
半晌之後,任霜白的希望破滅了,因為他聽到的聲音已來至近前,因為他也聽到一個女人痛楚、倦怠下微帶驚喜的低嚷:
“看,清元,快看,這裏有片松棚,我們就近躲一躲吧,我實在跑不動了……”
清元?裹在羊皮褥子內的任霜白不由得一愣,清元?老天,莫不成來人中有那“無耳”楚清元?
接着,一個男人的嗓音回應:
“他們就綴在後面,雖説這十幾里路已不見追兵,但也不敢斷言已經拋脱對方,麗詩,我看你就咬咬牙,咱們再趕他一程……”
麗詩?任霜白苦笑了,敢情女的正是“魔鈴”倪麗詩呢,而男人的腔調他還記得,不是“無耳”楚清元是誰!真叫冤家路窄啊。
只聽倪麗詩又氣苦、又嬌賴的道:
“人家走不動了嘛,清元,你不知道人家在背上挨的這一錘有多重,那殺千刀的司徒衞可真心狠手辣,要不是我閃得快,他那一錘差點就砸上我的腦袋……我不管,我非歇下來不可,這荒山野地,又是這種天氣,憑他們幾個毛人,到哪裏找我們?”
粗濁的喘着氣,楚清元猶不放心:
“隔得太近了,還不夠安全,麗詩,你且忍一忍,距離拉遠點心裏總踏實些!”
倪麗詩發火了:
“沒良心的東西,我説不定受了內傷,説不定跑得吐血,你就不會體恤我一點,顧惜我一點?你是想累死我好再去找別的騷貨?楚清元,拿出點骨氣來,做個男子漢,為了我,也別扮那縮頭王八!”
楚清元在嘆喟:
“你看看你,説的什麼話嘛?簡直口不擇言,我們兩個流落到這步田地,你還不停使小性子,屢屢意氣用事,唉,你叫我怎麼講才好?麗詩,我也是為了我們共同的安危着想,朝長遠打算,你又岔到哪裏去了?”
倪麗詩咬着牙道:
“不用往長遠打算,再不歇息下來,只今晚我就挺屍了,還打算個屁?”
光景是楚清元屈服了,他無可奈何的説道:
“好吧,好吧,就依着你,不過萬一再叫人家圈住,你可怨不得我……”
倪麗詩恨聲道:
“若再叫他們堵上,我們正好做一對同命鴛鴦,怎麼着?你還不願意?”
楚清元在苦笑:
“事到如今,還猶得我願意不願意?反正我倆是一根絲線拴兩隻螞蟻,走不了你,也跑不脱我!”
喘籲幾聲,倪麗詩佯嗔道:
“哼,你明白就好……”
這時,楚清元似乎正在打量面前的這片斜棚,他有些不情不願的嘀咕着:
“天這麼冷法,荒山野地裏搭這片棚子濟得啥用?四敞八開的,寒氣全透進來了,又潮又濕不説,連點光亮都沒有,窩在裏面不叫受罪叫什麼?”
倪麗詩不悦的道:
“我的老相好,這種環境下你還想住華屋美廈呀?將就將就吧,松棚子是不夠理想,但至少可以遮風遮雪,可以躺下來歇歇腿,要比露宿曠野無攔無頂來得受用,我能湊合,你就不能?”
楚清元乾笑一聲:
“得,得,湊合就湊合吧。”
又聽倪麗詩在催促:
“你倒是先進去探着探着呀,清元,説不定棚裏窩藏着什麼蛇鼠蟲獸。你且把地方清理乾淨,我才好歇着……”
楚清元籲着氣道:
“好,好。你別急,我這就進去看看。”
接着,腳步聲已來到棚口。悉卒悉卒的開始撥動松枝了。
任霜白仍舊穩躺如故,然則他已知道躺不多時了,整片棚子就巴掌這麼大小,裏外一望到底,這還是入黑辰光,如在大白天,不用進棚便可瞧得一清二楚了。
忽然間,楚清元一聲驚呼,急退兩步,手腕翻處,一對短矛已亮了出來。
倪麗詩見狀之下,不禁嗔怪:
“喂,你發什麼瘋癲?沒理沒由的拔傢伙幹啥?”
楚清元目光投注向松棚,一瞬不瞬,聲音裏略帶緊張:
“棚子裏好像有人!”
倪麗詩也立即戒備起來,她微微挪動身子,邊有些惶悚的問:
“有人?你看清楚了有人在裏面?可別嚇死我……”
楚清元小心翼翼的撥開垂掛下來的幾根松枝,嘴裏呢喃着:
“我就不相信看花了眼,分明有人躲在一牀褥子裏橫躺着……草木皆兵不是?我還不致於慌亂到這等地步……”
他的矛尖才剛把松枝撥開,任霜白已坐起身子,懶懶倦倦的開口道:
“楚兄,真個山不轉路轉,路不轉水相連,兩座山碰不到一起,咱們帶腿的活人可就又見面了;這一陣好麼?”
先是猛退出去,等楚清元拿住勢子聽完了話,才滿頭霧水的問:
“你,你是誰,怎麼會認識我?”
任霜白包緊了羊皮褥子,低聲道:
“分開不怎麼長久,楚兄就聽不出我的聲音來啦?我姓任,叫任霜白,前些日,咱們還在那間厝靈堂盤桓過……”
兩眼大睜,楚清元十分意外的道:
“什麼?你是任霜白?你果真是任霜白?”
棚內亮起一道火摺子微光,晃了晃便熄掉了,但只這一晃,已足夠楚清元看清楚任霜白的模樣,可不是如假包換的麼。
乾乾的嚥了口唾沫,楚清元吶吶的道:
“不錯,是任霜白,是他……”
驚怒加上肉體上的疲累痛楚,倪麗詩變得近乎不易控制自己:
“清元,姓任的窩在這裏幹什麼?他是不是想落井下石,趁機打落水狗?天下有這麼巧的事,説不定任霜白和唐百仞、司徒衞他們是一夥的,早就算計好了在此地打我們埋伏!”
楚清元一時之間也搞不明白其中是否另有牽連,經過這一陣奔波跋涉,他的恩路亦難免混淆紊亂,不似平昔的冷靜了;咬咬牙,他狠狠的道:
“任霜白,你突然在這寒山僻野冒將出來,恐怕不是巧合吧?什麼時候你同唐百仞、司徒衞那一夥殺胚捻成一股子?你們真是要趕盡殺絕呀?!”
任霜白語聲安祥平和:
“楚兄,我窩在此地,自然有我的道理,卻與二位無關;至於什麼唐百仞、司徒衞等輩,我一概不識,又何來捻股結夥之説?記得你昔日頭腦清楚,行事有條有理,不過短短時日,怎的卻如此唐突起來?”
楚清元定定心神,亦不由感到赧然;他乾咳一聲,放緩了語氣:
“任霜白,你説的可實在?你真的沒有和那幹人有所牽扯?”
任霜白道:
“沒有,而且如果我對二位不具善意,早在厝靈堂內便可下手做絕,何須留個尾巴,等到如今?”
連連點頭,楚清元道:
“説得也是……”
一邊的倪麗詩餘恨仍在,她憤然道:
“是你個大頭鬼,清元,你忘了這個姓任的加諸於我們身上的挫辱?傷口才結疤未久;你就不記得痛啦?他斷我們財路,掃我們顏面,是我們的仇人呀,仇人説的話,你竟也相信苟同?”
楚清元忙道:
“人家講的有道理,他與唐百仞、司徒衞是否有所勾結,我們根本不知道,僅屬揣測聯想,他假如真個要不利我倆,厝靈堂那晚我們就生路渺茫,人家犯不着等到今天;再説,他若與我們對頭並無牽扯,有什麼理由非置我們於死地不可?麗詩,這都是用腦子推斷得出的事……”
倪麗詩怒道:
“死鬼,你説我沒有腦子?”
楚清元陪笑道:
“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勸你凡事多思考,不要但憑意氣……”
望了松棚一眼,倪麗詩惡聲惡氣的道:
“想到姓任的我就心裏不甘,恨得牙癢,他人便在眼前,這股子怨,我怎能不發泄發泄……”
楚清元啼笑皆非的壓低聲音道:
“麗詩,你千萬冷靜,可別再找麻煩了,我們後有追兵,前程茫茫,筋疲力竭,身上帶傷,自顧已然不暇,如何尚有能耐去節外生枝?説句泄氣的話,任霜白的本事又豈是你我招惹得起的?他不記前隙,沒有找我們岔子,業已阿彌陀佛,你倒還想虎嘴拔牙?莫不成壽星公吊頸,嫌命長了?”
僵默片刻,倪麗詩賭氣道:
“都怪你這沒出息的,害得我好嘔……”
楚清元不快的道:
“我這是識大體,知輕重,哪像你,由着性子瞎搞一通?你也不回思回思,這些年你惹下多少爛攤子?哪一次不是我去替你收場?”
倪麗詩一時詞窮,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你少前三皇后五帝的數落我一些陳年舊事,我問你,現在該怎麼辦?棚子有人佔着,且是個不窩心的人,眼下我又累又乏,全身骨架子都快散了,半步走不動,你倒是拿出個主意來!”
不等楚清元回話,松棚內任霜白已和悦的道:
“倪姑娘,你且請息怒,我不做初一,你也打消那做十五的念頭;所謂冤家宜解不宜結,沒有樑子總比有樑子好,荒山相遇,亦稱緣份,這棚子雖然簡陋.卻聊堪遮風避雪,三個人是擠了點,不過尚可湊合,至少強似幕天露野,天快變了,二位是否願意將就將就?”
倪麗詩還在猶豫,楚清元連忙慫恿道:
“看天氣就要下雪了?前面可是一片曠野荒郊,滿眼烏雲,你若能拖着走,我高低陪你,如果拖不動,還不如早早歇息的好……”
朝四野沉沉的黑暗望去,寒風尖嘯盤旋而過,倪麗詩打了個冷顫,不自覺氣餒志消:
“好……好吧,形勢逼人,也只得如此了……”
等兩人鑽進松棚,席地坐下,任霜白把自己覆蓋的羊皮褥子讓出一多半給這對相好,三個人擠在一起,固然顯得地方窄小拘促,可也因為體熱的增發交融,憑添了一股暖氣,感覺上,不再那麼陰冷了。
下半身蓋上羊皮褥子,倪麗詩但覺寒意大減,一道温熱的細流,輕過腳底循升至僵麻的腰腿並往全身擴散,那種熨貼與舒坦,較之先前的奔命荒野,幾有天壤之別,她暗自慶幸,虧得不曾調頭而去,這個選擇雖説有點委屈,無可諱言卻是選對了。
黑暗中,先是一陣沉寂,還是做“主人”的任霜白打破悶局:
“二位用過晚飯沒有?”
楚清元尷尬的道:
“實不相瞞,打今日一早,我倆就被對頭跟上,雙方拼了一場,他們人多勢眾,我倆敵不過只好落荒而逃,這一路上來,躲躲藏藏還來不及,哪有功夫吃飯?業已是一整天未進滴水粒米了……”
倪麗詩一聽楚清元説得這麼露骨,這麼毫無掩遮,頓覺有失顏面,忍不住就要矯飾幾句:
“也不是你説的那麼狼狽,經過‘沙家莊’,我就叫你停下來打點吃喝,你自己風聲鶴唳,緊張過度,愣是不肯稍待,錯逾地頭,這才搞得一整天空餓肚皮,要怪,也全怪你!”
已經沒有精力再與倪麗詩爭辯,楚清元苦笑着道:
“對,對,全怪我,依了你就好。”
任霜白一手遞過兩隻夾肉饅頭,一手送上水囊,笑吟吟的道:
“先吃點喝點打個底吧,人是鐵,飯是鋼,不吃不喝怎行?沒有好東西待客,且味道也不怎麼樣,好歹卻能填飽五臟廟,吃了也暖和些。”
兩個相好分別接過食物飲水,倪麗詩靦靦腆腆的道:
“呃,不好意思,住你的,又吃你喝你的……”
任霜白淡淡的道:
“不客氣,我們再聚於此,亦是緣份,俗話兒説了,同是天涯淪落人。”
咬一口夾肉饅頭,楚清元但覺滋味無窮,平素山珍海味吃得不少,似都不若這夾肉饅頭末得味美鮮腴,他不由心裏自嘲:八成是餓狠了。
倪麗詩吃是在吃,這次她卻心細的查覺到任霜白話中有話,脱口問道:
“任霜白,你一向春風得意,逍遙得緊,我們倆個才算倒黴,怎的你也自嘆為淪落人了?你有什麼淪落的?”
任霜白道: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你們以為大冷天裏,我不去找個有頂有牆的暖窩躺着,卻杵在這荒山裏挨凍受寒,是犯的哪門子賤?”
倪麗詩忙道:
“對呀。你到底為了什麼?”
任霜白沉沉的道:
“我在療傷。”
吞下嘴裏的食物,楚清元又喝一口水,不解的道:
“療傷?療傷也可以到鎮上租間房子好生靜養,何須獨自匿居在這陋棚之內?”
搖搖頭,任霜白道:
“鎮上不能去,因為我的仇家就住在那裏,而且,極有勢力。”
楚清元失笑道:
“那,避開這個鎮甸不就成了?可以養傷的地方多得很,實不成其為問題……”
任霜白抿抿嘴,道:
“我不方便去別的地方,因為,我要隱在此處暗裏監聽下面那片白楊木林子。”
楚清元茫然問:
“白楊木林子?哪裏的白楊木林子?”
任霜白解釋着道:
“就在小山下面,跨出松棚,越過小徑即可看到,以你們明眼人而言,由這裏望下去,角度非常適當,我選來監聽的位置,從白楊木林子那邊看不見,屬於死角。”
楚清元略帶遲疑的道:
“呃,你視力不太清楚,怎的卻判斷得恁般肯定?”
任霜白笑笑,道:
“很簡單,這地方十年前我常來,各處地形地貌尚有大概的印象,一般來説,人為的建築物較易改變外觀,但大自然的山川林溪卻極具持久性,雖千百年仍然維持原狀不變,何況短短十度春秋?這個所在也果如我的記憶未曾走樣,輪廓依舊;此外,我可經由林木的晃動,風向的迴轉,聲波的傳射震盪而推測出容身附近的形勢概略、環境狀態,其中亦可能摻雜一些本能的反應及心靈間的觸動,這種種條件加合起來,視力於我的重要性,就不是那麼絕對的了……”
半張着嘴巴,好一陣之後楚清元才透一口氣道:
“我的天爺,我做夢也想不到輔助你眼睛功能的法子居然有這麼些名堂,這麼多技巧,難怪你的一舉一動,利落得猶超過一般明眼人……”
任霜白道:
“適者才能生存,楚兄,要活下去,就免不了得具備-些活下去的條件。”
楚清元感嘆着道:
“可是,這其中要經過多少磨練、多少體驗,又多少自我苛求的辛酸?若非意志力特別堅強、耐性韌性極具擴張力的人,恐怕都難以磨出這些本事!”
任霜白道:
“人被逼到那一步,不受着也不行,除非斷了生念。”
把剩下的夾肉饅頭吃了,楚清元竟面露慶幸之色道:
“哈,那一晚,在厝靈堂裏逢上你,我就知道與你結怨不是個聰明做法,如今回想,我的處置委實允當,要不然,現在不但沒有窩身之地,説不定挨刀有份了!”
倪麗詩沒好氣的道:
“喂,你能不能留幾分面子、少自貶兩句?也沒見過這麼不知遮羞的人!”
楚清元不以為意的道:
“實話好説不好聽,當初的事,人家任兄一明二白,你還好意思往自己臉上貼金?遮羞也要看對象,真人面前,打什麼誑語?”
倪麗詩也吃完了東西,搖頭嘆道:
“唉,跟着你這個男人,平白消磨了我不少壯志鋭氣……”
哼了哼,楚清元正待回敬幾句不中聽的硬話,任霜白巳接口道:
“二位神仙眷侶,可要再來點吃食?”
楚清元趕忙壓下心火,乾笑道:
“這婆娘愣是嘔人,倒叫任兄見笑了。”
任霜白道:
“兩口子嘛,哪有不吵不鬧的?牙齒有時還咬到舌頭呢,牀頭打架牀尾和,這才是夫妻。”
倪麗詩眨眨眼,唇邊浮起笑意,挺甜挺柔的:
“任霜白,有時候我覺得你頗為性情中人,蠻通情趣的,你有老婆沒有?”
任霜白道:
“有誰願意嫁給我?嫁給一個整日舔刀頭血的瞎子?倪姑娘説笑了。”
倪麗詩正色道:
“也不見得,姑娘家亦有那不嫌殘缺,但重才情的,可能你沒碰上,或碰上而不自知,譬如説,我看那易香竹就對你不錯。”
任霜白似笑非笑的道:
“八竿子打不着邊的事,倪姑娘,我和易香竹毫無瓜葛可言,她不會看上我,我對她也十分陌生。”
“嗤”聲笑了出來,倪麗詩儼然一付“過來人”的姿態道:
“才説你通情趣,卻又似不解風情,説出這等呆頭話來;女兒家嘛,看似無情卻有情,好比螃蟹,看它來了,它反遠了,看它遠了,又倒來了,嗔怒羞惱,都是做作,心裏喜歡一個人,偏偏冷若冰霜,其實眼波流轉,一顰一怨,皆有情意含藴;休看錶相,你要深入體驗才行,別忘了,你對她還有救命之恩呢。”
知道倪麗詩的個性,再要夾纏下去説不定就要替任霜白拉線做媒了,楚清元趕忙岔開來道:
“任兄,呃,你尚不曾相告,守在這片白楊木林子旁,是何因由?”
任霜白亦不隱瞞,將他與崔頌德、敖長青的夙仇明敍,又簡要述出前幾日一番鏖戰的始果,説完了,他才沉重的發一聲嘆息。
怔仲良久,楚清元頗為同情的道:
“沒想到你身上還揹負着這麼一個痛苦的包袱,這等數九寒天,你身上的傷,你的眼睛……任兄,真難為你了。”
任霜白靜靜的道:
“面對的總要面對,該來的遲早會來,楚兄。”
説着,他又遞上兩隻夾肉饅頭。
楚清元默默接過來,並分了一個給倪麗詩;倪麗詩手裏拿着夾肉饅頭,突然情緒激動:
“任霜白,我們幫你討還公道!”
楚清元聞言之下,大吃一驚:
“麗濤,麗詩,你可別率性而為,我也和你一樣想替任兄略盡棉薄,相助一臂,問題是我們目前有沒有這個力量?我們眼下追兵在後,自身難保,你又帶傷在身,舉止不便,在這種情形下,我們拿什麼來幫人家?”
倪麗詩瞪眼咬牙:
“豁出去拼上一命也就是了;我生平最不喜歡聽的一句話就是‘心餘力絀’,説這話的人又想討人情,又不想出力,既然有心,何妨一搏?!”
任霜白擺擺手,道:
“多謝二位不記前嫌,反賜盛誼隆情,多謝,我只有心領了。”
以為任霜白有所不悦,暗影裏,倪麗詩不由狠狠在楚清元腰間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