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年後,隆冬歲末,郴州城郊。
“大哥……”一個還沒變嗓的尖嫩聲音遠遠的呼喚着。
在屋中整埋雜物的青年大漢田春抬起頭來,對着一旁的父親笑道:“爹,您看小弟高興成這個樣子,準是二弟、三弟回來了。”
一旁年約五十,滿面風霜的老漢田大柱點頭沉吟道:“阿春……你小弟也八歲了,再過幾天,大年初五剛好崇義門招人……”
“爹。”田春皺眉打斷父親的話道:“二弟、三弟都是十五、六歲才去的……小弟雖然聰明,也不過才八歲,去了能做什麼?”
門外小傢伙田冬的聲音又傳了回來:“二哥,三哥回來了!”
田大柱不埋會門外的叫聲,繼續道:“老二、老三都説越小去越好,你看謝家的老二,現在才不到三十,已經是打鐵鋪的掌櫃……老三怎麼作最多也只是師傅而已。”
“爹,咱們再考慮考慮吧。”
田春搖搖頭,結束了一下手邊的工作,一面往外走一面道:“謝家老二有時幾個月不在,聽説是被叫去打打殺殺,還不如老三、老四,一個是打鐵鋪的師傅,一個是布莊的夥計,日子過的安安穩穩的。”
田大柱也往外走,一面嘆口氣道:“你説的也對……不過我以前年輕的時候,都沒認識一些比較有辦法的人,這輩子也吃了不少虧,總希望你們兄弟能出人頭地,以後也好過日子。”
這時小傢伙田冬裏着粗棉布衣,正一蹦一跳沿着田邊的泥路奔回,手中還提着一小包東西,身後跟着兩位青年,手中提着大包小包,正向着左鄰右舍打招呼,見到田春與田大柱兩人走出門外,兩人同時大叫:“爹!大哥!”
田春邁開大步往前走,將兩位弟弟手中的東西接過一部分,一面微帶埋怨的道:“回來就好了,怎麼帶這麼多東西?”
在布莊工作,面色較為白淨的老二田夏笑着道:“前些天,‘狼脅嶺’的顧大爺派人下來,每人送了一大包年禮,加上我們自己準備的,就變這麼多了。”
“歇歇再説吧。”老三田秋黝黑的臉上帶着笑容道:“大嫂呢?”
“你大嫂和娘在裏面忙呢。”
田春今年年初才娶了村尾的王家大閨女,提到老婆自然而然眉開眼笑。
田夏、田秋一面開着大哥田春的玩笑,一面逗着麼弟田冬,眾人嘻嘻哈哈的往家門邁入,準備一起過個新年。
“狼脅嶺”,是在湖廣南端的一座小山嶺,雖不甚高,但也算是山明水秀、風景宜人,此嶺地郴州境內,位於耒水之源,北望南嶽、東眺西華、西憑都龐、南倚五嶺,距離最近的一處城市,就是湖廣南端的寧州城。
百年前,寧州城出了一位威名傳遍湖廣的一代豪俠“擎天掌”顧連山,他壯年時與盤據在狼脅嶺的一批盜匪起了數次衝突,最後終於聯集湖廣地區的好友一舉掃蕩狼脅嶺,將這批盜匪趕出郴州;為了避免盜匪日後死灰復燃,數年之後,“擎天掌”顧連山終於選擇此處為開宗立派之地,創立“崇義門”。
傳了兩代之後,現在是由“擎天掌”顧連山的長孫,現年五十有七的“碎碑掌劍”顧革裴擔任門主,顧名思義,顧革裴除了承襲乃祖之“擎天二十八掌”外,更以劍術享譽武林,他同時也極擅於營運管埋;全郴州府,將近四分之一的商家都是“崇義門”所開設,其他的四分之三也大多遵奉崇義門的旗號,還逐漸的擴充到衡州府,掌控了湖廣南端郴州、永州這一帶的各種生計。
不過街州畢竟屬於“衡山派”的範圍,為避免兩派交惡,崇義門會定期送諸般禮物給衡山派,衡山派也大都會派人回拜,兩方交情還算不薄。
簡單來説,湘境內衡州以南的小半個盆地中,崇義門等於是土皇帝,還好崇義門一向急公好義,不但使這個區域的人民不至受小股盜匪之害,過界的江湖好漢更是相戒不在此地惹事,也使得來到這裏的父母官輕鬆許多,所以在崇義門經濟來源的大本營郴州城周,民眾的子弟除了讀書求取功名之外,就是以加入崇義門為榮。
田大柱就是一個這樣的農家,家中僅有薄田數分,偏偏生了四個兒子,算來算去除了長子之外,其他的孩子還是進崇義門混囗飯吃划算,而二兒子田夏、三兒子田秋還都爭氣的進ru了崇義門,分別在寧州的布莊以及鐵鋪工作了五年,每逢過年過節還會帶些禮物回來孝敬兩老。
今年家中最小的麼弟田冬才剛滿八歲,正逢崇義門五年一度的招募人才,年初二,大家正為了這件事情在討論着,大哥田春依然持反對意見,正搖頭對父親道:“二弟、三弟他們兩個攢的錢儘夠花了,何必把小冬也送去?”
“話不是這麼説。”父親田大柱有些遲疑的道:“我這幾日想了想,老二、老三慢慢的也要存些錢娶老婆成家立業……何況現在雖然儘夠家用,但要是趕明兒大嫂有孕了,只怕慢慢的就會不夠開銷。”
田春想到此事,心裏也覺得頗有道理,雖然並不贊成,但這件事關係到自己老婆,他也有些不好再説,只好轉頭望向母親。
“冬兒還這麼小……”田大柱的妻子張氏,摟着八歲的田冬道:“何必這麼急,五年以後再去也不遲。”
張氏嫁給田大柱二十多年,替田大柱生了四個孩子,加上操勞農家的事務,雖然比田大柱小兩歲,反而顯的比田大柱還老些。
“那還不如不要去。”老二田夏意見不一樣:“五年之後小弟已經十三歲,半大不小的反而容易受欺負。”
“我要去!”小傢伙田冬不知天高地厚的嚷着:“我現在就要去……村西的大寶也説要去。”
“吳家?”田大柱有些意外的對妻子道:“他家不是才那一個命根子嗎?”
“別聽冬兒胡説。”張氏不相信小田冬的話,搖頭道:“大寶也才九歲,他家又不缺什麼……”
“真的。”小田冬掙開母親的懷抱,瞪大眼睛理直氣壯的道:“大寶……他爸爸説,這時候去才有機會學到功夫。”
田秋與田夏對望一眼,一副原來如此的模樣,田春疑惑的道:“二弟、三弟,你們總説越小去越好,就是有機會學功夫嗎?”
田秋對田夏道:“二哥,還是你説吧。”
田夏在布莊見的人多,工作也較斯文,説話比較有條理。
田夏點點頭,詳細的説道:“大哥説的沒錯,崇義門每五年一次,招募七歲到十六歲的孩子,其中以十一歲為界,大的送到各店鋪學技術,小的挑選之後送回狼脅嶺,依資質分別授藝,謝掌櫃聽説還只是表現比較差的,才會十年就下山。”
謝掌櫃就是數日前田春與田大柱聊到的謝家老二,他現在正是老三田秋的頂頭上司。
“原來如此……”田春疑惑的道:“那就是説,這樣才有機會出人頭地了?”
“也沒這麼容易……”田秋揮了揮手道:“掌櫃的説,每次只會選出二十來個,到了山上還有一次篩選,要是不合格,説不定會被送下山。”
田秋手上處處是火花噴濺的小傷疤,看來鐵鋪的工作也不算輕鬆。
田大柱見狀對田春道:“阿春,你覺得呢?”
田春有些遲疑的道:“這樣……不然就試試吧,爹,這次要是不錄取,我看五年後也別去了。”
“也好……”田大柱道:“要真是這樣,以後老二或老三有一天自立門户,小弟也可以去幫忙。”
“哪有這麼快?”田夏一笑道:“爹,您當我們攢了多少錢?”
“慢慢來嘛。”田大柱有些得意的道:“這幾分地還不是你爹一點點的省下來的?”
小傢伙田冬見大人們商議已定,高興的躍起道:“好耶!我去跟大寶説……”人已經向外衝了出去。
屋中的眾人望着雀躍的田冬,都忍不住搖頭,田夏微笑道:“爹、大哥,初五在郴州府城初選,明兒就得出發了……我和三弟就提前一天走,順路陪小弟去吧,您和大哥這一趟就不用去了……”
姑不論屋中之人如何商量,小田冬急急忙忙的往村西跑,到了一户人家外扯開了喉嚨便叫:“大寶!大寶!”還引起了一陣狗叫。
片刻後,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比田冬還高上些兒,滿臉精明模樣的半大娃兒站在門前微喘着氣道:“小冬……幹什麼啦?”看來他是急急的奔來。
“我也可以去了耶……”田冬開心的跳着道:“我也要去參加崇義門。”
“那只是初試而已啦。”這個小孩正經八百的道:“小冬,到了耒陽可不能叫我大寶,要叫我吳方保。”
“吳方保?”田冬疑惑的道:“那是什麼?”
“那是我的名字啦。”渾名大寶的吳方保忍不住跳腳道:“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他畢竟也才九歲,正經不了多久。
“吳方保就吳方保嘛。”田冬有樣學樣的道:“那你也要叫我田冬……不能叫小冬。”
“好,一言為定。”吳方保擺出一副正經的模樣道。
“一言為定。”田冬在寒風中露出紅撲撲的微笑,一躍一躍的柱家中奔回。
六日後,天色還剛矇矇亮,在冬末的寒風怒號下,一隊數十人的騾馬隊,緩緩的往南向的大道前進,隊伍前排是一個面色嚴肅的老者,他正是崇義門“武律堂”副堂主“劍出無回”戚滿斷,現在正騎在一匹個頭不大的川馬上,緩緩的前進。
更前方十餘丈,二十個小小的身影正揹着不小的包袱,一個個精神抖擻、興高采烈,但又不敢喧譁的往南行大道邁開大步,八歲的田冬排在第十六位,九歲的吳方保在第十位,這一趟五日的路程,必須靠他們自己的毅力與耐力完成,尤其是最後一天必須攀登上狼脅嶺的路途最為艱難,這次不能像平常一般,由山前坡度較緩的登山大道上山,反而必須由側面的山嶺攀爬,不過沿路都有崇義門的人照料,隨時可以棄權,崇義門也會負責將這些棄權的孩子送回家。
這時候才剛開始,這些半大娃兒並不清楚數日後的艱辛,心中只充滿着興奮,偶爾回頭望望滿面嚴肅的戚滿斷,又趕快轉回頭來,繼續往前走。
其實這段路程還並不會超出孩子們體力的界線,不過辛苦是免不了的,加上晚上又是在野外歇息,難免有些孩子走到一半會忍不住想回家或休息,崇義門也不逼迫,反正無論怎麼走,只要速度慢到被武律堂副總管戚滿斷追上,馬上會被送到後方舒服的騾車中,五日後再一起送回郴州。
經過了三天的辛勞,後方的騾車中已經坐了五名受不了的小孩,而前方的隊伍也不像開始這麼整齊,有時會有數人逐漸的落後,在快被戚滿斷的馬追上之前,連忙又加快了腳步往前,每一個小孩就這樣忽前忽後、忽快忽慢的行走着。
田冬與吳方保畢竟是農家小孩,這三天還熬的過去,不過隨着道路漸漸變成山路,田冬也是十分的難過,尤其吳方保總是走在田冬前面,田冬雖然不認輸的急跟,但當田冬急追兩步,吳方保立即跟着相應的加快了速度,竟彷彿他落選的標準不是後方的戚滿斷,而是比他小一歲的田冬。
現在的田冬只覺得兩條腿又漲又痛,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抹去因為委屈而泛出的淚,田冬不明白為什麼吳方保一直不讓自己追上,在三扁擔村中,兩人交情雖然不算頂好,但也是一起玩大,這一次三扁擔村兩人同時入選,田冬本來還十分高興,沒想到一開始走,吳方保就似乎不大願意等自己,而彼此之間又不許談話,田冬只覺得忽然間似乎不認識吳方保了。
田冬想到這裏,抬頭望了望天色,眼看太陽漸漸的往西方落下,想起昨日就是這個時間休息的,田冬身心裏的疲憊又一起湧了上來,昨天才磨破的水泡似乎又滾進了沙子,每一步都是一次刺痛,不知道今天要走到什麼時候?
這三天,每一天行走的時間都增長了一些,從第一天的申時中休息,到昨日的酉初,一日比一日晚,後方的戚滿斷也一天比一天快上一些,使得每一天都比前一日多走了數里,所以田冬知道今日八成又會再晚一些,只是不知道會再晚多久。
從第二日起,田冬遇到快受不了的時候,就逼自己想別的事情,其中想到次數最多的就是出發前一日武訓堂副堂主戚滿斷説的話:“你們將有機會修練上乘武學,但這是一條艱辛的路,只有走完全程的才有資格接受訓練。”
田冬雖然還不大明白這段話的意思,不過對於“艱辛的路”四個字的意思,田冬倒是已經弄懂,這條路果然好累……
田冬正胡思亂想間,眼見遠遠的塵沙飛起,馬蹄聲也隨即出現,通往狼脅嶺的大道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疾馳的騎士。
所有人的注意力當然都集中到了前方騎士的身上,十幾位小孩不由得放慢了腳步,可是這時戚滿斷那匹垂頭喪氣的川馬忽然小跑步了起來,這羣小孩對於身後的馬蹄聲已經產生了直覺的畏懼,隨着聲音的接近,落後的七、八位小孩吃了一驚,急急半奔半走的加快腳步,免得忽然失去了資格。
田冬正是其中之一,他覺得副堂主座下馬匹的鼻息聲似乎已經在自己身後,正心慌意亂只想放棄的時候,忽然聽到戚滿斷大聲的道:“今天到此為止,休息!”一面仍然加速往前馳去。
田冬一陣意外,身子一軟,撲通摔在地上,只想脱掉草鞋揉揉自己的腳,但是從下令休息到紮營進食完畢只有半刻鐘的時問,田冬不敢怠慢,連忙到一旁還算平坦的草地胡亂的整了整地,然後在上方鋪起一張小油布,再蓋上簡陋的單人寢具,隨即迅速的盤坐在自己寢具前,一動也不動。
這時自有負責檢查的幾位年輕弟子過來,其中一位看了看田冬準備好的寢具,隨即將一碗冷湯、一粒飯糰交給田冬,立即默默的退下。
田冬狼吞虎嚥的吃完,採樹葉清了清木碗,將木碗恭敬的交還給剛剛那位年輕人,這才敢緩緩解開自己的草鞋,以出發前崇義門發的一些藥膏塗抹,一面弄,一面偷偷注意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時戚滿斷還在前方約兩裏處與剛剛那位疾馳來的騎十談話,那名騎士對戚滿斷似乎十分恭敬,不過交談的過程兩人卻似乎頗有爭執,田冬遠遠望了片刻,腿部的痠麻忽然又湧了上來,連忙伸直雙腿,強忍着痠痛鑽入寢具中休息。
一躺入寢具中,一股悶臭味立即冒了出來,這數日一直沒有沐浴更衣,每天的汗臭都累積在這一席寢具上,田冬知道等一下就會習慣,不以為異的先用嘴巴呼吸一陣子,不久倦意襲上,田冬便逐漸的睡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一連串的馬蹄聲又迅速的傳來,田冬朦朦朧朧的驚醒,還在半醒半睡之間,卻見一批三十來人馳到跟前,領頭的輕輕一聲呼嘯,原來的騾馬車隊居然開始向前移動,田冬嚇了一跳,不是該才剛休息嗎,怎麼又要開始動身了?連忙急急的坐起,鑽出了寢具。
同時爬出來的還有數人,與田冬一般緊張的收拾起東西,這時田冬身後忽然傳來戚滿斷威嚴的聲音:“沒你們的事,繼續睡。”
田冬回頭一望,戚滿斷森寒的目光在黑夜中閃閃發亮,正瞪着眾人,連忙二話不説的又鑽回了寢具,心中糊塗不了多久,又沉沉的睡着了。
次日天尚未明,眾人已經被叫醒,想到還有兩天,尚未恢復的腰腿痠痛已經開始折磨着這些娃兒,田冬雖然只想再睡下去,卻見一旁的吳方保已經一咕嚕的爬起,於是他也不甘示弱的跟着掙出寢具,一面收拾一面四面張望,卻發現騾車居然只剩一輛,除了戚滿斷之外,所有的人都變了,本來只有戚滿斷年約五十上下,其他的幾乎都是二十出頭、服裝各異的年輕人,現在卻大都是三、四十歲、一身勁裝的青壯年人,身上還背刀掛劍的好不顯眼。
田冬看的目瞪囗呆,手邊的動作不由緩了起來,卻見戚滿斷的目光正掃了過來,連忙低下頭,迅速的收拾完畢,在身上背起了那個不算小的包裹。
本來進食之後就該出發,沒想到戚滿斷忽然將眾人集合,隨即退了下去,小娃兒們一陣意外的時候,只見由那羣人中忽然走出了一個面貌祥和,頭頂微禿,嘴邊留着兩縷短鬚的微胖長者。
“我是副門主顧革襲,你們都辛苦了啊……”
微胖長者面帶慈祥的微笑,望着這羣娃兒道:“……我們的行程將縮短,這一天的路程將以乘馬趕過去,剩下大半天的時間,你們必須攀上狼脅嶺,自己要加油啊!”
小娃兒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這是不是划算,還沒弄清楚狀況的時候,忽聽戚滿斷一聲爆叱:“還不謝謝副門主?”
“謝謝副門主……”十幾位小娃兒連忙整齊的喊了出來。
“得了……得了……”副門主顧革襲微笑道:“別嚇壞了孩子……”
田冬不禁大起好感,這位顧副門主比起戚副堂主和氣多了,不過他來不及多看兩眼,這時後方十餘位騎士已經緩緩的向眾人馳來,分別彎腰將眾人提起,田冬只見一位濃眉大眼、滿面于思的粗豪漢子到了自己身前,驀然一把捉往自己的腰帶,自己雙腳忽然間就離了地,四面的人物也同時全部矮了下去。
田冬還來不及驚叫,已經一屁股坐在大漢的身後,大漢粗聲粗氣的道:“小子抓緊了,掉下去我可不管。”
田冬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馬背上,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騎馬,田冬只覺得興奮起來,就在這時候,大漢一扯繮,座下的馬“唏嚦嚦”的一聲長鳴,猛然一揚前蹄,差點摔下田冬,田冬連忙捉往身前大漢的腰帶,被駿馬載着前奔。
田冬好不容易穩往身子,才能得空四面觀看,只見身旁的樹木、山林、道路都在迅速的倒退,其他十來匹馬也都在四面奔馳,除了副門主顧革襲馳在最前面,連戚滿斷的瘦馬也與眾人一起奔馳,田冬這才知道,原來那匹馬也可以跑的這麼快。
片刻後,隊伍不再密集,載着田冬的粗豪大漢這時與一位斯斯文文的青年並騎,粗豪大漢忽然開口道:“赭師兄,你曾出過郴州好幾次,應該有聽説過……對頭他們有些什麼人物?”
這位斯文的赭師兄背後也載着一位與田冬一起來的小娃兒,聽見大漢問話,赭師兄一皺眉轉頭道:“伍師弟,這話別亂説……還不一定是對頭。”
伍師弟輕哼一聲道:“還不算對頭?衡山派都已經表明了不管此事,這一次的禮也退回來不敢收……就看門主要不要拼了。”
赭師兄似乎心中煩惱,嘆囗氣道:“伍師弟,你不知道……對方高手雖然不一定比我們多,不過人多勢眾……”
伍師弟一瞪眼道:“我們人也不少啊,天字輩、革字輩不算,我們鼎字輩就有二十人,要是記名弟子也算進去,也有近百位好手。”
赭師兄望了望前方的顧副門主、戚副堂主兩人的背影之後,才低聲道:“抱犢岡奉天寨寨主‘追魂劍’古英寒,是北境鼎鼎大名的好手,四旗旗主與副旗主都有不凡的功夫,手下更有數千嘍囉……這次大師兄得罪了古英寒的兒子,這件事只怕沒這麼容易結束。”
“説來也奇怪……”伍師弟疑惑的道:“當初既然約期半年,現在也還有三個多月,怎麼忽然傳來警訊?”
“想必是對方先派來探查虛實的人物。”赭師兄沉吟着道:“到時候再一舉入侵……”
“反正按規矩還要三個多月之後他們才能來拜山。”伍師弟不當一回事的道:“我們到時候把他們趕回山東,讓奉天寨從此也不敢南下。”
赭師兄搖搖頭,沉默下來沒再接話,伍師弟感到沒趣,也往了嘴,揮手奮力一鞭擊下,座下駿馬陡然一驚,立即加快了奔馳的速度,一下子衝到了前頭。
坐在後方的田冬,聽的心中迷迷糊糊。看來崇義門有了麻煩,和什麼抱犢岡奉天寨有關,大概因為這樣才忽然改變了行程,至於什麼是嘍囉,田冬可是有聽沒有懂。
馬行奇疾,還不到中午,顧革襲領隊的一羣人已經到了狼脅嶺的入山口,顧革襲緩緩減慢了速度,再一轉馬頭,往右方轉入一條岔道,除了那輛馬車之外,其他的十餘騎排成一列,跟着緩緩的馳入這條羊腸小徑。
馳入不到一刻鐘,跟前已經沒路,顧革襲一躍下馬,眾人跟着紛紛落地,田冬等人自然是由這些青年漢子抱下,田冬乘馬數個時辰,只覺渾身發熱,一面奔過去前方集合,一面解開了領囗的鈕釦,抹了抹額上的汗水。
副門主顧革襲在眾人之前和聲道:“娃兒們,從這裏往上攀,可以到達崇義門的大門,第一段路是竹林,再來是巖壁,最後是一道短短的山崖,能攀上的才有資格被收錄為徒,要是日落前無法攀上,雖然不能正式收錄,但要是表現良好,還是會被收為記名弟子。”
田冬自然不明白什麼是“記名弟子”,只知道反正要攀上去就是了,抬頭一望,跟前一道斜斜的山坡,一根根的碗囗粗的長竹分佈其中,看來這片竹林也不見得多難爬,田冬望望吳方保,才剛想這一次可不能輸給他了,沒想到吳方保正好回頭望着自己,兩人目光一觸,吳方保便即轉回頭去。田冬一嘟嘴,心裏更是氣悶。
這時顧革襲點點頭道:“開始吧,這些師叔們會在後面幫忙。”
田冬回頭望望身後那些青年人,原來這些叫做師叔,大概就是剛剛説的鼎字輩,不知道自己要是上去了是什麼輩分?這一胡思亂想,才發現每個人都已經開始向上爬,田冬連忙轉回頭急奔,自己可不能一開始就落後了。
竹林範圍極寬,十五名娃兒一進ru林中便各走各路,田冬知道身後隨着一位瘦瘦高高的師叔,也不是剛剛那兩位,這人緊閉着嘴一句話也不吭,只是跟在自己的身後,田冬不敢説話,奮力的提起腳步,向前俯着身子,一步步地往山上邁進。
這片竹林看起來沒有什麼,但是越走腿卻是越艱辛,慢慢的田冬必須用手拉着竹幹移動,以減輕雙足的負擔,這樣撐過了半個時辰,田冬實在喘不過氣來,只好隨便倚着某根長竹,急急的喘上兩口氣。
田冬回頭偷望一眼那位師叔,雖然地面傾斜的極為厲害,這位師叔居然仍是總穩穩的直立着、連汗都不流,與那些竹子一樣指向天空,正在自己下方數丈處冷冷的望着自己。
田冬看到師叔的目光心中一驚,又聽到前方不斷的傳來聲息,一定是還有人爬的比自己快,沒敢繼續休息,急急忙忙的再往上走,隨着坡度越來越陡,田冬的力氣也越來越是不足,為避免滾下山去,田冬終於只能伏下半爬半行,還好冬衣總算夠厚,不然膝肘之處首先就會磨破。
終於隱隱見到林外的陽光,田冬卻只覺得這最後數十丈越來越難走,地面的石頭逐漸增多,竹林也越來越稀,田冬越來越不能倚靠竹子往前移動,這最後的數十丈可以算是一寸寸的捱過去。
好不容易才爬出竹林,只見跟前一陣開闊,前方是一大面的岩石,不遠處已經有了四、五個小小的身影,正緩緩的向上攀去,每個人身後也都跟着一個服飾打扮相同的師叔。
田冬肯先望見了那位帶自己來的伍師叔,那人兇霸霸的,不過騎起馬來忽快忽慢的倒是頗為有趣,田冬見到他正回頭看着自己,正想低下頭來的時候,卻見那位伍師叔忽然向自己眨了眨右眼,咧開嘴笑了笑,隨即回過頭望着自己身前的童子。
田冬赫然發現那人正是吳方保,居然已經比自己快上了數丈?當下不敢遲疑,連忙往前方的巖壁攀去。
這片岩壁是一片片層層疊疊的鐵灰色巖片,有些地方出力稍大一些就會碎散,沿路當然也有許多的碎石,有的部分還十分鋒利,爬不到一個時辰,田冬的兩手就被割破了數道,膝肘的棉布也已經破裂,同樣劃開了幾道傷口,雖然都不是大傷,不過碎石砂土混着汗水滲入其中,也是十分疼痛;不過見到距離吳方保越來越遠,轉念又想到家人的囑咐,只能心裏一面委屈的想哭,一面咬牙往上面爬。
出門之前,田冬的二哥田夏、三哥田秋已經警告過田冬,一路上會十分辛苦,要是受不了的話,一輩子也不能入崇義門,到這個時候,田冬早就管不了入不入崇義門,只是吳方保一直在自己前面,這口氣堵着難過,非追上他不可。
可是吳方保畢竟比田冬長了一歲,回頭望望田冬就又加速上攀,田冬雖拼命急趕,仍追不上吳方保,但是卻全身越來越疲乏,眼看太陽逐漸西沉,吳方保已經攀到巖壁末端,那裏是一處陡直的斷崖,高有二十餘丈,只從崖上垂下了七、八條打着一個個結的粗大麻繩,吳方保現在正攀上其中一條,緩緩的往上爬。
田冬終於有些喪氣,知道自己再也追不上吳方保,忽然間手肘膝的疼痛同時湧上來,渾身乏力,手一顫,猛的往下滑動,田冬嚇的心幾乎要跳出囗腔,連忙平趴在崖面,想要穩柱身子。
正緊張的時候,右手恰好捉到一個石角,一扯之間才穩下身子,還好只滑下了數尺,田冬緩緩的回頭望了望,見到身後的師叔正彎腰蹲身擺出了接人的姿勢,見到自己停止滑動,才慢慢的站直身軀。
田冬又感激、又慚愧,想到自己要是真的滑下去,連記名弟子的資格都沒有了,於是喘息片刻,又慢慢的向前移動,往一條沒人攀爬的麻繩爬去。
好不容易到達麻繩,太陽已經向西方落下,只剩不到半個時辰就會隱沒,這時吳定保已經攀上了崖頂,正回頭往下望,田冬爬到麻繩底部的時候恰好見到吳定保,只見吳定保舉起手臂,握着拳頭揮了兩揮,似乎是在叫自己加油,田冬一陣意外,心中卻又一陣温暖,連忙捉往麻繩,往上攀爬。
可是田冬剛剛已經耗去了太多的體力,現在幾乎連箏也攀不上去,而且也不可能追上吳定保,所以當田冬先好不容易攀上了一個繩結,在兩腿緊緊夾住之後,馬上覺得渾身痠軟,完全沒有辦法再移動,回頭一望,巖壁上還有數個童子正趴着動彈不得,看來是已經失去了力氣。
田冬不禁有些寬慰,自己還不算是最差的,轉頭又看到那位冷冷的師叔,田冬思忖片刻,終於決定繼續向上爬,雖然在太陽下山之前自己絕對無法爬到,可是停着不動豈不是讓人看不起?田冬往上伸手,緩緩的彎曲了身軀,沿着麻繩移動,但是這時田冬的雙手已經捉不緊麻繩,更別提把自己拉上去。
直耗了片刻,田冬只覺身子一輕,腰間一緊,自己忽然迅速的往上升,田冬回頭一看,卻是那位冷冷的師叔左手抱着自己,只以右手和雙腿迅速無比的向上攀爬,田冬同時注意到太陽已經落到了西方的山嶺之後,原來自己終於還是沒能完成這段路程,想起這數日來的辛苦終於結束,一種不知是喜是愁的情緒湧上,小田冬的眼淚終於莫名其妙的流了出來。
轉眼到了崖巔,跟前只有五名小童盤坐在一旁休息,一位身着青色薄袍、面目嚴肅、端重沉凝的五十餘歲老者站在當中,副門主顧革襲正站在他的身旁,兩人身旁還站了數人,正一起等着那些青年師叔一個個將其他較慢的童子送上山來。
過了片刻,眾人終於到齊,先到的五位小童也站起身來,副門主顧革襲首先開囗道:“娃兒們注意了,這位就是門主,跪下參見。”
“參見門主……”連田冬在內的這羣小童連忙下跪磕頭,一面拉着長長的童音喊着。
門主顧革裴點點頭開口道:“你們中的一部分人,已經確定成為崇義門第五代萬字輩第子,其他人由武訓堂堂主安排……盧師叔。”
一位七、八十歲,身形微呈佝僂,但是眼中卻是神光隱隱、精神矍鑠的老人緩步而出,對着顧革裴一個拱手,面無表情的道:“門主。”
“這些孩子還請師叔妥為訓練。”顧革裴恭敬的道。
“門主請放心。”武訓堂堂主微微躬身道。
顧革裴點點頭,對着眾人又道:“這是本門最後一批萬字輩弟子,雖然三個月後可能會有外敵來犯,但是前三個月最為重要,所以這段時間武訓堂弟子暫時專心照顧這批新來的弟子,這段時間的防禦工作,我會請蹻勇堂堂主方師叔負責。”
武訓堂堂主是顧革裴的師叔——“鐵面無私”盧天安,他再加上蹻勇堂堂主“碧玉劍”方天殿,兩人便是崇義門碩果僅存的兩位天字輩弟子,也是現在崇義門中,曾受過祖師“擎天掌”顧連山親身教導的唯一兩位。
在五、六人應是的時候,顧革裴揮了揮手,轉身與副門主等人向後走去。
顧革裴離開後,盧天安森寒的目光冷然一掃,嚇的這些小娃兒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只聽他緩緩的道:“除了這五位正式收錄之外,田冬、蘇啓明,你們兩人考核百日,待百日築基之後,才決定收不收,到達石壁的六人屬於記名弟子,沒辦法到達石壁的兩人……連那五位半途而廢的一起送回家,這件事就請副堂主辦理。”
田冬望望與自己一同應聲的蘇啓明,他是當時也掛在繩索不上不下的另一人,難怪與自己同樣變成備取。
等副堂主戚滿斷聞命領着那最後的兩人先退下,盧天安這才道:“紹鼎彥,畢鼎凡,你們分別帶他們去洗漱,好好的睡上一覺……明日卯初再帶他們拜見祖師。”
兩位壯年大漢踏步而出,同時躬身應是,將這十幾位小童分成兩批,分別往不同的地方帶開,田冬、蘇啓明兩人與那六名記名弟子一組,八人隨着一個面容嚴肅的漢子往側面繞進,一直往後方的房舍走去。
八人繞了好一陣子,才被帶到最後的房舍,安頓在一間簡陋的小屋通鋪中,旁邊不遠就是柴房、廚房,以及一些小廝、僕役居往的地方,精疲力竭的八人先洗了個澡,將數日的泥垢除去,再喝了一頓飽飽的熱湯,這時也沒人有精神説話,全部倒頭便睡,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