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寒食牽着一匹瘦馬,終於算是進入了黃州地界,這是個很有紀念意義的地方,他出生的那年,師父就是在這裏撿到他的,那時也正好是寒食節,便給他取了個名,叫蘇寒食。其實現在想來,師父給他取這個名字的時候,也是處於對宋朝大賢東坡居士的一種頂禮膜拜吧。
被稱作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帖》便是蘇軾在黃州期間所作,蘇寒食的師父崇尚書法,而且祖上與蘇東坡有極大關係,對於東坡的墨寶,有一種流淌在血液裏的崇敬,而這份純潔也深深影響了蘇寒食。
不遠處便是東坡雪堂了,這裏是傳承數百年的遺址,也是天下墨客才子們嚮往的寶地,現在卻是秦家掌管這一大片地方,秦家不僅在武林中極有名氣,書畫界的名頭也着實不小。
蘇寒食不由便停了下來,東坡雪堂已經被擴建到很大規模,眼前的大門便很是闊氣,門上高掛着一盞走馬燈,前邊兩根紅漆石柱,左邊的柱子前面放着一張小竹几,竹几上擺設一支筆和一台硯,右邊的那一根上面寫着一列字:
走馬燈,燈走馬,燈熄馬停步。
這幾個字寫的骨氣深穩,妍緊拔羣,蘇寒食一眼就看出這字體裏面帶着王羲之和歐陽詢的影子,又獨有一分俊秀,可謂是體兼眾妙,蘇寒食剛到黃州便看到如此筆力深厚的字,大覺興奮。
這裏聚集的人很多,旁邊的一個老頭道:怎麼樣?年輕人,你也想要對這個對聯?這老頭戴着一頂泛白舊帽,只是那帽子過小,仍可看到他頭頂所剩的幾根寥寥可數的頭髮。
蘇寒食愕然道:對聯?
那老頭道:是啊,秦家大小姐到了出閣的年齡,該是出嫁的時候了,聽説前些日子,有一家姓米的人家來此處提親,但她心高氣傲,不僅不同意,還和對方吵了起來,説要尋一個才華出眾、配得上她的男子,於是便出了一個上聯,説誰能對的上這個上聯,才算是有和她締結鴛盟的資格,米家公子若是對不上來,就只好吃閉門羹了。你瞧瞧,這上聯不正是今天才貼上去麼?
蘇寒食恍然道:原來這是個上聯呀!走馬燈,燈走馬,燈熄馬停步。好聯!真的是好聯呀,對了,請問老伯,這字也是秦家小姐寫的麼?
老頭道:那當然了,除了她,誰還能寫出這麼漂亮的字來?
蘇寒食笑了笑,不置可否,這幅字雖然精彩,卻也未必算得上是最上乘之作,跟老者揚了揚手,牽着馬往那個和師弟約定好的酒樓行去。
五福樓在黃州是很知名的,蘇寒食很容易便找到這個客棧,並向客棧的掌櫃打聽師弟王銘藝的下落,那客棧掌櫃道:巧得很,那位叫做王銘藝的客官剛剛離開,並留下話説,若是他的師兄找到此處,便説他有急事,不在黃州城,請他的師兄三日後在此會面。
蘇寒食怔了一怔,問道:那請問掌櫃可知道他去了哪兒?
掌櫃道:這個便有些為難了他好像是去追那個什麼秋娘舫了。
蘇寒食奇道:什麼是秋娘舫?
掌櫃笑道:就是前幾天停在附近江上的一艘花船,很有名的!
蘇寒食臉上生生一滯,跟那掌櫃道聲謝,吃了些飯菜,便就此離開了,心中卻隱隱有一絲怒意,難以平息,這個師弟當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去年師父離世,他也只回來待了沒一個月就離開了,説是有什麼關乎未來前途,沒時間為師父守孝,可是今日説好來黃州尋他,他竟然去追一艘花船!
蘇寒食心中微有些不滿,但是他向來都是個老好人,只要不是讓他太過忌諱的事情,他都是為別人着想的,這時便不由想到:他應該不會那麼荒唐吧?或許是發生了什麼意外?
於是一下子便擔心起來,騎上那匹瘦馬,趕往江邊,想看看有沒有那花船的蹤跡,這一路又出了黃州,加上他本身也沒有地方要去,於是便搭乘了一艘船,順便遊覽一下江上景色。
巧的是恰好在江上遇到了那艘叫做秋娘舫的花船。
當他上了秋娘舫,方才發覺到不妙,他雖然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年輕人,卻也知道一般的畫舫上都充斥着脂粉味,但這時的畫舫上面,卻是充滿着一種血腥的味道。
蘇寒食還沒有來得及奇怪,就已經明白了血腥味是怎麼來的,一個灰白鬍子的葛袍老者正立在船桅之上,手中拿着一把劍,滴出殷殷鮮血,舢板上是一具男子屍體,船舫上的鶯鶯燕燕們嬌容慘淡,掩飾不住的驚懼害怕。
蘇寒食渾身一震,看到舢板上還有一個男子,正是蘇寒食要找的王銘藝,此時正捂着一隻手臂,手指縫裏滲出鮮紅鮮紅的血色來。
那葛袍老者道:給你一個説遺言的機會,可要好好珍惜!
王銘藝俊秀的臉上一片蒼白,身體不由一顫,他心中恐懼,也沒有注意到蘇寒食上船。蘇寒食也是震驚不已,這個葛袍老者竟然是衝着王銘藝來的,急切間問道:老先生這是何緣故?我師弟可曾得罪過您麼?
王銘藝見到師兄突然出現,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急忙道:師兄,幫我求求情呀,我絕對沒有一絲一毫的得罪之處
那老者卻突然冷冷地道:他未曾經過老夫的允許,便學了老夫的劍法,哼哼,算不算是得罪了我?
蘇寒食心頭一顫,偷師是武林中最忌諱的一件事,武林宗族和門派都是敝帚自珍,絕對不允許外人偷學自家的絕學武功,王銘藝若是真的幹了這一行勾當,就是真的犯了武林大忌,就算是對方要殺人,他也是理屈的一方。
王銘藝慌張道:沒有的!沒有的!老前輩所創的行雲劍天下聞名,學習過前輩這路劍法的人何止千百,怎麼能説我得罪了您老人家?
蘇寒食驚道:行雲劍?您是鑄劍鋒老前輩?
那老者道:原來你還識得老夫?
蘇寒食不由心底打了一個突,鑄劍鋒是江湖上聞名遐邇的劍法高手,在十多年前,江湖上便傳聞他已經達到劍法的巔峯,雖然江湖傳言並不能完全相信,但誰都知道,鑄劍鋒早已經是劍道的巔峯人物。十年前,鑄劍鋒創造出行雲劍法,得意非常,親自在西園的英豪會上施展講解,這劍法精妙無雙,令天下人*不已。
鑄劍鋒的性格顯然極是張揚,劍道高手們的精妙劍法,都是藏着掖着,只流傳給子侄,但鑄劍鋒卻將自己的行雲劍法公之於天下,似乎是想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劍法之精妙,一點都不顧惜自己的劍*被別人學走,於是這十年來,修習行雲劍的人至少過百,在誰看來,鑄劍鋒本來就是將行雲劍公之天下,讓別人學的,為何今日卻非要追究王銘藝的偷師之罪呢?
蘇寒食性格温順,卻不柔弱,不卑不亢道:前輩劍法精妙無雙,令天下人佩服,但是十年前前輩在天下英豪面前演示過行雲劍法,現在修習這劍法的,至少也要超過一百,我師弟學的是前輩您當年演示出的武功,怎麼能算是偷師呢?前輩因為這個原因動手殺人,只怕是師出無名。
鑄劍鋒道:老夫殺人,還需要理由麼?
蘇寒食愣了一愣,實在沒有想到天地間還有這種問題,想了想道:沒有理由,為什麼要殺人?
鑄劍鋒嗤笑一聲道:你可知曲高之人,和者必寡?殺人或許需要原因,但天地間又有誰能理解我殺人的緣由?
高手往往孤傲,鑄劍鋒性情古怪,但也帶着些自命不凡的傲氣,他當然看不起這些劍法疏漏的年輕人,蘇寒食下盤略顯虛浮,他早便看了出來,覺得這個年輕人功夫底子確實不怎麼樣。
蘇寒食道:前輩可以提示一下,看看晚輩能不能領悟?
鑄劍鋒冷哼道:那好,我提示之後,你還是不能理解我殺他的死因,你就陪着你這個師弟一起死吧!
蘇寒食心中一寒,他並沒有和別人賭過生死,但是這一次師弟性命攸關,他是不會退縮的,説到:前輩請説。
鑄劍鋒道:好!你聽好了,一個月前,老夫在咸陽附近遇到一個糟老頭,言語不和動了手,結果老夫的行雲劍居然使了十招便給他破了,還被他拿出其中的弱點諷刺,簡直是丟盡了面子!
蘇寒食詫然道:這世上還有能在十招之內將老前輩擊敗的人?這個説法實在讓人難以接受,蘇寒食麪對鑄劍鋒,都已經像是對着泰山一般,連抵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若這世上竟然還有連鑄劍鋒都難以望其項背的人,就實在令人震撼了。
鑄劍鋒道:臭小子,老夫説的話便是理,你居然還不信?
蘇寒食急忙道:不敢不敢難道前輩的原因就是這個?
鑄劍鋒鬍子一翹,一絲寒氣頓時冒出來,讓蘇寒食與王銘藝二人一陣發冷,只聽他道:還能有什麼原因?
這原因也太過不着邊際,王銘藝差點就要瘋掉,哆哆嗦嗦道:開什麼玩笑你不會是受到打擊,承受不了,就來拿人撒氣,無緣無故搶劫殺人,我又沒得罪你
鑄劍鋒雙眉一豎,如同兩柄劍一般直直立起,王銘藝頓時不敢説話,蘇寒食解釋道:我師弟胡言亂語,前輩莫怪!
鑄劍鋒道:臭小子,你要是説不清楚,還是先小心小心自己的腦袋吧!
蘇寒食斟酌片刻道:晚輩或*白些前輩的心思,應該就和當年的黃庭堅一樣。
鑄劍鋒詫然道:喔?
蘇寒食道:那是關於黃庭堅毀書的故事了,在宋朝的時候,黃庭堅的才名之盛,天下無人不知,雖然説起來他是蘇門四學士,但其實蘇軾和他亦師亦友,同為宋四家之一,書法造詣是相當深厚的,黃庭堅初期時候的行書是從周越的字體中取法,字體俊秀風雅,天下有好多人買了黃庭堅的字,但是後來經過蘇軾點撥,以及和米芾相借鑑,才知道自己書法之中的極大缺陷,周越本身就是有重形不重意的毛病,黃庭堅學他的字,字體當然便有些浮誇。後來黃庭堅焚燬自己存留的作品,重新在書法之中投入極大精力,到達開宗立派的境界。
他頓了頓,接着道:但在黃庭堅書體成熟之後,他對待以前的作品便有了另一種態度,只要看到自己前期書貼,他都非要毀掉不可,就算是別人收藏的,也要寫一幅新的換回來,然後燒掉。我想前輩意識到了行雲劍的缺陷,想要殺掉學習行雲劍法的人,就像是黃庭堅看透他前期行書作品的毛病,想要燒燬所有前期書貼一樣,是一種破舊迎新的心理。
鑄劍鋒怔了一怔,然後仔細的打量了蘇寒食一下,然後突然哈哈大笑道:好!好!老夫自以為曲高和寡,行事為人沒人能夠了解,想不到這世界上只要有一個伯牙鍾子期,老天便還會創出一個鐘子期來!
蘇寒食頓時鬆了口氣,映襯道:前輩曲高已無崖,何必和寡?
王銘藝感激地望了望師兄,看來這一次蘇寒食説得是恰到好處,説在鑄劍鋒的心坎上,算是躲過一劫。
哪知那鑄劍鋒接着便道:既然如此,你也理解我要殺掉此人的心理,那我殺了他也算是合情合理!
王銘藝渾身一軟,差點暈過去,蘇寒食也是身上發冷,這鑄劍鋒脾氣之怪異,當真是不可理喻,邪門之極,但他的強大,僅僅是站在那裏,便有如山如海的氣勢,讓人感覺無法顛覆無法超越,幾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存在,原來苦修十多年的兄弟倆,在真正的絕世高手面前,竟然是如此渺小,連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這是何等的差距?
蘇寒食連忙給王銘藝使了個顏色,示意要給他創造機會,讓他伺機溜走,然後對正打算出手的鑄劍鋒道:前輩且慢,晚輩還有話説!
鑄劍鋒凝着眉頭道:有什麼話?
蘇寒食大聲道:前輩是下定決心要殺盡所有學過行雲劍的人嗎?那可足足有數百個的!
鑄劍鋒冷聲一哼:哼!數百個有什麼了不起,就算有的躲起來,老夫也是見一個殺一個!
蘇寒食朗聲道:那麼第一個學會行雲劍的人呢?前輩為何不殺?
鑄劍鋒惑然:第一個學會行雲劍的人?
蘇寒食點頭道:不錯!天地之間,第一個學會行雲劍法的人,不正是前輩您嗎?
蘇寒食這一句朗聲説出,便如同一道驚雷響在鑄劍鋒耳畔,竟然讓鑄劍鋒生生怔住,蘇寒食接着便道:前輩既然要殺掉修習行雲劍法之人,只怕第一個要殺的,就是前輩您自己吧?其實這是一個矛盾的事情,所以我説前輩殺人的緣由是可以理解的,但卻是從根本上行不通。前輩當年既然創了行雲劍出來,為何不像黃庭堅那樣,摒棄以前的舊觀念,吐故納新,黃庭堅能夠創造出屬於自己的字體,前輩為何不能創造出真正開宗立派的劍法?
鑄劍鋒心神被蘇寒食幾句話晃動,一時間對周圍事物察覺略略疏忽了些,突然耳朵一動,聽到有重物落水的聲音,便發覺那王銘藝已經不在舢板之上,知道他是藉着蘇寒食的掩護跳水逃跑了,頓時一股怒氣直衝腦際,手中一塊白色絲巾猛然一甩,便從船舷上砸了過去。
蘇寒食隱約能夠看到那絲巾上面寫着什麼字,但是令他渾身毛骨悚然的是,這分明是一張輕柔無比的絲巾,鑄劍鋒隨手一拋,簡直便如同拋出一塊刀片,像石頭一般重重地砸落,在船舷邊緣撞開一個裂口,去勢還是絲毫沒有減弱,只聽到噗通一聲,那絲巾在江水之中激起數尺高的浪花。
這等功力,足以令人瞠目結舌,蘇寒食一顆心都在胸膛裏面止不住地跳,同時一股懼意微微騷動心頭,這下可是真的千鈞一髮了,一個不好,鑄劍鋒一怒之下,自己這條小命就要釀成千古之恨了。
鑄劍鋒沒有説話,只是雙眸盯着蘇寒食,蘇寒食感覺自己就像在刀鋒上打滾一般,純粹是玩命,鑄劍鋒的性格邪乎得緊,蘇寒食就算是為救師弟敢拼了性命,也還是怕得厲害,哪知鑄劍鋒盯着他望了許久之後,突然道:臭小子,雖然你師弟偷偷逃跑讓老夫很生氣,但是你這個娃娃挺合老夫胃口,我便出一個題目考一考你,若是你答得出,老夫便不再追究,若是你答不出,嘿嘿,就代替你師弟拿上命來吧!
船上的風塵女子們都蜷縮在遠遠的角落裏,看着這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蘇寒食頂着強大的壓力,點了點頭道:前輩請講!
鑄劍鋒道:好,那老夫出一個上聯,你若是對出下聯,就饒你性命,或許老夫心中滿意,還會收你為徒!
蘇寒食道:晚輩能保住性命,那就是前輩開恩了,不敢奢望能夠拜得名師。
本來他這話中規中矩,禮數周到,但在鑄劍鋒聽來,卻是又隱隱生出些火氣,心道:混小子,天下多少人哭着喊着要求我收徒,你居然還看不上老夫?
鑄劍鋒從桅杆上跳下,道:你可聽好了,上聯便是飛虎旗,棋飛虎,旗卷虎翻身!
鑄劍鋒這上聯一出,蘇寒食頓時便張大了嘴,簡直比天上下金子還讓他吃驚訝異,鑄劍鋒見到他表情,得意道:怎麼樣?這上聯厲害吧?你可不用吃驚,老夫雖然時間不多,但還是可以給你一天時間,哈哈哈
蘇寒食終於從吃驚之中恢復過來,對鑄劍鋒道:前輩,是不是我現在對出下聯來,便可以安然離開了?
鑄劍鋒一怔,不相信地道:那是自然,可是你能對得出麼?
蘇寒食笑了笑道:那請前輩聽我的下聯,我對的是走馬燈,燈走馬,燈熄馬停步!如何?
這實在是個離奇的巧合,鑄劍鋒出的上聯簡直就是給蘇寒食量身打造,恰恰能和他在黃州秦府看到的那副上聯配對,而且沒有一絲勉強,這副對聯絕妙之處,在於走馬燈和飛虎旗都是一種事物,但是將這兩個詞反過來卻變成燈走馬,燈熄馬停步和棋飛虎,旗卷虎翻身,這是一種巧妙的動態描述,堪稱絕對。
鑄劍鋒瞠目結舌,半晌才道:好!果然不愧是個能夠理解老夫意圖的小子,才思敏捷,當真是個不可多得的才子!如此一來,收了你做徒弟,也不算是丟了老夫的面子!呵呵,好!好!
蘇寒食道:不敢不敢,晚輩絕對不敢高攀,更不敢想要去做前輩的弟子的!
鑄劍鋒臉色頓時一僵,他有心收蘇寒食當徒弟,但這個不識趣的傢伙實在太不給面子,鑄劍鋒是何等人物?蘇寒食一拒絕,以他的心高氣傲,又豈會強求?只怕他這一輩子,也絕不會再對任何人主動提起收徒之事了。
鑄劍鋒笑了笑道:哼!果然是個才子,算是心高氣傲之輩!他這語氣似笑非笑,令人難以估摸,也不知是生氣還是讚賞。
蘇寒食不好意思道:前輩過獎了,其實晚輩的下聯,並非是憑藉真才實學,實在是慚愧得緊。前輩出的這個上聯巧奪天工,才是真正的才大如海,令人欽佩!他是真的佩服鑄劍鋒,能夠出這樣一副上聯,已經是極為難得了。
鑄劍鋒轉身跳上一艘小船,冷冷道:你不用佩服老夫,老夫出的上聯,也不是依仗真才實學!
這句話讓蘇寒食大為疑惑,但看到鑄劍鋒站在小船上破浪遠去,蘇寒食一直提着的心終於放下,整個人幾近虛脱,從九死一生的境遇之中活下來的人,都會有一種徹悟的感覺,蘇寒食緩緩坐倒,漸漸地笑開了。
花船上的眾人見到鑄劍鋒那個煞星已經離開,才壯着膽子過來接待蘇寒食,蘇寒食喝了杯茶,心神才算是完全放鬆下來,畢竟他的神經已經被繃得太緊了。可這時候蘇寒食猛然間跳了起來:不好!師弟他雖然也學過些游泳的本事,但也並非是水中蛟龍,江面如此寬廣,可能會出意外
蘇寒食急忙想辦法出船打聽,可是他身上沒有銀兩,大江有數里之寬,難以搜尋,蘇寒食的銀兩隻夠他搭船從江面上來回兩次,搜尋掉入江中的人,無異於大海撈針,沒有哪個好心人願意幫他駕船搜尋。
蘇寒食望着茫茫江面,不由嘆了口氣:師弟他畢竟是身懷武功,對游泳雖説不上擅長,但也不弱,長江雖寬,只怕還奈何不了他,後天便是他和我約定的見面之期,不如我回五福樓等他吧。
蘇寒食考慮許久,終於還是尋到自己那匹瘦馬,回到黃州城,也不知是有意無意,他特意牽着馬在黃州城的秦府經過,想去看一看有誰對上了那副招親對聯,正好看到那裏圍着不少人,一個華服公子正拿着筆,看了看旁邊柱子上的上聯,面對着眼前空無一字的柱子,卻像是無處下手,尷尬之極。
沒想到站在蘇寒食身旁看熱鬧的,恰好又是上次那個老頭,蘇寒食忍不住問道:老伯,那位拿着筆的公子,就是來秦家提親的米公子嗎?
那老頭道:是啊是啊!你看看他多好笑,被秦家小姐擠兑了幾句,便來到此處對對聯,只是拿着筆都站了兩個時辰,愣是寫不出一個字!哈哈
蘇寒食能夠感覺到這個老頭那種幸災樂禍的情緒,自己也不由苦笑道:這位秦家小姐也真夠高傲,她這是故意折騰那位米家公子來着。望了望那米公子,小聲嘆道:真夠可憐的!
這姓米的公子名叫米澤陽,出生於名門望族,被眾星拱月般吹捧關了,何曾遭遇過如此尷尬場面,本來他昨日就已經知道秦小姐出的上聯,可是尋了好多幫手,一天一夜之後,依舊沒有半分頭緒,又生怕被別人搶先對出,今天特地上門來求情,結果被秦小姐言語擠兑,尷尬地站在這裏大半天。
米澤陽看着那對聯,已經是焦頭爛額,聽着背後議論紛紛的聲音,心中壓抑的怒火愈加熾盛,蘇寒食小聲説話,正好將他激怒,轉頭便冷哼道:你個窮鬼嘀嘀咕咕幹什麼?像只茅廁的蒼蠅一樣,煩死人了!
蘇寒食沒想到自己一句話就能讓此人惱羞成怒,居然如此破口大罵,簡直是不可理喻,當然誰被當頭痛罵一句,都不會舒服,但蘇寒食性情温和,習慣了忍讓別人,倒也沒有和他計較,也沒有説話。
米澤陽看到蘇寒食的表情明顯就是不想和他搭話,不由又是一陣不舒服,叫道: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麼?也不瞧瞧你這模樣,衣服破爛也就不説了,一雙鞋子弄得那麼厚,真不知道你春夏的時候穿冬天的靴子是什麼感覺,讓人看了就渾身彆扭,這裏可是東坡雪堂!乃是文人心目中的聖賢之地,你一個連靴子都穿不清楚的傻帽,少在這裏給我褻瀆斯文!
蘇寒食天生就有身體上的殘缺,左腿比右腿要短近乎一寸,或許這也是出生之時,被父母遺棄的緣故吧,後來是師父好心將他養大,也致使了他心中對這個身體缺陷的牴觸,小時候和他一起玩鬧的夥伴們有時會提到他的跛腳,這時候他們就會發現一向忍讓別人的蘇寒食,居然非要他們認錯,否則便死不甘休。
蘇寒食的靴子是他自己做的,鞋底很厚,其實是為了將左腳下面墊高,這樣一來,別人便看不出他是個跛腳,但也有個不好處,這樣的鞋子畢竟不大合腳,所以鑄劍鋒那般決定高手一見到他,便看出他的下盤虛浮不穩。
今日米澤陽一句話譏諷到他的鞋子,蘇寒食心中頓時有些惱怒,朗聲説到:米公子穿得綾羅綢緞,渾身一股富貴氣,但別人也只能看出你穿着之富,只怕胸無點墨,腦子裏窮得叮噹直響,在蘇學士故居之前也膽敢提筆弄墨,卻又偏偏寫不出一個字,還當真是褻瀆斯文!
米澤陽沒想到一個窮光蛋居然還敢跟他叫板,不由怒道:你個無知小兒,居然敢辱罵於我,小心我打跛了你的狗腿!告訴你,秦小姐出的這一聯,本身便是個絕對,卻並非我米某無才,而是天下無人能夠對得出!
蘇寒食心中對他愈加不滿,冷聲道:只怕未必!
米澤陽正自高談闊論,結果被蘇寒食再次搶白,大聲叫道:有本事你來對!若是對不出哼哼!我讓你跛着腿回去!
蘇寒食胸中怒火也漸漸難以壓抑,米澤陽欺人太甚,蘇寒食並不乏男兒氣血,又怎能忍受得住?
周圍圍觀的人不少,紛紛小聲為蘇寒食打抱不平,秦府門上的門衞都對這位米公子極為不滿,輕聲道:這米家公子也太胡鬧了,自己幾個時辰都沒能擠出一點點墨,居然如此為難別人!還有人道:這不是仗勢欺人麼?
眾人説話的語調尖細,聽起來像是小聲談論,其實是一個個有意要米澤陽聽到,米澤陽面色難看,大聲道:都給我閉嘴!
周圍眾人説話聲緩了一緩,再沒人吵鬧,米澤陽覺得自己很有威勢,將這些人震懾得不發一語,不由大覺滿意,但不久他便發現這些人不再吵鬧的原因不是受到他的震懾,而是蘇寒食的緣故。
秦家府邸門前早就備好了筆墨,只不過一直沒有被別人用到,這時蘇寒食已經來到了柱子跟前,向米澤陽伸過手去。
米澤陽愣了一愣:什麼?
蘇寒食沉聲道:筆!
米澤陽大笑道:你你開什麼玩笑難道你想要對這副對聯?你好!我看看你怎麼丟人!
蘇寒食已經從他手中接過筆,用筆尖蘸飽墨,輕身躍起,筆走龍蛇,在柱子上寫出一列字:
飛虎旗,旗飛虎,旗卷虎翻身!
這幾個字是蘇寒食在氣憤之中寫出,筆力雄壯,銀鈎鐵畫,氣勢萬鈞。
米澤陽的臉頓時僵住,他實在沒有想到一個衣着寒樸,連靴子都沒個模樣的人,居然能夠如此迅速地對出這一聯,而且對仗工整,韻味皆具,便如天衣無縫般。
那個和蘇寒食搭過話的老頭朗聲道:走馬燈,燈走馬,燈熄馬停步;飛虎旗,棋飛虎,旗卷虎翻身。嘆一聲道:好聯!天造地設一般,當真是無雙無對!
圍觀眾人無論是懂與不懂,都同聲歡呼,齊齊喝彩,可見蘇寒食比那個飛揚跋扈的米澤陽更受歡迎,這一聯對得大快人心。
蘇寒食將筆放在秦府門前的小几上,聽到眾人稱讚,不由心虛,臉色微紅,畢竟這一聯是他機緣巧合得到,不當受此誇讚,正想避開人羣離去,秦府的門衞早已將這消息報進府中,已經有人迎了出來,拉住他道:這位相公,我家老爺有請,快快隨我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