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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女兒無瑕

    自善護率眾弟子先後入東京景華宮和主持兩場功德道場的第三天,陛下楊廣便啓程南下了。

    陛下率王公后妃離開未幾,天下四海之內,公然率兵作反的人越發劇增了:林士宏稱帝,羅藝造反,徐圓朗起兵,梁師都稱帝……

    竇建德自稱長樂王,薛舉盡佔隴西之地,劉武周稱帝……

    翟讓、李密發檄數楊廣十罪並率軍攻破興洛倉……

    隋大將裴仁基率軍投降李密……

    少林寺上座善護預感到:從今往後,寺院只怕也難得會有太平的日子了。當時,若天不亡隋,風助火勢,能燒燬一些龍舟鳳船,陛下再堅守京師一段日子,居中而制外,駐守四方的大隋王公大臣和各方將軍,必會因各自的父母妻兒都被羈留於東西兩都的原故,不僅不敢輕易作亂,還會為平亂竭盡全力。

    如今,陛下放棄了中原,那些外戍一方且擁有兵力財力的大隋臣將一旦也乘機作反起來,既有兵馬地盤又有糧倉做後援,只怕要遠比那些流民百姓們聚嘯起來的亂兵更令人心驚……

    説來,這些年裏,陛下只顧着自己彰顯武功,哪裏還記得"休兵養民"四字?據説,大隋的錢糧國庫聚有十幾年幾十年支不完的糧銀,而百姓子弟成日非徵即役,哪家還有耕作的勞力?哪家還有隔年的餘糧?造反,也是一種無奈的選擇,畢竟好歹還能苟活幾天……

    天下不寧,寺院又豈得清靜?雖説戰火兵亂一時還未燒到嵩山幽谷,然而此起彼伏的義軍、流民、亂兵,仿如滾滾將至的洪水,小小一座寺院遲早難逃被大勢淹沒……

    寺裏必得儘可能多的儲備一些糧食,以備天下動盪帶來的必然的大饑荒到來……

    大業十三年春,地裏的麥子剛剛泛黃,他便命寺主志操和慧瑒二人四處巡察年景,並與柏谷寺的曇宗、普惠等當家和尚商定今年夏糧佃租的收交運藏,又再次給柏谷寺增派了幾十個武僧。

    外面的世界已是刀兵四起,綠樹夾岸的馬澗河,仍是一如既往不疾不緩地向東流淌着。

    今天輪到覺遠幫廚打水。

    覺遠從不喜歡在山門正對着的那一帶河邊打水。每輪到他幫廚打水,他寧可多走一段路,也要打最清淨的水添鍋做飯。那一帶水清草茂,既沒有對岸柏谷塢莊裏的牛啊羊的在河邊拉屎撒尿,又沒有人在此涮手巾洗臉。

    在這裏,他還能品味一番幽靜和清新。累了,便仰面躺在厚厚的草灘上歇一會兒,看看天上的浮雲藍天,聽聽鳥兒和青蛙的叫聲。或是在此跏趺而坐,闔目調息。

    這天,當他拎着兩隻空桶,一蹦一跳地走到一叢長滿葦柳的河灘時,驀地傳來一串女孩子的清脆的笑聲。

    覺遠停了腳:河這邊根本沒有俗家人居住,這是誰家的女孩子,跑這麼遠,而且還跑到河這邊玩耍來了?

    他不敢貿然打攪,卻忍不住躲在樹後,向河邊望去。

    這一望,實在令覺遠大吃一驚——原來,河邊的人竟然是秋婆婆和小啞巴覺真!

    覺遠看見,"師弟"覺真脱了平時常穿的那件又寬又大的羅漢褂,身上穿着一件紅花小褂,秋婆婆正在洗衣服,她正光着腳,在河裏又是笑又是叫的,在捉河底的螃蟹呢!

    天哪!

    師弟,他、他、他不是啞巴?

    不僅如此,原來,她,她竟然還是個女孩子?

    覺遠驚呆了!

    怪不得,近些時日,他幾番聽覺範説,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議,説好像覺真越長越像個女孩子的話。還有説覺真好像是曇宗的什麼親戚。幾年裏,一直被單獨安置在寺裏的偏院裏,還讓秋婆婆專門幫着照料。還有人還説,覺真很可能就是曇宗自己的孩子。

    覺遠雖知道師父出家前曾是大隋軍中的一名校尉,受傷歸裏後皈依了佛門。如此説來,師父出家前俗世留有女兒也在情理之中。

    覺遠思量,覺真轉眼在寺裏已經兩三年了,此事一定事先徵得了善護師爺默許的。不過,覺真若真的是師父曇宗的兒子倒也罷了,如今覺真竟然還是個女孩兒,這就麻煩了——一個女孩兒家的,比丘僧修行的寺院當然是不能久留的。

    其實,往日覺範曾在自己面前説小師弟覺真看上去太過嬌貴,又説怎麼越長越像個女娃的話,當時覺遠根本沒把這話放心上,他總以為小師弟不過是人生得秀氣一些罷了。男孩就是男孩,怎麼會像女孩兒呢?

    誰知,事情果真如此!

    怪不得師父要讓她裝成啞巴!原來是為着掩飾她女孩子的聲音的。可是,一個女孩子家,待在山寺裏,雖可藏得一時,畢竟也不是長久之計啊!他實在不明白,師父平素行止為人是很周全穩當的,怎麼在這件事上竟如此大意?

    想來,在覺真一事上,師父肯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才把她暫寄在寺裏的。

    覺遠悄悄離開那面河坡,繞了好遠的一段的路才下到河邊打了水,心下不覺替覺真擔心:但願秋婆婆和師妹小心一些,千萬不要被外人看到真相!

    三更的鐘鼓之聲從柏谷屯悠悠傳來。

    天下攘攘,柏谷屯樵樓上報更的鐘鼓之聲依舊循時而發。

    山門外的馬澗河畔。

    夜空中,月兒穿雲破霧地遊走於深邃的蒼穹。

    曇宗闔目趺坐久久。

    隨着一陣風聲,攜數點細雨,一個黑影飄然而落在曇宗身邊,與曇宗並肩而坐。

    曇宗不用抬頭,便知道是師兄慧瑒來了。

    看來,他又是去闖龍潭虎穴了。

    "師兄,此番可曾了了?"曇宗闔目問。

    "唉!許是時辰未到,幾番當了卻未了。"

    "時辰一到,不了也了!因緣際會,何必違逆?"曇宗説。

    "師弟説的也是。哎,我問你,覺真那丫頭在寺裏,近來還好嗎?"

    曇宗闔目道:"唉!師兄,你回去和師叔和大師兄兩人商量一下,那個覺真小丫頭,恐怕不能繼續在我那裏待了。"

    "哦?卻是為何?"

    "咳!女大十八變。人家風言風語的已經説到我的臉上了。你們倒輕鬆,把人往我這兒一撂,便撒手不管了。我可是什麼都得替你承當着,又不能辨白。"

    其實,曇宗豈能看不出小覺真越來越藏不住的女兒相?這段日子,他一看見小覺真,就覺着有點心驚肉跳——雖説布衣粗糧,卻已遮掩不住她天生的美人胎子,已經開始出落得明眸皓齒、花朵似的一張臉兒了。

    幾天前,黑麪金剛普惠都把話説到自己臉上了:"噯,我説師兄,你那閨女,是不是也該早些給她許個婆家了?"

    曇宗當時也無法跟他解釋,只是默然點頭而已。

    孩子是唐國公的親戚,唐國公原是少林寺的大施主。當初他寫信求善護和志操二人幫忙,志操派曇宗和慧瑒二人把覺真一路秘密接回後,在覺真的安置一事上,幾人商量來去,最後,因柏谷寺地處偏僻,平素又不在此舉辦什麼法事法會的,加上曇宗在柏谷寺做着當家和尚,因而,幾人都主張把覺真暫時安置在柏谷寺一段日子。

    曇宗雖不大同意,因一時也想不出更穩妥的法子,末了也只好同意眾人的主意,又請常住老居士秋婆婆幫着照料小覺真,當初曇宗把覺真交給秋婆婆時,私下已對秋婆婆透露了孩子是個女孩兒的真相。幾年裏,雖説秋婆婆和曇宗兩人盡心關護,處處掩飾孩子女兒身的真相,孩子自己也機靈懂事,小小年紀,人前一直都是裝啞巴,扮男孩兒。

    可是,轉眼兩三年過去了,孩子漸漸長大了,加上原本金枝玉葉、天生麗質,女孩兒的本相再難掩飾得嚴緊了。於是便有人看出了疑惑,因皆知孩子是曇宗安排在寺裏的,故而便猜測覺真可能是曇宗出俗前的女兒,因為孩子年紀小,俗世已無處投奔,才被曇宗接到山寺寄養一段的。

    當初,唐國公説的是讓孩子先在此暫時躲避一段日子的。曇宗原以為大不了也就是一年半載,唐公就會派人把孩子接走。而且,少林寺又有十幾個下院,不拘哪個山寺,怎麼着也能讓孩子躲躲劫難。沒想到的是,轉眼兩三年過去了,唐公只是不時派人來給寺裏送些供奉的銀兩,一直説眼下天下動盪,亂兵四起,他又轉戰于山西等地,領兵打仗的居無定所,哪裏顧得上此事?幾次來信,都拜託寺院再照管小覺真一些時日。

    可是,女孩子一天天長大了,放在寺裏不是長法,放在別處又不放心,豈不叫人為難?

    慧瑒道:"師弟,此事倒也不難辦。孩子真在寺裏不好再待的話,不妨先在山下的柏谷莊裏尋一處小屋院,讓秋婆婆帶着她下山就是了。你和莊裏百姓一向交情甚好,加上有你和秋婆婆的照顧,畢竟還算穩妥。雖説有人説是你的孩子,你出家前已二十出頭,就算有家室也是正常。為了孩子,也為了唐國公的託付,你就暫且擔當起這個虛名,好歹再敷衍一段時日吧。"

    曇宗道,"師兄,不是我怕擔這個名,你看,眼見柏谷寺又到了收納佃租的季節了。這可是關乎全寺幾百號人的生計大事。如今天下動盪,我已預感到,今年的麥子恐怕不會收得太順。即使能收上來一些,運輸儲藏只怕也要比往年更加艱難。這個當兒,是決不能出什麼偏差和漏子的。安頓孩子的事兒,你和大師兄商量一下,還是另找別人操辦吧,別讓我再分心了。"

    "師弟,你是知道的,除了你,我是更不好出面的。我雖説和孩子也沾些親戚,論説這孩子也該叫我一聲表叔的。可是,我是十五六歲就出的家,大家都知道我以往從未有過家室,此時,怎麼好突然出面安頓一個孩子?若是有人説出什麼閒話來,豈不更不好聽了?此事不僅關乎到你師兄一個人的名聲,更關乎到寺院的名聲啊!而且,唐公那人,對咱們寺院也算是一個大功德主了。眼下,咱不過替人家辦這麼一點小事兒,若是因為不便安頓,就讓人家接走孩子,你説説,這千里迢迢又兵荒馬亂的,路上真出點什麼事,或是有人追查孩子的來歷,咱們能心安理得麼?"

    曇宗默然無語。

    慧瑒道:"師弟,我看,既然有人懷疑覺真是你的孩子,不妨將錯就錯,乾脆由你出面,在山下的柏谷塢莊裏替她們祖孫二人尋處小屋,就説是你出家前的女兒,別人又有什麼二話可説的?加上有秋婆婆帶着過活,又有你和寺裏的關照,再拜託鄉親們幫着照看些,有何不妥?將來,唐公派人來接孩子時,那時,眾人明白孩子原來並不是你的骨肉,而是一樁託孤救難的善舉,不僅為你洗清了冤枉,同時,更播揚祖庭慈善的聲名?"

    兩人説話的當兒,山下譙樓報更的鐘鼓再次響過。

    曇宗道:"看來,只能如此了。不過,師兄你也對我透個氣兒,這孩子到底是誰家的骨肉?怎麼連唐國公都肯冒滅族風險掩救?我好歹總得有個譜兒吧?"

    原來,曇宗一向不喜過問俗事,他見師叔善護和志操對這個孩子如此慎重又十分神秘,他們不明説,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只知道藏在寺裏小覺真是唐國公李淵的親戚,故而,根本不清楚這孩子到底是誰的後人。如今,既然寺裏要他來做孩子的義父,還要在眾人面前以親生父親的名義照護收留孩子,為了慎重起見,他便不能不問清孩子的來歷了。

    慧瑒猶豫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這孩子是金枝玉葉啊!她的外祖母是北周太后、大隋樂平公主楊麗華,她的母親是北周宣皇帝的女兒娥英公主。祖父是三朝元老的李穆,她的俗名叫李無瑕。"

    曇宗驚愕了:"如此,她不也正是當今陛下的外孫女嗎?怎麼會?"

    慧瑒點了點頭:"正是!大業十一年,一位善卜的方士名叫安伽陀,他不知怎麼,竟佔出了-將有李姓子孫治世-,朝中便有人勸楊廣-盡誅海內凡李姓者。他將叛臣李密李軌滿族抄斬後,又把無瑕的父親李敏和其族人全部殺掉。為防李家還有懷孕的妻妾,又下詔連李家的妻妾也都全部抄斬。連他自己的外甥女宇文娥英也被賜以自盡。娥英的小女兒無瑕,論輩份該叫唐公李淵舅爺,合當無瑕命大,出事前幾天,宇文娥英前往少林寺上香,路過唐公當時任地滎陽時曾到府上探望。娥英的表姑宇文貞一見無瑕,或許是前世有緣,或許佛祖顯靈,心下便愛見得不行。宇文貞求娥英先把無瑕留在她身邊幾日,説過幾天她要回東京孃家探親,那時再把無瑕帶回。娥英因夫家近日有些麻煩,正要忙着四下走動,便把無瑕放在唐公的府上了。"

    "娥英回到東京第三天,夫家便忽遭禍變。娥英急派心腹前往唐公的府上送信,託付暫留無瑕。這樣,無瑕便落在唐國府上了。幾個月後,楊廣詔命唐公入東京戍衞宮掖,唐公李淵也正遭惡忌,再加上藏匿罪人之後這條,越發説不清了。於是請上座和寺主幫忙暫時收留無瑕。誰知,一連幾年,唐公一直被人緊緊盯着,事情也就這麼延擱下了。"

    曇宗嘆了一口氣:"唉!五濁橫流,骨肉相殘……"

    "孩子在這裏,唐公一直都很惦掛。前幾天又派人捎來了幾百兩銀子。我和大師兄志操商量過了,你先託人先在山下的柏谷塢莊上置兩間小屋,請秋婆婆帶着無瑕下山回到莊裏住。你呢,只好先委屈是無瑕生父的名義,常下山照看照看,我和大師兄都承情了。"

    曇宗苦笑道:"師兄這説的是哪裏話來?唐公一個紅塵中人,自身難保,尚能冒死掩助別人的遺孤,咱們原本以濟世渡人為本的佛門弟子,人家託付了這麼一個小娃娃,再怎麼着,也得讓孩子渡過眼下的劫難去。師兄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孩子的。"

    "師弟,如此我就放心了。我還有些事要辦,先去了。"

    慧瑒合十告別,一轉身,身影早已消失於暗夜之中。

    曇宗搖搖頭:這個師兄,整日來去匆匆的,真不知都忙些什麼?哪似自己這般,隱居深山而專心護法,無慾無念也無牽無掛,春伴山花秋賞月,夏浴涼風冬看雪的,何其逍遙!

    夜色深濃了,曇宗屏神斂息,跏趺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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