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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劫 八、路牽機

    宛州十城,青石佔了好幾個“最”字:最北、最老、最小,也有人説是最安逸的。

    與中州不同,宛州少戰事,城池結構自成一格,最明顯的一點就是無疆之城。從衡玉到白水,這些繁華的大城都是沒有城牆的,淮安也不過是在中心有一座格局窘迫的子城而已。

    青石卻是一個例外。不知道多少年前,河絡取了南暮山的石材造就了當時的王都,也就是今天的青石。以今人的眼光來看,這無論如何都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浩大工程。河絡留下的惟一一個完整的城池恰巧處在中宛交通的咽喉,歷代商會、城主都重兵事,百多年的經營加上河絡的精心佈局,青石一直都有“宛州門户”之稱。雖然説是十城中最小的一個,但是整個青石三萬人家都在七丈高的厚厚城牆後面,這在宛州是絕無僅有的。

    青石本地物產並不豐美。一南一北分別是黃洋嶺和南暮山,向東則是險惡的莫合山,去城不過百里。城市本身倒是造在了平原上,只是這百里平原上只有一條壞水河。青石城臨水而立,一條兩丈寬的護城河都是從壞水河引來的活水。壞水河顧名思義,河水人不能飲,也少魚蝦,若是用來灌溉,土地就鹽鹼了。壞水河入海極寬,每個月十五海水倒灌,可以過青石二十里。因為這個緣故,青石周圍土地貧瘠,只能種植不怕鹼的黃黍。臨夏堂在城東南九里,這是堪稱東陸數一數二的大馬場。平原上沒有什麼居民,倒是南暮山上的柑橘、板栗頗負盛名,很有些山中村鎮。

    本來這樣的地方不宜居住,罔論建城。河絡卻偏偏有這樣的本領,在城中掘出六口井來。説是井,都有丈許的井口,六井連綿相通。主井大而方,更是有半間屋子大小。井中都是好甜水,取之不盡,不但養活了青石這十餘萬的人口,也造就了胭脂魚、晶菇這樣的名產來。河絡設計得精巧,青石城裏面不但水道密佈,更分明渠暗溝。初一十五的時候,平井出水洶湧,抽掉井口的柵板,井水就滿滿溢出明渠來,把城裏的街道沖刷一遍。所有的街道都是左手明渠右手暗溝,井水這一衝,髒污了的青石街道便又亮得耀眼,青得迷人了。這也是青石城名字的由來。儘管是古久美麗的名城,因為偏離了宛州經濟運作的動脈建水,青石城在宛州的地位説不上多高。要不是正處在中宛交通的要道上,這個城市大概會逐漸淪為二流。

    從姬野的角度看來,欲下宛州必然先取青石,這也是沒有懸念的:雖然青石是歷史上從未陷落過的宛州第一堅城,可這也是宛州惟一的堅城,陷青石則宛州不攻而破;城外百里平川最適合運用騎兵,而騎軍正是姬野最得意的軍力;青石城主筱千夏是宛州商會中抗拒歲募最堅決的一個,私底下跟鷹旗軍勾勾搭搭也不怎麼遮掩;最妙的是青石本身只是作為交通樞紐而存在,就算打壞了也不至於傷及宛州大局。

    威帝十二年七月,燮軍二十萬兵發青石。這個時候,永寧道的草已經黃得透了,青石城外的黃黍才剛剛低下頭來。三次強攻過後,姬野才發現原來燮軍的攻堅能力還是比野戰弱了許多。他倒不急,從天啓到霍北都是流言的天下,這一仗拖上幾天未必就是壞事。天驅軍團的鐵騎在黃黍田裏奔馳,鷹旗軍的遊擊也頻頻出擊,交戰或有勝負,這滿地的黃黍可都實實在在爛在了地裏。一個多月的功夫,鷹旗軍徹底失去了對青石外圍的控制,燮軍不過是在東門和西門各設大營一座,就已經把青石城困死了。尚慕舟和路牽機出使的前三天,燮軍在壞水河口剛剛截獲淮安來的糧船。以青石的存糧,想養活八萬兵士和居民實在是荒誕得很,姬野兩次以箭書催促筱千夏和界明城獻城求生了,可是界明城硬朗得很,派了尚慕舟和路牽機送來這樣一個食盒示威。雖然姬野對界明城的牛脾氣再瞭解不過,也還是被這個天真的舉動給氣樂了。

    從燮軍的大營出來,路牽機覺得心裏不是很踏實,姬野説的那句話讓他琢磨不透。

    不管是界明城還是筱千夏都沒有打算用那個食盒讓姬野打消困守的念頭。不過糧食的難題也真的不像姬野所期望的那樣嚴峻,斷斷續續地搶收黃黍和外購糧草的動作在燮軍離開九原的消息一傳出就展開了,同時青石城內也開始對糧食進行配給。姬野和項空月一直以為青石城裏還是拉家帶口的八萬居民,卻不知道疏散人口的行動已經進行了將近半年。對於這一戰,筱千夏的準備比姬野更加充分。就眼下的情形來看,再守上一個月甚至兩個月也不是不可能的。一個月後,燮國進入冬季,下宛州的道路崎嶇難行,二十萬大軍的補給只怕比青石更為麻煩。如果這一個月姬野沒有什麼主動的攻擊,青石之圍應該可以自然緩解。惟一的問題是鷹旗軍的戰馬已經開始失去戰力。不過,失去外圍陣地的情況下,騎兵對於守城戰的幫助也不是那麼大。

    問題在於,要是項空月果然像尚慕舟説的那樣神通廣大,這些事情又怎麼會瞞得過他的眼睛?路牽機用力地想了好一陣子,覺得惟一可能出問題的地方還是水源。青石六井的水源是一條不知流向的地下長河,就目前所探知的情況來看,方圓百里惟一可能和這條地下河相關的就只有他剛去過的響水潭了。可就算燮軍也知道了響水潭,沒有風盈袖的歌聲他們又怎麼進得去?都是胡思亂想吧!想起風盈袖,路牽機的心頭突然熱了一熱。從九原城開始的戎馬生涯顛沛流離,他算不上一個守身如玉的君子,雖然還不至於貪花好色,但這些年來經歷的女子也着實不少。可是阿袖是那麼的不同,純得好像童年時候的一個微笑,讓他心裏隱隱作痛。刀口舐血的日子過得多了,幾乎也就成為了習慣,他差不多忘記了自己那麼做的理由。和阿袖相處的那幾天,他才恍恍惚惚地想起,原來有些東西真的是需要守護的。只有時時地去想,才不至於麻木。見過繪影以後,他原本應該立即返回青石,可是他差一點就膩在了那裏,忘記了自己在青石的職責。離開響水潭的時候,他還是笑得爽朗:“阿袖,等我打完了這一仗便回來看你。”他記得風盈袖害羞點頭的神情,不捨而又期盼。從頭到尾,那個女孩子都沒有問他要過一個字,可是他知道自己把一些東西留在了那裏。風盈袖不知道這一點,路牽機自己也是回到青石以後才明白。

    “想什麼呢?”尚慕舟正在琢磨姬野的應對,回首看見身邊這位素以智謀聞名的同袍一臉沉思,不由出聲詢問。

    路牽機一抬首,正迎上尚慕舟滿含憂慮的目光。他永遠都是這樣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哪怕陽光明媚,山坡上開滿鮮花。姬野説尚慕舟治軍在界明城之上,路牽機不能同意。有些事情不能只看心思手段,單是界明城那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就足以讓最緊張的士兵鬆開握得太緊的兵刃。跟了界明城那麼久,就是路牽機也沒有把握確認界明城到底在乎什麼不在乎什麼。

    “想……”路牽機浮起了一絲微笑,“老尚,你跟嫂子算不算一見鍾情呢?”尚慕舟和阿零是鷹旗軍中的神仙眷侶。一個是“鷹旗雙傑”之一,界明城的老搭檔,説是鷹旗軍幕後的黑手也不為過;一個是鷹旗軍中第一美人,傳奇一般的巫舞者。尚慕舟遇見阿零的那場巫妖峒惡鬥是鷹旗軍中最膾炙人口的傳奇,軍中男兒哪個沒有幾分英雄救美的幻想呢?尚慕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猜測着路牽機又在轉什麼壞點子,並不回答。雙腿一夾,花斑豹“嗖”地竄上了吊橋。

    路牽機喪氣地望着尚慕舟的背影,拍拍烏騅的脖子:“咱們不跟他比,不就是跑得快麼?”事情來得很快。從姬野營中回來不過三日,一大早的,西關門的氣氛忽然緊張起來。路牽機在望山門上值守,隔着橡樹青葱的半座青石城自然看不見西關門那邊的動靜。可是城中馬蹄紛沓,背插紅旗的青石令兵在青石街道上來來去去,一看就知道有事情發生。

    路牽機把防務交代給扶風營的範西文,跳上馬往界明城住的市恩堂跑,路上截住一個令兵就問:“怎麼回事?”那令兵跑得急,幾乎被他揪下馬來,嚥了口唾沫才説:“西關門,西關門那裏有很多人。”路牽機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個青石的令兵果然不上路,話都説不清楚,比鷹旗軍的差得遠了。

    那令兵定了定心神,這次説得流暢了許多:“早上西關門外忽然多了許多營帳,總有萬把人,也不是燮軍,看起來古怪得很,界將軍和筱城主都過去了。”他小心地看了眼路牽機,顯然認得他,“路將軍,界將軍沒有召集會議呢!”鷹旗軍習慣野戰,守城也是頭一遭。這次駐守青石,界明城尤其強調各司其職,無令不得擅離職守。

    路牽機“哼”了一聲,點頭説:“你去吧。”掉轉馬頭往望山門走,腦子裏都是見姬野時他説的那句話。想到令兵方才那句“不是燮軍”,忍不住“啊”了一聲,心中霍然開朗。

    自從失去了對青石外圍的控制,鷹旗軍的斥候派得少了許多。這些日子燮軍在大營後面的動作都不能掌握。不過把零零星星的情報彙集起來,總是可以看出燮軍的小股部隊活躍得很,黃洋嶺和南暮山上都出現了赤旅的蹤跡。燮國多山嶺,赤旅本來精於山地戰,可是兩山去城甚遠,地勢又險惡,藏不住重兵,姬野派赤旅上山未免顯得有些奇怪。路牽機起初的猜測是項空月多疑,後來也想到大概和水源有關。青石六井的名氣太響,不管誰打青石都不能不打這個主意。對於水源問題,路牽機十分放心,就是機會真有那麼巧,姬野發現了響水潭,他們也還是沒有辦法對付繪影。等到西關門出現了那麼多的人,路牽機才想明白,原來赤旅那些斥候未必是找水源去的,那些山民才是他們的目標。平原上沒有水源,青石的農人大多住在城邊,戰事初起的時候不是走了就是退入了青石。黃洋嶺倒也罷了,南暮山號稱是宛州的桔園,山上的村落實在不少。姬野這次用兵掐準了黃黍收割的季節,正是針對糧食而來。困住青石不説,把山上的人都往青石趕,也是增加守城負擔的好辦法。只是,路牽機微微一笑,這個辦法雖然不錯,破解起來也很容易:只要不開城門,山民就成了姬野的問題。何況青石現在是是非之地,那些山民用刀子趕着也未必願意進來。

    還沒走到望山門下,旁邊忽然躥出一個人來,一把抓住烏騅的繮繩。烏騅是久經戰陣的老馬,這一下突然被生人抓住,又驚又怒,連連嘶鳴着後退。路牽機臉色一變,手一抖,手中的破月刀已經朝那人的手臂削了下去。

    路牽機自認刀法比界明城或許略有不足,跟尚慕舟相比只怕還要強些,反正尚慕舟稱著的是槍法。這一刀應對突襲,又急又狠,滿有志在必得的意思。不料那人反應好快,手腕一翻,一柄冷森森尺把長的短刀貼着破月削了過來,只是才推了半把,那刀上力氣就收盡了。

    中州、宛州幾年的仗打下來,路牽機所見刀法極多,這樣沒有章法而又變化極速的短刀倒是頭一回見到,心裏隱隱約約又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見那短刀的主人收手,他也收住了刀勢。

    看了一眼這個一身勁裝的扶風營斥候,路牽機的眉毛揚了起來:“宣井童麼?”宣井童顯然沒有想到路牽機知道他的名字,愣了一愣。

    路牽機微微一笑:“你來了青石,不錯呀!你的刀法很好,要不要……”宣井童卻不理會他,逼近半步,啞聲説:“你到底喜不喜歡阿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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