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盜洞,才發現這個小小的通道並不是垂直的,而是有一個微妙的坡度,可以讓人攀着斜壁增加摩擦力,而不至於一下子落到地底。
音格爾赤手攀援着,一尺一尺地下去。而閃閃從未下過地底陵墓,地面上留守的盜寶者只能用繩子繫着她的腰,將她吊下去。
在她身後,是一行經驗豐富的西荒盜寶者。
盜洞小而潮,直徑不過兩尺,就算閃閃身形嬌小,一下去也覺得擠得無法呼吸。音格爾在前方引路,他的頭在她腳下三尺之外。閃閃感覺頭頂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便立刻點起了那盞燈,用手護着,照着漆黑的洞。燈光照出了一張少年人的臉,眉直鼻高,眼睛狹長閃亮,有着鷹隼一樣的冷意。看着前方用手摳着土壁緩緩下落的音格爾,閃閃心裏暗自詫異這個少年身手的敏捷。
靜默中,兩人磕磕碰碰地下降了數十丈,感覺地下吹出的風越來越陰冷。
然而就在此刻,底下忽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響聲。音格爾估計了一下此刻到達的深度,鬆開了攀着土壁的手,聳身一躍而下,準確地落到了下方實地上。
“位置完全準確。直接落到四條墓道的匯聚點。”音格爾在底下的漆黑中不知做了什麼樣的摸索,很快發出了斷語,同時伸出手臂來,託着她的腳,“閃閃——跳下來!”
他的聲音裏有某種不容抗拒的決斷,還在彷徨的閃閃聽得最後一個字,不由自主地便是一鬆拉着繩索的手,往下跳去。一隻手托住了她的腳,然後順勢稍微上託,抵消一部分衝力,便將她放下。
閃閃驚叫着穿過了盜洞的最末一段,落到結實的地板上,身子歪了一下,隨即站穩。手中的七星燈搖曳着,映出了身側少年蒼白的臉——音格爾在最後一刻橫向一攬,將她斜斜帶開,緩衝下落的速度。
閃閃連忙站直身子,臉卻紅了,她迅速低下頭去,不敢看身側的人。
——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可一點都不像西荒盜寶者呢……那樣俊秀蒼白的臉,彷彿長年沒見到過陽光,瘦削挺拔的身子,與那些烈日曬着長大的、虎豹一樣的西荒漢子完全兩樣。
可是為什麼那些氣勢洶洶的大漢,全都聽這個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爾卻是心細如髮,一瞥之間便看到閃閃飛紅了臉,他還以為這個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體不適,不由一驚:“怎麼了?你覺得不舒服麼?”他從懷裏拿出藥瓶,倒了一顆碧色的藥丸:“陵墓陰濕,你含着這個。”
然後,依次倒出藥丸,分發給後面陸續從盜洞裏下來的同伴。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身經百戰,知道陵墓裏將會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險,此刻見到世子開始散發密製藥丸,立刻熟練地把藥丸納入嘴裏,壓在舌下。大家服下藥,整頓了一下行囊工具,便屏了一口氣,藉着燈光開始往各處摸索開去,探着附近的情況。
閃閃忸怩地接過藥,卻不知道那是含片,一咕嚕就吞了下去。
音格爾來不及説明,就見她把藥吃了下去。便又倒了一粒給她,示意她壓在舌下,然後靠着呼吸將藥氣帶入肺腑,以抵抗地底陰濕氣息。
閃閃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事,紅了臉,訥訥。
“你先把七星燈滅了吧,現在暫時還用不到。”音格爾沒時間和這個執燈者多話,自顧自燃起了火摺子,查看着周圍,臉上忽然有了一種目眩神迷的表情。“真宏大啊……”仰頭看着巨大的石室,少年發出了一聲嘆息,彷彿是到了朝夕夢想的地方,“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合葬墓。”
周圍的盜寶者低聲應和着,每個人臉上都有一種敬畏和興奮的神色。
發了……這回真的是發了!
地面上盜洞的位置打得很準確,落下來的時候,他們正好站在了四條通道匯聚的中心點上,那是一個開闊平整的水中石台——王陵格局佈置裏的第一個大空間: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於九嶷山腹內,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鑿空了堅硬的岩石,做成了一個石窟。這個石窟高達十丈,呈外圓內方佈置,縱橫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居然是用整塊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樣凝脂般的頂級白玉,隨便切下一塊便足以成為帝王的傳國玉璽——而在這個地底陵墓裏,竟被整塊地當成了石基。奇異的是,白玉上還有隱隱的光芒,讓整座享殿都籠罩在一種寧靜的微光中。
幾個盜寶者細細看去,發現是台基玉石上用金線繪畫出華麗的圖騰,金線的交界點上鑿了無數小孔,每個小孔裏都鑲嵌着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只要有一點點光射入地底,整個享殿便會煥發出美麗絕倫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這裏就已經夠多了!”在看到腳底下踩着的地面上便有如此巨寶時,有個盜寶者脱口低呼起來,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鑲嵌的寶物。
然而,彷彿想起了什麼,他隨即縮手不動,看向一旁的音格爾——盜寶者這一行規矩嚴苛。發現了珍寶後,不經過首領同意,誰都不可以先動手。
在大家的注視下,音格爾臉上沉靜,腳踩着價值連城的白玉珍寶,卻根本不為所動。他的目光,一直打量着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
那樣華美的台基上,建着的卻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開間的面寬,四架椽的進深,木構黑瓦,簡單而樸素。
“我進去看一看。”打量了許久,看不出有任何機關埋伏的痕跡,音格爾終於下了決心,向着那個樸實無華的小小殿堂走去,“你們在外面等着,如果我一出聲,立刻散開。”
“世子,小心!”身後,有同伴提醒。
音格爾微微頷首,腳步卻不停。其實他心裏也有些奇怪——空桑貴族歷來極講究等級和階層之分,就算身後的陵墓裏也時時處處存在着這種烙印。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貴,星尊帝的享殿,無論如何也該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而眼前這個享殿的格局,卻完全不似別的空桑陵墓裏那樣華麗莊重。
雖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欏木,可這個享殿毫不起眼,沒有雕樑畫棟,沒有金銀裝飾,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邊一些漁村裏常見的房子一模一樣。
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階,看到了兩側跪着的執燈女子石像。
那兩列女子個個國色天香,手捧燭台跪在草堂的門外,彷彿是為主人照亮外面的道路。雖然已經在地下閉了幾千年,這些石像卻尤自栩栩如生。
音格爾一眼望去,再度詫異——
星尊帝生前立過的妃子,居然只有四位?
他閲讀過無數的典籍,深知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禮。因此,他也知道這些執燈的“石像”,其實是用活人化成的——按王室規矩,帝王死去後,他生前所喜愛的一切便要隨着之殉葬,化為若干個陪葬坑分佈在墓室各處。
而享殿前那一排執燈石像,便是他所冊立的妃嬪。
那些生前受寵的女子,在帝王駕崩後被強行灌下用赤水中幽靈紅藫製成的藥物,全身漸漸石化,最後成為手捧長明燈的石像。那些石像被擺放在地宮入口處的享殿裏,保持着永恆的姿式,靜靜地等待着傳説中帝王“轉生”時刻的到來,以便為他打開地宮之門。
空桑王室一貫奢靡縱慾,帝王后宮中妃嬪如雲,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時,後宮都為之一空。聽説有些空桑帝王陵墓裏,執燈石像多達數百——一直從地宮門口,延續到享殿。
而星尊大帝那樣震爍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竟然庭前如此寥落?
音格爾心裏有些詫異,穿過那四尊石像,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
一進去,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隱蔽的角落,伏倒,仔細地查看四周。享殿外的那些盜寶者也是如臨大敵,一聲也不敢出。音格爾在片刻後作出了判斷:沒有機關埋伏。他吐了一口氣,全身繃緊的肌肉放鬆下來,撐着地面抬起身。
然而一抬頭,四個大字便躍入眼簾——
“山河永寂”。
那應該是星尊帝暮年獨居白塔頂端時寫下。那樣龍飛鳳舞,鐵劃銀鈎的字跡裏,卻有某種蕭瑟意味撲面而來,讓人數千載後乍然一見,依然不由一震。
音格爾緩緩從死角走出,小心地舉目打量,發現這座享殿裏完全沒有牌位或者神像,而是一反常態地佈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這間小小的屋子裏,沒有一絲一毫的皇家氣派,一切陳設都來自民間,帶着濃厚的南方沿海氣息。器物極其普通,桌椅都有些舊了,上面放着用過了的細瓷茶碗,細細看去,竟然沒有一件是有價值的寶物。
外面的台基都如此華麗珍貴,而享殿內部卻是如此簡樸?那樣強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爾的好奇,他沒有因為找不到寶藏就立刻離開,反而開始饒有興趣地查看屋子裏的一切。
“望海?白”——翻轉茶盞,他在盞底看到了幾個字。
茶盞上,還用銀線燙着一朵細小的薔薇花,彷彿是某種家族的徽章——所有的其他陳設上,無不烙有同樣的印記。
看着那個薔薇花的徽章,音格爾忽然明白過來了——這,不正是空桑歷史上三大船王世家裏,望海郡薔薇白家的家徽?他恍然地抬頭四顧:這間房子,原來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舊居!
音格爾嘴角一動,露出詫異的神色,將茶盞握在手裏,抬頭四顧——不錯,這間屋子,便是帝后兩人在為成為空桑主宰者之前,渡過童年、少年時期的地方。
原來,是星尊帝在死前,派出人手將望海郡白家的舊居,從千里之外絲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裏!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所有器物都沒有朽爛的跡象。
那個帝王作出了這樣的安排,讓自己的一生首尾呼應——發跡於這間草堂,也長眠於這間舊居。這位偉大的帝王,擁有了六合八荒中所有的東西,足可以隻手翻覆天下,然而到了最終,他所想要的,原來不過是一間裝有舊日記憶的房子?
看着這間舊居里的一切,音格爾恍惚覺得自己是站在了歷史的長河裏,逆流遠上,抵達了那個海天龍戰血玄黃的亂世。
地宮的時間是凝固的。千年無聲無息地過去,而這裏的一桌一椅,一茶一飯,卻都保持着久遠的原貌,發出簡樸幽然的光澤。
桌上還鋪着一張七海圖,島嶼星羅棋佈,硃筆在上面勾勒出一條條航線,縱橫直指大海深處,在最大的一個島嶼前,有人注了四個字“雲浮海市”——字跡秀麗灑脱,應該白薇皇后少女時代的手筆。傳而地圖旁邊,卻是散放着一堆算籌,被摸得潤澤。
那一瞬間,執着七星燈在外遠遠觀望的閃閃忽然脱口低低叫了一聲——
是幻覺麼?
在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紅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着海圖,對着身側的黑衣少年説話,硃筆在地圖上勾畫着,滿臉神往雀躍;而那個黑衣少年則默不作聲地擺弄着手裏的算籌,彷彿在計算着命運的流程,仰頭望天,有着空負大志的眼神。
然而,只是一眨眼,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見。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裏,草堂千年依舊,人卻早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着中堂裏那一幅帝王臨終的墨寶,這樣短短的四個字裏,又藴藏着怎樣不見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
音格爾細細地在享殿裏走了一圈,想了想,只是捲起了桌上那一張七海古圖,便沒有碰任何其他東西,靜靜地退了出來——西荒的盜寶者有着極其嚴格的祖訓:對於無法帶走和不需要的一切東西,無論價值大小,都必須原封不動地保留,不許損害一絲一毫。這樣,也便於最大程度不驚擾地底亡靈,也便於把器物留給下一批盜寶者。
走出享殿後,他對着滿臉期待的下屬搖了搖頭,然後自顧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開始低下頭查看玉上的種種繁複花紋——既然享殿裏無甚可觀,也不必在此處多留了,得快些進入寢陵尋找到星尊帝靈柩。
清格勒,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個密室裏的吧?
想到這個名字,音格爾的眼裏便是一暗,不知是什麼樣的滋味沒有人知道,這一次醖釀多年的開掘千古一帝陵墓之行,其實並不是為了奪回黃泉譜,而只是為了尋找清格勒——那個曾如此殘忍地想置他於死地的胞兄。
音格爾在享殿的玉台上拿出了神器魂引,將其放在玉台的中心,不出聲地觀察着,靜靜地注視着魂引上指針的顫動。
細細的金針,直指東方那條通路。
魂引神器,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空桑人以血統傳承力量,只有王侯以上的尊貴靈魂曾經駐留之地,才能激起金針的反應。以前歷代盜寶者都是憑着魂引的這一特性,準確地尋找到了真正的帝王墓室。
音格爾眼神忽然雪亮,毫不猶豫地抬起了手指,指向東側道路。
“去那裏。”他的聲音堅定而不容置疑,栗色的長髮下,眼睛深邃不見底。
在世子做着這一切的時候,一行盜寶者都不敢出聲地守在一旁。
閃閃也不敢説什麼,只好捧着燈站在音格爾身旁。舉目看去,這個地底享殿是外圓內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一道圓形的水環繞着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條通路向着四方延展開去,然而通路卻在水邊止住,水波湧動,簇擁着中間方形的玉台,宛然成了孤島——顯然是封墓的時候便有機關啓動,自行銷燬了水上的吊橋,以免封墓石落下後再有外人闖入陵墓深處。
“不稀奇。”盜寶者裏有人觀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話,卻帶着略微的詫異,“才那麼淺的水,連僮匠都能跳過去了。”
然而,此話一出,所有盜寶者便不由一震,面面相覷,一起失色——僮匠!他們居然一直忘了那個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盜洞是直落到享殿玉台上的,可那個小個子僮匠卻不在這裏!
已經被傀儡蟲控制了心神,那傢伙萬萬不可能有見財起意、獨自先去攬了寶藏的野心。可這個享殿周圍都是明堂水面,僮匠又能去到哪裏?
“不用找了。”音格爾卻是鎮靜地開口,“他在水裏。”
在地底下的墓室裏,這道不停湧動的“水”,卻是呈現出怪異的赤色。顯然不是像空桑別的陵墓裏一樣,引進九冥裏湧出的黃泉之水作為明堂水池。
然而,這赤色的水,卻更讓人觸目心驚!
那“水面”在地底無風自動,不停翻湧,彷彿血池——挪進一步細細看去,竟是無數的赤色長蛇,密密匝匝擠滿了池子,簇擁着相互推擠,一波一波地往池邊蠕動!
那些細小的鱗甲在蠕動中發出水波一樣的幽光,悄無聲息。
閃閃畢竟是個女孩子,一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脱口驚呼了一聲,往音格爾身後躲去,差點連手中的燭台都掉落在地。音格爾凝視着那一池的赤色長蛇,不説話。那一瞬間,這個少年眼裏有着和年齡不相稱的冷定。
他舉手做了一個簡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盜寶者退回玉台中心,然後看準了某個長蛇最集中的部位,手指一揚,一把短刀從袖底飛出,準確地刺入池中。
羣蛇譁然驚動,瞬間退開一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一具慘白乾癟的屍體,遍身佈滿小孔,顯然血液已被吸乾。雖然面目全非,可從侏儒般的體型和反常強壯的前肢看來,這具屍體,赫然便是那名當先進入陵墓的僮匠!
盜寶者悚然動容。然而依然沒人發出一聲驚呼,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把手裏的工具握得更緊。
“燭陰之池……”沉默中,盜寶者裏忽然有個人喃喃嘆息了一聲,“挖了那麼多座墓,居然在這裏看見了燭陰!”
閃閃回頭,卻是那個在地面上確定盜洞位置的老者在一邊搖頭嘆息。
“燭陰?”音格爾臉色變了變,短促地接了一句。
“雲荒極北出巨蛇,名燭陰。視為晝,瞑為夜;吹為冬,呼為夏。人面蛇身,赤色,久居黃泉之下,此蛇出地,則天下大旱。毗陵五十七年,雲荒大旱,燭陰現於九嶷。星尊大帝拔劍斬其首,血出如瀑,黃泉之水為之赤。”
熟讀《大葬經》的音格爾迅速地回憶起了那一段記錄,手指漸漸握緊。
“九叔,他們……把燭陰鎮在了墓室裏?”音格爾迅速地瞥了一眼水池,語氣裏終於忍不住露出驚詫。那些長蛇在被那一刀驚退剎那後,立刻又簇擁了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還是看到了池底露出巨大的鱗片!
那些小蛇不足掛齒,真正的燭陰,還伏在地底!
被音格爾稱為“九叔”的老人點了點頭,臉色嚴肅——不過是剛剛進入陵墓,就遇到這般可怖的魔物,怎麼能不讓盜寶者心下暗驚?
“不過,看起來燭陰的封印還沒真正被打破,”九叔跪倒在玉台上,細細查看着上面的圖騰紋飾,“因為我們還沒觸動機關。”
機關?什麼機關?閃閃想問,卻看到音格爾毫不猶豫地一抬足,腳尖點住了圖騰上一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鑲嵌在一朵蓮花的中心,發出奇特的暗紅色光。
“七步蓮花圖。”音格爾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幾朵蓮花花紋上,判斷。
這是空桑陵墓裏最常用的古老圖式之一,《大葬經》卷一里就有記述。據説盜寶者的祖先剛遇到此圖時,死傷甚大,在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後才獲得了破解方法,辨別出七個機簧的位置所在,而倖存者則把這一鮮血換來的圖解繪製下來,傳給新的盜寶者。
後來的數百年裏,這個破解方法挽救了無數盜寶者的性命——因為在幾乎所有的空桑王陵裏,都存在着以七步蓮花圖為藍本演化而來的機關。而在越古老的墓葬內,這種機關就用得越多——想來,大約是自從星尊帝陵墓裏首次採用後,後代帝王便沿用了下來。
依靠着先輩們鮮血換來的經驗,此刻音格爾毫不猶豫地立刻辨認出了關鍵所在。
“別動!”看到世子一腳踩動機簧,九叔急忙呵斥,臉色唰地蒼白,“如果觸碰了,會把伏在地下燭陰驚醒!”
“可總不能無功而返,或者被困死在這裏!”音格爾臉色也沉了下來,狹長的眼睛裏隱約有可怕的光,“九叔,我們必須繼續走下去——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可沒有想出應付之法前,不能貿然……”謹慎的老人還是在阻攔。
然而音格爾不想和前輩多話,身形展動,已經如白色的飛鳥撲了出去。足尖準確地按先後次序踩踏着七朵蓮花,將這個機關啓動。
“咔,咔,咔……”七聲短促的響聲過後,七朵蓮花緩緩下沉。
然後,彷彿地底忽然活動了,整個玉台開始緩緩地轉動。
“大家小心!”音格爾斷喝了一聲,順手把閃閃拉到莫離身側,“等下浮橋一旦出現,立刻帶着執燈者走東側那條路!不要管我!”
“是!”沒有絲毫猶豫,所有人握刀低首。語音未落,音格爾落到了最後,也是最中央的那朵金色大蓮花上,一腳踩落!
整個玉台顫抖起來,繞着玉台的水池開始緩緩拱起,凸現四條道路。居中那朵蓮花忽然動了,蓮房打開,玉石裂開之處,伸出了一個巨大的蛇頭!
“刺它的眼睛!刺它的眼睛!”九叔驚呼,看着那個有着一張人臉的可怖蛇頭。那顆被斬下的蛇頭開始顫動,繞着玉台一圈的水池同時開始劇烈地動盪,赤色長蛇紛紛逃開——彷彿地底有什麼要掙脱出來,來和這顆孤零零的頭顱會合。
“快走!別管我!”音格爾一聲斷喝。
閃閃驚嚇到腿發軟,莫離如老鷹抓小雞一樣拎着她,迅速朝着東側通道奔去。眼角餘光裏,看到那顆巨大的蛇頭開始睜開眼睛,血紅的眸子令人驚駭——就在那一瞬間,音格爾拔出了武器:兩把短刀迅速而準確地刺入,將巨蛇的眼睛死死釘住!
燭陰的身體彷彿也感受到了劇痛,冒出地面,開始不停掙扎。
巨蛇的身體比享殿還粗大,長更有數百丈,整個開闊的享殿空間裏瞬間被赤色的蛇身塞滿。無頭的巨蛇看不到東西,龐大的身體只是一個勁地扭動。
整個石室開始搖撼,石屑紛紛墜落。
“快走!快走!”音格爾一邊厲喝着催促,一邊霍然拔地而起,冒着被巨蛇掃中的危險,拔出了匕首,一刀刺入蛇背的脊骨中!
燭陰吃痛,也不管到底敵人在哪裏,整個身子猛然蜷縮回來,瞬間把音格爾包住。蛇的一片鱗片就比人臉還大,少年在巨蛇環繞中彷彿一顆小小的榛子。
那一瞬間音格爾覺得無法呼吸,胸腔裏的空氣都被擠壓殆盡。燭陰收緊身子的時候,他聽到了懷裏發出喀喇的輕響——那是護心鏡在碎裂的聲音。若不是衣內襯了這面護心鏡,此刻斷裂的,定然就是他的肋骨了。
在尚未失去神智之前,音格爾沒有拔出那把刺入燭陰脊骨的匕首,而是用盡了全力迅速地下切,努力伸直手臂——這把匕首上,塗了從極淵裏盲魚膽汁裏提取的毒素和赤水裏幽靈紅藫的孢子,幾乎是一切魔物的剋星。
然而就是這短短一個動作之間,音格爾已經兩眼發黑,幾乎斷了呼吸。
“喀喇喇”一聲脆響,巨蛇沿着脊柱被剖開!
那一瞬間,趁着纏繞身上的巨大力量稍微放緩,音格爾收起匕首,手腕一揚——那條長索從他袖中掠出,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直奔石窟頂上那個盜洞,“唰”地一聲纏上從地面上垂落下來的吊索,猛一使力,整個人從巨蛇中脱身出來,鑽入洞中。
被剖開的燭陰在瘋狂地扭動,卻再也無法抓住那個驚擾了它長眠的人。血從身體裏無窮無盡地流出,令人驚異的是,那些赤色長蛇都彷彿瘋了一樣,往母蛇身體的血肉裏鑽進去,大口地啃噬。
整個享殿瞬間變成了巨大的血池。
音格爾在盜洞裏劇烈地喘息,一手攀着土壁,一手將衣襟內碎裂的護心鏡一片一片拿出。尖鋭的碎片已然劃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膚,他閉上眼睛喘息良久,臉上才有了一點血色。
而底下是可怖的沙沙聲,萬蛇在咀嚼着燭陰的血肉,聽得人毛骨悚然。
忽然,地宮裏傳來一聲慘呼!
音格爾臉色一變,眼睛霍然睜開:東側!是從東側那條通路上傳來的聲音!
再也來不及等底下的長蛇吃盡燭陰血肉,他冒着萬蛇噬咬的危險從盜洞裏重新鑽出,踏着那些噁心的長蟲,向着東側通路急奔過去。
直徑三丈的巨大石球從傾斜的坡道上迅速碾過,留下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東側石道高不過三丈,寬也不過三丈,向山腹抬高,不知通往何處墓室。然而他們一路小心翼翼行來,卻不知在何處觸動了機關,通道中忽然就滾落了巨大的石球。
剛開始聽到地面傳來低沉的隆隆聲時,大家都還沒有反應過來那是什麼,只是以為地底又出現了異常,或者是邪靈再度出沒。只有經驗豐富的九叔感覺到了腳底石地的微微震動,臉色一變,喝令所有人立刻往回退。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三丈直徑的石球出現在甬道盡頭,填滿了整個通道,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壓頂而來!
墓室甬道的石壁堅固平整,左右沒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凹處。莫離首先反應過來,斷然大喝一聲,帶領所有盜寶者返身奔逃——然而最先進入東側石道的盜寶者最終沒有逃開,在出甬道之前被瞬間碾成扁平,內臟攤了一地,白骨支離破碎。
閃閃被莫離拎着逃出了甬道,回到享殿空間,迅速閃到了一側。
巨大的石球隨着慣性飛速滾落,筆直地出了甬道後,直奔那羣長蛇,一路將滿室的赤蛇碾得血肉橫飛,然後在燭陰巨大的骨架上卡住。
閃閃和其他盜寶者一起緊緊貼在甬道出口外側的石壁上,看着這一切,驚得全身發抖。
“拿好了,”莫離臉色也是鐵青,手卻依然堅如磬石,將半路掉落的七星燈遞迴給她,“不用害怕,我們所有人就算只死得剩了一個,也會護着你安全返回的——執燈者不能有意外,因為每一代盜寶者都需要藉助你的力量。”
閃閃臉色蒼白,説不出一句話。想起那個盜寶者支離破碎的慘象,她再也忍不住彎腰嘔吐起來。
“真是的,那麼脆弱啊……畢竟是第一次下地的執燈者。”莫離搖了搖頭,將手放在她背上輕輕拍着,“小心點,可別把含着的藥也吐出去了。”
閃閃哽咽着,用力抓緊那盞燈,彷彿那是她的護身符。
莫離抬頭,看到石窟頂上白衣一閃,脱口:“世子!”
長索如長了眼睛一樣蕩下,音格爾從天而降。然而一眼看到同伴們已經逃出了甬道,他卻沒有直接返回那邊,半空中一個轉折,準確地落到了巨大的燭陰骨架上,長索一掃,趕開了一羣黏膩的赤蛇。
“等一下。”音格爾短短吩咐了一句,手上卻毫不停歇,一刀橫切開了燭陰的一節脊骨,“先拿走寶物。”
“咔”地一聲輕響,巨大的骨節裂開,一粒晶光四射的珠子應聲而落,足足有鴿蛋大小。此物一出,所有赤蛇都發出了驚懼的噝噝聲,退後三尺不敢上前。
“闢水珠!”九叔驚叫起來,眼睛放光,“對了,我怎麼忘了?燭陰這種上古魔物既然能引起天下大旱,身上必然藏有闢水珠!”
音格爾抬眉微微一笑,也不答話,手落如飛,只聽一路裂響,轉瞬已破開了巨蛇的二十四節脊椎骨。每個骨節裏都掉落出一粒珠子,大的如鴿蛋,小的如拇指,音格爾用衣襟攬着這一堆珠子,手腕一抖,長索盪出,便風一樣地返回,落到了同伴身側。
“不要哭,”少年微笑起來,看着臉色蒼白的閃閃,把一粒最大的明珠放到她手心裏,“喏,送你這個玩兒。”
閃閃從小沒見過這麼漂亮的東西,畢竟是女孩子的天性,立時把心思轉到了珠寶上。身子還在發着抖,但看着手心上那顆大珠子,破涕為笑,終於能説出話來了:“這麼大……這麼大的珠子,別人一看,就、就知道……是假的啊。”
“傻瓜。”莫離又好氣又好笑,拍了小丫頭一下。
音格爾卻是微微一笑:“底下這種好東西還有很多呢,我們走吧。”
又揚手,把一袋珠子扔給了老者:“九叔,你點數一下,留三份給死去的弟兄,剩下的平均分。”
留三份?閃閃有些錯愕地看了看一行人,又看了看甬道深處那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想起死去的另外兩個人,不由恍然大悟——原來,這些亡命之徒也是講義氣的,無論同伴是死在旅途的哪一點上,這些付出了性命的人,都將和倖存者獲得一樣份額的財寶。
因為了有了頭領的威信保證着這一切,所以大漠上的盜寶者們才如此不懼生死,只求自己搏命一次能給貧寒的家人帶來財富。
“可是,怎麼上去?這裏的機關太厲害了……不如、不如先回去吧。反正有了闢水珠和台子上這些東西,也夠本進來一趟了。”盜寶者裏有人現出了畏縮之色,遲疑着發聲,左右看着同伴的臉色。
閃閃轉頭望去,卻是個個頭最大的絡腮鬍大漢。身高九尺,肩膀寬卻有八尺,如一座鐵塔似的,真難為他怎麼從狹小的盜洞裏鑽下來。典型的西荒人相貌,一身肌肉糾結,手上沒拿任何工具,只套着一副厚厚的套子。
閃閃好奇,想着這個沒帶任何工具下地的盜寶者,究竟有什麼專長呢?
“巴魯,虧你還是薩其部第一大力士!沒想到卻是個孬種。”莫離率先冷笑起來,生怕這個怯懦的同伴影響了軍心,將身旁的閃閃一把攬過,“喏,就是這第一次下地的女娃子,都比你強!”
一下子被推出來,閃閃倒是慌了神,左顧右盼,下意識地想躲到音格爾身後。
然而盜寶者的首領卻揮了揮手,阻止了這一場小小的紛爭,用一種不容爭辯的語氣開口:“巴魯,你也知道每次行動之前,兄弟們都喝過血酒,對着天神發過毒誓的,寧死也不會半路退縮、拋棄同伴——如果你想違反誓言,那麼作為卡洛蒙家的世子,我……”
冰冷狹長的眼睛掃過一行人,最後落到高大的漢子身上。彷彿猛然被利器刺了一下,巴魯挺直了身子,脱口:“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個懦夫。盜寶者中懦弱比死更不可饒恕。”音格爾卻是及時地給了他一個下台階,諒解地對着西荒大漢微笑,那個笑容卻又是少年般明亮真誠的,“只是你事母至孝。如今母親病得厲害了,你急着拿到錢去葉城給她買瑤草治病,是不是?”
所有盜寶者悚然一驚,眼裏的神色隨即換了。
巴魯低下頭去,有些訥訥地看着自己的雙手,眼眶紅了一下:“巫醫説……她、她怕是活不過這個月底了。我不怕死,但怕來不及給她買藥……”這個粗糙的大男人顯然不習慣在那麼多人面前流露感情,立刻往地上唾了一口,低聲罵:“我真他媽的該死,剛才竟説那種話!世子,你抽我鞭子吧,免得我又犯了糊塗!”
音格爾微微笑了笑:“你不用擔心,我出發前就得知了你母親的事,所以託管家拿了三枝瑤草過去,讓他好生照顧。”
“啊?”彪形大漢詫然地張開了嘴,一時間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別擔心,等你回去的時候,她的病説不定已經好了。”音格爾手指轉動着長索短刀,微笑,“這次出來是要做大事的,我自然會先幫你們打點好一切。你們儘管放心吧。”
巴魯説不出話,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顫抖起來,忽然號啕了一聲,重重跪倒在他腳下。音格爾慌忙攙扶,然而對方力大,他根本無法阻止,只好同時也單膝跪下,和他平視,死活不肯受如此大禮。
閃閃看得眼眶發紅,對這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年又是敬佩又是仰慕。然而旁邊的九叔卻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向這個自己教導出的孩子投去了讚許的眼神——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天生的領導者,能讓一幫如狼似虎的惡徒為自己肝腦塗地。
“大家跟着我,一定能下到最深處的寢陵!”扶起了巴魯,音格爾朗聲對着所有盜寶者喊話,“想想!星尊帝和白薇皇后,毗陵王朝開創者的墓!有多少寶藏在那裏等着我們?”
所有盜寶者不作聲地倒吸了一口氣,眼裏有惡狼般的光——根據史料記載,當年滅海國後,光從海市島運送珍寶回帝都,就花了整整三年,在這個墓室裏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至寶!
“而且,空桑人欺壓我們幾千年,如今能把他們的祖墳都挖了,他媽的算不算名留青史的事情?”莫離看到大家情緒開始高漲,不失時機地吼了一嗓子,“按老子説,就算沒錢,拼了一身剮能把皇帝拖下馬,也不枉活了一遭!兄弟們説是不是?”
“是!”盜寶者們鬨然大笑,舉起了手裏的武器,粗野地笑罵,“該死的空桑人!他媽的,老子要去砸爛星尊帝的棺材,撒一泡尿寫上‘到此一遊’,才算是出了這口鳥氣!”
音格爾始終在一旁微微地笑着,平靜地看着一切。只有九叔眼裏流露出嘆息,湊過來,低低説:“世子……你也真狠心,只為了那件不能確定的事,明知道此行是送死,還引誘他們繼續走下去。”
“九叔,各取所需而已。”少年眼裏神色不動,嘴唇輕啓吐了一句話,“我會把他們該得的那一份,絲毫不少地帶回給他們家人。”
盜寶者們情緒重新高漲,開始忙碌地勘探地形。閃閃卻是拿了七星燈照了照黑黝黝不見底的墓道,不敢看深處那一具支離破碎的屍體,轉頭怯怯地問音格爾:“可是……如今我們該怎麼過去呢?”
九叔觀望着那條墓道,彷彿想看出那個掉落石球的機關設置在黑暗裏的哪一處。老人不停地彎腰指敲擊着地板,用手丈量着墓道傾斜的角度,沉吟着站直身子,和盜寶者們站在一起相互低聲商量。
片刻,便有一人越出,自告奮勇:“世子,我願意上去試試!”
“咦?”閃閃看了看那個人,只見對方身形頗為瘦小,在一行西荒人中有雞立鶴羣的感覺,不由詫異——那樣的人,被石球一碾還不知道會成什麼樣子。
然而音格爾卻是點了點頭,彷彿心裏早已料到最合適的會是這個人選,只道:“其實,如果僮匠活着最好。不過現在也只能讓你去試試了——阿樸,你的速度是一行人中最快的,縮骨術也學的差不多了。你貼着牆跑,千萬小心。”
“是!”那個名叫阿樸的盜寶者仔細地聆聽着世子的每一句話,表情凝重。
“我估計機關就在甬道盡頭轉彎處。”音格爾凝望着黑黝黝的墓道,抬起手,忽地將一顆從玉台上挖下的夜光珠扔了進去——細小的珠子沒有招來石球滾落,滴滴答答地蹦跳着停住,珠光在墓道深處閃現,照亮了方圓三尺。
“阿樸,你必須在石球趕上你之前,起碼跑到這一點。”音格爾臉色凝定,語氣平靜,“不然,你很可能再也回不來。”
“是!”阿樸估計了一下那一段墓道的長度,斷然點頭答允。
“機關應該在那裏!”九叔凝視着黑暗中那一點光亮,抬手指着某一點。閃閃也探首看去,然而她的目力遠遠不及這些盜墓者,什麼也看不到。
然而,就這一剎,盜寶者們的行動已然雷厲風行地開始!
“退開!”莫離一把攬住她,把她從墓道出口拉開,同時所有盜寶者做好了各自的準備,每個人都神情緊張,額頭青筋畢露,肌肉一塊塊凸起,彷彿一隊獵豹繃緊了全身,開始對着獵物發起襲擊。
在所有同伴撤離墓道的剎那,阿樸向着墓道深處直奔過去!
閃閃從未見過一個人奔跑時候的速度可以這樣快,腳跟上似乎都擦出了一串火花。阿樸化成了一道灰色的閃電,沒入漆黑的墓道中。他貼着邊奔跑,臉都幾乎擦到了石壁。
“咔”的一聲輕響,黑暗中,不知第幾塊石板上的機關被觸動了。
隆隆的震動聲緩慢響起,從墓室深處傳來,由慢及快,由近及遠。
那是死亡的腳步。
阿樸用盡全力奔跑,向着石球迎去——因為由高處落下的石球越到後來速度便越快,也越危險,他必須在石球速度沒有加劇之前奔到會合點。所有人都緊張地在墓道外看着,大氣不敢出。
夜明珠的微弱光輝裏,終於看到了巨大的灰白色石球碾了過來!
等高的石球一瞬間充塞滿了整個墓道,一路摧枯拉朽地碾來。
“嚓”的一聲,那粒明珠被輕易地碾成了粉末。
在光線消失的那一瞬,閃閃驚訝地看到和石球正面相遇的阿樸忽然“縮小”,然後“消失”了——然後石球彷彿毫無遇到阻礙地繼續滾落,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奔而來!
“啊!”她忍不住驚呼起來,捂住眼睛不忍看,聽着巨大的石球帶着呼嘯風聲從身側的墓道里滾落出來,撞在享殿的玉台上。
她知道石球滾過後,墓道里又會多出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然而,閉上眼睛等了片刻,耳畔卻聽到了音格爾一聲斷喝:“好了,大家可以進去了!”
“啊?”閃閃被莫離拖着走,卻驚詫地睜開了眼睛——七星燈的映照下,墓道地面上沒有出現第二具屍體。她驚訝萬分地抬起頭往裏看,卻看到了最深處的黑暗裏有一個模糊的人形,那個盜寶者站在甬道的盡頭,出聲説話:“機簧已經破了,大家可以放心。”
那一瞬間,她驚訝得幾乎叫出聲音來——
阿樸……阿樸居然還活着?他居然逃過了石球!
一直到被莫離拉着走到墓道盡頭的房間,看到阿樸活生生地站在一個神龕前招呼眾人時,她還沒回過神,抬起燈照了又照,想看對方是人是鬼。
“傻瓜,”莫離看到她納悶,笑着拍了她一下,“剛才阿樸用了縮骨術,從石球和墓道的死角里鑽了過去,關掉了機關——你以為他死了麼?”
阿樸還在劇烈地喘息,聞言咧嘴對着少女一笑,揮了揮手裏掰斷的機簧,示意。那個機簧果然設置在墓道盡頭的石室內,用極精密的精鐵絲與墓道地面相連,只要稍微出現腳步震動,便會將儲存在墓道上方甬道里的巨大石球投下。
盜寶者們順利地到達了第一個密室,燃起了熊熊的火把,映照出了室內的一切——這是一個用黑曜石砌就的房間,一切都是漆黑的,石頭接縫之間抹着細細的泥金,金線在純黑的底子上繪出繁複難解的圖形。
奇怪的是那個圖形一眼看去,竟隱隱接近一把弓的形狀。
黑色石室裏唯一的亮色,是阿樸身側一個嵌在牆壁上的神龕:純金打造而成,鑲嵌着七寶琉璃,在燈光下耀眼奪目。神龕中供奉着雲荒最高的神袛:創造神和破壞神。而破壞神手中舉着的長劍卻已經被阿樸生生掰斷。
——原來,那便是石球的機關所在?
“別動!”音格爾卻忽然嚴厲地喝止,一把將她拖回來,“站着!”
“怎……怎麼了?”閃閃嚇了一跳,抬頭看着盜寶者的首領。
“這是這條路上的第一個‘玄室’,不可大意。”音格爾臉色凝重,把閃閃一直推到了神龕前,按下去,“你坐着,不要亂動,等我們找到了下一步的方法,再來帶着你走。”
“下一步?”閃閃有點不服氣,卻隱隱害怕音格爾的威勢,“這裏……才一個出口嘛。”
享殿東側的這條墓道,大約有三十丈長,通往這個三丈見方的小室,然後轉向,在另一邊有一道門,繼續向着九嶷山腹延伸。這條路大約是上一條墓道長度的一倍,末端還是一個同樣的石室,坐在這個玄室裏就能看到那邊那扇緊閉的門。
閃閃正想問為什麼不沿着唯一的通道繼續走下去,側頭卻看到音格爾和九叔開始商量什麼,兩人眼神都很凝重,他們不停地在玄室中心點和拱門之間來來回回地走動,似乎丈量着什麼距離。然後九叔忽然做了一個很奇怪的舉動:趴了下去,用耳朵貼着地傾聽。
閃閃看到盜寶者的眼神在瞬間都嚴肅起來,彷彿注意到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她忍不住也學着將耳朵貼在地上,忽然,她聽到了輕微的噗噗聲,彷彿地底有一個個水泡在冒出,破裂。
那是什麼?她悚然一驚。傳言裏都説,九嶷地下就是黃泉,可黃泉陰寒的水,怎麼可能發出沸騰一樣的聲音呢?
那些盜寶者顯然是知道的,然而沒有人有空來解答她的疑問。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在玄室內等待着首領的決定。音格爾和九叔商量了許久,最後兩個人竟然坐在拱門的門檻內,從懷裏掏出了一卷紙,不停上下望着那條墓道的頂部和底部,迅速地用炭筆畫着什麼,進行繁複的計算。
周圍的盜寶者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打擾。
“不行。”長久的計算後,九叔長長吐出一口氣,劃掉了最後一行演算數字,“超出了所有體力的極限,這裏沒有一個人能做到。”
“六十丈長,三丈高,底下還是血池。”音格爾也嘆了口氣,低聲——地面是虛蓋着的,一踏即碎,而且整條道路都會在三個彈指的時間內坍塌。血池裏是沸騰的血漿,無論任何人跌落進去,必然會被瞬間融化!
“三個彈指的時間,連阿樸也跑不完這條路。”九叔搖頭,有些無可奈何。
一時間,整個玄室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六十丈?我可以試試。”片刻,喘息平定,阿樸站了起來,主動請命。
“你到不了。”音格爾蹙眉,望着那條通路,“你的速度,絕對比不上坍塌的速度——如果掉下血池去,就只有死。”
“那總不成在這裏打了退堂鼓窩窩囔囔地回去!”阿樸卻是揚眉,握緊了拳頭,“做這行本來就是提腦袋搏命的事,誰怕過死來着?世子,讓我試試。如果死了,麻煩你把我那一份帶給我妹妹——她明年就該嫁人了,沒有足夠豐厚的嫁妝,是會讓婆家看不起的。”
“好。”遲疑了一下,音格爾斷然點頭,然後輕輕加了一句:“抓着我的長索跑,如果你掉下去了,我拉你上來。”
一邊説,一邊將臂上一直纏繞的長索解了下來,把末端交到阿樸手中——世子習慣用長索配着短刀,然而誰都不曾知道那條伸縮自如的長索究竟有多長。
“多謝。”阿樸將長索末端在手腕上纏繞了一圈,點頭,然後轉向門外,深深吸了口氣。
“喝!”他發出了一聲低喝,右足踩在門檻上,整個人忽然如一支箭般射了出去!這一次的速度比上次更快,閃閃還沒來得及驚呼,他已然沒入黑暗。
然而,卻有火光在他身後一路燃起!
玄室外的墓道彷彿是紙做的,一觸即碎。在阿樸足尖踏上的一瞬間就撕裂開了一條長長的縫隙,地面裂開,一塊塊地塌陷!
塌陷後的地面裂縫裏,騰起了火紅色熾熱的光,彷彿熔岩翻滾。那條裂縫在迅速無比地蔓延,向着阿樸腳下伸展開去,竟比人奔跑的速度更快。
“啊!”閃閃尖叫了一聲,看着阿樸腳下的地面在瞬間坍塌碎裂。
“小心!”所有盜寶者齊聲驚呼,看着同伴在離石門五丈的地方一腳踏空,向着地底血池直落下去。
音格爾蒼白着臉,手用力一抖,整條長索竟被他抖得筆直!
已經延展開了五十多丈的細細長索原本根本不可能傳力,但在他的操縱下,末梢竟然靈蛇般揚起,矯健有力的一揮,將那個墜落的人往上帶起!
“喝!”阿樸發出了最後一聲斷喝,將胸腔內最後一口氣吐盡,整個身體藉着這股力上升了三尺,保持着向前衝刺的慣性,一下子又離甬道盡端近了三丈。
還有兩丈就能觸到石門!
音格爾的薄唇抿成一線,臉色有些發青,顯然方才一次已然是耗了真力,他再度揚手,抖動長索把末梢揚起——然而,就在那一瞬,地底的火光猛然躥起,將阿樸的身形吞沒!
“呵呵呵!……”血池裏有聲音發出了模糊的笑聲,詭異而邪惡。
“血魔!”九叔脱口,臉色蒼白,“這底下……有血魔!”
長索上的力道猛然一失,空空地蕩回。末梢上,只有白骨支離——只是一轉眼,那樣活生生的一個人就變成了這樣!
所有盜寶者臉色都變得青白,但沒有一個人驚慌失措,更沒有一個人流露出一絲退縮之意。只有閃閃在驚呼,轉過頭去不敢看,全身微微發抖,把頭埋在手心裏,感覺淚水一滴滴地沁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生命不是輕賤的,可這些人,到底為什麼這樣不顧一切?為了珍寶?為了生存?還是為了義氣?
“還有誰想試一試?”九叔沙啞的嗓音響起。
盜寶者們遲疑了一下,居然又有一個人越出,昂然抬頭:“我。”
“不。”然而這一次揮手阻止的卻是音格爾。他的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目睹了同伴的死亡,還是方才發力過猛。他凝視着地底血池內潛伏着的怪物,眼神慢慢凝聚起來:“得先處理了這個怪物,否則再多的人上去,也是送死。”
九叔皺起了眉頭——這陵墓裏的種種妖魔,都是星尊帝在世時封印在地宮裏的,一般人哪裏能奈何半分?比如這個血魔,傳説便是星尊帝滅了海國後,從漂滿了屍體和鮮血的碧落海面上誕生的食人怪物。它以鮮血為水,吞吐怨氣,潛伏在地底。又有什麼能收服它呢?
音格爾忽然回頭,對着閃閃説了一句話:“借你的燈用一下。”
然後,不等閃閃回答,他就奪了七星燈,快步走到門檻旁,俯身。
蒸騰的熱氣幾乎灼傷了他的肌膚,然而他卻盡力伸長了手,對着血池俯身——底下的魔物聞到了活人的氣息,登時興奮起來,轟然躍出,一口向着他的右臂咬過來。
“嘩啦啦……”忽然間,憑空起了一聲驚雷般的巨響!
一團巨大的火光從半空盛放開來,轟然爆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趴倒,莫離也死死地按着閃閃的頭,把她護在身後。那個魔物發出了可怖的哀號,竟然在接觸到音格爾手腕的一瞬間變成了一團火,轉瞬燃燒殆盡。
巨大的火光消失了,所有人抬起頭來時,只看到站在門檻旁的世子。
蒼白的少年被燻得滿面煙火色,右手更是衣袖焦裂,但他站在甬道旁,那條狹長通道的地底卻已然乾涸——沒有血,沒有火,只有空蕩蕩的黑色裂縫,深不見底。
“天啊……居然、居然就這樣消失了!”九叔第一個反應過來,不可思議地驚呼。音格爾點點頭,將手中的七星燈交還給發怔的閃閃。
“就用這個?”九叔還是覺得匪夷所思,“七星燈能降服它?!”
“我也不過是試試而已,不想真的能行。”音格爾蒼白着臉笑了笑,極疲憊,“七星燈是星尊帝留下的神物,我想血魔應該對其有所畏懼才對——所以才用一隻手當誘餌,趁機把整盞燈都送到了它的嘴裏。”
然後,那個巨大的魔物就彷彿被從內部點燃一樣,轟然爆裂!
閃閃接過那盞燈,不由自主抬頭看着音格爾——那個正在用布巾擦拭着臉上煙火氣的少年有着狹長冷鋭的眼睛,眉眼還是少年人的模樣,可眼神卻完全是冷酷鎮定的。然而,那種冷酷裏,卻有一種讓人可以託付生死的力量。
她忽然想起:這個人,其實和自己一樣也不過十七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