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武俠小説 > 《破國箭》在線閲讀 > 三

    策問聲帶哭腔,連聲道:這、這怎麼主君呢?你們丟下主君,就、就這麼跑出來了?將作少監呢?

    韋素一昏迷不醒,旁邊一名大夫哭道:屬下等無能那有蘇用主君的身體做盾,我們將作少監護主心切,已被那逆賊砍中右肩,跌落深淵裏去了説完放聲大哭。

    策問腳一軟,坐倒在地,已然呆了。咼葛真備親自前來險傷,但見黎國人一個個傷得不輕,心下不禁惻然,道:難道難道真有這麼厲害?

    回頭看看有蘇,有蘇裹在袍中,那袍子輕薄,只要稍有風吹便會抖動,此刻卻如雕塑般動也不動,表明有蘇心中鎮定。

    咼葛真備心中疑團越來越大,原來以為,只須判斷出誰是誰非,便可破解這場滅國之案,現在看起來,連有蘇此人是真是假都搞不清楚,難道真的

    策問一面拭淚,一面哽咽道:這下如何是好?將作少監大人已是鄙國第一武士,尚且不免於難那逆賊狂性大發之下,我家主君

    幾名中大夫服飾的人大聲道:屬下等當以死報主君!讓我去會會有蘇那個惡賊!

    有蘇聞言,不由主主向前一步,賈岸力搶上一步擋住他,道:少府大人,讓我來會會這個有蘇如何?

    策問道:這是鄙國的事,豈敢勞動大人?若大人再有個意外,鄙國可怎麼擔待得起?這有蘇有蘇

    咼葛真備一直在留意黎國諸人的臉色動作,伸手在示意岸力退後,道:看來這個有蘇,倒還真不簡單,鬧出如此大的事情來策問你且來看看,此人你可認識?

    賈岸力會意,將有蘇拉到身前,伸手將他頭上的罩袍扯了下來。

    策問一見這下,臉上露出驚訝之色。

    賈岸力等一干濟北軍人暗按劍柄,心中盤算着一旦策問等人事敗,若鬧個魚列網破,該如何控制住在場的普通黎國軍人卻聽策問道:少府大人,這位少年是何人?臣等從未見過。

    咼葛真備微笑道:沒有其他的意思。此子眼睛不好,此地黑暗,正好借他的耳朵。

    策問道:是!少府大人實在細心,我等沒有考慮到此唉!將作少監便是太過魯莽,才有此一敗!那有蘇關在此地牢中多日,眼睛早已習慣,我等唉!

    咼葛真備道:不要緊。此處雖暗,還是瞎子看得最清楚。是不是啊,有蘇?

    有蘇嗯了一聲。

    少府大人

    城宰,吾還以為爾認識他。咼葛真備的聲音,説不出的嘲笑譏諷。

    策問額上見汗,道:這、這是何意?你説,這、這、這人也叫有蘇?

    有蘇上前一步,他全身都被白布包得緊緊的,周圍的黎軍這才看清他的面目,不由得一陣慌亂,有人叫道:你你是何人?

    那聲音十分響亮,照亮了有蘇腦海中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策問的臉正被某種奇怪的光芒包裹着。

    他正要開口,策問伸手直指他,厲聲喝道:你是何人!但敢欺瞞少府大人,自稱罪臣有蘇?還不從實招來!

    鏘啷啷策問身旁數人同時拔出劍來,賈岸力等濟北軍人也同時上前一步,鏘鏘拔劍在手,雙方怒目對峙。

    咼葛真備冷冷地一眼掃過來,道:此欲何為?

    策問道:少府大人,此是何人,竟然冒充有蘇之名!有蘇雖已是罪人,但畢竟是國君之子,此人冒充有蘇,不知是何居心?手指有蘇,厲聲道,你!你是何人?欺瞞國家大臣,挑撥兩國交戰,陷少府大人於不義,你好大的膽子!

    旁邊黎國人一齊大喊:拿下!

    賈岸力仗劍喝道:誰敢!但其實心裏惶恐不安。畢竟見過有蘇之人,只有黎國君臣,策問的話其實是在説,咼葛真備上了此人的當,挑逗起兩國間的戰爭,若這個來歷不明的少年真是假冒的,那咼葛真備可就是背上了私自調動連隊討伐諸侯的罪名這,這到底算怎麼一回事?

    咼葛真備冷冷地看着在場眾人,道:怎麼了?在吾面前拔劍,一個個意欲何為?賈岸力,收劍!

    濟北軍團向來以軍令嚴酷著稱,賈岸力等幾乎想也不想,立刻還劍入鞘。黎國人卻在相互觀望。

    策問回頭道:少府大人的話,聽不見麼?這才一個個收劍。但雙方以有蘇為中心圍成的圈子卻無改變。

    咼葛真備指着有蘇,道:此子爾不認識?

    策問堅定地搖頭道:我黎國人等從未見過此人。敢問大人,他是從哪裏來的?

    咼葛真備淡淡地道:此是山中之物。他自稱有蘇,吾未見過有蘇本人,是以帶來,讓你們辨認。

    策問連連搖頭,道:有蘇一直關在蘇國大社中,這還能有假?此人既然膽敢冒充有蘇,必然有所圖謀,請大人千萬留意。

    咼葛真備冷笑道:無妨,吾已説過,管他真有蘇假有蘇,如今有蘇罪責難逃,左右都是一死。此人不惜在吾面前自毀雙眼,冒充一個必死之人,定有所圖。

    策問搶道:正是!請大人立刻抓捕此賊!

    那又何必呢?咼葛真備微微一笑,道:這裏反正有個反賊有蘇,正在劫持黎侯,圖謀不軌。保不讓他與這裏的有蘇見上一面,或者便可看出端倪?

    策問大吃一驚,躬身道:大人之謀,臣等難及!只是眼上

    無妨,這裏我來作主。咼葛真備望着那間毫無動靜的屋子道:有蘇,你既已毀眼自明,敢再一試麼?

    有蘇淡淡地道:但能復仇申冤,有何不可?

    咼葛真備道:好!貢岸力,給他一把劍。

    有蘇輕輕推開賈岸力遞過來的劍柄,道:有蘇七尺男兒,何須一劍防身?

    賈岸力抓住他的手,往前一指,有蘇點點頭,木杖輕點,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

    他緊閉雙眼,在昏暗中微一搜索,便望向策問,道:城宰大人,有蘇有一句話要問。

    策問哼道:你不是有蘇!

    火把的光影在有蘇臉上跳動不已,只聽他冷冷地道:我的父親,到底是何人所殺?

    策問指着他怒道:你這奸賊!蘇國國君不是你的父親!至於被何人所殺,當日在場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被那無恥叛亂之徒有蘇所殺,何須再問!

    有蘇冷冷地面向他片刻,微微側頭,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道:原來如此。有蘇有眼無珠,但神明自有眼。有蘇本就該死,以命換命,不信神明不還有蘇一個公道。説完轉身便走。

    策問退後一步,臉上陰晴不定。旁邊一名中大夫大聲道:大家提防!不知怎麼地,也是中氣不足,聲音都有些發抖。

    有蘇踩在腐朽的木板上,慢慢行走。

    這裏原來便是蘇國的兆域之所在,按蘇國的傳統,成年之前的孩童是不能能來這裏祭祀祖先的,但有蘇現在孑然一人,也許除了他,再也沒有蘇人能來到這裏,祭祀建立了蘇國的列祖列宗

    雖然目不能視,但那條不知在什麼地方奔騰哆嗦的河流,已經將黑暗中的洞穴照亮,他能感到周圍的空曠和陰冷,還有面前漸漸逼近、彷彿要將所有一切一口吞下的深淵

    深淵底下一直往上吹着寒冷的罡風,嗚嗚作響,但是很明顯的,河流並不在這下面深淵裏面,另有動靜

    他緩步走到屋前,以瞎子的耳力而言,他連自己的腳步聲都聽不清楚,屋裏無論是誰,應該都不知道他來了。

    隔着腐朽的木板,他能聽見屋裏兩個人的呼吸聲,兩個人都很緊張,呼吸急促,但仔細一聽便知道,這是有所準備的那咱緊張,而決不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緊張。

    黎國射藝時,有蘇早已領教了黎國人的準備。這幾個月來,每一次閉上眼睛,都能鉅細靡遺地回憶起當時的一切,越回憶,越清晰。

    黎國人行事,一切都是設計好的,絕無意外,即使有意外,那也是計劃之中的意外,而其計劃總是像他們製造的精緻赤金器皿一樣,堪稱完美。

    所以從一開始,他便知道,這不過是黎國人的另一個計劃。

    他不在咼葛真備面前點破,因為他更清楚,對方一定會用盡所有花樣,直到自己形單影隻地走進這間屋子。

    不要緊。這也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他伸出木杖,搭在門上,那扇腐朽的門吱的一聲開了。屋裏兩個人的呼吸頓時消失了。

    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又重新呼吸起來,但明顯的,一個緊張的急促,另一個卻越來越緩,越來越深地呼吸,即使站在門外,也能感覺到他高漲的氣焰。

    有蘇更有何懼?一步踏進門內,木杖用力在地下一頓,聲音十分沉悶,卻也快速地將屋子裏大致境況勾勒出來屋子比外面看起來的大,幾乎四面板牆,沒有任何多餘的物品,地板中間有一條寬大的縫隙,縫隙似乎是人工所為,因為邊緣很平整,下面傳來呼啦啦的風聲,直通到深淵中。

    兩個灰色的影子站在屋子靠外的角落中,一看見他進來側耳傾聽的樣子,其中一人似乎吃了一驚,道:你已經瞎了麼?聽聲音正是黎侯。

    此時此刻,蘇城。

    賈岸力派出的下大夫打馬狂奔,直到城門,可是城門已閉。下大夫站在車上在喊:開門!我奉少府大人之命,有緊急要事通知城外駐軍!

    城門緊緊關閉,城上有人道:奉黎侯之命,此城已閉,未有黎侯之命,不得開門!

    那下大夫怒道:我乃是奉了少府大人的命令,爾等也抗命嗎?

    城上人道:少府大人已經剝奪了黎侯的權力嗎?

    那下大夫遲疑道:這

    城上的人道:既然沒有,我等便只能遵守黎侯之命。

    那下大夫道:那我當如何出城?

    城上的人道:我等不知,請大夫到其他門看看。

    下大夫掉轉馬頭,驅車沿着城牆而行,剛剛轉過拐角,城牆上一箭射下,下大夫拔劍擊落。

    更多的箭雨點般落下。

    那聲音又嘶又啞,彷彿困於濃霧中的野獸,有蘇儘管早有準備,還是心中大震,胸前的珠子如從前一樣迅速沸湯般熱起來。

    是你!

    策問算得很準,你果然來了。

    你們早知道我要來?

    不錯。寡人在這裏等你已經很久了。

    等我?

    黎侯長嘆道:黎城一見,寡人實在是欣賞你。你的神采氣度,射藝膽量,都非常人所及,寡人竊慕之可惜你已經瞎了!

    有蘇摸摸自己的眼睛,喃喃地道:可惜?為什麼?我長了一雙眼,卻什麼也看不清楚,還不如瞎了看得清楚,有何可惜?

    黎侯道:你還是那麼英武不凡。寡人果然沒有看錯你。有蘇,寡人一直賞識你,如果你願意效忠寡人,寡人不但赦免你的死罪,還可以向朝廷奉奏報,立你為蘇國國君,如何?

    有蘇冷冷地面向他,道:君侯大人,有蘇今日來,只是想問問,我我的父親,到底是何人所殺?

    黎侯嘿嘿而笑,道:何人所殺?難道不正是你麼?在場眾人看得清楚明白,你一箭射出,正中你的父親之胸

    我沒有!有蘇大喝一聲,手一抬,形狀彎曲的木杖不偏不倚地指向黎侯,蒙上眼睛我也看得清楚,那一箭那一箭

    黎侯冷笑道:你真的看清楚了?在場的蘇國大夫一個個為你而死,他們若見有其他人開弓射死你父親,為何不告訴你?你説你看得清楚,那你説,射死你父親的,是誰?你射出的那支箭,又射往何方?

    有蘇舉起的手微微顫抖。

    這個問題,在他心裏早已不知翻滾了多少萬遍。

    無論白天黑夜、醒着夢中、走路吃飯他無時無刻不在回憶、思索,特別是眼睛瞎了這些日子以來,過去的一切更加清晰,更加真實,那天,那人,那擠滿了人的庭院甚至於許多當時在場的他根本沒有留意的東西,現在也一一浮現在腦海中,然而,他最後射出的那一箭始終沒有下落,不知射去了哪裏,腦海中根本就沒有留下任何記憶。

    他明明能在黑暗中,用聲音看到一切,難道那支箭沒有聲音?難道那支箭,射出去就熔化在空氣中?怎麼可能毫無痕跡地消失呢?但無論怎麼探詢自己的內心,他都得不出答案。

    只有一件事是真實的,是毫無疑問的他絕沒有射向父親!如果沒出意外,那一箭一定會洞穿靶子,徹底打敗囂張的將作少監!

    是誰?這就是我有蘇瞎了眼睛,來這裏要問的問題。他一字一頓地道,胸口火般的燒灼感,讓他越來越感到全身上下緊繃的力量,是誰殺了我的父親是你!誰動的手,並不重要,是你你要逼死我,逼死我的父親、兄長我蘇國與你黎國何干?為何要不擇手段,必欲害死我父子為快!

    黎侯長長嘆氣,不停地搓着兩手,道:説來慚愧士大夫應當重義輕利,可惜寡人實在這也要怪你的父親,太愚昧、太石板。你還不知道吧?你的國家自古就藏有寶藏,原本可以富甲濟北,可你們的祖祖輩輩,卻為了向那個已經逝去了的時代效愚忠,而甘願貧困至此,甚至要向鄰國彎下你蘇氏高貴的腰。你的父親,太愚昧了!僵直不化,如何適應這個時代?匹夫有責,懷璧其罪,白白招來殺身之禍,唉!

    父親賠笑着的臉,一閃而過,有蘇心底忽然酸楚難當,卻又有種説不出的釋然。

    他定定神,挺直胸膛,道:那是我國的事,與你們的何干?你們想要奪取蘇國,為何不堂堂正正地來奪?

    時代不一樣了,黎侯不用勝唏噓地嘆息一聲,道: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局勢所迫,寡人也是無計可施啊你不用太過在意。亡國滅神,自古有之。寡人不忍傷害你,只要你願意,寡人寡人便讓你復國,啊?如何?你雖沒有了父兄,但但可以重新光復蘇國,如何?

    有蘇慘然一笑,道:我已沒有了父兄,沒有家國,苟且偷生於世,就是為了復仇覆國難復,即使復了,不過是你這幫卑劣之徒的傀儡,我有何面目去見蘇國的列祖列宗?

    黎侯十分焦急地嘆息,道:真是可惜。前商的承諾,又能何必要延續百年之久?唉蘇民太過剛直,怪不得貧困這麼多年。

    父親在田間佝僂的背影,霎時間閃過心底。有蘇鼻子酸酸的,卻道:謝謝你的提醒。可惜蘇國窮得只剩下骨頭你們要來搶,那也可以。我蘇國有蘇,今天要和你們堂堂正正地結束這場爭鬥。

    黎侯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道:果然如策問所言,你如果活着,就只是一支射向仇敵的箭,有去無回。好在你這支箭突破太過剛直,太過引人注目,破壞力太大若沒你這支箭,我國又如何能如此輕易地滅掉蘇國,洗清所有罪名?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蘇腳下的木板啪的一聲,跟着啪啪啪啪連串爆響,被他踩裂的木板一路裂過去,直到屋子中間的大條縫隙上才終止。整個腐朽的木屋橫着搖擺起來,黎侯臉上變色,連連後退兩步。

    一直站在他身後悄然無聲的那人,走上前來,以身體遮擋住黎侯,冷冷地道:你這支箭,已經洞穿了所有的妨礙,現在應該到頭了吧。

    有蘇靜靜地站着,過了一會兒,道:那就在這裏做最後的比賽吧,將作少監大人。

    城外。

    幾乘戰車滾雷般馳上小山坡,公孫嬰不等車停穩,便大聲問道:下城、河邊情況如何?

    車上的人氣喘吁吁地道:大人,下城和河邊沒有動靜,黎國人沒有佈防!但城下依舊有人巡視,看樣子,還是在提防什麼人出城。

    城門打開了嗎,為何城內始終沒有動靜?

    另一名大夫道:屬下已經四次叫門,門上皆託黎侯之言,拒絕開門。我們的人沒有發出信號

    公孫嬰眉頭緊緊皺成一團,道:既然如此,那隻好準備攻城了。來人!

    大人,少府大人沒有命令,我們攻城就是與黎國公開交戰,恐怕恐怕在場的人沒有誰有這個權利。

    公孫嬰怒道:混賬,難道置少府大人的安危於不顧嗎?

    大人難辦之處正在這裏若少府大人無事,只是沒有及時出城,那我們攻打黎軍,可就犯下了大錯恐怕反而會牽連到少府大人,請大人三思!

    公孫嬰沉默半晌,一拳砸在車軾上,道:再探!

    那塊石頭扔出去,啪啪連聲,響亮的聲音擴散開來,讓有蘇將身處之地看了個清楚。

    站在崎嶇的亂石上往上看,深淵底下比頂上看起來還要寬闊,像個倒立漏斗,越往下越寬,聲音幾乎無法勾勒出洞底的邊緣,周圍的地面和石壁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洞穴,那塊石頭一路響亮地滾進了一處延伸向下的洞穴,很久很久,回聲不絕。

    不知什麼地方傳來的河水聲,此刻聽起來如同奔雷咆哮,這巨大的聲音非但不能幫助有蘇看清楚周圍的環境,反而讓一切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白霧,不過不要緊,在洞穴中,任何一個小小的響動都會被這曲折蜿蜒的洞窟放大,在這裏,瞎子才是眼明心快的人。

    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搶先一步下來的將作少監基邦。

    和幾個月前比起來,將作少監基邦似乎更為高大這也許是因為目不能視,聲音在洞穴中被放大的緣故他身披射甲,袒露右臂,河水的咆哮聲撞擊在他身上,在他身體周遭形成一團像火焰一般跳動的白霧。

    眼前這個人比幾個月前更加強大,簡直氣焰逼人,不過有蘇還是沉默地走上一步,順手將裹住自己身體的白袍掀下。

    他裏面仍舊穿着上次射藝時的射甲,袖口、衣角都用線密密縫了起來,成為一件貼身的軟甲。

    基邦無聲地仰天而笑,道:三十年來,你是基邦唯一看得起的對手。很好,很好。今日剝去一切偽裝,你不用拼命地想要贏,我了不用再拼命地想要輸給你堂堂正正,放手一戰,如果你贏了我,我便告訴你是誰殺了你的父親。

    有蘇點點頭,道:好。有蘇決不佔人便宜,你告訴了我,我便可放你一條生路。

    基邦哈哈大笑,道:今日之戰,有你無我,有我無你,若我真的戰敗,也不過是趕在斷氣之前告訴你罷了。我基邦豈是出賣國家求生的人?

    他細細打量有蘇,道:你沒有帶武器。説吧,你要什麼?我專門為你準備弓、劍。

    有蘇搖搖頭,伸手將手上捆紮長髮的繩子解下一根,叼在嘴裏,雙手將木杖在地上一杵,微微壓彎,飛快地將繩子張在木杖兩頭,頓時變成一張樣式奇怪的木弓。

    他將弓握在手中,試着扣弦,道:我沒有帶箭。你可以先射我一箭,只要我沒死,便可開始了。

    基邦怒極反笑,道:你太看得起基邦了!順手一拋,將整整一袋箭拋到有蘇腳下。

    有蘇也不推辭,彎腰從箭袋中撿起五支,插在腰帶上,道:這樣便差不多了。

    基邦道:好!也從箭袋中抽出箭,只留下五支。

    兩個人相距不過兩丈遠,明明立刻便要生死相搏,卻都從容地整理衣甲武器,似乎對方根本不存在一樣。

    等一切準備妥當,兩人同時彎腰行禮,基邦道:請賜教。

    有蘇道:請開始吧。

    他抬起頭來,眼前已經沒有人。頭頂風聲大作,彷彿一道大山當頭壓下,正是基邦。

    他這一躍兩丈有餘,居然還能跳如此之高,實在難以想象,有蘇向前順勢一滾,等他單膝跪起,手中的弓已經張開。

    基邦自是知道他的箭有多快,根本不及看清便往旁一撲,一支箭緊貼着他的頭髮啪地射在石壁上。

    基邦已是盡了最大想象猜測他這一箭的速度,卻還是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他惶急之下兩次向前一撲,果然啪的一聲,又一箭射在他身後。

    基邦連續兩閃,勁力已失,千鈞一髮之際順手從地上抱起塊大石咔的一聲,他的身體一晃,大石在懷中裂成兩半。

    好個基邦,大喝一聲,將右手的半截石塊向有蘇扔去,左手蓄勁不發,等待有蘇閃避有蘇卻不閃不避,將手中弓往地下一杵,另一端在石塊下一撐,那弓不知是什麼木料製成,隻身軀全彎,便將石塊來勢卸去,彈在一邊。

    基邦心中怒罵,心知在這方寸昏暗之地,自己絕無有蘇那般靈便,左手一掄,將另一半石塊擲出,向地上就勢一滾。

    有蘇聽見風聲,只用弓身輕輕一撥,將石塊撥在一旁,滾落聲中,另一個人卻忽然像融入了黑暗中,再也聽不見任何響動。

    有蘇單膝跪地,側耳細聽良久,只聽得見河水的咆哮聲。

    他在地下摸起一顆石子,用弓弦一彈,啪啪啪啪連聲,在他腦海之中,便如一道光射進洞穴,顯現出一條通道,看樣子基邦早已消失在坑道深處。

    他拖着弓,一步步走進坑道,每走一會兒就往前扔一顆小石子。他聽得見,坑道里很明亮,有許多火炬燃燒的聲音,仔細聽的話,還能聽見遠遠的地方傳來金屬敲擊聲。奇怪,蘇國大社的底下,怎麼會有這些動靜?

    他一路走着,腳步越來越快。自從眼睛瞎後,他的反應比之從前更加敏鋭,因此也並不懼怕基邦半路上偷襲。

    腳下的路越來越寬闊,這是人工修築的道路,十分平坦,偶爾還能踩碰到路邊長長的石槽,不知是做什麼用的。

    前方傳來的金屬敲擊聲和人聲漸大,彷彿在這地底深處,還有一個巨大的集市一般。

    他越走越驚心,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走出了坑道,下了一條斜坡,走到一處完全看不到兩邊石壁的巨大洞穴中。洞中空氣又悶又熱,周遭充滿了不絕於耳的叮噹聲,這些敲擊在他腦海中引起一道一道刺目擊的光,很快便將周圍的一切看清楚。

    他的腳下是一條用青石鋪就、一丈多寬的石路,修得極其平整,路在兩旁,每隔兩丈遠,便有一條支路通向兩側。

    這個寬闊的地下大廳遠遠超出想象,幾乎比蘇國大殿所佔的那座小山還要巨大。洞頂無數根巨大的石筍倒吊下來,石筍的表面許多地方都發着金燦燦的光芒,在聲音的光芒中看起來,閃動着和山壁不一樣的慘白光芒,洞壁四周,更是到處都反射着這種光芒的岩石。

    滿地岩石中間,無數個蒼白的影子在晃動,叮叮噹噹這聲,即來於此。洞裏除了充斥火硝之味外,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淡淡腥味,只有經歷過死亡的人才熟悉這個味道死亡的氣息。

    有蘇凝神細看,這些人影似乎全都赤身露體,佝僂着身軀在尖利如齒的岩石上爬行,有的挖掘岩石,有的趴在地上搬運,更多的人重重疊疊地擠在一起,搭建高至洞頂的手腳架這麼多人擠在一起,卻只聞敲擊聲,連咳嗽聲都沒有。

    還有數十個影子,穿梭在洞中,這些人都穿重甲,手持長鞭,挖掘、搬運的人稍有停頓,便是一通劈頭蓋臉的鞭子過去,被打的人大聲慘號,聲音正是蘇國鄉音。

    有蘇又驚又怒,大步走過去,忽然身側風動,一條長鞭捲過來,他身體一側,鞭子便軟軟地垂到地下,有蘇一怔,才發現自己閃避的同時,手中的弓已本能地遞出,正中持鞭之人的咽喉,那人連叫都叫不出來,弓柄已經擊碎了他的咽喉。有蘇手一鬆,那人便軟軟地滾翻在地。

    旁邊另一名持鞭者開口大罵:你是什麼混賬話説了一半,才發現自己的同伴已經不聲不響的死去。那人頓時噤聲,跨下一熱,説什麼也止不住屎尿橫流。

    有蘇冷冷地道:這是什麼地方?你是黎國口音在這裏做什麼?

    那人道:我我但是被驚嚇得狠了,怎麼也説不清楚。有蘇心中早已將所有黎人視為仇敵,當下也不搭話,弓柄橫掃,那人撲通倒地,再也沒有聲息。

    洞中一派繁忙,倒也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點小小的騷動。只聽一人大聲道:申時末刻已到!你們這些賤骨頭,今日採掘的分量還不及昨日,昨日不及前日!黎侯大度懷柔,才讓你們這些賤民苟活,你們不知報恩,還敢在這裏偷懶!今日的飯量減半,每人一勺湯水!將作少監大人有令,若不採完今日的量,差多少,就斬多少人!

    有蘇心中鼎沸,向大廳中央大踏步走去,大聲喝道:我乃蘇國國君之子有蘇是也!這裏乃是蘇國大社,蘇國先民安眠之所在!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此胡作非為?

    耳旁風聲凌厲,有蘇不閃不避,反手一抄,已將鞭子抄在手中,往回一拖,持鞭之人收不住腳,直撲向他懷中,有蘇手肘挺出,啪的一聲折斷了他的頸骨。

    背後腳步聲響,一人撲上前來,但見前面那人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便即斷氣,嚇得一停,轉身便逃,有蘇頭也不回,手中鞭子甩出,鞭梢纏上那人的脖子,那人慘號一聲,氣為之一滯,再也叫不出來。

    周圍數人同聲驚呼:司空大人!原來此人竟是黎國負責建築工程的大臣司空。

    有蘇將黎國君臣恨到骨子裏,手裏鞭子一絞,咯咯咯咯連聲爆響,那人幾乎連手都沒舉起來,便已垂頭斷氣,人倒在地下,兀自還保持往前奔走的模樣。

    這一番亂動,洞中數十名身穿重甲之人已從四面圍上來,見他一名瘦弱的少年,出手如鬼似魅,連殺數人,幾乎沒人看清楚。司空黎平在黎國中雖不及基邦,卻也是有名的武者,居然毫無還手之力便即斃命,黎國軍士人人膽戰,齊聲驚惶鼓譟起來,響起一片拔劍拔刀聲。

    有蘇一彎腰,從地下撿起幾塊小石頭。

    站在左首的一名黎軍劍才拔出一半,啪的一聲,寬劍斷成兩截,下半截落回劍鞘中。那人一呆,直到胸口處血如湧泉狂噴,也沒弄明白究竟怎麼回事,糊里糊塗眼前一黑,再也聽不見周圍響起的驚恐狂號聲。

    有蘇手下不停,幾乎是一瞬間便將十餘塊小石頭彈射出去,一面彈,一面腳下不停,直向人多處逼去。黎國人大多數只看見他往前走,還道他已失心瘋了,想要拿一柄無箭的弓前來拼命,等到前面的人無聲無息地倒下整整一排,後面的人總算回過神來,不由得心膽俱裂。

    一名中士高叫道:另讓他開弓!貼上去!殺了這小

    他的聲音忽然終止,有蘇從他身旁走過,那中士手中的劍還舉得高高的,站在那裏,保持着舉身欲撲的姿勢,僵直不動了。

    誰也沒有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那少年快步搶上前來,站得近的人最多有時間舉一下劍,灰影一閃,不是半邊胳膊飛去,便是喉頭、胸口處鮮血狂噴,連躲也無處可躲。

    黎軍發出一片慘叫,好在一向軍令嚴峻,站得遠的人還能排列成隊,離有蘇近的終於忍不住一個個拔腿便跑。有蘇挽弓、橫抽、直刺,遠彈,近攻,快如閃電,意是一個也不放過。

    噼噼啪啪一連串響聲過去,七八名黎軍或逃跑、或格擋、或出劍攻擊,動作同時僵住。過了一會兒,一個個軟軟地滾翻在地。

    剩下的黎軍連連後退,誰也不敢單獨面對他,連滾帶爬地擠到一處。

    有蘇一人,面對數十人,居然還是不停進逼。數十人擠成一團,連連後退,終於後面的人背抵上石壁,不由得倉惶大叫起來。

    前面風聲吹動,顯現出一長排顫抖着的刀劍,有蘇毫不畏懼,走到胸口幾乎抵到刀劍的地方才停下來。

    眾黎人這才看清楚,這名少年兩眼緊閉,竟然還是個瞎子!便他氣勢逼人,站在這麼近的地方,只要大夥亂刀齊上,立時便砍爛了,居然沒有人敢動,數十雙眼睛惶恐地望着他,看他微微偏頭,似乎在傾聽什麼動靜。

    一名站得離人最近的黎軍終於鼓起勇氣,手中的劍用力刺出,剛剛遞到有蘇胸前,便再不能動。有蘇後發先至,捏在手中的鞭子變成一杆槍,直直地刺進他的胸中。

    旁邊一人跟着那人動手,見他轉眼橫死,立刻收手,可惜也來不及了,有蘇右手一動,木弓橫掃,他伸在外面的兩隻胳臂一齊飛出,遠遠掠過洞頂,落到大廳的另一端。

    剩下的人將前面兩具屍身推開,沉默地咬緊牙關,前面的拼命往後擠,後面的拼命往牆上靠,恨不能化成攤水,就地淌開。

    洞中一片死般的沉寂,沒有人聲,敲打聲、搬運聲也停了下來,只剩下模糊的風聲。有蘇聽不見聲音,腦中的一切也慢慢歸於昏暗。

    忽然,一聲淒厲的聲音響起:有蘇!你這破國亡家的逆子!聲音從洞壁邊傳來,正是純正的蘇國口音。

    有蘇心中大慟,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不料呼的一聲,一物飛來,他順手抄過,卻是一塊冰涼的石頭。

    那人大聲哭道:你這逆子惡賊!害死君你,亡國破家,我我跟你拼了!呼地又一塊石頭扔過來。

    有蘇動也不動,砰的一聲,石頭正中額角,頓時一股熱流從額上淌下。

    周圍嗚咽之聲大作,無數人齊聲悲號痛哭,嘶聲怒罵,數不清的石塊如雨點般扔過來,有蘇一動不動地站着,乒乒乓乓之聲不絕,片刻之間,他從頭到腳,到處血流如注。

    被他一人逼到角落的黎軍也跟着捱了不少石頭,被打得一個個驚叫,有人忍不住拔刀相向,有蘇不等他出手,一鞭將他脖子纏住,拖出來踩在腳下,須臾間便被亂石埋了。

    那數百名赤露體的蘇人,眼見黎人已被壓制藥廠住,一個個放聲大哭,許多體弱之人哭倒在地,一些人一面亂扔石頭,一面哭着向有蘇逼近,口口聲聲,逆賊、畜生不絕於口。

    站得離有蘇近的黎人,見有蘇滿面鮮血,低頭咬牙,全身顫抖一個個心中狂喊不妙,可是有這麼多兄弟死在前面,誰也不敢亂動,只能含淚望頂,聽天由命了。

    一名走在最前的蘇人從地上撿起一根粗大的木棍,走到有蘇身前,高高舉起,劈頭便打。有蘇不避不閃,那人打了一棍,震得雙手劇痛,第二棍下來,便硬生生地止住,呆呆地望着有蘇,忽然將木棍丟下,撲上來抱住有蘇放聲大哭,兩隻手死死掐住有蘇的肉,狂喊道:少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們全族落到如此境地!

    有蘇側着頭,恍然如夢,顫聲道:鹿有夫,是你?你怎麼了為何大家都在這裏?

    那人哭道:自從你殺死懍蘇太子,黎國人就把我們全族放逐到這地底,不見天日你為何要一能亂打,全族老小,死的死、亡的亡,剩下這些人,沒日沒夜地在這裏被迫挖採太子對你如此,你為何要

    有蘇自己都聽不清楚自己的聲音,如夢遊般地囈語道:不是哥哥不是我殺的,我

    前方忽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一支箭穿破空氣,發出尖厲的嘯聲,直向他射來,有蘇心裏閃過一千個念頭,想要跳起躲避,但被悲痛欲絕的鹿有夫抱着,一瞬間心裏竟閃過一個念頭:國破家亡,都是我的責任,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抱住他腿的鹿有夫毫不遲疑,站起身來張開雙臂,撲哧一聲,重箭從後脊樑射入,洞穿他的身體,箭頭直刺入有蘇的胸膛。

    鹿有夫低頭看箭,身體略一動,箭頭便從有蘇的胸膛中拔出,便知射得不重,臉露微笑,道:幸好身體忽然猛地向後仰倒,有蘇本能地雙手一抱,將他軟軟的身體抱在懷中。

    鹿有夫的和有蘇自己的血迅速地混在一起,彷彿熱油灌進傷口,在胸口處引起可怕的灼傷感,燒得有蘇全身的血同時沸騰起來

    他第一次感到,珠子不是在發燙,而是像顆鐵丸在使勁地鑽進自己的肉體

    洞子裏,響起野獸般的嗚咽聲,另一頭卻有人朗聲道:策問大人説,你會被自己的族人殺死。想不到到了臨死一刻,他們卻仍舊為你而死。策問大人神算,廟堂之上,他料無不中,可惜對這些無名無姓之輩的忠誠,他永遠也料想不到。

    有蘇哆嗦着輕聲道:他有名字他叫做鹿有夫是是一名養鹿之人。

    基邦道:失禮了,卑下之人,亦能令我等汗顏。

    有蘇仰起有頭,胸膛處的疼痛已然麻木,再也感覺不到自己還有身體,身體不定期有熱度。

    他側耳傾聽了一會兒,洞中的聲音實在難以照亮他心中的世界,卻道:將作少監大人,咱們可以正式開始了吧?

    基邦道:正有此意。這裏地方寬闊,足夠你我好好地大戰一場。閣下的射藝,基邦算是領教得多了,不知

    他一面朗聲説話,一面輕輕地、慢慢地挽弓搭箭,儘量控制住語氣,令有蘇無從得知他的動作。説到不知二字,弓弦嘣的一聲,箭似流星,直射向有蘇。

    周圍許多蘇民齊聲驚叫起來,緊接着啪的一聲巨響,兩支箭在空中對撞,折成數節,落到地下。

    基邦臉上變色,有蘇這一箭,完全是聽到了破空之聲,然後對射而出,但倘若沒有那幾個蘇民驚叫,恐怕有蘇還在傾聽他的話,不會反應得如此之快。

    他射出一箭後,立刻拔足飛奔,避開有蘇的正面,不料旁邊幾個蘇人立刻大叫起來,有蘇立刻轉向他。

    基邦勃然大怒,腳下不停,奔過來手起劍落,將幾名蘇人斬於當場。

    洞中有眼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黎國軍人不敢放聲大喊,暗地裏狂喊萬歲。

    蘇人齊聲驚叫起來,有蘇只聽得一兩句,便知發生了什麼事,藉助尖叫聲,基邦的身影已經在望,他身表一晃,身基邦迎面衝去。

    基邦沒料到這個瞎子來得如此之快,長劍本能地在身前一擋,木弓已經撞上來,速度奇快,饒是他身材高大也撞得一歪。有蘇身體迴轉,左手的鞭子抽過來,刷的一聲,將基邦臉上生生拉下一塊肉。

    基邦忍住劇痛,就地打滾,避開有蘇凌厲的下一擊,不料旁邊又有幾名蘇人齊聲高喊。有蘇辯明方向,一鞭一弓如旋風般抽過來,基邦拼命招架,忍不住怒喊道:你們還愣着幹什麼?快給我殺光這幫賤民!

    黎國軍人剛才不明不白地被有蘇逼到角落中,實在是驚嚇過度,以至於有蘇走了,他們還乖乖地靠在壁上,聽其他基邦這一聲喊,終於回過神來。有蘇雖然可怕,但這幫蘇人在他們手下折磨了幾個月,早已殺得順手,立刻齊聲發喊,向着洞壁這邊的蘇民殺過去。

    忽然洞中風聲大作,黎軍回身看去,頓時魂飛魄散只見有蘇高高躍在空中,挽弓搭石,許多人還沒聽見弓弦響聲,石塊已尖嘯而於,幾名黎軍身子還在奔跑,頭、胸已被洞穿。

    眾黎軍發一聲喊,拼命四散奔逃,有蘇落在人羣中,又高高躍起,落向下一叢人羣。每一個縱起,都能聽見啊、哦之聲此起彼伏,一聲響便有一名黎軍倒下,幾乎沒有中斷過,有時候甚至一聲響過,跟着倒下數人。

    剩下的黎軍心膽俱裂,稍有頭腦的,便想往將作少監身旁躲藏,卻見基邦也在飛身亂躥,有蘇到哪裏,他就往反方向跑,有蘇殺黎軍,他便殺蘇民,兩個人都是手起刀落,手下絕無倖存。

    有蘇耳聽蘇人慘叫之聲亦不絕於耳,但黎軍這麼多,散亂在角落中,一時也殺不完,放聲大喊道:蘇國這人!全都伏下!

    基邦跟着大喊:不可停頓!一定要搶先殺光蘇人,別讓他們出聲!

    四面一片哀聲,蘇民紛紛伏地,黎軍中傻的繼續殺人,其餘亦悄悄伏地,片刻之間,洞中數百人中,除了兩上氣喘吁吁、渾身鮮血的人外,再無第三個人不站着。

    有蘇呼哧呼哧直喘,站在一處岩石之上,全身都是血,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他跪在離有蘇十丈遠的地方,讓血通過身體慢慢地流到地面上。

    有蘇側耳聽了一會兒,只聽見無數人壓抑的呼吸聲,卻分辨不出誰是基邦。這些紛亂的氣息,也無法照亮洞穴。

    忽然,一名離基邦很近的蘇人站起,用力將一塊石頭扔向基邦,基邦本能的揮劍,忽然硬生生停住。砰的一聲,那石頭砸在臉上,頓時砸得他鼻歪眼斜。

    有蘇聽到動靜,轉過頭來,但還是分辨不清。

    基邦正在慶幸自己反應快,雖然鼻血長流,畢竟躲過一劫,那名蘇人忽然長身而起,撲在基邦身上,大喊聲:少主!射我!快射我!

    基邦大喊一聲,跳將起來。有蘇挽弓搭箭,基邦見他這動作,也不知多少次了,心中狂喊我命休矣,卻見有蘇頭一偏,弓又垂了下來。

    基邦瞟一眼趴在自己身上大喊大叫之人,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來,伸手將那蘇人從背後像小雞般抓到身前,兩手一錯,已將他頸骨扭斷。

    他用大笑聲將骨頭斷裂聲掩蓋過去,道:好!好好!我正不知道如何戰勝你,就有盾牌自己送上門來,哈哈,哈哈哈!有蘇,你射吧!這個妙人兒,正好陪着我一起嚐嚐你那獨步天下的射藝,哈哈,哈哈!

    有蘇怒極,臉色反而發白,道:你你不是説,要跟我堂堂正正地比試嗎?

    基邦道:當然是堂堂正正!否則,我只消關上這裏的通道,在這荒廢的礦井之下,你與這數百遺老遺少,還活得過幾天?戰鬥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今天在這裏的蘇國人,全部都是我基邦的敵人!

    有蘇道:不錯!這裏只有仇敵,沒有其他人!

    基邦喘息道:你的射藝驚人,基邦看來要甘拜下風了。可惜今天,不分出個你死我活來,咱們誰也別想走出這裏。請你放下你的弓,咱們來比試下刀刃,如何?

    可以。有蘇淡淡地道:反正你這件比不過,總要想另找便宜。

    基邦臉上飛紅,但生死關頭,也顧不得面子,道:那麼,我數一二三,我們一齊放下弓如何?

    有蘇道:隨便你。

    話音剛落,忽然一股尖厲的聲音刺進耳朵,有蘇促不及防,被震得全身一抖。那聲音轉瞬間便轉為一種沉悶的嗡嗡聲。

    基邦似乎全然沒有聽到這個聲音,繼續道:那麼我數了,一

    二

    嗡嗡的聲音漸漸大起來,洞子裏不知何時颳起了風。風越來越大,吹得地面上的泥塵石子都滾動起來。這下子,所有人都發覺了,人們不知發生何事,一個個從地下抬起頭來。

    基邦想數到三,又想搶在這之前率先動手,打有蘇一個措手不及,正在心下盤算,地面忽然震動,他險些立足不穩,頓時便將數數的事忘了他身為將作少監,在地下打礦多年,地底深處如此動靜,十有八九都是可怕的重大變故,他比誰都清楚轉過頭來,望向來時的坑道,只見大風鼓起灰塵,像一道灰牆直撲過來

    基邦轉身撲倒在地,頭臉都埋在地上,只覺得那道灰牆從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刮過,隱隱生痛。等到灰牆過去,他抬起頭來,只覺坑道口噴射了來的空氣越來越冷,越來越強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輕輕地一聲響動,黎侯從沉思中驚醒過來,門外一人道:罪臣策問在此。

    黎侯心中一緊,道:策問你少府大人他

    策問在門外叩首,沉痛地道:請主君降罪臣下臣等失責,適才那有蘇狂性大發,竟然乘我等不備,暴起施虐,濟北方伯少府咼葛真備大人一行慘遭毒手,臣等屬下,也傷亡慘重!

    黎侯頓時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好一會兒才道:那那逆賊有蘇呢?

    策問道:幸甚,幸甚!有賴主君這德,上天垂罰,那有蘇殺死多人後,氣力已竭,已被打落懸崖,命喪黃泉,總算為少府大人和將作少監報仇了!

    黎侯站在懸梯邊上,壯着膽子往下面看了看,下面風塵滾動,什麼也看不見。他有些心虛地道:策、策問有蘇真的死了?

    門外策問嘆了口氣,道:自然是死了,絕無生還之理。

    少府大軍在外,這件事處理好了嗎?

    完全按照計劃,處理好了。策問道,只有賈岸力逃出洞外,但尚在城中便已被捕殺。按計劃放出去的濟北軍,已經將有蘇為逆的事傳開,有人有證,不由得公孫嬰不信。此計得手,我們已經全身而退。

    黎侯長長地鬆了口氣,幾乎站立不穩,伸手扶住懸梯。從深深的礦井中吹出來陰冷的風,一刻比一刻大,漸漸的,付出嗚嗚的聲音,懸在深淵上的木屋咯吱咯吱地響起來。

    黎侯望着下面,忽然想起一呈,道:有蘇如此英武,寡人擔心基邦殺不死他。再者,下面還有這麼多蘇國遺民,他們若都知道有蘇活着,豈不是大大的危害?

    策問道:主君放心。知道這件事情的人,今天一個也活不了。將作少監如果殺不了有蘇,也只好以身殉國了。

    怎麼?你已有新的計劃?

    不是計劃,而是已經實施。策問淡淡地道:臣已下令,掘開通往礦洞的霖河故道。半刻鐘之內,若將作少監不上來,便只好與那六百蘇民一道,統統葬身魚腹,為國效忠了。

    黎侯頓覺心被什麼東西一揉,驚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轉過身來,幾步走到門邊,伸手推門,一邊道:你你瘋了你瘋了!那裏面還有咱們的一百多工匠和下士啊!還有蘇民六百多人!將作少監、將作少監

    門發出嘩嘩的聲音,卻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怎麼推也推不開。

    黎侯怒道:開門!你還愣着幹什麼!開門!

    請主君恕臣無禮。

    策策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主君,策問的聲音隔着門,顯得又冷又啞,道,難道到了這個時候,主君還沒有覺悟嗎?城外三千大軍,是來此地為蘇國復仇的!如果有蘇不死,少府不死,那麼弒君、滅蘇國,所以的罪責,都將要由黎國來承擔!我們現在已經站在深淵之上,無路可退了。你不能退出,也不能動搖!將作少監已經有所覺悟,要以身殉國,這個時候稍有動搖,一直以來付出的努力和犧牲就全白廢了!黎國,祖先之國,也會被判以重罪,國滅國亡!

    黎侯張大了嘴,全身發抖,道:你你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是説我們已經全身而退了嗎?開門,寡人打不開這扇門,寡

    策問厲聲道:主君,請你聽聽!這激盪的風聲,奔騰的水聲蘇國剩下的一切,有蘇,將作少監,已經無處可逃,統統化為亡魂!請你也要有所覺悟臣萬不得已唯有請主君為這場大計劃完成最後一步,方可解我黎國之患。

    黎侯腦中一片空白,口舌僵硬地道:策策問你要寡人做什麼?

    主君,旬日之間,蘇君薨於我國,我軍夜入蘇城,蘇國之民,無一倖存,少府咼葛真備入蘇城而亡無論怎麼解釋,天下間已無容我黎國之處,朝廷必深究,除國絕封之禍,就在眼前。主君即家國,家國即主君,當此時刻,主君當為家國社稷着想,自行承擔責任。臣追隨先君十年,不忍家國破滅,但又不忍親手加刃於主君之身臣請主羣就在此自戮,以成全國家。

    策問聲音平靜如水,彷彿坐在殿中,娓娓道來。

    黎侯悲憤交加,涕淚橫流,叫道:滅蘇之計,是你所定,寡人雖有罪,何至於此!

    策問道:滅蘇之前,臣就已説過,蘇國無辜,一旦滅之,後患無窮。主君不聽,乃有此禍,亡國之罪,非你誰屬?

    黎侯拼命打門,打得門嘩嘩直響,門外不知拴了幾重赤金鍊,根本推不動。他發狂地踢打屋子牆壁,內裏包了數重厚鐵木板,黎侯只踢了幾腳,就疼得抬不起腳來。

    只聽外面一人道:策問大人!外面已經收拾妥當,屍首和器物都已挪到城中。這裏馬上就要封閉,請大人速速離開。

    策問道:甚好。通知他們,準備縞素衣物,為國君舉哀。

    那人簡潔地道:是!猶豫了一下,又道:主君,微臣告退!這話顯然是對着黎侯説的,説完之後,立刻起身而去。

    黎侯依在門上,雙腿發軟,身體慢慢往地下坐。

    他兀自不死心,顫聲道:策策問寡人願親身前往朝廷伏罪,保全黎國,如何?

    策問冷冷地道:主君去也難逃刑誅,更無法保全黎國。無益之舉,何必勞神?

    黎侯哽咽道:寡人願離家去國,自隱於山野請你請你看在先君

    策問長長的嘆息一聲,道:主君,到時此時此刻,你還沒有覺悟麼?只有你一死,外面的三千大軍,才會得到最後的真相,有蘇弒父弒兄刺殺少府刺殺主君,黎國為平亂,已付出巨大代價!只有國君之死,才洗得掉我國陰謀的嫌疑!黎國,將獲得最後的一切!等到明年,大水退去,所有的一切化為腐朽,只有硫銅會在地底裏永遠不朽,等待我們發掘,完成主君的大計!難道這還不足以告慰今天犧牲了的一切嗎?這不就是主君您的夢想嗎?主君還期待什麼呢?

    屋裏屋外,一片沉默。

    風聲從萬丈深淵之下傳來,似哭似號,聽不分明。門,吱吱地響着,赤金鍊呵呵叮叮作響。

    過了好一會兒,黎侯終於失魂落魄地站起,一步一頓地走到深淵邊上。

    風從下面刮進他的袍服,吹得他搖搖晃晃,站立不穩。他的手緊緊捏在一起,彷彿要抓住什麼不存在的東西一樣。

    策問的聲音,幽幽地在他耳邊迴盪:看吧,好好看吧,多少完美。這不就是你的夢想嗎?今日之後,你須記住,君主的夢想,乃是用白骨構成的。

    浪頭撲進來的第一刻,基邦發出淒厲的狂喊。

    那狂湧而入的水有一丈多高,裹挾了數不清的泥塵,又黑又沉,像一條黑色找巨龍,撲進大廳。離坑道口近的人、架子幾乎立刻便消失在滾滾泥水中。

    基邦跳起來,發狂地往後便奔,周圍但凡能動的都跟着拼死奔逃,但人哪有水跑得快?

    大水瞬間就漫過腳背,許多人翻滾在水中,慘叫聲也被水死死堵進了咽喉。

    基邦跑了幾步,卻見有蘇站在石上,毫無退縮之意,反而從容地挽弓,搭上最後一支箭,瞄準水頭,刷的一箭放出。

    基邦不由自主轉過頭去,見那箭射入泥水中,連漣漪都沒有激起。

    洪水奔騰咆哮,絕非人力所能阻擋。

    基邦忽然在離有蘇不到一丈的地方止住了腳步。

    這座建於數百年前的硫銅礦井,雖然枝節蔓延數十里,但他早已爛熟於胸,知道此處還算是礦井較高的地方,往前跑,無論往哪個方向,都不過是死路一條。

    原來策頭號大人果然算無遺策。

    無論自己勝負,所有與有蘇國有關的一切,都必將封閉在這無人知曉的礦道深處,哪怕是自己這是最最忠實於他的部下。

    他仰天打了個無聲的哈哈。回頭看時,不知是有蘇射了那一箭,還是另的原因,水龍已經消散,改為從礦道口源源不斷地奔騰湧入黑黑的水流。只他站住的片刻時間,水就已沒及大腿。周圍的人或跑或死,已經消失得乾乾淨淨。

    他嘆了口氣,從懷中掏出短刃,縱身跳上有蘇所站的大石,分心便刺。

    有蘇聽得明白,身體一側,反手來抓,基邦右手回奪,左手一拳向有蘇腦袋擊去,有蘇彷彿全身都是眼睛,身體往前一撲,撲到基邦懷中,躲過這一拳。

    基邦雙手在外,被有蘇撲入懷中,自知不免,悲憤大叫。

    有蘇張開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身體。基邦右手短劍反轉,正要從後刺入有蘇的背脊,卻聽他道:抱緊我!我帶你出去!

    基邦抖了一下,但手已落下,短劍噗的一聲扎進有蘇瘦小的身軀中,直沒至柄。

    有蘇全身一震,兩手卻將他抱得更緊,道:抓緊我!等到

    兩個人同時一歪,水已將兩人的身軀浮起,身體沒入水中,頓時分不清上下左右,耳中只有巨大的轟響,身上只覺得刺骨冰冷

    基邦不會水,早已存必死之心,但有蘇半拼命抱緊他,兩腳亂蹬。有蘇雖善泳,但在如此湍急的亂流中,如何能穩得住?兩個人浮浮沉沉,被水越抬越高。

    基邦全身僵硬,腦中一片空白,由着有蘇抱緊自己,只求速死。兩人身旁的水漸漸發紅,一股股血從有蘇背後噴出,在水中染成一團一團烏黑的痕跡。

    直到兩人的頭同時頂上了洞穴頂上的石筍,基邦才全身一抖,回過神來。

    石筍距離頭頂的岩層,不到兩尺寬的距離。卻不知為何,水漲到此,瘋狂上漲的勢頭稍減緩,想來另有通道,可供供水宣泄,直到礦道徹底被水淹沒之前,這裏還有片刻的喘息之機。

    但有蘇已經支撐不住了。

    那短劍是基邦親鑄的,上面的血槽比普通的要寬上一倍,短時間內,有蘇全身血已流盡,臉色慘白,氣力已竭。

    他抱着基邦的手慢慢鬆開,身體向後倒去,基邦一手扶住石筍,另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領子。

    有蘇頭臉都泡在水中,基邦拼命將他的頭抬出水面,有蘇昏昏沉沉,卻道:這這次看來你也想不出什麼別的比試

    基邦將他拉近,湊近他的耳朵,大聲道:你知道,是誰殺了你的父親嗎?

    有蘇一哆嗦,兩手忽然緊緊抓住了基邦的手。

    基邦將他拖到石筍旁邊,把他的兩手緊緊扣在石上,水越漲越高,眼看兩人只剩下唯一的一處空隙,可供呼吸,基邦將有蘇推的空隙中,自己仰首,只留鼻口在外,咕嚕咕嚕地道:有有蘇你記着射死你父親的箭是用青孚的仔鳥你父親帳幔上塗塗着青孚的這策問大人可謂算無

    他抓住石筍的手慢慢鬆開,失去了所有浮力,慢慢地向下,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水中。

    有蘇木然地漂浮着,水轟隆隆直往上衝,將他緊緊地壓在穹頂。泡沫泛起,很快便什麼也聽不見了

    奇怪得很,在即將失去一切感覺、一切意識的時刻,有蘇卻感到鎮定、寧靜。

    他感覺到自己在下沉、下沉,有一個力量卻在將他拉起,推湧着他,包圍着他,從四面八方擠壓着他他血已流乾,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可是那力量抓着他,讓他在痛苦地清醒着,越清醒,越憤怒,怒氣噴發,彷彿胸中響起的悶雷

    大水奔騰咆哮,吞沒了一切,地底下的喧囂,大水灌滿坑道,坑道的轟鳴慢慢低落,只剩下空洞的咕嚕咕嚕聲,一個個氣泡,彷彿在述説着許多不為人知的悲慘瞬間。

    恍惚中,聽見燃睛虎滾雷般的聲音:仔不離母,豈能不來?聲音飄飄浮浮,聽不分明

    蘇君慢慢從幃幕後面探出身來,帶着微笑,望着他,繼而慢慢地向左傾倒,軟軟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胸口,貫穿着一支自顫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父親

    父親

    父親!

    咕嚕咕嚕聲漸漸增大,漸漸擴散。

    地底下冰冷的水,忽然像煮開了鍋一般沸騰起來,水在封閉的地底膨脹、奔騰,卻無處宣泄,發現隱隱雷鳴。

    起初,站在蘇國大社洞外的人們,並沒有把地底深處傳來的一連串巨大雷鳴放在心上,以為那不地是悶在坑道中的建築倒塌聲。

    那時候,他們正恭敬地站在城宰策問大人的身後,望着無數泥土從山上傾瀉而下,須臾間掩蓋了山谷和礦道的出口。

    塵土飛揚,洞內有陰氣受到衝擊,尖嘯着噴出洞口,聲音越來越高,直到洞口被密閉,泥土表面還能看到許多氣噴出,良久不散。

    黎國大夫們手持火把,黯然而立,唯有火把獵獵作響。

    雖然很少有人知道真相,但他們都已接受主君薨逝的事實。站在背影堅定的策問大人身後,他們更容易接受另一個事實:黎國,已經在主君瘋狂的衝動中倖存下來。在事實上統領黎國數十年的策問大人,將會把黎國引向更穩固強大的道路。

    大行人新任將作少監韋素一站在離策問最近的位置,激動得全身發抖,躬身道:大人神策,人所未及!咼葛真備大人既然已不幸遇難,濟北方伯少府的位置,非大人莫屬!屬下在此恭賀大人,並祝願我國昌盛!

    策問不置可否地點頭,緩緩地道:為祖宗社稷,今日黎國犧牲甚大。我等當盡心竭力,昌大黎國,至於這個人榮辱生死主君已經以身作則,咱們做臣子的,還敢希圖什麼?

    韋素一道:是!請大人大人

    策問注視着翻湧的泥漿,忽然回過身來,道:現在有許多事情,必須馬上處理,否則便功虧一簣。我要親自出去安撫濟北軍,城內的事,就交給你處理。記住,大社是不祥之地,要清理乾淨。濟北軍很快就會入城,咼葛真備大人的遺體要處理好。時間很緊急,務求萬無一失。

    韋素一道:是!屬下遵命!

    兩名下士跪在地下,服侍策問登車。火把的微光中看不清他的臉色,只聽見他身上的佩玉叮噹作響,聲音凌亂。

    他一登上車,車子立刻前行,但行了不到兩丈,又停了下來。

    韋素一趕緊搶上去。策問卻沒有立刻説話,沉默一時,才道:如果如果情況有變,不管發生什麼事,你要立刻返回黎國,擁立太子登位。

    屬下明白

    你不明白。策問轉過頭來,望着他,嚴厲地道:人事已盡,不可能再起變化。若有,當是天為這。天若要昌大黎國,則我等都平安無恙。天若棄黎國,你也要負起責任,一定要違天逆命,保全黎國,明白嗎?

    屬下明白!

    你記住,策問不再看他,車子軋軋而行,天命不可懼,需要的乃是決心。

    韋素一立在地下,怔怔地想着這句話,保時車子消失不見,他都沒有注意到。

    一名下大夫舉着火把靠近他,道:大人,泥土已盡,坑道口完全掩埋了。請大人示下!

    韋素一收斂心神,回頭望去,蘇國大社後面的山谷,已經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經過精心策劃,只不過片刻時間,小半座山都傾倒在坑道和山谷中,就算濟北軍此刻入城,也絕對再找不到任何痕跡。

    咼葛真備和賈岸力的遺體已經搬入蘇國大殿,許多場面還需要修飾為造,韋素一道:放一把火,把大社燒燬,此乃有蘇所為,你們可要謹記。其他人都跟我到大殿去你、還有你,帶人重新搜查一遍城中,嚴防走漏任何一個蘇人。

    黎國眾大夫一齊答應,立刻便有數十支火把扔入蘇國大社中。

    大社中本已堆滿了乾燥的火柴,見火便着,火頭同時從多處冒了出來。

    韋素一料定大社在半個時辰內便將燒完,吩咐道:你們在此準備一些滅火的器具,呆會兒濟北軍入城時,要做出奮力滅火的樣子來,聽見了嗎?

    幾名下士跪在泥中,齊聲稱是。

    韋素一情知這裏的安排佈置乃是整個計劃的重中之重,不能留下任何破綻,因此上了車還猶豫了很久,想在這裏看着火滅,心裏又牽掛着蘇國大殿中的佈置

    轟然一聲,大社的屋頂滾落下大半邊,無數巨大的木材落入火中,火勢反而劇烈地向上升騰起來,向天空噴射出無數火星。

    離得近的黎人猝不及防,被火焰燎得鬚髮盡焦。在場的人都嚇了一大跳,忙將火中的同僚搶出。

    韋素一沒料到大襯如此之快就燒得崩塌,雖然傷了數人,但畢竟全數塌了,省去許多麻煩,不禁長出一口氣,轉身對車右道:咱們走吧。

    車右打馬便行,車子沿着破碎的道路向上,還沒走出十丈遠,突然身後一連串巨大的噴發聲,馬嚇得高高仰起前蹄,韋素一猝不及防,從車上重重地倒栽下來。

    他大駭之下伸手在地下一撐,不料着手又濕又軟,兩隻手同時陷入泥中,他撐不住,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啪的一聲,濺起一大片水花。

    周圍的人、馬同時驚叫起來。馬羣亂跳亂路踢,許多聲音倉皇大喊:怎麼了?

    大人小心!

    地面怎麼了?

    哪來的水?哪來的水?

    我陷進去了啊!

    燃燒中的大社發出巨大的轟響,大團大團的蒸氣騰起,火藥味頭迅速消亡,四周頓時暗淡下來。

    前後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大社周圍的地面已經變得泥濘不堪,泥地翻着漿,吐着泡子,像是夏日裏連下數日暴雨之後的田野,站在大社周圍的數十人陷入泥中,拼命掙扎着往外爬,但濕地擴散的速度遠超出人們的想象,轉眼間數百丈內已無可容人落腳的幹處。

    韋素一在地上打了個滾,全身已從頭到腳糊滿了爛泥。他拼命掙起,腳下的泥地卻越踩越軟,兩隻腳都深深地陷了進去。終於,泥地徹底破裂,冰冷的地下水劇烈地翻湧出來,泥水幾乎立刻便淹過了大腿。韋素一被冷水所激,連着好幾次撲在泥水時,根本無法再泥地中站穩。幸虧他離着自己的車駕不遠,兩匹馬已經陷入泥中,車子整個傾覆過來,他拼命一把抓住車轅。此刻泥水已湧到胸前,車子動了幾下,浮了起來。

    車右袁賓也同時落入水中,和韋素一隔車相望,緊緊地抓住車的另一頭,泥水瘋狂地上湧,轉眼間兩人都沒至頸部。那水冰冷刺骨,兩人全身凍得僵硬,相隔這麼近,卻連叫一聲都叫不出來,只能張大了嘴拼命呼吸。變故如此之快,兩人的腦中都一片空白,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巨大的轟鳴聲漸響漸強,聲音有點像牛鳴,或者其他什麼可怕的動物在咆哮。

    泥水隨着那咆哮聲劇烈上漲,從大社的方向迅速向城中蔓延,泥浪推動車駕,韋素一和袁賓兩人咬着牙使勁伸直身體,可是轉眼間腳已經踩不到底。

    兩人同時慌亂地掙扎起來,車子承受不住兩人的重量,頓時沒入水中。

    韋素一頭臉浸入水中,他不會游泳,便知已無倖免可能,身心一片冰涼,不料抱着的車子忽然猛烈向上浮起,耳邊嘩的一聲,頭已冒出水面。

    韋素一心中狂跳,勉強睜開眼睛,只見車的另一頭,袁賓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力竭被水捲走了,還是主動將車讓給了自己韋素一根本來不及思考,耳鼻口眼都被泥糊得滿滿的,只感到車子在泥水的漩渦中團團打轉,時沉時浮

    他抓住車轅的手指幾科陷入木中,只要感到頭頂冒出水面,便本能地張大了口拼命呼吸,想要在沒頂之前多吸幾口氣,又冷又腥的泥水灌進來,嗆得他劇烈咳嗽

    忽然頸子一緊,領口被什麼東西用力提起,他使勁睜眼一看,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和車子一起被翻湧的泥漿推到小山頭邊,山頭上一株倒伏的樹權勾住了自己的領子。

    泥水瘋狂地向城中湧去,韋素一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旋,領口從樹權上脱出。他嚇得魂飛魄散,拼死向上一掙,右手死死抓住了樹權尖,左手抓着的車子卻被沖走,兩邊一扯,將他懸在中間。

    車子在泥水中沉沉浮浮,樹權也欲斷還連,泥水瘋狂哆嗦,小山頭轉眼間便可能淹沒在水中。

    韋素一的身體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變形,忍不住大聲慘叫,在這死生一線之際,策問臨走時留下的話異常響亮地在心裏迴響。

    天命不足懼,需要的乃是決心。

    兩臂傳來的劇疼已被另一種強烈的感覺取代兩隻手同時在滑開,已經無法再抓緊兩頭。

    韋素一閉上眼,稍一遲疑,大叫一聲,放開左手,全身往右一撲,抓緊樹權,車子失去拖拽,在泥水中迅速地打着滾被衝遠了。

    韋素一絕望着車了消失的遠方,泥浪不停推着他,在山石上重重撞擊。

    耳朵時灌滿了泥水,嗡嗡作響,其他什麼都聽不見了。泥水滲入眼中,也已感覺不到疼痛。韋素一用力睜大眼睛,望着彷彿大地翻覆般傾瀉的泥水。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這個位置,除了洪水,只看得見前方一處隱約的山頭,那是他負責挖了十天、用來掩埋蘇國大社和坑道的小山,山下面就是大社,現在已經完全淹沒在不知哪裏來的滔天洪水之中,這時候他才明白過來,原來剛才大社突然坍塌,不是因為火燒斷主樑,而是地面翻漿所致。

    誰能料得到,不過是挖開如此小的一座山體,竟會引來如此大的洪水。

    哪裏來的水呢?水,又冷又冰,充滿了從未聞過的腥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噴發,吞沒一切,從低地向城上爬行這不是水這不是水

    韋素一仰首望天。

    這是天意。

    此時此刻,城外,濟北軍陣地

    一騎車駕飛奔上山岡,車上的人隔着老遠就大喊大叫:大人!黎侯出來了!城上掛起白旗,不知何意!

    公孫嬰飛身跳上車賀,打馬便走,數十名濟北大夫緊緊跟上,穿越陣線,直奔蘇城城下。

    遠遠地便看見城上立起的白底黑邊大旗,公孫嬰心中狂跳。按禮,只有諸侯暴薨於外,才會豎起這樣的旗幟。

    幕色深沉。到得蘇城城下,隔着深深的護城河,公孫嬰大聲喊道:城上何人?我家主公濟北方伯少府咼葛真備大人何在?

    城上有人失聲痛哭,叫道:何人在城下?我乃黎國城宰策問是也!少府少府大人

    公孫嬰心都快跳出來了,叫道:我乃是濟北軍前軍都尉公孫嬰是也!少府大人在哪裏?

    策問痛不欲生,哭道:公孫大人策問策問該死!剛才城中突起變故,少府大人少府大人已經被有蘇那逆賊刺殺我家主君也身負重傷,墜落懸崖,生死不明!

    公孫嬰腦中嗡的一聲,頓時啥都聽不見了,下意識地勒住馬繮,車駕連連後退。

    策問道:策問罪大實該萬死!恨不能替少府大人、我家主君去死,愧為人臣!那有蘇中魔已深,暴起之下,眾人手足無措,城中已被他殺死百餘人,無人可制公孫大人,我等再三請求公孫大人帶兵入城,為何一直沒有動靜?可憐少府大人

    公孫嬰張大了口,半天説不出話來,旁邊大夫拉住他的馬,才不至於亂走。

    聽見策問如此説,他道:這我我快,快開城門!快開城門!

    策問掉頭對身後大喊:你們這些混賬東西!為何一直緊閉城門!少府大人和主君遇刺,你們難辭其咎!快,打開城門!

    關閉已久的城門,終於兩次緩緩開啓,兩扇銅門行後咚地撞在城牆上。

    伴隨着這兩聲的,是另一聲低沉的咚,聲音很小,卻很沉悶,不知是從什麼地方傳來的。

    公孫嬰悲痛不已,強忍住心神不亂,駕車向城門處飛馳,一面傳下命令:大隊不變,繼續守住城門!我帶三百人進城,一刻鐘時間若沒出來,你們立刻攻城,將城中無論男女老幼盡行誅滅,為少府大人報仇!

    數十名大夫齊聲稱是,轉身奔向各自的陣地。

    公孫嬰奔到城門口,再次洞開的城門,此刻卻像張冰冷的大口,他不敢輕人,在門口焦急等待待衞隊集中。

    便在此時,再次響起一聲沉悶的咚,伴隨着聲音的,還有地面微微的抖動。公孫嬰在車上,還感覺不到,他的兩匹馬都驚慌地打起響鼻。

    咚咚咚

    河水在無數火把的映照之下,隨着響聲震動起來。不一進,整條河的河水都在沸騰跳動,地面的震動已經大到立足不穩的地步,城內城外,無數人驚叫起來。

    公孫嬰心知將要發生大變故,但他的職責是護衞咼葛真備,此刻管不了這麼多,跳下車來,徒步便往護城河上的橋上跑,剛跑到這邊橋頭,那邊已有許多黎國軍人驚慌地跑過橋來。

    公孫嬰張開雙臂,大聲喝道:站住,站住,站住!我乃是

    咚!

    大地猛地一震,公孫嬰和一大羣黎軍一些齊滾倒在地,護城河水翻湧激盪,竟然從深深的河道中潑出,將這一干人等澆得透濕。

    公孫嬰大喊大叫,將壓在他身上的人推開,剛剛勉強爬起,又一聲巨大的震動,大地橫着扯動,將他摔倒在地。

    就在他眼前,數尺之外,護城河橋面中央高高隆起,跟着嘩啦啦一連串響過,斷裂成無數破木板,墜入黑水狂跳的河中。

    公孫嬰跳起來對着城中大叫:少府大人!少府大人!

    護城河那一邊,無數黎軍驚慌失措,在城門口擠成一團,城中似有更多的人擁出,後面的人不知前面路已斷,拼命向前擠,黎軍像熟透了的果子般接二連三地滾入沸騰的河中。

    咚咚!

    大地往返跳動,瑟瑟發抖,護城河的河堤如爛泥般塌入河中,公孫嬰幾乎跟着一起落下,幸得後面數名下士拼命拉扯,將他遠遠帶離河岸。

    不知從哪裏來的風,瘋狂地從四面八方吹向蘇城的方向,雲層被風捲動,亦迅速地向蘇城上空聚集,天色立刻暗淡下來。

    一道黑色的水柱從河中緩緩升起,扭曲着向上伸展,它的頂端一直向上升到數丈高,才掉過頭,向下猛撲時河中。

    站在離河十餘丈遠的公孫嬰等人都被淋了一頭一臉的水。水浸入懷中,出奇的寒冷,渾不似人間所有。

    那水柱第二次升起時,離蘇城的城門已不到十丈遠的距離,遠遠地傳來黎軍嚇破膽的哭號,水柱猛地向前一躥,正面擊打在城門上等到水跡消散,數十名站在門口的黎國軍人已不知去向。

    城內外的軍人都大譁起來。忽然間,那水柱從靠近原野的河岸邊升起,數十名靠近河岸的濟北軍躲避不及,水流橫掃之下,二三十人滾入了河中。

    公孫嬰顧不上危險,跳起來便向河岸邊衝去,高聲大喊:躲開!都躲開!弓箭手準備!第

    弓箭手列陣在一里之外,這時候無論如何也趕不及,跟在公孫嬰身後的眾大夫紛紛挽弓搭箭。

    公孫嬰衝到河邊,河水已經渾濁到如沸湯一般。不知名的力量在水下翻卷着,將水不斷地驅趕到一起。聚集成團,須臾間,那水柱便再次從河中升起。

    放箭!放箭!

    幾支箭凌亂地穿過水柱,那水柱劇烈旋轉,猛地轉向公孫嬰。水柱挺立不動,看見一浪一浪的黑色水流在水柱中上下翻滾。

    公孫嬰拔劍而立,大聲喝道:你是何方的妖魔?承平之世,膽敢為禍人間?我乃濟北軍公孫嬰是也,你若要為禍,請先試試我手中的

    水柱從他頭頂砸下,劈頭蓋臉地澆下無數的黑水,公孫嬰如入冰窟,黑水嘩嘩地從他腳邊流走,重新流回到奔騰跳躍的河中,卻沒有將他捲走。

    公孫嬰站在不斷崩塌的岸邊,大聲咒罵,但大浪不再撲向他腳下,而是更加瘋狂地撲打着蘇城城牆,地面的狂震已將那座城池震得四分五裂,大浪撲上去,帶倒一片片的城牆,城上無數人慘號着消失在浪頭中。

    奇怪,這是哪裏來的如此多水?霖河雖在近旁,但離城牆還有距離,怎麼能掀起如此之高的巨浪?

    但浪頭還在撲打,還在跳躍,還在沸騰。

    天上四合的濃雲,此刻被什麼東西照亮,更加清晰地將那座黑色殘破的城牆勾勒在灰中泛白的天幕上。

    城頭持續降低,已經聽不見有人的聲音,只有可怕的水聲,嘩啦、嘩啦,聲如裂帛,震得人身心狂跳,小能自己。

    水撲上高牆時,蘇國已經沉沒。

    那道城牆前後左右都已塌入黑水中,裹挾着無數黎人消失不見,只剩下這孤零零的一堵,像座殘破的闋樓。

    闋樓上的人已經看不清何處是城,何處是岸,他們什麼也看不清,霧氣和煙塵將他們緊緊包裹,只能看見樓下似乎無邊無際的水。

    黑水在樓下劇烈翻滾、旋轉、噴射着刺鼻腥味,發出陣陣咆哮。那聲間像牛又像虎,深沉沙啞,可怕得難以名狀。

    黑水每發出一聲咆哮,城牆上就塌下無數碎片,和幾聲即刻消失的哀號。

    樓在縮小、下降,水卻持續地上升,當整個水面無法再上升時,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浪集合成一股粗大的水柱,繼續沿着牆向上攀登,一次比一次撲得更高,直達城牆內的女牆。

    周圍的人都匍匐在地,絕望地等着地一刻到來,黎國城宰策問卻站在女牆邊上,當水撲上來時,他便拔劍相擊,怒叱黑水。

    黑水不知疲倦地撲上來,又落下,撲上來,又落下

    終於,黑水不再撲起

    在樓下,黑水像煮開了鍋一般,劇烈翻騰,冒出大量的白沫。那發出咆哮的力量,深深地潛入水底,在一片漆黑中,仍能看見水底一道模模糊糊的光景在飛速閃現。

    策問知道,它在積聚力量。

    他趴在牆上,冷笑着望着白沫,將劍投入水中,高聲咒罵。

    白沫瘋狂地翻滾,終於,撥開波浪,一道前所末有的水柱從水面上立起,勢不可當地向他直撲過來。

    策問轉頭問道:韋素一逃出去了嗎?

    回答他的是最後一聲悶雷般的巨響。

    已經不知道哪裏是河岸了。大地持續地向下塌陷,公孫嬰連連後退,卻又不甘心離開,一步一回頭地望着。

    那座黑雲之下的城池每時每刻都在下降,黑色的水狂嘯着湧進城中,傳來不絕於耳的崩裂倒塌之聲,水在街道上來回激盪,空氣排出建築發出巨大的爆裂聲。

    很快,衝突翻湧的黑水便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之上,風颳起水霧,漩渦發出雷鳴般的吞嚥聲,水裹挾着一切,打着旋衝入漩渦中。

    站在遠處,聽得見蘇城沉入水中的悲鳴,這最後的悲鳴沒有持續多久,便見那水上忽然冒出大量的氣泡,將水噴射到數丈高處,等到不柱落下,濺落在一片來回波盪的黑色水面上。

    公孫嬰獨自一人,在岸邊等下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裏,眼前的一切,早已不復原來的模樣。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可怕的水面。

    夜已深,沒有月光,水面無光自亮,波光粼粼,不知道去到多遠、多廣。

    八月二十日。成周,明堂宮

    就是這樣嗎?

    夏宮署少監王孫宏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叩了個頭,道:是!相關事宜,濟北方拍、中大夫公孫嬰、黎國大行人韋素一奏摺在此,請殿下過目。説着,他將放在身側的嵌金楠木盤推到身前。

    內侍官少府寺人僕熒躍然跪前一步,將奏摺竹簡捧出,捧到姬瞞的面前。

    環坐的執政大臣毛公竇、宋公侈、兕公酉、晉侯松、衞侯綬一起深深伏下身子。

    姬瞞看也不看一眼,歪靠在手椅上,仰頭閉目沉思,僕熒放睛竹簡,繼續為他捶背。

    毛公竇等了片刻,道:殿下,濟北方伯奏摺中稱:旬日之間,他治下的兩國相互攻伐,國君或死或沉,蘇國已繼嗣者,因此國滅封絕,再加上濟北方伯少府也以身殉難,史民死者數以千計,這是數十年未見之大案,濟北方伯歸咎於已,已經另遺使臣,歸還方伯印、信,他已自鎖於國中,等待袁廷發落。臣等公議以為,應當責其縱惡之罪,削去封號,以觀後效。

    他奏完之後,莊重地伏地行禮,旁邊公卿大臣們都沉痛嘆息。

    濟北方伯因為下轄諸侯國的罪過而自請歸就封國,奪職罷爵,其實是無奈之舉。他們幾乎每個人都擁有方伯的身份,正所謂同病相憐,誰也難保屬下的那些個諸侯國不鬧出這樣那樣的事端,如果鬧起來都要方伯負責,那可真是賠光了老本也不夠。

    姬瞞十分疲憊地揉揉額頭,道:罷了,卿士寮處置太重。這件事他責任不大,也就是失察的罪過。你回信給他,讓他出來辦事,以功抵罪,不要畏手畏腳,從此以後,方伯的責任,在於制止私自攻伐,不需要再為此等事情負責。

    毛公竇等不敢喜形於色,一起伏地道:臣等遵旨!

    姬瞞伸手想取那份奏摺,卻又停住宅區了,緩緩地道:濟北方面對此事的陳述,與黎國方面直奏的內容大有出入,卿士寮對此可有什麼看法?

    毛公竇看看周圍,見大家又都把頭縮了回去,讓他自己一個人跪在前面,不禁暗咽口口水,道:臣等仔細批閲黎國、濟北兩方的奏摺似乎濟北方伯的奏摺可信。咼葛真備在入城前已經大致弄清,乃是黎國設計陷害蘇君父子,反以國變為名,襲破蘇城,戰爭責任全在黎國。但是公孫嬰卻始終未能入城,也未見到咼葛真備,所以濟北方面的話,只能是猜測。黎國方面,黎君、城宰、將作少監等統統殞於城中,只有韋素一一人逃得性命,他的奏摺,雖然臣等以為不可信,但卻沒有破綻,高精尖無從證實。臣等請殿下聖斷。

    姬瞞哼了一聲,道:這還有什麼需要聖斷武斷的?有蘇若真弒其君父,黎國應該加五刑,交方伯處置,怎麼可能連夜送回,還縱其當場弒兄?黎國想找個方法,掩蓋殺人奪國的陰謀,卻也太小看天下的耳目了。

    眾大臣一齊口稱英明。

    可是咼葛真備還是上了當。姬瞞被僕熒拍得不癢不痛,索性輕輕推開他,坐直了身子,道:要是孤沒有弄錯,他應該一入城就落到了黎國人手裏。黎國人要栽髒到有蘇關上,陷其於萬劫不復的死地,咼葛真備就是最好的目標這人實在糊塗,黎國人冒着滅國的危險做這件事,豈會心慈手軟?

    毛公竇嘆息道:殿下實在聖明。公孫嬰也曾提到,咼葛真備入城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他曾經三次想要攻入城中,卻又沒有名義

    姬瞞沉吟道:看來,對各諸侯國的治理手腕,朝廷還是太軟了點,此事要交卿士寮認真議論,從今而後,諸侯有事,方伯討之,方伯不能,孤自討之!咳咳不可稍有放縱,明白嗎?

    在場的執政大臣都是統領一方的方伯,姬瞞的話中充滿訓誡之意,眾人忙又一齊伏低,口稱知罪。

    姬瞞懶得聽他們講套話,皺眉道:可是孤怎麼也不明白,城池到底是被何物所破,竟至於頃刻之間,化為湖泊?

    毛公竇忙道:此事的確難以置信,但在場濟北軍士以及僥倖逃出生天的黎國軍士都親眼所見,公孫嬰據實奏報,應該是沒有誇大其辭黎國城宰策問孤守城頭時,黑水沸騰,自水面升高四丈吞沒策問,這都是有目共睹之事,雖然實在難以置信但

    姬瞞掃他一眼,冷冷地道:但?

    毛公竇叩首道:臣等以為,策問等死於非常之事,必必有傾國之冤。蘇國之亡,黎國難辭其咎,否則天豈會容許如此妖異之事?臣等請殿下下雷霆之怒,嚴懲黎國,以儆效尤。

    姬瞞低頭沉吟,手指輪流敲着靠幾,過了半晌才道:黎國之罪,未曾對白於天下,就連城外的公孫嬰等人,也抓不到破綻,如果僅憑猜測,就對侯國施以重罪,恐怕諸侯不服。

    他忽然嘿嘿一笑,道:説起來,黎國還真是有可誅之心,而無可誅這行了!這還真真奇怪!若黎軍今日在此,孤人還真收拾不了他!你們看看這個人機關算盡,到頭來毀於一場大水,若説不是天意,又有誰能信呢?

    毛公竇賠笑道:殿下所言極是,臣等也為此嘆息良久。此事發生以來,蘇、黎鄉野鼎沸,傳説野聞不斷。據蘇國鄉間傳説,那蘇國的先君乃是霖水中的妖龍所化,歷代相傳,皆是少子孔武無敵,卻都不可長壽。有蘇年紀幼小,就如此勇武,乃是繼承先祖之力,所以國滅家亡之際,便化身為龍,與仇敵共赴湖沼

    他看了看姬瞞的臉色,忙收起後面的話,道:此、此乃鄉野村夫的閒話,十分不妥,微臣等這就責成濟北方伯,讓他嚴厲追查此類妖言。

    姬瞞臉色凝重,沉吟不語,過了半晌,忽然臉色轉晴,喃喃道:有蘇化龍有蘇化龍?哼哼,有趣,有趣。朝廷正在管束各國,不得私相討伐,現在一夜之間滅了兩國,牽涉這麼多人命,朝廷不能不處罰,要卻連處罰的對象都找不到既然如此,倒不妨令天下皆知,有蘇化龍,乃人作惡,天罰之,或者也就堵了悠悠之口?

    毛公竇疑惑地望着姬瞞,道:殿下,這

    姬瞞笑笑,揮揮手道:下去吧。去給濟北方伯傳旨,讓他復職即可。至於鄉野傳説,朝廷不管,且由它去吧。

    公卿大臣們為此事連夜商議,怕的就是姬瞞大發雷霆,大肆處罰濟北諸侯大臣,誰也沒料到竟如此輕鬆過關,不由得同時伏身在地,口中稱頌,洋洋不絕於耳。

    姬瞞臉上帶着疲倦的微笑,勉強坐在殿中受人朝賀,眼光卻越過眾人,遠遠超出明堂宮矮小的宮牆,望着天邊漸漸積起的雨雲。

    第四屆今古傳奇武俠文學獎參評作品(責任編輯:何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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