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鐘鼓遠。
柏谷屯譙樓上報更的鐘鼓聲,穿過山野,一直傳到坐落在山間的柏谷寺眾僧寮舍來。
鐘聲驟然驚醒了寺僧覺遠的惡夢——
他撫着咚咚疾跳的胸口,一顆心仍未從剛才的夢境中掙脱出來……
他隱約記得,十幾年前的一天清晨,他隨奶孃從偏門離開家後,順着一條長長的巷子,走到一條很是熱鬧的皇街上。爾後,乘着一輛等候在拐角處的牛車,往城外走去。
趕車的人是覺遠鄉下的奶公。奶公的侄子要娶親了,奶公來接奶孃回鄉下老家吃喜酒。
家在覺遠的記憶裏,有着很高的台級、硃紅的大門,院落重重疊疊,院裏的梁檐椽桷上,雕畫着好些的花花鳥鳥。靠宅院後面有一處極大的花園。父母住在靠花園旁邊的一處偏院裏。記憶中的爺爺很是威嚴。
出事前的幾天,小小年紀的他,就感覺了所有家人的神色都有些不大尋常。
母親信佛,平時總愛坐在花園的小禪堂裏唸佛誦經,他大多都是跟着奶孃吃住玩耍。
他隨奶孃在鄉下吃了喜酒,又因天陰下雨隔耽了好幾天。返回京城的路上,牛車在城外的一家茶店歇腳喝茶時,周圍的茶客們不知在高聲談論着什麼,奶孃和奶公突然顯得神色驚惶,抱着他匆匆上了牛車後,不知何故,奶公突然轉回了車頭,又匆匆返回鄉下的路……
車一路晃盪着,他一路睡着。後來,他被一陣悠悠的鐘聲搖醒,聞到了一縷醉人的香氣。他揉了揉眼,看到一些腦殼兒剃得光光的人,在一處林花繁茂的大院子裏來來去去的。
他知道腦殼兒剃得光光的人叫做"和尚"。
因為,從襁褓裏開始,他便常隨母親和奶孃到寺院裏燒香拜佛。他打小就喜歡寺院裏瀰漫的那種特殊的香氣,喜歡大殿裏慈眉善目的佛像。
那天,奶孃抱着他進了山門,徑直走到大雄寶殿。
奶孃令他跪在旁邊一個蒲團上,奶孃先叩了頭,口中不知默默唸叨了一番什麼,接着又扶着他的頭,在佛前也叩了三個頭。
出了殿堂,奶孃抱着他,左右瞅瞅,後來便一直往後面走,最後來在一處有着青磚地坪的院落停下了腳步。
春日的夕陽穿過樹葉縫隙,照在青磚坪上。磚坪上有一羣小和尚們在打拳。
奶孃把他放在旁邊的青石台階上,摟着看了一會兒小和尚打拳,在他的小臉親了又親,説她要到淨房一趟,反覆叮囑他説,坐在這裏千萬不要亂動,也不要離開,看小和尚們打拳,她一會兒就回來。
他一直坐在那裏等,等到小和尚們的拳已打完,看他們開始掃地的掃地、澆花的澆花時,他這才想起奶孃來。
他左瞅瞅右瞅瞅:奶孃怎麼還沒回來?
他坐在那,開始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起奶孃來。不知叫了多少聲,一直都沒有人回應。
天開始起風了,光溜溜的青石台階開始有些冰涼了。他突然感到了某種不安,不覺放聲大哭起來。
身邊漸漸圍上來了幾位好奇的小和尚。紛紛在他面前蹲了下來,一面詢問他什麼,一面好言撫慰。
可是,直到天快黑了,還是沒有見着奶孃的蹤影。
覺遠越發哭得厲害了。
幾個小和尚早已使盡了各種招數:學猴子抓癢癢,學雞鴨叫,學豬狗牛羊叫,學鷂子翻身,二指禪,翻筋斗……輪流的哄他,抱他。
可是,直到香客散盡、山門關閉時分,仍舊不見有人來找。幾個和尚無奈,只得抱着覺遠來到後面的齋常,設法子弄了點好吃的,好歹哄他吃了兩口,接着還是哭鬧着要奶孃。
夜涼了,小和尚們又紛紛脱下自己的僧袍搭在他的身上,包了一層又一層的,輪流抱他、哄他。
後來,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眾僧輪流抱着他,守在山門前,等候師父回來。
月出東山時分,一位鬚髮盡白的老和尚飄飄逸逸地回山寺來了。
覺遠被眾人的説話聲驚醒,看看左右全是生人,一時又哭着叫起奶孃來。
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從眾僧懷中把滿身綺羅、披金掛玉,卻滿身土灰、又哭又鬧的小覺遠接了過去,抱在自己懷裏。
小覺遠趴在洪遵懷裏,即刻止住了哭鬧,只是還在一哽一咽的抽泣。
大禪師抱着他,緩緩跨進佛燈長明的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裏,帷幔曳曳,香火縈縈。金碧輝煌的佛祖赫然端坐於巨大的蓮台之上,神態寧靜、眉目慈祥地俯瞰着眾僧,也俯瞰着小覺遠。
説來也奇:一俟來到大雄寶殿,一眼望見釋迦佛祖,小覺遠即刻便止住了抽咽……
他的臉上掛着淚花,兩眼定定地望着佛祖,突然,三四歲的小孩子,在大禪師的懷裏,竟然出人意料地單手合手誦起佛號來:"阿彌陀佛……"
眾僧一下子驚呆了!
阿彌陀佛!這孩子,怎麼和佛如此有緣?
覺遠再次從惡夢中驟然驚醒時,柏谷屯報更的鐘鼓又一次的悠悠徊響着。
一聲,兩聲,三聲……四更了。
覺遠撫摸着項上温乎乎的鑲金小翠佛:十年了,他除了知道自己叫小虎,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也不知自家到底出了什麼大禍事?還有,奶孃為何把自己丟棄在寺裏一去不返?
往事皆成虛空……
寮舍外,微風搖響起了大殿檐角的風鈴,一串輕盈的鈴聲隱隱傳來。覺遠躺在那裏,聽着鈴聲,默默誦佛,漸漸地便覺得心神寧靜了下來。
半輪殘月的清輝穿過格子窗欞,斜照在屋內一溜十幾個師兄師弟們的大通鋪上。
眾僧的鼾聲此起彼伏。一色黑白格子的粗布被褥,一色穀糠納成的大方枕。方枕上,一色溜光的腦殼兒,沐於一片清明的月輝下。
身邊的師弟小覺範又蹬翻了被掖了。他微微起身為他掖被子時,無意中發覺——就在大寮舍最靠裏面的地方,有兩三個枕頭好像空着的……
他重新躺下,闔目調息,正欲再迷糊一會兒時,驀地,覺着自己的頭頂突然有股涼風"嗖嗖嗖"地掠了過去了。
大約是誰起夜回來了吧?怕驚了他人,腳步恁地輕盈如貓。
覺遠閉着眼睛,翻了個身,正欲睡覺,忽聽屋頂的房瓦上傳來一陣微微的響動,從西向東,一路"格啦格啦",極快地滑過屋脊。
殘月已沉去,正值黎明前天空最漆黑的時分,屋內此時伸手不見五指。
驀地,又有一陣涼風"嗖嗖嗖"地掠過頭頂……
多年護法習武之人,夜晚睡覺,其實大多都有幾分警覺。
覺遠不覺一驚,在暗中驀地睜開眼,隱約之中,有個黑鳥一般的影子,忽地掠過諸僧鋪位,在靠裏面的哪個鋪位停下,貓一樣躍上牀鋪、悄然躺下。
今夜可真是有點不大寧靜!
山下譙樓傳來了五更的鐘鼓。覺遠不覺感到蹊蹺:自從四更以來自己就沒有再睡着。怎麼只知他們回來,卻不知他們何時溜單出去的?
正在疑惑,忽聽"嗒、嗒、嗒嗒",節奏的打板之聲驟然傳來——
寺院的執事僧喚醒眾僧起牀做功課了。
覺遠搖了搖睡在自己旁邊的師弟覺範時,順勢再朝裏望了望,見五更之前豁着的幾個枕頭窩兒,此時光溜溜的腦殼兒竟是一個緊挨着一個,半個都不差。
毗鄰馬澗河的少林寺下院柏谷寺,靜靜地佇立於轘轅山岙子裏。
河對岸,柏谷塢莊和更遠一些的柏谷屯隱約可見。大片大片粉淡的蕎麥花一望無際,隨風飄來陣陣蕎麥花醉人的香氣。穀子、豆子、紅薯、棉花和芝麻的葉子,青綠青綠的,彷彿能擰出油來。
柏谷屯自古就是進出東京洛陽和交通東西的重要關隘,轘轅山間的柏谷塢一帶是方圓百里少有的膏腴之地。開皇初年,大隋文帝楊堅把柏谷屯一帶萬畝良田賜予少林寺做為寺田後,為了附近百姓能就近交納地租,距少林寺西四十多里轘轅山中的柏谷寺,便成了少林寺收繳和存儲佃糧的重地。
寺院東牆外有一處極平坦浩大的曬麥場。除了收租曬糧季節,平時,武僧的早堂功課每天照例都會在這裏操練武術。
沉寂的山野驟然被眾僧的演武吼聲撼醒了:"嗨——!嗨——!吼——!吼——!"
曬麥場上,六十四名少林武僧,身着一色的羅漢衫,腳踏一色的羅漢鞋,腰扎一色的板帶,縱橫皆成八列陣立。
身段精壯的柏谷寺寺主、武僧教頭曇宗身穿一件青衲直裰僧衣,腰扎板帶,腳踏羅漢鞋,氣宇軒昂、神威逼人地率領眾僧操練武功。
隨着他的號令,六十四名武僧出拳,踢腿,騰挪跳躍,一招一式,氣勢貫雲,聲震羣山……
一個多時辰的早堂武功演練結束,浩大的曬麥場驟然顯得空曠下來。
用完早粥,眾僧們便開始按各自分工忙活起來:有灑掃佛堂誦經守殿的,有澆園種菜的,有研藥軋草的,也有打草鞋編葦蓆砍柴種莊稼的。
這些日子,覺遠的皈依本師*曇宗命他跟隨依止師*明嵩師父修學醫藥。
明嵩師叔自己原有一個衣缽弟子法號叫覺範的,比覺遠小几歲,自覺遠奉師命跟隨明嵩習醫之後,兄弟二人便開始形影不離了。
趁今天的太陽好,師兄弟二人隨師父明嵩來在曬麥場晾曬並學習辨識百草藥性。
師弟覺範天性頑皮,平素最愛做的一樣事便是碾藥。此時,只見一面他雙腳咕嚕咕嚕地蹬着藥碾子,一面搖頭晃腦地揹着藥譜。正哼嘰着,突然停了下來,對覺遠低聲説:"師兄快看!花花師叔又掛花了!"
花花師叔法號智守,身上常帶着一股子奇異的花香氣。
花花師叔的鋪位最靠裏,鋪上有一個小箱子,裝滿了各種曬乾的花瓣或是磨成面的花粉,屋裏成天一股子花香味。平時,手裏也愛拈着一兩支什麼花草,他的同師師弟、癩頭和尚智興便叫他"花花和尚",還笑他是"花痴",笑他"採花大盜"。花花師叔便回擊他,説他放這些花,就是為了燻癩頭和尚那腳臭氣的。
花花師叔愛説愛笑,人又大大咧咧地,平素老愛逗覺範,覺範便直呼他"花花師叔"。
覺遠轉過臉去,見花花和尚智守此時低着頭、捂着半邊臉朝這邊走來,手裏依舊拈了一朵花——倒也不是什麼稀罕的花草,不過是山裏常見的黃杜鵑罷了。
覺遠記起來了,幾天前,師叔手裏也拿了一叢大朵的白喇叭花,覺遠當時就認出來了:那叫曼陀羅花。
正好,那幾天明嵩師父給覺遠講了幾種有毒的花草。其中就有黃杜鵑和曼陀羅花。
曼陀羅花從花到葉,從根到籽都有劇毒。覺遠見他拿着花嗅來嗅去的,不覺叫了一聲:"師叔,這花可是有毒的啊!"
花花師叔哈哈一笑:"是嗎?"一點都不在意。
花花師叔來到麥場後,把花插在衣襟上,蹲到明嵩跟前,討好地笑道:"師兄……嘿嘿。"
明嵩一面包着藥,一面轉臉望了望他。
花花師叔放開捂着臉的手,指了指:"師兄,有什麼妙藥,賞師弟一點兒?"
覺遠這才看清:花花師叔的半拉臉竟然青紫腫脹得嚇人!
明嵩停下手裏的活計,撫着他的臉看了看,什麼也沒問,花花師叔看看在一旁正斜着眼看他的覺遠和覺範哥兒倆,嘿嘿一笑:"昨天扛糧累過了頭,夜裏太困。起夜上茅房,迷迷糊糊撞柱子上了。"
師父和師叔他們這一茬兒的僧人,眼下大多都有了自己的寮房,也多已收了徒弟。只有花花師叔智守和癩頭和尚智興兩位師叔,皆因戒臘*未足之故,眼下仍舊和覺遠他們小一輩兒的徒弟擠在一個大寮舍裏。
這時,開心羅漢普勝師叔從河裏拉上來兩大捆泡了一夜的葦篾,來到麥場編葦蓆。
寺裏每年收佃租季節,都要用大量的葦蓆圈蓋糧窖。農閒時節,普勝師叔便把寺僧們割好、碾扁的高梁秸和葦秸編成席子。
開心羅漢普勝師叔不獨席子編得好,草鞋也打得極好。雖説寺裏眾僧大多都會打草鞋,可是普勝師叔用草筋和着破布縷、白麻繩打出來的羅漢鞋,夏天穿在腳上即軟和又耐穿。普勝師叔性情也好,愛説愛笑愛逗樂,從沒見他有過愁容。覺遠和覺範哥兒倆給他起了個"開心羅漢"的綽號。
此時,普勝聽到智守説昨晚起夜撞到茅房柱子上的話時,打趣道:"虧得這次你只是撞到了柱子上,若是一失腳掉到茅缸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灌上一肚子的醃臢,別看你成日來無影去無蹤的,就算你鑽老鼠洞,人家順着你那股子臭味兒,也能揪住你小子的尾巴拉出來。"
花花師叔智守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時帶動了臉上的傷,疼得趕緊捂住臉,連吸了幾口涼氣。
覺遠聽普勝師叔這話有些意思:昨夜四五更時分,悄悄溜回寺院的幾人當中,果然有花花叔師麼?三更半夜地他跑出去做什麼呢?他專門採那些有毒的花,又是拿來做什麼呢?
花花師叔智守捂着臉、吸着涼氣,普勝看了看智守的臉:"唉呀,師弟,傷得可不輕啊!"
明嵩解開隨身所帶的藥囊,從裏面翻出一隻黃燦燦的小葫蘆來,拔開塞子,從裏面倒出銅錢大小的一些藥液擱在掌心裏,拿另一隻手的中指醮着,在智守腫脹發熱的半拉臉上一點一點地塗着、勻着,一面交待:"智守,這傷一忌心燥,二忌寒冷。記着,一早一晚都要來上藥。"
花花師叔連連點頭。
覺遠和覺範此時探頭探腦地朝明嵩師父那個藥囊瞅着,想看看裏面到底都藏些什麼?聽人説,那裏面藏有好多救急救命的靈丹妙藥。
明嵩常常到山下,為方圓的百姓們送藥治病,寺院周圍方圓百里的百姓,沒有不知道寺裏有個治病救人的活菩薩——妙藥羅漢明嵩師父的。
花花師叔去後不久,覺範又停下了腳下的碾子,望着山道的兩個人影説:"師兄,山道上那兩個人,是秋婆婆和小啞吧覺真吧?"
覺遠抬眼望去,一高一矮老少兩人,正是常住在寺裏的老居士秋婆婆和小啞巴師弟覺真。兩人一人挎着一籃兒的山野菜下山來。兩人趕忙放下手中的活,一路奔跑地迎上去,接過秋婆婆和小啞巴的菜籃子,幫着送到寺裏的灶房。
前年春上的一天夜晚,師父曇宗和師伯慧瑒從外面匆匆回到寺來,從運糧的牛車上抱下來一個又瘦又小的沙彌。小沙彌有八九歲的模樣,還是個啞吧,很怕見人,和人相遇時,兩隻大大的眼睛裏滿是惶恐,彷彿受過什麼驚嚇似的。平時總是穿着一件又寬又大的羅漢褂,師父給他取的法號叫"覺真"。
或許因為覺真是個啞巴,加上人又生得格外瘦小的緣故,所以,從一進寺的那天起,就被師父曇宗安置在了偏院,和秋婆婆做伴。從那時起,兩年多來,覺真一直都是跟着秋婆婆在偏院裏單獨過活,從不參與眾僧們的參禪習武和其它農活。
秋婆婆的家就在山下的柏谷莊裏,是個無依無靠的孤老太太。前年秋天上山打柴時摔壞了腿。若不是遇見採藥回寺的明嵩,只怕已被野狼吃了。
明嵩把摔傷的秋婆婆背下山,安置在存放農具的偏院裏,每天為她治傷療痛。後來,秋婆婆的傷剛好一些,就開始幫着寺僧們連連補補起來,眾僧也都拿她當親孃孝敬。這樣,無依無靠的秋婆婆便成了柏谷寺唯一的一位常住居士。
幫秋婆婆和小師弟送完菜,返回麥場時,覺範説:"師兄,咱們倆剛入寺那時,比覺真還小几歲呢,怎麼一開始就和師兄們吃住在一處?他都十來歲了,既不習武,也不做農活,怎麼倒像個客人啊?我看,這個小師弟的來歷,只怕有些不大尋常。"
*戒臘——出家的年數。
*皈依師——引證或是剃度的皈依本師。
*依止師——也就是皈依後隨其學習諸法的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