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請問,”那個工作人員溜了一眼她的記者證,不冷不熱地道:“關小姐,是誰邀請的你?”
“賀蘭靜霆。”
“賀蘭先生?”那人微微一怔,掏出手機,“請稍等,我給他打個電話。”
沒等拔號,又掛掉了,指着玻璃門外:“這不是賀蘭先生嗎?”
天地間不知何時飄起了小雪,砌上風煙零亂,單衣佇立一個人影。
説到“正式”,皮皮覺得,賀蘭靜霆的衣服絕對談不上正式。薄薄的一件黑色風衣,褲子和鞋子都是帆布的。乾乾淨淨、簡簡單單。穿在別人身上就是寒酸,偏偏穿在他身上就成了清貴。
他是這裏的貴客,也是常客。剛從汽車上下來,一位等候已久的工作人員便搶步迎了上去,耳語數句之後,將他引向大門右側的盲道。
拍賣開始之前,通常都有一個小型的接待酒會。大廳很寬敞,設計卻是維多利亞式的,沙發和地毯的花紋都很熱鬧。在這寒冷的冬季堆出一股融融的暖意。水晶燈下的棗木長桌鋪着垂地的錦布,上面滿放着咖啡、茶、酒、水果和糕點。身穿禮服的侍應生託着茶盤四處走動,向客人提供紅酒和甜品。客人差不多到齊了,男士西裝革履,女士曳地長裙,人聲喁喁,言笑晏晏。除了沒有探戈舞會,這情景酷似電影《真實的謊言》的開場。
皮皮忽然覺得記者並不是一個那麼有趣的職業。他們像透明的氣體在各種場合穿梭,除了帶走幾張照片,不留下任何形跡。他們也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報道寫完,便也不再來往。他們好像參與了很多事,卻又和這些事沒什麼本質的關係。一張嘴、一隻筆、一個鏡頭——這就是記者。
“靜霆,”汪萱一面從手袋中出示邀請函,一面向他打招呼,話音中有一絲親暱:“到得這麼早,真是頭一回。蘇誠説,上次你搶走了他的一對唐代玉馬,今天他可要來報仇了。”
汪萱的聲音非常動聽,是那種柔媚的含着少女稚氣的聲音。以前在高中就是廣播員,也經常報幕。也許是出於本能的反感,皮皮覺得她的聲音裏有點裝腔作勢。怎麼説呢。汪萱就屬於那種女人見了她就會嘆息自己命運的人。家世好、成績好、長相也好。從小到大男友如雲,挑了又挑,命中註定要過上等人的生活。其實皮皮倒不是反感這些。若説到家世、成績、長相,田欣也不差。但她就不討厭田欣。
皮皮煩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比如汪萱上課總是看小説,排名卻總在前三。比如考試前她看上去比誰都緊張,卻總是第一個交卷。借她的作業從來不給,下課卻總纏着老師説話。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從來不理佩佩,不得不説話也是萬分鄙薄的口氣。別人只當她們有宿仇,其實,汪萱對成績差的同學態度相當統一。
還記得有次放學下暴雨,家麟參加球賽沒回來,皮皮想和汪萱共着傘到車站,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汪萱卻説已經答應送別人了。説罷,一個人徑直就走了。皮皮眼睜睜地看着她獨自等車,獨自上車,這才明白剛才的一番話不過是託辭,她只是不屑與她共傘。
那一天,皮皮在學校等了足足一個多小時,雨也沒停,倒是家麟打球回來了。一頭的汗,臉上冒着熱氣。那時的家麟已經很高的個子了,麥色的肌膚,瘦長的臉,五官生動明晰,眉宇間滿是陽光。家麟也沒帶傘,卻不肯等。他的夾克是防水的,把夾克一脱,遮住皮皮的頭頂,就帶着她衝進暴雨之中。他們一面跑一面尖叫,兩人都淋成了落湯雞。
那是一個炎熱的初夏,家麟只穿着件白色的背心,風馳雨嘯,電閃雷鳴,空中是枝狀的霹靂,雲層間透着紅光,皮皮堵住耳朵往家麟的懷裏躲,他便順勢摟了一下皮皮。
在此之前,雖是天天一起回家,皮皮卻連家麟的手指都沒碰過。
那天夜裏,皮皮做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春夢。夢見穿着白背心的家麟手拿毛筆,蘸着空中的雨水,在自己赤裸的身上寫字。
一懷情愫,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往事在腦海中滾滾地翻動,皮皮一時失了神。客人們陸續地來了,都在彼此寒暄、打招呼,那個姓錢的工作人員忙着看邀請信,只有她一人尷尬地站在角落。賀蘭靜霆看不見,自然也沒發現。倒是汪萱的那位男友遠遠地歉意地向她笑了笑,自顧自地喝酒,過了片刻,向賀蘭靜霆舉了舉杯子,調侃:“賀蘭,這次你又看上了什麼?能不能先透露一下?”
賀蘭靜霆脱下風衣遞給接待人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哪能看,只能是聽。蘇先生不是一向喜歡乾隆工的麼,對宋以前的古玉都不上心。怎麼,這次口味改了?”
“乾隆的工藝當然好,只是氣勢不足。我現在返樸歸真,喜歡古拙。”無意間,他握了握汪萱的手,“再説阿萱也喜歡。對了賀蘭,我在琉璃廠給阿萱買了一塊南宋的子辰佩,可不便宜,你給看看。”
説罷將汪萱手袋邊掛着一塊古玉取下來,遞給他。
汪萱連忙擋住:“蘇誠,你也太粗心了。現在是白天……賀蘭先生不是很方便……”
蘇誠笑道:“阿萱,你太不瞭解賀蘭先生了。他現在是熾手可熱的資深鑑家,這種給你帶着玩兒的小玉,用不着放大鏡,摸一摸便知真假。是不是這樣,賀蘭?”
“蘇兄謬讚了。”
賀蘭靜霆接過玉,輕輕掂了一下,又用指尖摸了摸,什麼也沒説便還給了蘇誠。
見他不發話也不表態,汪萱忍不住問:“怎麼樣,是真貨嗎?我們可是淘了半天的呢。身邊還有一位琉璃廠的顧問。”
賀蘭靜霆臉上的神情越發莫測:“汪小姐,你喜歡這塊玉嗎?”
“喜歡啊。”
“喜歡就戴着吧,是塊玉都吉祥。”
蘇誠和汪萱雙雙變色。
賀蘭靜霆雙眉一挑,從口袋裏抽出盲杖,正要往前走,那姓錢的小夥子終於騰出了空,便連忙走過來,在他耳邊低聲問道:
“賀蘭先生,我是公關部的小錢。請問您可曾給這位小姐發過邀請?”
“哪位小姐?”
“這位關——皮皮小姐,C城晚報的。”
賀蘭靜霆想了想,搖頭:“我不記得我認識過一位關小姐。”
那人意味深長地看了皮皮一眼,一臉的否定:“那麼,對不起,關小姐,本會所——”
“等等,”賀蘭靜霆忽然打斷他,“邀請的事是我的助手辦的,有可能有報社的記者。我倒是在一個晚會上認得過一位姓關的小姐,沒怎麼説過話,但記得她的面容。關小姐,你介意我摸一下你的臉,確認一下麼?”
摸臉?他居然説出這種話。就算他是瞎子,也太放肆了吧!
莫説關皮皮,就連那個工作人員都怔住了。
小人書裏都説狐狸又小氣又記仇,看來這裏真的。
在場的人紛紛側目,等着看一場好戲。
關皮皮咬牙,挺直脖子,不理他。
“介意就算了。”他扶了扶墨鏡,微微一哂,轉身要走。
剛轉過身,皮皮忽説:“不介意。”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此刻的汪萱已快活得要笑出聲來了。
臉上一股冰涼的空氣。接踵而來的還有他身上貫有那股深山木蕨的氣息。伸過來的手指纖長而蒼白,指尖卻是柔軟的。實際的情形並沒有在場人想像的那樣香豔。賀蘭靜霆只碰了碰她的鼻子,又碰了碰她的耳朵,然後低頭回憶片刻,便説:“嗯,認得。關小姐,我相信我的助手給你寄過邀請函。”
“我……弄丟了。”
“錢先生能否通融一下?”
工作人員很懷疑地看着面前的兩個人,遲疑地説:“既然是賀蘭先生的客人,當然可以通融。只是……門外有服裝店,會所有更衣室。關小姐能否穿正式一點的服裝?”
皮皮正要説話,賀蘭靜霆淡淡地插了進來:“我不認為關小姐需要更衣。”
“賀蘭先生,請恕我——”工作人員十分堅持。
“關小姐,對面有家茶館,不如我們一起去喝杯茶吧。”賀蘭靜霆拉住關皮皮便往外走。
“賀蘭先生——拍賣馬上就開始了。”工作人員傻眼了,語氣不由於急促了。
“拍賣會麼,年年都有,我明年再來。”
説罷,不管不顧地將皮皮帶到門外,一起下了台階,忽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一人呼道:“靜霆——等等!”
兩人同時站住。
是個穿着講究的中年人。皮皮覺得他的年紀並不小,可能有五十多歲了。只是保養得體,又修飾整潔,看上去只有四十出頭。
“康先生。”
那人來不及和賀蘭打招呼,卻是非常真誠地伸手過來:“關小姐,你好!我是康少江,桃園會所的總經理。”
皮皮只好和他握手:“康經理你好。”
“關小姐裏面請。對了,你走路是否不方便?我們這裏備有輪椅,拍賣廳在二樓,我讓人用電梯送你上去。”
與那個固執要看邀請的工作人員相比,這位經理的態度也太靈活了,簡直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令皮皮受寵若驚。
賀蘭靜霆面色不變,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回頭,過了片刻,才説:“不必了,我送她上去就可以了。”
不知為什麼,賀蘭靜霆先帶着她去了自己的更衣室。
“把鞋脱了。”他説。
“脱了我穿什麼?”
“地上是地毯,你可以光着腳。”
“……”
“光着腳不是更不正式嗎?”她反問。
“你想不想採訪這個拍賣會?”
“想。”
“那你脱是不脱?”
“我的腳腫了,好不容易塞進去,現在想脱也脱不動。”
“這個好辦,我來幫你。”
皮皮不禁抽了一口冷氣。超級大帥哥真的俯下身去,居然在她面前半跪着,小心翼翼地幫她脱鞋,脱了一隻,又脱一隻。然後將球鞋往垃圾桶裏一扔。
“哎!你幹麼扔我鞋啊!別看它舊,這可是阿迪達斯的,全是雙層牛皮的。”
賀蘭靜霆不理她,不知從哪裏找出一個塑料袋,將她小包裏的東西嘩啦啦地往裏一倒,又將她的手袋連同錢夾一股惱地扔進了垃圾桶。
“賀蘭靜霆!你有病啊!這是我的手袋,新的,才用兩個月!還有錢包,是我爸給我的!”
皮皮忍不住吼了。
“皮帶。”他指了指她的腰。
皮皮連忙按住腰。
“如果你自己不肯脱,我就要幫你了。”
皮皮很自覺地將皮帶解了下來,如果不解的話下面有可能會看到《畫皮》裏的鏡頭了。但她還是色厲內荏頂了一句:
“這皮帶值五十塊錢,你若扔了就得賠我!”
“關皮皮,”賀蘭靜霆冷冷地説,“你若想和我坐在一起,身上就不能有任何皮的東西。聽明白了沒有?”
“皮又怎麼啦?難道你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哦!我明白了,你哪裏是什麼動物保護主義者,你就是一隻動物!”
“你説什麼?”
“我明天就買件狐皮大衣。”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因為一聽這話,賀蘭靜霆的臉頓時陰沉下來,他的雙手忽然間就鐵鉗般地掐了過來,掐住了她的脖子。倒沒開始用力,卻足以讓皮皮魂飛魄散。
賀蘭靜霆的話音還是很平靜,平靜中帶着威脅,一字一字地道:“你説什麼?你再説一遍?”
皮皮欲哭無淚、欲喘無氣:“我……我想説的是:恕……恕我眼拙,看來……你真是……一位狐狸。”
14
“你若是肯乖乖地聽話,我今天就不為難你。”見她話音裏分明在討饒,賀蘭靜霆鬆開了手,居然還很紳士地替她整理了一下拉歪掉的領子。
皮皮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罵,暴君啊暴君。
暴君的臉上還留着勝利者的笑容,卻不料鼻樑間驀地一輕,墨鏡已被皮皮摘掉了,緊接着,垃圾桶的蓋子翻動了一下。
“我的眼鏡呢?”臉又沉了下去。
“你扔了我的東西,我也扔你一樣東西。”皮皮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抱着胳膊,挑釁:“平衡平衡。再説,你不戴眼鏡更英俊,是真的。”
“……”
其實皮皮是想看一看賀蘭靜霆不戴眼鏡會是什麼樣子。或者説,他的眼睛在白天會是什麼樣子。會一直閉着嗎?抑或是半睜着,露出大半的眼白?
然後,她又有一點點失望。
因為賀蘭的眼睛和常人並沒有很大的不同。瞳孔很大,幽深的,黑不見底的,像一道時光隧道。但他凝視着她的時候,視覺中沒有任何焦點,目光甚至都不移動,又的的確確像個盲人。任何人看見了這樣的一雙眼睛都會覺得很好看,同時也會覺得他的視力肯定有問題。
對峙了片刻,賀蘭靜霆忽然垂目,看得出他想發火,但儘量剋制自己。
他沒有説話,徑直走向垃圾桶,揭開桶蓋,伸手在桶裏摸了一陣,找到眼鏡,用手擦了擦,戴了回去。
皮皮眼疾手快地跟了過去,也想乘機把自己的鞋子提溜出來,卻被賀蘭靜霆不客氣地一掌按住:“快開始了,咱們得走了。”
他不再提眼鏡的事,卻一把牽住了她的手,而且握得很緊。
皮皮甩了兩下,甩不掉,不肯移步:“沒鞋子我怎麼走啊?”
“地上不是鋪着地毯嗎?”
“可我的腳還是痛啊。”
“我扶着你。”他的嗓音很温存,“如果你不想走,讓我抱你上去,也可以。”
這話皮皮聽得直起雞皮疙瘩,她提起塑料袋,抽身就往門外溜:“誰説我不想走了。走就走。”
“你看,你走得不是挺快的嗎。”賀蘭靜霆快步跟上,不忘記恭維一句。
他們的座位在靠走廊的第一排,皮皮無比鬱悶地發現汪萱和蘇誠就坐在她的右手邊,中間只隔兩個空位。
看得出,拍賣廳原是個小型禮堂。雖是臨時佈置,卻佈置得十分豪華。客人陸續落座,又互相寒暄。除了一位錄相師的,幾乎沒有別的記者。
將皮皮送到座位之後,賀蘭靜霆便被一個熟人叫去寒暄了。她開始不安地看錶,急切地期待那兩個空位的客人早日到來。
而那兩個位子,竟然一直空着。
她低頭翻開採訪本,本子是新的,上面什麼也沒有。汪萱的咄咄逼人讓她芒刺在背。為什麼生活會那麼不公平呢?她不由得想起了高中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小菊和佩佩,想起了她們一起打的那一架。那是皮皮平生唯一的一次打架。她被汪萱揍得很慘,手臂和胸口都青紫了,回家還要瞞着大人。後來見了她也繞開走。那一次以後,她們互相憎恨,再也沒有説過話。
可是一見到汪萱,皮皮在工作中好不易培養出來的一點自信心頓時消失殆盡。
她又成了高二七班的差生。
正思索間,想不到汪萱忽然開了口:“皮皮,聽説你分到了C城晚報?”
皮皮抬頭看了她一眼:“嗯。”
不會吧。汪萱不會這麼快就不記前嫌了吧?還是説,她們已經成熟了,要作成人間的對話?
“多久了?”
“快兩年了。”
“怎麼還是實習記者?”汪萱看自己的指甲,慢悠悠地説,“現在的總編不是杜文光嗎?我認識他。他和蘇誠挺熟的。”
“哦。”
“上個月的校友會,你怎麼沒來?”
校友會。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皮皮心裏想。
高二七班每年都有校友會。通常是由混得好的同學出資,大家一起到餐館歌廳去小聚。有時也會選以前的教室。許久不見,大家爭相擁抱,做出各種誇張的表情。接着,工作了的互相遞名片,讀研的交換學習資料,每一個人都打扮齊楚,細心地在別人的眼光中尋找自己。
工作之後皮皮和佩佩曾經參加過當年的校友會,遇到了分到C城三中教書的玉敏和在糧食學校宣傳部工作的小倩,兩人都搶着要佩佩的名片,對她格外恭敬,話音透出一點淡淡的巴結。
皮皮暗暗地想,原來現實就是一個人不想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東西。
現實充滿了戲劇性。
果然,轉過身來,小倩很不服氣地嘀咕開了:“哼,瞧她得意個什麼呀,不過是比別人多個有錢的老爸。要不是這樣,就憑她四十一名的能力——腦子那麼笨能當好記者嗎?——早晚要出漏子,看她能發跡多久。”
皮皮急忙辯解:“其實佩佩挺有能力的,只可惜咱們的中學教育不適合她。”
小倩不接茬,直直地追問:“那你分到晚報,又是走的什麼路子?”
“沒路子,公平競爭。學校推薦了十個學生,面試、口試有三輪,最後選了我。”皮皮不無驕傲地説。
“還是你有運氣。”小倩、玉敏齊齊地説道。
聚會到了一半,佩佩忽然拉着皮皮出了校門。輾轉地找到一個黑漆漆的宿舍樓,佩佩忽然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對着一樓的玻璃窗扔了進去。
“喂,你幹什麼?”皮皮驚恐了。
“咣噹”一聲,窗子破了,她們拔腿就跑,發瘋似地跑到大街上攔住一輛出租,鑽進車裏佩佩尤在大口喘氣:“我恨他!我再也不來C城一中了!”
皮皮抓住她的手,壓低聲線:“你恨誰?”
佩佩雙手握拳,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恨王老師!我恨C城一中!我恨這幫同學!C城一中毀了我的青春!你呢?你恨不恨?”
驀然間,皮皮陷入茫然:“我……我不知道。”
大約是恨的。
見皮皮半天不發話,汪萱又説:“什麼時候一起去吃個飯,我叫上杜文光,你帶上賀蘭先生?你和他……很熟?”
皮皮連忙搖頭:“對不起,你弄錯了,我不認識賀蘭先生。——我只是採訪他。”
話音剛落,背後吹來一陣陰風,皮皮一轉身,發現賀蘭靜霆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她的身後。
他還是那樣面無表情,嘴唇淡淡地抿着,微微勾起一條弧線,似笑非笑。
“皮皮你開玩笑哦,”汪萱看了賀蘭一眼,吃吃地笑了,“這裏人都知道,賀蘭先生從來不接受記者的採訪。當年杜文光想採訪他都沒戲呢。”
“所以我也只是試試看,”皮皮不冷不熱的答道,“我真的不認識賀蘭先生。”
説罷,她從塑料袋裏掏出相機,假裝檢查了一下鏡頭,對着前面的屏幕取了幾個景。又從椅背上取出拍賣目錄,一頁一頁地翻着。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傳過來一個很温柔的聲音:“皮皮,你想喝點什麼嗎?”
那聲音美如天堂。皮皮禁不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發現説話的人是賀蘭靜霆,又調節了一下自己的視線,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吃過早飯了嗎?”他又問了一句,紳士十足的樣子。
皮皮迷惑地看着他,很堤防地想了一下,半晌才答了一句:“沒有……”
“我去給你拿點東西吃,澄汁可以嗎?”賀蘭靜霆俯身下來,在她耳邊輕聲地問。
他的表情倒沒什麼變化,舉手投足之間卻露出一絲親暱。顯然這不是賀蘭靜霆在公共場合的慣有行為,汪萱的雙眼禁不住眯了起來,嘴角輕輕一挑,視線在皮皮的臉上掃了一個來回,莫測地笑了。
皮皮尷尬地點了點頭。
賀蘭靜霆掏出摺疊的盲杖,到樓下大廳取澄汁去了。一個工作人員怕他看不見路,連忙尾隨而至。
目瞪口呆之際,又有人拍了拍皮皮的肩,遞給她一張名片:“小姐,我是瑞景升古董專賣公司的方大昌,請問您貴姓?有名片嗎?”
“我姓關。我……我沒有名片。”
“我們公司收藏了不少上品玉器,主要是明清時期的,宋以前的也有一些。關小姐感興趣嗎?什麼時候帶賀蘭先生一起來看一下?”
關皮皮吸了一口氣,紅着臉説:“對不起,我對古玉沒研究。如果您想請賀蘭先生,他馬上就回來,您直接對他説就好了。”
那人怔了怔,硬把名片塞到她的手中:“關小姐不肯給面子?”
“哪裏……”皮皮窘住。這都是哪一茬對哪一茬啊。
“週末您有空嗎?關小姐愛吃海鮮嗎?”那人的嘴動得飛快,“我知道紫陽路上的‘費記’鮑魚湯不錯。怎麼樣?週末晚上七點,賞個臉吧?如果賀蘭先生不方便,關小姐您自己也一定要來。到時我讓秘書提醒您一下。也麻煩您先寫一個聯繫號碼。就這樣説定了。”
“啊——我——”
皮皮還想解釋,轉眼功夫那人就不見了,也不知到哪裏和人説話去了。
剩下皮皮一人在椅子上長吁短嘆,汪萱在一旁只是微笑:“皮皮,看來你真的不認識賀蘭。這裏人人都知道,賀蘭從不陪人吃飯的。”
“不會吧?”皮皮明明記得賀蘭靜霆陪他吃過水煮魚,雖然他自己沒吃,但肯定是陪了。
“難道……他請你吃過飯?”汪萱的表情十分八卦。
“……”不好回答。
“皮皮,你是賀蘭先生的女朋友嗎?”
“不不不不不不……”她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身邊的椅子格吱地響了一下,賀蘭靜霆已經回來了。手裏拿着一瓶豆漿,一個紙袋。
紙袋上浸着油。皮皮説了聲謝,打開一看,竟然是她最喜歡吃的生煎包子,禁不住問道:“大廳裏的早點不都是西式的嗎?怎麼會有生煎包子?”
“我到外面買的。”
“豆漿也是?”
“我想你更喜歡吃豆漿。”
這麼周到啊。皮皮的臉有點紅。沒説什麼,靜靜地吃了起來。賀蘭靜霆順手拿出椅背上放着的目錄,皮皮小聲説:“想找什麼,我給你念吧。”
“不用,上面有盲文。”
果然,印給他的手冊明顯地比皮皮的要厚,沒有圖像,沒有文字,只有一排排凸凸凹凹的點。賀蘭靜霆攤開手指,用左手指尖摸第一行的前半部,又用右手指尖順着摸同一行的後半部,同時左手尋找第二行。他的手指在紙面上輕輕滑動,動作很流暢,甚至帶着節奏,皮皮在一旁幾乎看痴過去。
“你平均每分鐘能閲讀多少個單詞?”她忽然問。
“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嗯。”
“三百多個。”
“等會拍賣的時候,他們會給你準備耳機嗎?”
“不用,我的聽力非常好。”
皮皮同時在採訪本上記下來:聽力敏鋭,每分鐘閲讀三百字。
過了一會兒,賀蘭靜霆附耳過來,輕聲説道:“那個汪小姐,你不大喜歡她?”
“高中同學,有些宿怨。”
“等會兒你能幫我個忙嗎?”
“行啊,説吧。”
“你能替我舉拍嗎?我要278號拍品,戰國玉虎。”
“這個……我可沒幹過。”
“舉手你總幹過吧?”
“幹過,舉手我會。”皮皮挺老實地點頭。
“你替我舉手就行了。”
“我舉了能算數嗎?”
“算數。我給拍賣師打電話説明一下。”
“你自己有手,自己不能舉啊?”
“舉手很酸。”
皮皮瞪了他一眼,失語了。
“當然,如果價錢太高,我不能承受,我會讓你停手的。”他補充。
“行。”
他去打了電話,同時用手指了指皮皮,那個拍賣師點點頭。
大廳忽然安靜下來,有人宣佈拍賣開始。前台的巨幅屏幕上閃出一張圖片:“第278號拍品:戰國玉虎,長11.5釐米”。手冊上介紹説,周禮有六器,玉璧、琮、圭、琥、璋、璜。這就是其中的“琥”,深綠色的玉料,高鼻、菱眼、耳後抿、尾上卷,作爬行狀。目前出土中僅見一對,其中之一即藏於V市博物館。
皮皮仔細看了看屏幕上的圖片,雖然用的是高清晰的照相機,但那玉虎的尺寸很小,年代久遠,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團,無任何吸引人之處。
“起拍價70萬人民幣。”
七十萬啊。皮皮怔了怔,心咚咚地跳。這麼小的一隻虎,又破又舊,能這麼貴嗎?
後排有人舉手,拍賣師叫道:“75萬。”
皮皮怯怯的舉了舉手。
“80萬。”
她偷偷看了一眼賀蘭靜霆,發現他還在用手摸那個手冊,很專注的樣子。
緊接着,汪萱抬了抬手,用很清脆的嗓音説道:“100萬。”
“100萬,前排的這位小姐加到100萬。100萬,有人加嗎?”
皮皮舉手。
“105萬。”
後排又有人舉手,一個接一個,從110萬一直升到180萬。
“200萬。”汪萱冷冷地道。
皮皮舉手。
“205萬。”
汪萱遲疑了一下:“210萬。”
皮皮繼續:“215萬。”
汪萱奉陪:“230萬。”
皮皮笑了笑,抬手:“235萬。”
她開始覺得拍賣是個很有快感的遊戲,特別是自己不花錢的時候。
後排有人舉手:“250萬。”
大廳一陣沉默。拍賣師笑道:“250萬,還有人加嗎?250萬,大家的手是不是舉累了,要休息一下?250萬。250萬,好的,這位先生,255萬。前排的這位小姐,260萬。260萬,有人加嗎?現在我們拍的是278號拍品,戰國玉虎,起拍價70萬,目前已拍到260萬。好的,後排戴圍巾的先生,265萬。前排的小姐,270萬。270萬,有加的嗎?270萬?”
汪萱舉手,同時報數:“300萬。”
眾人沉默。
皮皮推了推賀蘭靜霆:“300萬了,你還要不要?”
他頭都沒抬:“繼續。”
皮皮舉手。
“305萬。”
汪萱冷笑:“310萬。”
“315萬。”
“320萬。”
“350萬。”
“355萬。”
這一次,汪萱的臉色有點發黃,表情也很僵硬。遲疑了近兩分鐘,才舉手。
“360萬。”
皮皮毫不猶豫地跟上:“365萬。”
拍賣師看了看皮皮,又看了看汪萱,調侃:“現在只剩下頭排的兩位小姐競拍了,看樣子都只二十出頭。以前到這裏來的人都是老頭子老太太們。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自古英雄出少年啊。365萬,還有人加嗎?365萬?365萬?”
大約有近五分鐘的冷場。
汪萱忽然舉手:“370萬。”
皮皮正要跟上,賀蘭靜霆驀地按住了她:“皮皮,咱們撤。”
“370萬。這位小姐出到370萬,還有人加嗎?370萬?目前最高價是370萬。370萬。”他一連喊了十幾聲370萬,終於説:
“370萬第一次。”
“370萬第二次。”
“370萬最後一次。”
只聽得“咚”地一錘,拍賣師對着汪萱説道:“恭喜您。370萬成交。您的號牌是——”
汪萱取出一張紙牌:“468號。”
不知為什麼,她看上去一點也不高興,臉甚至有點發青。
皮皮不解,低聲問賀蘭靜霆:“她拍到了戰國玉虎,為什麼不高興呢?”
“可能是覺得太貴了吧。”
賀蘭靜霆的神情淡淡地:“皮皮,走,我請你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