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師仲似笑非笑地望着鷹刀,直看得鷹刀的心中一陣發毛。鷹刀從來就沒有低估過温師仲,此人能在江北江南武林的夾縫中,一手創立長江水運系統,本身就説明他必有一些驚天的手段。可如今看來,温師仲的高明竟遠遠超乎鷹刀的想像。
温師仲並沒有直接回答鷹刀的問題,反而微笑道:‘縱論當今天下大勢,花溪劍派自月前在洞庭湖一戰,乾淨俐落地擊潰天魔八旗,整個江南大地已無能抗攫之輩,一統江南武林已是指日可待。然而,荊悲情這老賊素來野心勃勃,既有江南巴蜀兩地豐饒的財力物力作其後盾,必會趁着統一江南的餘勢直逼江北,問鼎中原。而他若想跨江北上,與割據江北武林日久、勢力早已根深蒂固的江北八閥爭雄,必須要有一條能保證後方人力、物資源源不斷北上的供給線。所以,對於荊悲情來説,控制着長江水運系統的温家就是他能否北上的關鍵。’
他頓了頓,接着道:‘近日來,我不斷接到大批幫會人物向公安、夷陵兩地集結的情報,估計兩地合計總數約有近六千的兵力。公安、夷陵兩地乃是長江南岸重鎮,從地理位置看,恰成由左右兩側鉗制襄陽之勢。而一向與我温家保持良好關係的“長江一窩蜂”也突然冷淡起來,並縱容幫屬百般刁難我温家船隊。事實已經很明顯地證明,花溪劍派正試圖通過種種手段對我温家施加壓力。若不是顧忌到他白道幫派的名聲,只怕早已下手強行入侵襄陽了。’
鷹刀突然搖了搖頭,道:‘依我看來,荊悲情和花溪劍派根本不會顧忌人家評論他是白道或是**,他之所以沒有下手強搶,主要是怕引起江北八閥的公憤和警惕之心。就算給荊悲情天大的膽,他也不敢以一派之力獨自對抗聯起手來的江北八閥,各個擊破才是他進軍江北的上上之策。他動用武力強搶你們温家,等於逼着江北八閥不計前嫌聯手對抗他花溪劍派,這樣的蠢事他是不會做的。’
温師仲點頭道:‘鷹公子所言極是。儘管花溪劍派已一統江南,但因為天魔宮新敗,巴蜀大地未穩,還需要留有一定的人手控制,以免被天魔宮餘黨趁亂重新崛起,因此實際上他現在的實力並沒有大家想像中那樣強大。如果忽略計謀、策略等破壞因素,純以實力來比較,花溪劍派強吃江北八閥中的任何一派,可説綽綽有餘,但強吃兩派,或許就很勉強了,若是強吃三派,他非大敗不可。這樣一來,實力上的不足逼得他只能用計來取我温家,而不敢真刀真槍的強搶。’
鷹刀嘆道:‘正是這個道理。花溪劍派這頭老虎之所以不敢明目張膽地吃你温家,並不是怕別人説他不夠善良,而是因為在你温家的四周還有江北八閥這八匹惡狼存在。若他敢強行用武力奪取温家,勢必會令江北八閥人人自危,而不得不先聯手對付他花溪劍派。’
温師仲道:‘故此,我温家雖然已成花溪劍派虎口之食,可只要荊悲情不以泰山壓頂之勢強行用武力奪取,我們還是有生存的機會。然而,無庸諱言,我温家的確沒有什麼傑出的人物,值此生死存亡之刻,只有假借外姓人才方能救我温家於水火之中。鷹公子以一己之力獨自對抗花溪劍派的事蹟早已膾炙人口,我温師仲深為欽佩,希望鷹公子能援手助我,只要能阻止花溪劍派侵吞我温家基業,我温家一切人力物力,可聽憑公子調遣運用。’
温師仲這番話説得極為漂亮。既坦然説出自己家族中缺乏獨當一面的人才這一致命缺陷,又在暗捧鷹刀之餘表明他用人不疑的泱泱大度。
果然不愧為温家家主啊!
鷹刀暗讚一聲,道:‘老實説,我此次到襄陽,本就是希望藉助貴府的實力來對抗花溪劍派。家主的提議,可説是正中我的下懷。然而,家主可曾想過,我鷹刀在江湖上聲名狼藉,你將温府大權如此輕易地交到我的手上,難道你不怕我意圖不軌嗎?’
温師仲哈哈笑道:‘我温師仲年近古稀,在江湖上跌摸滾爬了數十年之久,別的能耐沒有,這看人的本事總是不會錯的。鷹刀,我絕對信得過你。’
鷹刀摸了摸鼻子,搖了搖頭道:‘能得到家主的信任,我本應該很高興才是。但是,我有點不明白,天下間才智出眾之士多不勝數,家主為何獨獨對我青眼有加?’
温師仲微微一笑:‘第一,天下間才智出眾的人的確有很多,但敢於和花溪劍派針鋒相對的卻沒有幾個。第二,鷹公子和花溪劍派對抗已久,對敵人一方的情況瞭解頗深,兵家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鷹公子與花溪劍派對敵所獲得的經驗正是我們以後最大的資本。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據傳鷹公子乃紫衫逍遙王的乘龍快婿,鷹公子既已站在我温家一方,蓬萊仙閣又豈能坐視不理?’
鷹刀眉頭一皺,心中不由泛起一陣苦澀之意。若在洞庭大戰之前説自己是某某人的乘龍快婿也就罷了,可現在……只要楚天舒不拿着刀子來追殺我鷹刀,自己就應該躲起來偷笑了。
靈兒、靈兒,你現在還好嗎?我真的好想你呀……
鷹刀本想對温師仲直説已經和楚靈分開,但又覺得説這些於事無補,而且他也不想將自己私人感情上的事拿到桌面上來討論。於是,他笑笑道:‘我明白了。不過,我醜話先説在前頭,這次合作只是我個人與你們温家的事,和蓬萊仙閣並不相干,蓬萊仙閣也不會派一兵一卒過來幫我,所以請家主不要對我的期望過高。’
温師仲大喜道:‘那麼説,鷹公子是答應和我温家合作了?’
鷹刀道:‘合則力聚。在這種時候,我根本沒有別的選擇,能多一個盟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的多。家主,我唯一的條件就是我前面所説的,這一切都是我個人的行為,請不要把蓬萊仙閣牽扯在內……’
温師仲略一沉吟,點頭道:‘就這麼説定了。那我們就擊掌而誓!噢,對了,我也應該重申一下我的條件。你,絕對不能去招惹我的女兒。’
鷹刀苦笑一聲。現在再説這句話似乎太遲了點吧?早知如此,自己在晚宴前就不該去碰温婉兒,可如今……這下可有得自己頭痛了。他伸出手去,與温師仲在空中互擊三掌,口中卻自嘲道:‘我風流的毛病竟然能令家主談虎色變,我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好啊!’
兩人的手掌在空中接觸,鷹刀駭然發現自温師仲掌中傳來的內勁充沛雄厚磅礴大氣,恍似夏日中的驕陽,暗含烈焰之氣。原來,這看似樸實無華的老頭,其武功竟不在自己之下。難道,在晚宴時暗中窺探自己的人就是他?
想試我武功嗎?鷹刀默運天魔氣,與温師仲掌中的內勁一觸即收。
温師仲收回手掌,哈哈笑道:‘鷹公子誤會了。以鷹公子的才智武功,若能入我温家為婿,實在是我温師仲的福氣。然而,小女婉兒已有婚約在身,男方乃齊魯荀家的嫡系子弟。萬一出了什麼狀況,難免會與荀家結下樑子。平日也就罷了,但值此危難之時,實在不宜另樹強敵,以免遭到腹背受敵的厄運。’
鷹刀心中暗暗冷笑。很明顯,這絕對是一樁政治婚姻。温師仲這老狐狸真實的想法一定是用婉兒來和齊魯荀家建立攻守同盟。但是,從自己冷眼旁觀到,荀途驚那小白臉與温玄二人眉來眼去的異常舉動來看,其中恐怕會出現一些讓温師仲不能想像的變化。不過,這純粹是自己的猜測,手中並沒有什麼真憑實據可以支援,現在貿然對温師仲提起,未免為時尚早。
鷹刀道:‘如今盟約已訂,還請家主賜示,究竟是誰泄漏了我的身份給家主知道呢?’
‘泄漏你身份的那個人,就是我!’隨着這把陰柔的男聲傳來,一個矮胖的身影掀開温師仲身後的一道布簾,跨入房內。
‘楊四!你怎麼會在這裏?’與方才温師仲驟然喝破他的真實身份比較,這次更讓鷹刀驚奇不已。
天魔宮的首席智囊楊四居然會出現在温府,這實在是一件太奇怪的事。
楊四望着驚奇地看着自己的鷹刀,眼中不由泛起一種極為複雜的神情,心內更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靜。
鷹刀呵鷹刀,我們終於見面了!為了實現我對散花的承諾,就讓我們從此刻起,共同去創造一個嶄新的天地吧!
‘這個問題或許我來回答更適合。’温師仲微笑道:‘我們温家設在關中的本部是專營鐵器生意的,手中控制着關中一帶最好的數個鐵礦,打造出來的兵器鋒利堅韌堪稱一絕。而關中與巴蜀可説是近鄰,所以……’
温師仲的話尚未説完,便被鷹刀截口道:‘所以,天魔宮實際上是你們温家最大的客户。既然互相之間有大筆的生意往來,楊四能在貴府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呵呵,真是難以想像,天下第一**巨宗天魔宮的武器竟然是出自被譽為白道正宗的温家之手,這件事若是宣揚出去,恐怕對你們温家極為不利。’
温師仲呵呵笑道:‘利之所趨,又何必分**還是白道?據我所知,江北八閥除了京師趙家之外,又有哪一個不在暗中經營一些見不得光的生意?畢竟,支援一個龐大家族的正常運轉所需要的鉅額金錢,不是老老實實做生意便可以應付得來的。唉,外表風光無限,內裏骯髒不堪,這才是高門大閥的真實面目啊!’
鷹刀實在料想不到江北八閥還有這不足與外人道的骯髒內幕,心內不由大為感慨。如此説來,**白道之間實在沒有實質上的區別,就如同黑狗白狗的分別一樣,所不同的也僅僅是表面的顏色而已。
這個世界還真是滑稽地可笑啊!什麼除魔衞道,什麼匡扶正義,這都是一些居心不良的‘白狗’為了爭奪‘黑狗’口中的肉骨頭,所喊出來的口號而已。與此相反,‘黑狗’吃虧的地方就在於他們過於務實,看中‘白狗’口中的肉骨頭就張口便咬,並不多説廢話,因此才會被冠上邪魔歪道的惡名。
所謂的黑白兩道之爭,實質上就是狗咬狗。
鷹刀微微苦笑一聲,深感自己確實長了些見識。他跨前幾步,走到楊四面前伸出手道:‘楊四,不管你信不信,能在這裏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望着鷹刀伸過來的大手,楊四略一遲疑,終於嘆息一聲,也將自己胖胖的小手伸了出來。兩人的手掌在空中交會,緊緊相握。
楊四的眼中浮現出一股濃烈的哀傷,他長嘆道:‘如果可以選擇,我並不想在這裏和你見面。’
的確,若不是風散花於秀水驛一役中被刺身亡,智計卓絕的楊四將永遠沒有可能前來追隨鷹刀。然而,冥冥中似乎註定了這兩個日後將整個中原武林攪得天翻地覆的風雲人物於此地聚合,共同踏上爭霸天下的道路。如果這一切一定要風散花用生命來換取的話,那麼無論是鷹刀還是楊四,都不會接受命運如此殘忍的安排。
望着楊四眼中的哀傷,鷹刀也不禁黯然道:‘由於我的肆意妄為導致天魔宮蒙受無法挽回的損失,對此,我深感抱歉。’
楊四痛苦地閉上眼睛,搖了搖頭道:‘這件事並不能怪你,一切都是天命使然無法勉強。我天魔宮日漸式微,即便沒有經過此次失利,遲早也會被花溪劍派給吞掉……唉,往事休提,最重要是該如何遏制花溪劍派下一步的行動。’
鷹刀點頭道:‘這正是我到襄陽的目的。長江水運是花溪劍派北上的主要障礙,只有拿下温家,他們才能利用長江便利的交通,來迅速調動人力和物力資源,進可攻,退可守。所以,我們説什麼也不能讓他們得到長江水運的控制權。’
楊四盯着鷹刀的眼睛,緩緩道:‘錯了。我們一定要讓他們拿到長江水運的控制權,而且,要主動讓出來,越快越好!’
鷹刀一愣。他當然不會愚蠢地認為楊四是那種不戰而逃的膽小之徒,楊四之所以這麼説,一定有他的深意存在。
鷹刀思慮良久,臉上方綻出一絲微笑道:‘果然好計策。示之以弱、保存實力、引蛇出洞……還有,坐山觀虎鬥!’
楊四哈哈一笑,道:‘鷹兄果然高明,立時看破了我的伎倆。我這條計策可帶來以下好處。其一,長江水運是花溪劍派志在必得之物,以温家目前的實力,要想和花溪劍派硬碰硬對着幹,無異於以卵擊石自取滅亡。所以,為了大局着想,我們還不如大方一點,暫時將長江水運讓給花溪劍派,保存自身的實力,以圖日後。’
‘其二,花溪劍派新定江南,後方並未穩固,尚有許多瑣碎的事物要處理。例如對剛劃入自己勢力版圖的各地城鎮進行安撫,重新釐定各地商户上繳的税率,與各地的小幫會協商利益分配問題,以及圍剿我天魔宮在巴蜀一帶的殘餘勢力等等,這些都是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執行的。而花溪劍派與我天魔宮在秀水驛一役中雖然獲勝,他們自身的損失也是頗為慘重。所以,他們如果短時間內拿到長江水運控制權便立刻貿然北上的話,其真正的實力反而不足為懼。相反的,如果等他們後方穩定下來,新招入花溪劍派的子弟也經過一定時間的訓練之後,那時再北上,我們要對付他們就相當困難了。’
‘其三,長江水運是塊大肥肉,江北八閥誰不虎視眈眈?在這之前之所以沒有發難,只是八閥之間互相制衡,誰也不敢貿然動作,打破江北武林的平衡局勢。如今,花溪劍派赫然北上,以一個外人的身份拿到長江水運的控制權,必然會引起八閥的猜忌。花溪劍派窺伺江北之心路人皆知,而且又順利拿到長江水運控制權,隨時可以發動對江北八閥中任何一閥的攻擊,在這種情形下,江北八閥又焉能坐以待斃?可以想像的是,花溪劍派還沒有在襄陽站穩腳跟,便會迎來各閥或明或暗的各種打擊。而我們卻能安穩地坐在一旁,笑看各方勢力傾情表演,甚至……’
鷹刀接着道:‘甚至藏身在暗處煽風點火推波助瀾!哈哈……’二人越説越是投機,説到後來竟撫掌大笑起來。他們均是才智卓絕之人,一點便通,談笑間便定下了對付花溪劍派的正確策略。
温師仲在一旁皺眉道:‘話雖如此,但該如何將長江水運拱手讓給花溪劍派也是一件難事呢!’
鷹刀和楊四對視一笑,開口道:‘這個就無須我們煩惱了。我相信過不了多久,花溪劍派自然有説客前來温府,到那時,家主就來個順水推舟好了。’
楊四笑着補充道:‘不過,家主切要緊記,雖然心裏非常樂意,臉上卻要裝作很勉強的樣子。而且,要儘量爭取一些有利條件。’
温師仲望着鷹刀和楊四一唱一和異常合拍的樣子,心內竟然感慨萬千。這二人才智之高簡直令人生畏,鷹刀也就罷了,他能單槍匹馬與花溪劍派這麼龐大的勢力纏鬥到如今本身就説明了問題,而那貌似普通平庸的楊四竟也有這份高明卻着實出乎意料。
從今夜短短一席話看來,此二人的才智堪稱一時瑜亮不分伯仲,都是不可多得的絕頂人才,有他們在一旁出謀劃策,我温家這番有救了。
但是,為什麼我温家一族之人都找不出一個這樣的人才?否則的話,我又何須假借外人之手應付眼前的危局。如鷹刀和楊四這樣傑出的人又豈是甘於人下之人?把他們留在家中,根本就如同養了兩頭猛虎一樣啊……
温師仲的心中一陣顫抖,忙轉過身體望向窗外,以掩飾自己眼中流露出來的某種恐懼。
厚重的雲朵漸漸遮蔽了天上的明月,呼嘯的北風撕扯着窗前的樹木,將原本已快脱落乾淨的枝葉撥弄地沙沙作響。
就快要下雪了吧?希望這個寒冬不會太漫長。温師仲勉強壓下心中不斷湧現出來的殺機,默默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