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周洛借腳下虎羣奔竄間,在那背上一點之力,向桑氏姊妹撲去,跟看相距已近,不料那虎羣陡然倒竄,周洛腳下那虎也陡地一剪一伏,他腳尖登時點空,要知憑他的武功,若説一兩個猛虎,倒也不放在他心上,但像這麼多,他豈能不懼,適才不過想施展輕身功夫,只要與桑氏姊妹會合,即可不妨,且明知那黃衣少女不會讓自己喪命虎口,必要將虎羣撤離,那知竟一腳踩空,他心裏一慌,提氣不住,便往下落!那虎羣本是潮湧而來,周洛腳才着地,那遠看得見虎羣,所見盡是血盆大口,向他撲來。相距僅有數尺,而且左右和身後,也盡是猛虎,咆哮之聲震耳欲聾,這時他便有通天的本領,眼看也要難逃虎口,幸是臨危不亂,就適才下落之勢,跺腳騰身!他尚未拔高一丈,虎羣早巳撲到腳下,咆哮之聲,更令人膽落,數十隻猛虎齊張血盆大口,像在等他下落!周洛輕功已然大增,但現下驚懼過甚,他雖再又提氣上拔,但僅得數尺高下,顯然是驚惶過度,早有幾隻猛虎咆哮上竄,若非他適才拔高數尺,怕早落虎肚了!就在這危機一發的瞬間,陡然傳來一聲尖嘯,而且相距甚近,心知是黃衣少女已然趕到,但周洛身已在往下落了,腳下之虎不但不退,似乎更見萬頭攢動。周洛兩眼一閉,心道:“完了!”哪知他忽覺腳下借了力,似乎被甚麼向上一託,他也借勢猛蹬,斜刺裏一躍數丈。他身尚在空中,陡地寒氣砭膚,—片冰魄寒光巳自上罩下,同時衣領一緊,把他提升了數尺,腳下跟着被人一託一送,身邊有人歡呼道:“果然是你。”周洛聽出是桑虹的聲音,心中叫了一聲慚愧,自己本是為了救桑氏姊妹,不料反被人家救了。他這時忙不迭借那一送之勢飛縱,哪能開口説話,這一縱竟有四五丈遠,只見腳下的虎羣萬頭攢動,兀自咆哮不巳,竟無落腳之地!忽見腳下有白森森的寒光一閃而過,同一剎那間,左腳上又被人一託一送,自然往前又飛縱了出去。這樣幾託幾送,其快如飛,瞬巳到了東面崖下。周洛腳才着地,早見面前站着桑虹向他一招手,説:“快隨我來!”隨巳向崖壁飛騰而上。周洛好生躊躇,他不過感桑虹贈他蓮實之德,故爾冒險相救,現今這桑氏姊妹巳然脱險,他還跟去怎的?心裏才在轉念,忽聽身後一人冷冷地喝道:“走!”他微一側身,瞬然間寒光刺目,寒氣砭膚,桑青巳然欺近,正伸手向他脈門扣來!周洛閃電般想道:“我好心前來救你們出險,雖説反而被你們所救,但若不是我冒險進入虎羣,那黃衣少女怎會將虎羣撤離,現下你倒這般盛氣凌人!”他心中有氣,左手早立掌反截,小拇指一曲一彈,向桑青曲池穴點去。這是括蒼派另一威震武林的功夫,將點穴掩藏在三十六擒拿手中,全靠五指伸縮點拂,出對方不意。桑青幾番對周洛都是手到擒來,只道他武功平庸,不料他有這樣精妙招術,微微一驚,忙撒手一閃,便見冰魄流轉,寒光森森!周洛也忙不迭斜剌裏橫跨兩步,原來他與桑氏姊妹這幾次對面,對兩人的身法已有些明白,陡覓寒光流轉,就知她要向右後繞身欺來,他這麼橫跨兩步,果然在眨眼間,兩人成了一南一北,相距五尺!就在這剎那間,只聽得—聲嬌叱道:“你們想逃,那是作夢,滾下去!”聽聲音就知是黃衣少女趕到,將桑虹截住了。周洛對桑虹不但有好感,而且感激,他曾眼見黃衣少女跨驢過江,看來她雖不過十六七歲的少女,但功力驚人,不由替桑虹擔起心來,只是現下桑青絕不會放過自己,要想脱身亦是萬難。只聽桑虹冷冷地説道:“哼!你以為我們怕你了麼,用畜牲困人,算不了本事。”瞬然間,冰魄寒光大熾,顯然兩個少女已動上了手。桑青一聽她妹妹被截住了,自是心急,喝道:“當真你不聽話?”她話出口,人也出手,身形晃動,寒光如潮,人也被寒光隱沒!周洛兩眼瞬也不瞬,這時他立身之處,是在崖腳,但離地面也有兩丈高下,可不比得平地,桑青身法雖是奇幻,周洛已明白是借那披肩寶光之助,又知桑青必不會害他性命,不會施放冰蠶,膽量大增,凝神注視,見她身形雖被寒濤掩沒,但浮空流轉之處,有數丈方圓一團,特別耀眼,就知是桑青身形所在。説時遲,那寒濤繞身流轉了一匝,巳然欺近,周洛早巳兩臂貫勁,覷定那特別耀眼之處霍地吐氣開聲,呼地一掌劈出,同時腳下一點崖壁,騰身上竄兩丈!要知周洛雖然不能施展神拳,但他功力巳到火候,這掌劈出,威力也是極大,且他惱恨桑青太以冷酷,又是蓄勢而發,桑青奇幻的身法被他明白了究竟,其實已失奇幻,這一掌那還不劈個正着!只聽桑青咦了一聲,寒光驟斂,巳落下一丈,但顯然她雖不防周洛能看準她的身形,但這一掌仍被她化解了,並未傷她分毫。兩人一上一下,現下巳相距了三四丈遠,周洛心道:“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就在她寒光驟斂的當兒,猛可裏一登崖壁,斜刺裏飛縱出去,皆因上面桑虹與那黃衣少女巳然交上了手,崖下虎羣咆哮如雷,唯有繞崖而走。哪知他輕功雖然巳大增,自難與桑青相比,又因身在崖上,不敢飛縱太遠,他腳尖方點到石上,陡見寒濤巳自頭頂湧到!周洛心頭一涼,就這一點之勢,立即倒縱回去。但他快,桑青更快,寒氣砭膚,已然欺近,當真身法快得出奇。周洛雖巳能拿捏準寒濤中桑青身形所在,但要在凝神之時才行,這般奔選追逐之頃,自是不能,她身形既然看不準,出手也自看不見,心中一急,霍地兩掌一翻,迴旋急掃。他急中出手,兩掌上皆出了十成真力,果然將桑青迫退。周洛忙不迭兩腳一登,倒縱出去!哪知他並來看清身後情形。立腳之處,本是突出的一塊崖石,待他已然倒縱出去,身在空中,方始看清。他本可踡腿下落,但見腳下虎羣萬頭攢動,當真是虎視眈眈。他心裏一慌,更提不住氣了,本可再縱出丈餘遠去的,反而直往下落去。驀聽山谷雷鳴,是虎羣見他下落,本是悶聲低嘯的,登時咆哮起來。恍眼間,遠見有十數只猛虎向上躍竄。他在崖上僅有兩丈多高,雖在身形縱出之頃,亦不過三丈高下,眼看他即要落入虎口!桑青身法河等快捷,在他倒縱出來之時,冰魄暴閃,早巳趕到,雪山武學的是了得,一見用洛下落,她身形往下一沉,纖掌一溯,向他腳下託去。若然周洛微一借勢,必能縱身斜掠。哪知這剎那間,周洛身下的虎羣霍地一分,塵土彌空,一股奇大回旋的勁道,直將桑青蕩了開去,周洛下落之勢更快,像被下面一股奇大的勁力吸住,往下拉一般。桑青一聲驚呼,在空中一旋身,背脊已貼在崖上。再看周洛時,哪還有人影。只見下面虎羣咆哮震天,似浪如潮,但塵土太大了,相隔三兩丈,亦看不真切。桑氏姊妹自偷聽得多九公的談話,要取《上天梯》,只在這周洛身上,那還偏巧周洛逃出桃花塢,落在她們手中,正是萬千之喜,後來變生意外,桑氏姊妹怎會甘休?躡蹤尋來,雖明知奼女金燕不好惹,但仍冒險潛入,卻早被那黃衣少女發覺,將兩人誘入石堡,並驅虎羣將桑氏姊妹困住。現今無巧不巧地周洛又自動前來,不料仍又得而復失,他跌落虎羣,那還不碎屍虎口,桑青這時之失望,可想而知了。她分明聽得頭頂嬌叱連聲,是她妹子桑虹與那黃衣少女正作殊死之鬥,也忘了前去相助。別説桑青認定周洛跌下必遭虎吻,便是周洛也自知必死。他被那奇大的力道吸住向下疾落,便是下面沒有虎羣,亦會骨斷筋折。那知就在虎羣一分的瞬間,忽覺身子被人托住,跟着耳畔風生,似被人抱着飛馳,不到半盞茶工夫,虎羣咆哮之聲已在身後了。他知被人救了,但塵沙太大,兩眼難睜。又飛馳了若有—盞茶的工夫,雖不知東西南北,但卻能覺出忽高忽低,似乎抱着他的這人在翻山越嶺。這人忽然停步,説道:“睜眼啦!”周洛兩眼看了實地,忙站定身軀,睜眼一看,説:“咦!原來是你!”他身前站着那瘦小乾癟的怪老人,只見他雙眸炯炯,全不像先前所見的那麼呆滯,忽然他內功甚是精湛。周洛道:“老伯伯,原來是你救了我。”怪老人凝視他好半晌,顯然搖了搖頭,周洛也巳將立身之處看得明白,竟是一個山峯之巔,一樹如華蓋,覆在兩人頭頂。老人道:“別擔心,這峯頂人跡罕至,輕功稍差的,也上不來。”周洛早知他是個深藏不露的奇人,忙躬身道:“是。”怪老人説:“我先問你,今晚可令我糊塗了,怎麼你像要救那桑氏姊妹,卻又躲避她兩人?”周洛一聲浩嘆,道:“老伯伯,你有所不知,桑氏姊妹雖是為我而來,但卻對我並無惡意,尤其那桑虹姑娘對晚輩甚好,我怎能眼看她們落入虎口?但我卻也不願助人貪得無厭。”怪老人眼睛一亮,道:“你是説那《上天梯》?”周洛點了點頭,道:“是……”他本想説出今晚的感想來,但驀然想起這怪老人是奼女金燕之人,他們亦是想獲得這部武林寶典,使忙住口。怪老人象明白了他的心意,説:“好,難得,難得。”他目光忽地柔和起來,流露出無比慈愛,又説:“你知我是誰麼?”那奼女金燕對他呼來叱去,黃衣少女又稱他老伯伯,表面看來像個畸零的老人,而後他傳音入密的功夫看來,氣功已是登峯造極,周洛不但不知他是誰,而且連他的身份也猜不出。忙道:“晚輩孤陋寡聞,不識前輩高人。”怪老人忽然嘆了口氣,道:“連我親生的女兒尚且不認得我,何況是你,那奼女金燕便是我的妻。”周洛聽得又驚又奇,那奼女金燕雖不知有多大年歲,但貌美嬌好如少女,怎會婚配這麼個畸零老人?且今晚他傳音之時,又稱金燕是女魔。周洛大惑不解,只驚奇地望着老人。哪知怪老人此言才罷,已是怒不可遏,雙眸中又見精光,暴射,忽地恨聲説道:“這女魔心如蛇蠍,不但將我毒縮成這般畸形,若非我裝啞,這條老命也早沒了。”周洛雖知他所説不假,但不明白這老人身世之前,仍難免驚奇。那怪老人忽地抓住他的胳臂,道:“乘那女魔現下精疲力竭,天明之前不能復原,快隨我來。”聲未落,巳騰身面起,飛身上了大樹。周洛只覺被他抓住胳臂,便一點力也使不上,心知怪老人對他並無惡意,是以也不掙扎。上樹一看,那亭亭如華蓋的樹帽子上,枝伢虯結,在頂端又形成了個小小的華蓋,恰好廕庇兩人。周洛向四下裏一看,立知老人帶他上樹之意。原來這樹是在峯頂,這一騰身上了樹,更能看出老遠,只要有人上峯,絕逃不出兩人的眼睛。最妙的是人在樹上,下面有濃密的枝葉遮住,即使有人上峯,也發覺不到二人。那怪老人放開手,道:“當真是天賜機緣,奼女金燕會將你帶來此間,老夫一見你,即知你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宛若渾金璞玉,一者怕你不知金燕面貌嬌好,其實心如蛇蠍,誤當她是好人,誤你終身,像老夫一般,數十年來生不如死,二者我有相求,了卻我多年心願。”周洛忙道:“老前輩言重,但有吩咐,晚輩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老人道:“現下時刻無多,且讓我先將老夫身世簡單相告。”説着,陡然目光如炬,向四處一掃,顧然他怕有人潛上峯頂,説道:“我今晚一見到你,即想起當年的我,唉,四五十年前,我和你一般,也是個英挺的少年,一日忽與這奼女金燕相遇,那時她比現在更見年青,更是貌美如花,只是武功遠不及我,我一見她,自是一見鍾情,她也不拒,便在這天目山中,居住下來,只道是不世良緣,哪知……”老人狠狠地嘆了氣,説出當年經過:原來奼女金燕與他結合之後,他因對金燕愛極,在這山腹之中,替她佈置了那豪華的居室,天下雖大,在他心中,卻只有一個奼女,只想在這隱密之所,長伴麗人。哪知還不到一月,他卻漸漸瘦弱下來,那時他尚不覺,奼女金燕對他體貼入微,情愛綿綿,每日更纏着他傳授武功。老人忽道:“你知我是甚麼人?”周洛説道:“正要請教前輩名號。”老人長長一聲嘆,道:“我知你是括蒼派的門人,也算得是名門正派,你可聽你師長説過,在數十年前,有個黃梁道人麼?”周洛驚道:“老前輩是……”老人點點頭,道:“我便是黃粱道人的八寶弟子,也只得我一個傳人。”周洛曾聽他師傅説過,當年江湖中出現了個黃梁道人,蓬頭垢面,一領破道袍,百孔千疤,這黃梁道人不論大道之上,熙來攘往的街頭,隨地睡卧,而且一睡有時幾天幾夜。有人走近他身邊,就像撞到一堵無形的牆壁一般,額上必會添個老大的疙瘩。這一來自會驚世駭俗,到處哄傳,人皆以黃梁道人稱之,而他每次現身睡卧,不見死人,不會腥轉,皆因他每次現身之後,立即哄傳開去,遠近之人都來圍觀,那愚夫愚婦,當他是神仙,燒香禮拜不在話下,直到圍觀的人羣中,突然有人倒地斃命,他才伸個懶腰,起身飄然而去。那死去的人,莫不是萬惡之人,死有餘辜,大夥兒更當他是菩薩下凡收惡人,令他當眾現報。這也罷了,那時在同—個時期,不少賊魁盜首,每當行兇之際,竟也忽然暴斃。那些遇害的人,這時也發現黃梁道人睡在旁邊,像算準那盜賊要在此行兇,事先等在此地一般,但不待那遇害人拜謝,他巳飄然而去。那黃梁道人神奇的事蹟,不勝枚舉,但武林中人卻知他這是深奧的武功,可惜他在江湖中出現前後不過一年,不知何處來,亦不知何處去了,從此即不再有人見過他。周洛聽他師傅説時,曾嚮往了好些日,不料這老人竟是黃梁道人的弟子。他忽然心中—動,道:“老前輩,今晚那奼女金燕所練,莫非即是尊師的黃粱功麼?”老人恨恨地嘆了口氣,道:“原來這奼女金燕並非為了情愛而與我結合,不過知我來歷,目的在盜技。當她得知要練這黃梁功,非氣功造極登峯不可,而要達到這一境界,至少得有數十年的修為,她大失所望,但我師門的武功,除了黃梁功詭奇至絕之外,尚有離門劍,可稱天下第一劍術。”周洛師門的劍術雖亦獨步江湖,但想那黃梁功如此奇妙,其劍術相提並淪,必然了得,他一生好劍,這怪老人提到黃粱功時,尚在罷了,當他一説到劍術,登時流露出嚮往之情。他不敢打岔,聽這怪老人繼續往下説,道:“我和她新婚之時,情愛逾恆,自是無話不説,知我門中這離門劍,奧妙無窮,指東實是刺西,明是攻前,卻是擊後,端的神妙無方,她對黃梁功感到失望,便思得其次,纏着我傳她。“但她對黃梁功失望之後,對我態度已然大變,我如何看不出,經我冷靜觀察,漸漸有些醒悟,便假説這離門劍亦需氣功到了相當火候,方能施練,故未蒙師尊傳授,其實我所説的也並非假話,要知離門劍之能攻左而刺右,攻前卻擊後,變化萬端,奧妙莫測,實因氣功貫注劍身,令那精鋼之劍,成了繞指之柔,不論刺向何方,劍尖皆能隨意指敵,對敵之人成了磁鐵一般,他本身像是引劍自刺,若非氣功精純,焉能得夠,不過不似黃梁功須造極登峯罷了,只是一分氣功,只能發揮一分威力。”周洛越聽越奇,也愈加嚮往。老人繼續説道:“我醒悟那些日子,奼女金燕皆是虛情假意,哪會將這離門劍傳她,其實那時我在離門劍上,已有兩三成威力,心想那黃粱功最是難練,耗時也最長,便傳了她,諒她也無此耐心。“我之傳她黃梁功,另—原故是愛她太深,希望日子一久,她能生出真情,那知,嘿嘿……這這……這女魔!”他咬牙格格作響,可見他對奼女金燕已是恨極,繼道:“這女魔傳了我的黃梁功後,立即變臉,暗地在我飲食中下了劇毒,幸我發覺得早,那劇毒才發,我已有了計較,假作不知,只當是得了急病,假裝惋惜道:‘可惜啊!可惜,這黃梁功你未練成,我卻要死了,我這一死,你便傳了練法,也是不能練成的。’這女魔登時一怔,急道:‘你説甚麼?’我説:‘你有所不知,這黃梁功靠一人之功,是萬難練成的,除非我在一旁隨時指點,並作你的對手,要知這無敵神功,至剛至大,至精至微,只憑口訣功課,豈能盡得全功,且這黃梁功有九層功境,若非第一層功境完成,我現下便指教你第二層功境的玄機,你也不能理解,唉……’我假裝十分惋惜,説:‘你我相愛一場,本想以這神功表我寸心,那知命不由人。’“我裝成極其痛苦之狀,其實我體內的劇毒已然發作,那時真正痛恨不堪,奼女金燕果然着了我的道兒,登時慌了手腳,馬上取來解藥給我服下,但我雖然保持性命,那知她毒如蛇蠍,在解藥之時,滲入了縮骨化膚丹,我中的劇毒雖解,卻……赫!我……我卻成了這個樣兒!”老人恨恨連聲,似是目眥欲裂,兩眼中要噴出火來。周洛聽得入神,當真這奼女金燕蛇蠍不及其毒,這老人當年既是英俊不凡,武功又高,和她豈不是一對兒,又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她怎能對他下這毒手?他心中大是不平,道:“老前輩,這些年來,你和奼女金燕親近,難道沒機會……”怪老人頹然一嘆,道:“你是説報仇麼?你哪裏知曉,我縮骨化膚之後,武功幾如全失,且她對我下了毒手,怎不提防,咦,這還罷了,不料我縮骨化膚之後,她突然有了身孕。”他目光陡然柔和起來,道:“我知她腹中的孩兒,是我的骨肉,我又怎能對拋下手,本想待她生下孩兒之後,手刃這賤人,那知我那女兒出世,這賤人雖毒,竟會對她痛愛,這一來我大是不忍。想到我若殺了這賤人,我這女兒豈不成了無母之女,且我巳成了畸零人,不能與人往還,又怎能將她撫養成人?是以忍了這口怨毒。”周洛道:“老前輩,想來令嬡已長大成人了,但不知現在何處?”怪老人道:“那引你來此的黃衣少女,便是老夫之女了。”周洛奇道:“是她……”心説:她怎又稱你作老伯伯呢?但這話卻不好問出口,是話到嘴,急忙住了口。老人深長憂傷地一嘆,道:“我知你要問甚麼,唉,你且想想,要是她知她爹爹是我這樣個畸零人,她豈不傷心?將來在江湖上行走,又豈不被人訕笑?更怕的是,怕她知道她爹之所以變成了畸零人,是她生身之母下的毒手,那時,唉,那時,我可憐的女兒,豈不是有父,是令她傷心難堪之父,有母是羞於相認之母!我……我怎能,她這般天真純良,怎忍心讓她知道人心如是險惡。”他目光在這頃刻間,變得又慈愛,又憂傷,迷茫而又遙遠。周洛從他目光中,看出了一個慈父的愛,甚是感動。現下他已知道黃衣少女稱他老伯伯之故,顯然是他對黃衣少女愛護至極,她心地純真善良,是以對他以老伯伯相稱。忽然他心中又起疑惑,這怪老人因太愛她之故,不與她相認也還可説,怎生她與奼女金燕,母女充作師徒,他忍不住出言相問。哪知老人陡地目中又像要噴出火來,哼了一聲,説:“你知金燕這賤人為何自號奼女,何謂奼女?”周洛心想:“我怎地不知,怎地不知,奼女即是少女,她駐顏有術,近百高齡,卻如二十許人,這奼女之稱真是當之無憂。”怪老人忽然怒道:“這賤人採精吸髓,以駐其顏,連老夫在內,不知有千百人受其害,事後皆被殺以滅口,大概能留性命下來的,也只老夫一人。少女何等純潔,她豈能沾污這清潔神聖之名,嘿!她厚顏以奼女自稱,怎會認她為女?”他説得憤恨至極,頓了一頓,只聽牙縫中一字一字地吐出道:“這女魔不認她為女兒還罷了,當她生下我女兒之時,竟要立即將她殺死,是我怒道:若她殺了我女兒,她休想從我傳那黃梁功,這女魔這才留下她的活命,説明以師徒相稱。以後卻極疼愛她。”周洛聽得毛骨悚然,今晚他一見奼女金燕,真是個睡美人,不但人極美豔,而且温婉之極,哪知她如此淫毒,常言虎不食子,她卻連親生的女兒也要殺害,心想:她現下武功在武林中已是數一數二,若然練成了黃梁功,那還了得,便道:“那麼老前輩真個傳她黃梁功了。”老人道:“這是老夫一時之錯,當年被她虛情假愛矇蔽,在醒悟之前,大錯已然鑄成,你沒見那山谷中所養的虎羣,即是她練功之用。現下她僅能以神功困得一虎,若然她到了能在虎羣中施展黃粱功,而虎羣不犯近身,那時大功即成,正不知要傷害天下多少蒼生。現下她所怕的,除了我師黃梁道人外,僅得天帝辛璜一人,一旦如將黃粱功練成,那時便無人能製得她了。”周洛警道:“前輩尊師尚在人間?”那天帝辛璜,周洛曾聽桑虹説過,知是天下第一人,這黃粱道人難道尚在人間?老人嘆道:“我師不但尚在人間,而且數十年來,一直在尋找我,我也愧咎,不敢見他老人家。但現在時機緊迫,我實也罪孽深重,唯有請他老人家前來,除此女魔。我女兒巳長成,老夫心願巳了,也該向他老人家領罪了。”周洛漸漸看出老人的面貌,他面孔不但比常人小,而且滿面縐紋累疊,白髮白眉白鬚,糾結在一起,鬼怪無比,原來天巳漸明,兩人竟也不覺。陡然,霞光一閃,剎那間瑞氣千條,是太陽從東邊天際升起,透射雲層,撒向環宇。老人大驚,一躍而起,道:“不好,現已卯正,那女魔已然復原,現下我長話短説,我説要你相助之事有三:一、你即日前往河套一帶,尋找我師黃梁道人,代我稟明這數十年來的經過,他自有裁處,第二:我知奼女金燕命我女兒誘你來此,是想取得那部《上天梯》,現今她即將練成黃粱功,尚且不得了,那《上天梯》中武功更是超凡入聖,萬萬不能助她取得,今晚我之不厭其詳,將奼女金燕所行所為告知,即是要你警惕,第三……”老人説至此,目光如炬,注視在周洛面上,象要看透心的深處。周洛心中一懍,躬身道:“請前輩吩咐!”老人忽然柔聲説道:“我女兒雖有個淫毒之母,但她純真善良,待我恩師一到,我即要領罪了。老夫死無所惜,唯一不能放心的,是我這女兒,今晚你一前來,我即看出你是誠篤的少年,可受我重託,我將我女兒交付與你了。”周洛尚不明老人之意,忙道:“前輩何必耽心,令媛武功遠在我之上,她雖尚不知老前輩是她生身之父,但得老前輩這些年的教養,將來必是一位武林奇女子,何須晚輩照顧。”老人一瞪眼,頓見光芒四射,喝道:“你不願意?”周洛心道:“晚輩不敢,只是不配。”老人語聲緩和了,説道:“老夫自信還能識人,將來你的成就,遠在我女兒之上。好了,現在我當面一言為定,我將女兒的終身許配於你。”周洛好生惶恐,這才知老人的話意:心想我與丁蕙蘭師妹已有婚約,而且我恩師慘死,留下她孤苦伶丁一人,雖説這黃衣少女不論品貌武功,都遠在丁師妹之上,但我豈能放棄丁師妹。他心中在想,嘴裏也在説:“我……我……”但老人不容他説出,已道:“我這三件事已託付給你了,現下你趕快離開天目山,這些年來我雖裝啞,暗中勤練氣功,但元氣早傷,仍非那女魔對手。還有,我也不白託付於你,我知你練成十二神拳,亦是以氣功為本的,現在我儘快將離門劍傳你,以作酬勞。”他不容周洛答言,即折了一根樹枝,躍開數尺單腳點在樹帽子上。周洛聽説傳他離門劍,大喜過望,即刻也折了一根樹枝在手。老人道:“你看清了,離門劍雖然變化萬千,奧妙竅奇,其實僅得五招,按五行,分東南西北中,從任何方位攻敵,即按生克變化,正五行,反五行,互生克,是以每一招中,皆能在剎那間作二十五種變化,敵我方位互移,也變化不巳,綿綿不絕,是以這離門劍一出手,立即化出一百二十五種變式,何異劍林。你傳了我門中的離門劍,便是當今武林高手,誰也難在你劍下之三招,小心了!”老人一聲喝出,手中樹枝指向西,只聽他念道:“身在中,我為土,土生金……”這也是手中樹枝向西邊得半滿之時,接着唸了一句“金克木”只見那樹枝一顫,悠地圈向正東,東方甲乙屬木,如此,按五行生剋之理,他手中樹枝顫動不已,剎那間,巳將方圓兩丈內皆已罩住,周洛站在樹頂的一根枝頭,相距一丈七尺,只覺無形勁氣激盪,幾乎站立不穩。他又驚又喜,心想他這還是以樹枝代劍,又在分解傳授之際,尚且有此威力,若他施為起來,那還了得。別説被離門劍罩住,即使被劍氣掃中,亦非同小可!他忙提氣凝神,兩腳釘牢在樹枝上。只見老人已收勢,面已向南,説道:“南方丙丁屬火,看清反五行,水火相容相生。”樹枝一顫,左臂一翻一圈,巳指向正北,但手中樹枝陡地急轉,悠又南指,像北極南極兩極端,竟在他起手中之傾,同被罩住,陡見樹枝顫動不已,他身形只在三兩尺內施動,但四面八方,卻有奇大的無形勁氣,向中央湧至。周洛相隔那邊,亦在陡然間,像被人自後發掌猛推一般,饒是他牢牢釘在枝頭,也身如風摧殘荷。他本曉五行生剋之理,天資又極穎慧,從劍名離門和反五行上,立知玄奧,喜在心中,知這是真氣自劍上湧出,綿綿不絕,是以有這般威力,而劍招更是精妙絕倫。他聚精會神而觀,老人似也看出他能悟解,也絕不開口。不到一盞茶工夫,已將五個方位的正反五行使完,方圓五丈以內,更覺暗流激盪。老人道:“時機緊迫,你能否記得,那就看你的聰明和福緣了,我所託三事記好,快走,這女魔已來,我擋她一陣!”這怪老人説時,目光註定左面山下,精芒暴射,已不再多説一句,霍起縱起,直往峯下落去。他身形有如星擲丸飛—般,瞬巳成了個小黑點。周洛忙向他落去處一看,只見遠遠有一條人影,正向這面如飛而來。他心中一懍,知是奼女金燕追來了。爛燦的陽光之下,那小小的人影,在繞峯盤旋,快得像只飛鳥,繞峯盤旋一般,在這麼眨眨眼功夫,已飛繞了兩個峯腰。周洛知這奼女金燕並不確知他的所在,心中稍放,心道:“她便找到這峯上來,我隱在樹上,她也不一定能找到我,何況那怪老人已迎了去,我耽心怎的,倒是這離門劍端的天下第一奇劍,劍招奇,威力大得不可思議,我若不趕緊練幾遍,若是忘了,豈不可惜。”要知這奇遇曠世難逢,若然忘卻,豈不是千古恨事。心想及此,立將老人囑咐忘了,即刻按照老人所傳的劍路,從中央戌己土開始演練,手中樹枝向西遞出。他真氣已透達枝頭,心中默記樹枝頭圈向正東,立覺真氣已隨意活動,手中樹枝一顫,已然而然圈向正北。周洛便是再聰明,本難在老人傳授一遍之後,可以記全的,卻因他明白五行生剋之理,一式變出,立從生克的變化上,知道下一式的方法。是以他—面記意老人的招式,一面推理,竟演練得一點不差,而且每一發式,便已悟出這離門劍之所以一招中暗含二十五式之故。原來是他出手一顫之下,雖是圈向西,但因真氣隨意而動之故,若然意向南,那樹枝必須也會偏向南,實是五行之方位,皆被劍式罩住,難怪那怪老人説:百鍊精鋼,會成繞指柔了。周洛這時之喜,非同小可。他已全心全意沉潛於練劍,將奼女金燕拋諸腦後,一連練了三遍,自覺招式上不差。只見他自身真氣遠不及老人,難以達到他那般威力,他演練之時,四處枝葉僅隨式起伏而已,不似老人傳授之時力道強勁。他練完了第二遍,知再不會忘記了,正準備遵照老人吩咐,即刻下峯,遠離天日,哪知就在這瞬間,忽聽樹下女子的聲音厲聲説道:“你説在此,人呢?”周洛已聽出是奼女金燕的聲音,心下一驚,怎麼她到了樹下,竟會一點沒覺察?忙一縮身,借那密密的枝葉隱秘着身形。幸好峯高風勁,那枝葉搖拂不已,否則定被發覺了,心道:“她在同誰説話,莫非是黃衣少女麼?”但卻未聽得有人回答,可未再聞奼女金燕的話聲,微覺風聲颯然,聽風辨聲,就知是金燕繞着峯頂尋找。周洛連大氣也不敢出,而且惶急,心想她武功何等了得,她只要上了樹,必然會發現我。借那山風吹拂,輕輕撥開枝葉往下一看,赫然竟是那怪老人站在樹下,陡見人影一閃,金燕巳回到了他身側,喝問道:“你説那小子在此,怎麼不見人?你敢騙我!”那老人面現惶恐之色,搔搔頭,東張西望。周洛馬上明白過來,心知必是老人以為他早走了,是以故意引她來此,好讓他遠走高飛,登時心裏打起鼓來,要是他領金燕上了樹,那可就萬難脱身了。他更是耽心,但一見金燕對老人那冷厲之色,喝來叱去,現今他已知老人的身世,心中大是不平,登時激發了俠義之心,同時又奇怪之極,這老人氣功巳造極登峯,離門劍又是那麼玄奇威猛,他怎會恁地怕她?他激發了俠義之心,只想到奼女金燕太以忘恩負義,忘了懼怕,目中象要噴出火來。忽覺老人的目光從他隱身之處一掃而過,剎那間精芒四射,但一瞬而過,忽地見他向東面蜂下一指,嘴裏咿咿呀呀。金燕喝道:“你既巳發現,還不趕緊去追。”喝聲出口,已飛落下峯,向東方追去。老人卻不隨追下峯,凝視着金燕已去,忽以傳音説道:“你這娃娃好大膽,若不是我發現得早,豈不被他搜出。”周洛知是他故意引走金燕,見老人巳作勢要向峯下落去,忙飛身而下,撲拜在地,道:“前輩傳我神劍,晚輩尚未拜謝。”老人急道:“毋負我三事,比甚麼都強,快向西北,早日趕往河套。”周洛道:“是。”忽地心中一動,忙回身説道:“老前輩請留步,晚輩尚有一事請問。”老人面露焦急之色,急道:“還有何説,真要被那女魔擒住你才好麼?”周洛道:“前輩被金燕用藥物化膚縮骨,難道就沒有藥物醫治麼?”老人忽地愕然一笑,道:“除非天蒙玉乳,但談何容易,那天帝辛璜便容人上他天山絕頂,也無人能抗高熱,要取玉乳,那是萬萬不能。我知你是一遍感恩之心,我已説過了,只要不負我所託三事,便能補救我傳你離門劍的一番心意了。”他雖未明白説出天蒙玉乳所在,但已知是在天山絕頂,而且是天帝辛璜所居,當下牢牢緊記。老人慾行又止,忽又説道:“果然你人甚好,昨夜我初一見你,即看出你心性姿質不凡,這一來老夫更放心了。其實你不用謝我,我傳你離門劍,一者是為了你遠走河套,尋找恩師,萬里長途,豈可無一高絕的武功以防身,二來那奼女金燕、雪山妙化夫人和她兩個弟子,豈能便此放過你,你傳了我的離門劍,只要勤加練習,要説此劍法便能與這當世兩個女魔為敵,那是不能,但脱身卻不難了。再説,我將女兒付託你了,我為人父,豈無一點賜予,這離門劍就作我女兒陪嫁之物罷。”周洛先前並不明白老人所説的將女兒交付與他之意,這時才知是要他與那黃衣少女結為夫婦。他心下大吃一驚,心想我已蒙恩師將師妹丁蕙蘭許配與我,觀下雖然含冤未白,但早晚總有水落石出之日,我師薄只有這一點骨血,我若別娶,怎對得起師父?他先前本已有些懷疑,現經老人這麼説得明明白白,不由大急。正想稟明白,老人忽地一翻掌,遙遙一推,道:“快走,這女魔來了。”周洛立覺身子被一股強勁的力道托住,落下峯去。就在他落地的剎那,只聽金燕的聲音巳在峯頂喝道:“你這老兒敢騙我!”驀聽一聲暴晌,象是樹折的聲音,她以後的話也被暴響之聲掩去了。周洛心中一震,側身向山坡上一滾,立覺渾身劇痛。原來他怕被金燕發覺,在空中側身,向山坡上樹叢中滾去,立被樹枝和亂石刺破了好幾處,身上衣衫更被掛去了好幾塊,這一來更加衣不蔽體了,左腳更是鮮血長流。但他此時巳顧不得疼痛,心知上面那一聲,暴響是奼女金燕用重手法在懲責老人,不由心中大怒,只是未聞老人出聲。周洛知老人在奼女金燕面前,一直在裝啞巴,即使他現在受了重傷,亦不出聲的。他霍地站起身來,恨不得返回峯頂,但繼而一想:“不可,老前輩已説過,奼女金燕之所以留下他的性命,是因為她尚未將黃粱功練成,那麼現下她不會傷他性命,但我便上峯去,也奈何她不得,倒更證實了我在峯上,這女魔豈不難為他?”而且他想到老人所託之事實是重大,怎可不忍於一時,正是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忍住一口怒氣,即刻將尚存的一雙袖管扯下,裹好腳傷,將血止住,隱身在草叢中,靜靜聽了一會。哪知峯頂之上,再無聲響了,卻是峯那面,隱隱有喝斥之聲傳來。周洛略一尋思,即明白是老人必是故意向東面峯下逃去,再又故意將她引開,他明白過來,心道:“我要再不走,豈不辜負了老人的一番好意。”當下不顧身上疼痛,藉草叢樹林隱着身軀,奔逃下峯遵照老人指點的路徑,向西北逃去。果然一路無阻,中午時候,已出了山區,只見前面一片汪洋。他略一忖度,即知是太湖,到了湖濱,他已精疲力竭了,回頭一望隱隱的山影,不由一聲長嘆!他雖逃出了天目山,但想來那奼女金燕絕不放過老人,不知要受她多少凌辱,心下不由慨嘆起來。心想象奼女金燕,武功可説數一數二,昨夜初次見她,不但美若天仙,而且温柔嫺靜,誰會知她竟是這般無情無義,毒如蛇蠍。他突然坐在沙灘上,思前想後。現今天下之人,巳無他立腳之地,不料現又成了被人爭奪的對象。若然像多九公那麼仁厚的長者,助他取得《上天梯》,倒也應該,若是那雪山妙化夫人,以及這奼女金燕,那豈不是助長他們的兇焰了麼?周洛一想到多九公,心中又無限悔恨。只為他師父死的不明不白,蒙受了不白之冤,害得他不敢與多九公親近,現今惟有加強武功,報血仇,洗清奇冤,方能再見這武林的奇人長者。他雖是在想到多九公,實則腦裏浮觀了陶丹鳳的影子,她那麼高絕的武功,那麼善良、仁厚、温柔、最令他銘感的,是再而三對他維護。不錯,唯有趕緊增強武功,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自是刻不容緩,現今仇家是誰且不知,若然時日再久,那時豈不更難尋訪了麼?而他含冤不白,別説想親近的人不敢見面,便武林中人也不會放過自己。他本是倦極,渾身精疲力竭,但心念及此,立即一躍而起。他還等甚麼,現在已傳了離門劍,這無敵神劍奇絕威猛,只要他能練到火候,還怕血仇不服,洗雪奇冤麼?但他隨又想到這位他迄今不知其名有怪老人,和他所託二事,心道:“受人點水之恩,須當湧泉而報,他現今為了助我脱出奼女金燕的魔掌,尚不知在受怎樣的活罪,況又以這神劍傳我,我豈能自私自利,即刻便忘了老人之託。”他隨又想:“這離門劍雖因我知生克之理,練來輕易,但也非一年半截能達到火候,我何不即刻前往河套,每日晚進早止,夜裏苦練劍法。此去河套萬里之遙,兩三月功夫,我必能在這離門劍上有基礎,而且訪着了黃梁道人,更可請益。”想到這裏,周洛精神百倍,即刻沿湖向西北奔去。當天晚上,即到了宜興。可憐他身上鞭傷雖經陶丹鳳替他敷藥治療,又兼他是個練武的身子,是以這兩日已大好了。但昨夜在天日山中,他身上卻又被樹枝刺破了好些處,尤其腿傷更重,他這一日夜奔了數百里,又無藥敷治,到了宜興,早是兩腿再也拖不動了,還幸他自服了桑虹給他的雪蓮之實後,腹中不餓。其實周洛不知,那雪蓮之實功效奇大,不但助長了他的輕功,而且有伐毛洗髓之功,他現下體力遠較往日為強,不然怎能在他諢身是傷之下,能日奔數百里。他到了城門口,那宜興是浜湖的一個商埠,土窯天下馳名,倒也繁榮,只見萬家燈火,街上人熙來攘往。心想:“我衣不蔽體,現今我躲人尚且不及,進城做甚麼?不如在城外找個破廟棲身,也好練劍。”他僅在城門口探望了一眼,即刻轉身,忽然發現人叢中有個衣服華美的少年,似在對他凝視。那少年一看即知是富貴人家的公子,周洛哪會認識這樣的人,自不在意。只道這少年見他衣衫破爛,又是滿衣血污,也許是好奇和同情,是以他不但未多望那少年一眼,而且趕緊返身。他繞着城根,走出不到半里地,即是城牆邊有個破廟,未見有燈火,想來不會有住持之人。周洛進廟轉了一轉,果然闃無人跡,這才嘆了一口氣。他一身血污骯髒不堪,那還管地上乾淨不乾淨,即倒卧地上。夜靜無人,他更加思潮起伏,思前想後,當真是欲哭無淚,不由對自己説道:“周洛啊,周洛,你現在不發奮圖強,老是這般傷感何用?”他狠狠地一咬牙,即刻排除思想,閉目而寐,打算小睡一會,即起身練劍。哪知他才一閉眼,忽聽身後風聲颯颯。周洛一怔,分明是有兩人落地?不由心下奇道:“這城郊破廟,怎會有夜行人光臨?”但他心頭隨即一驚,現下他已成了這般武林高手爭奪的目標,莫非這夜行人是為他而來的?這警覺象閃電般在他心中驚過,立即一個鯉魚打挺,就卧倒之勢,平平地騰起身軀,左手在樑柱上一搭,巳翻身而上。他這時輕功大增,又警覺得快,真個快如電光石火。他這裏身形才穩,早見暗角里有黑影閃動,現出兩個人來,一高一矮,一個小巧,一個衣衫展動,是似長大衣服,周洛暗裏又一震,皆因夜行人而穿長大衣服,必然武功了得,可惜看不清面貌。只聽那身材小巧的人説道:“奇怪,我們來得太早啦。”竟是個女子的口音。周洛心中怦怦直跳,這是陶丹鳳,她的聲音,便是再過三五年,他也絕不會忘記。那麼,長衫的人自是陶六如了。果聽陶六如的聲音説道:“我們要會高人,自然是要早來候駕的。”其聲朗朗,手中摺扇輕搖。周洛正惶恐,聞言大奇,心道:“這兄妹兩人不是為我而來?”那陶六如顯然是借所折託輕搖之助,身形陡地飛起,周洛嚇了一大跳,以為是陶六如發現了他,哪知陶六如身形似飛鳥掠雲般,巳在殿中轉了一匝。陶丹鳳道:“哥啊,你明知他不會早來,這麼小心則甚?”陶六如道:“你怎地這般信任他了?”陶丹鳳道:“你別以為我沒江湖閲歷,我啊,只要見人一面,便知好歹。”陶六如突然縱聲大笑,道:“若説他少年英俊,風度翩翩麼,倒是不假的。”陶丹鳳一跺腳,説:“哥,你説甚麼?”殿角太黑,看不見她的顏色,想來她的臉紅了,周洛卻聽得大不是滋味,沒來由酸溜溜的,心想:難道他們所説的高人竟是個少年。陶六如又是縱聲大笑,笑得陶丹鳳氣了上來,説:“我只説這人不太壞,但他那份驕傲卻討厭得很,我非要同他鬥鬥不可。”一言未落,忽聽廟門口有人聲若晨鐘,朗然長笑,道:“啊喲,討得美人厭,小生罪何如。”其聲未了,陶丹鳳已一聲嬌叱,飛身出殿,陶六如卻瀟瀟灑灑,踏步而出。周洛急於想見來人,那殿壁破敗不堪,殿梁的盡頭處,上面恰有個大洞,忙移近一看,只見殿前寬不過兩個二丈的院中,站立一個翩翩公子,陶丹鳳和他相距五六尺,手中巳託定那奇異的武器紅綢,説:“哈,你倒還有信,果然敢來。”那少年放聲大笑,道:“美人見召,小生豈敢不來?”這少年當真狂傲得很,周洛心中着惱,又聽他一聲美人,大有輕薄之意。陶丹鳳在他心中何異天人,這少年竟恁地不敬,他心中如何不惱?卻見陶六如巳行出殿來,在台階下一站,摺扇兀自輕搖,道:“丹妹妹,英雄出少年,這位高人駕臨,你我豈可失之交臂,何不領教?”那陶丹鳳竟不出聲,站在那少年面前,動也不動,像在仔細觀察面前的少年,對他出語輕薄,竟似不聞。那少年忽地退了—步,道:“六如先生言重了,啊喲,美人兒,瞧不出你功力這般深重!”陡見紅光一閃,那少年卻巳斜身踏步!像踱方步一般,輕描淡寫地便巳讓過了。周洛才知道適才陶丹鳳不出聲,乃是行功運氣,心道:“憑你這個少年,豈是丹鳳姑娘的敵手。”陶丹鳳一招出手,顯然她不料到那少年身法特異,簡直不信他隨便一踏步,竟躲她這蓄勢的一招。微微的一怔之下,隨聽噗喇一聲響,只見紅綢夭矯,恰似青龍盤曲,陶丹鳳身形也化作了五六個人影,將那少年圈在核心!周洛曾見陶丹鳳施展她這紅綢,將桑青逼得團團亂轉,而那時她顯然還是手下留情,他全心全意站在陶丹鳳一邊,恨不得她立將這少年制服,心想你還敢狂麼?哪知陶丹鳳雖是紅綢夭矯似游龍,盤屈伸展間,是聞風聲獵獵,竟奈何不得那少年,只見他兀自瀟灑自如,隨隨便便前踏一步,後退半步,輕描淡寫地左一旋,或是斜斜地半轉,陶丹鳳的紅綢竟連他的衣角也沾不到,而且始終末見他出手!周洛心下大驚,忖道:“這是甚麼步法,竟是這般奇妙?”忙凝神注視他的步下。那少年笑口盈盈,斜出半步,忽又右旋,退了一步,陶丹鳳勝盤飛舞而下的紅綢相距僅三兩寸,便告落空,只聽他説道:“這就是多九公那老花子想出來的花樣麼?妙啊,當真妙得緊,哈哈,美人是丹鳳,翩翩舞游龍,今夕是何夕,瑤台月下逢,啊哈,妙得緊啊!”這哪是對敵過招,陶丹鳳綢帶舞動,雖是威力大,招奇妙絕,但姿態身法,卻美曼之極,真個似仙姬舞月。那少年進退轉旋,衣袂飄飄,步態從容輕妙,更似像和陶丹鳳對舞一般。這少年越是輕狂,陶丹鳳也越是氣憤,想來她巳花容變色。周洛卻全神貫注在少年腳下,只覺他奇妙的步法甚是熟悉,象是他曾經練過的一般。忽然他心中一動:“這少年的變換,不是暗合正反五行,極似離門劍的步法麼?”他疑目不瞬之頃,陶丹鳳紅綢舞得也巳更加凌厲,綢帶鼓風,她身形竟御風飛翔,綢帶恰似百十隻飛龍自空盤旋而下,端的令人驚心動魄!但那少年卻仍是衣袂翩翩,笑盈盈,慢步旋迴,陶丹鳳兀自奈何他不得。周洛這時巳看出他的步法與離門劍暗合,再是陶丹鳳始終連他衣角也沾不到,再加他出語輕狂,想來她這時的激怒氣惱,已是無以復加,周洛敬她有若天人,更感她恩義,恨不得立即病懲這少年。忽然他心中一動,心想反正五行互為生克,我既明其理,又巳傳了離門劍,只怕唯有離門劍能剋制他這奇妙的步法。他心念一動,立即長身,卻聽陶六如突然朗朗笑道:“丹妹,我説這位兄台是位高人,如何?你還不退後。”陶六如在這一陣工夫,始終站在台階之下,也是凝目而視,他巳看出陶丹鳳絕非這少年對手,他的功力雖比陶丹鳳深厚,但陶丹鳳這幾年經多九公傳授了武學,實不在他之下,陶丹鳳不是這少年敵手,他也難敵,暗自心驚,是以出言阻止。那少年卻哈哈笑道:“六如先生好煞風景,美人舞婆娑,難得幾回見,你卻偏來阻止。”他微一側面,面向陶六如,陶丹鳳霍地一沉腕,綢帶抖動,只聽噗喇一聲,聲如裂帛,早將那少年攔腰纏住!那少年顯然是在微一疏神的剎那,被陶丹鳳搶了極先,只聽他一聲啊呀!陶丹鳳被他輕狂這一陣,早巳惱怒之極,一招得手,那會輕饒,霍地挫腕一帶,想將他拋出!哪知少年呼地一旋身,反而借她一帶之力,驀地欺近她身前,向她胸前直撞而去!陶丹鳳大吃一驚,她手上一鬆,就知不好,身形疾閃!卻聽耳邊喋喋兩聲輕音,兩人已錯身而過,同時她粉面上覺出他暖暖的呼吸、陶丹鳳心裏明白,只分寸之差,幾乎被他香了個臉去。少年嘻嘻笑道:“可惜啊!可惜。”陶丹鳳臉紅到耳根,恨得地銀牙幾乎咬碎。陶六如亦瞧得明白,他本想這少年大有來頭,武功身法大奇,不願樹敵,這時見妹子險被他輕薄了去,如何不怒,摺扇一拂,喝道:“在下領教高招!”他在那一扇之下,身形如風,只聽拍地一聲響,身未近,摺扇已向他脅下點到!陶丹鳳怒極羞極之下,綢帶捲風,盤,掛、拂,點,似百蛇吐信,兄妹倆同時出手。那少年卻仍不出手,同樣施展他奇妙的步法,輕描淡寫地一吸胸,退縮之間,竟巳脱出兩人夾攻,哈哈笑道:“冤哉!枉也,美人芳澤未親,卻召來兩打一,妙!妙!六如先生借力打力,當真妙得緊!”原來陶六如一招點空,摺扇霍地一沉猛挑,地上石扳登時碎裂了一塊,碎石如矢,向少年飛打到了!那少年説時,巳是兩手微拱,只見兩袖飛拂,近身的碎石立即反震回去!陶六如萬料不到他功力竟是這般深厚,忙不迭張扇橫掃,身形飄退!陶丹鳳在她哥哥碎石攻敵的瞬間,知道厲害,恰也疾退,這一來成了兩人同時撤身。那少年仰而長笑,道:“久仰陶氏兄妹武功不同凡響,小生嚮往已久,故爾今日相邀來此,當真聞名勝似見面,告辭了。”他兩手一拱,即要離去!原來陶氏兄妹那晚與桑氏姊妹惡鬥,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周洛,周洛一走,自是都不願纏鬥下去。桑氏姊妹追蹤周洛北來,陶氏兄妹返回桃花塢,見了多九公與白頭翁,才知周洛並未回返,四人一忖度,即也知他北上了,即刻動身追趕。陶氏兄妹是一路,過杭州,折而向西,往太湖之濱尋來,今日到了宜興,在一個酒樓中,遇到這少年,突約兩人在二更天后,來此破廟一晤。陶六如請教姓名事故,少年不答,卻狂佯長笑而去,原來這少年知兩人來歷,是為了試探兩人的武功。他一句聞名勝似見面,對陶氏兄妹簡直輕視之極,兩人雖知不是他的對手,但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陶六如竟是從來隱如閒雲野鶴,與人無爭,此時亦怒不可遏,沉聲喝道:“一招才罷,勝負未分,兄台何必便走?”少年大笑道:“不必了,行家一伸手,即知有沒有,畫蛇何必又添足,點到為止最適可,請了。”忽聽殿門口有人大喝道:“且慢。”少年大笑道:“我還忘了你了。”陶丹鳳巳氣得渾身發抖,她本是面向殿門,聞聲一怔,早見自殿中步出一人,面如鍋底,他一步下台階,月光照映之下,但見其人衣服上光華閃閃,竟是一襲戰袍。陶六如亦巳看得明白,又驚又奇,並見這人手握一把三尖兩刃刀!這人站定身軀,向陶氏兄妹一抄手,道:“六如先生隱逸之士,陶姑娘千金之身,與這狂徒過招,豈不失身份,在下不才,願替賢兄妹代勞,向這狂徒領教!”少年目光在這人面上溜了幾轉,徒地縱聲大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二郎神臨凡了。啊喲!不對,二郎神是三隻眼,面如敷粉,可不是面如鍋底啊!”一句話將陶氏兄妹提醒,當真這人的裝束兵刃,活忒是個二郎神,只是面黑不象,那戰袍在他身上晃盪,又大又長,樣子滑稽之極。這人現身已奇,又見他對自己兩人出言甚敬,是以也更為驚奇詫!那人早虎吼一聲,手中三尖兩刃刀巳斜斜遞出,向那少年左側兩尺遠刺去。陶氏兄妹又是一怔,那少年卻微微一怔,説時遲,只見那人的三尖刃刀一顫,不知怎地竟點到那少年的前胸。那少年斜跨半步,似進還退,哪知那人的三尖兩刃刀始終不離那人的方寸,如影隨形。那少年咦了一聲,霍地拔起一丈,旋身之間,巳落在數丈之外。原來這人乃是周洛,他一見陶丹鳳不是那少年的敵手,早就急了,但他自知武功尚不及陶丹鳳,又豈能相助,待他從少年的步法上,悟出離門劍正是他這奇妙步法的剋星,心下大喜。本想出言提醒,但繼而一想:這正反五行相剋,看似簡單易明,其實深奧無窮,心想我以前何當不知五行生剋,但若不練離門劍,決不知有此妙用。而且,他要是出了聲,豈不被陶氏兄妹發覺了麼?但見陶丹鳳紅綢飛舞,始終連那少年的衣角也沾不到,又見那少年出語輕薄,已是着惱,當陶丹鳳飛綢纏着了他的腰,挫腕一帶之下,他幾乎香了陶丹鳳的臉,登時怒不可遏,即刻飄身下了殿梁。離門糾他雖是初學乍練,便是不敵,他也不能眼見陶丹鳳被他戲辱,只是觀下除了腰間那四隻銀梭之外,並無寸鐵。他目光一掃,心想只要找一根樹枝木片也好,忽然發現殿中神像手中有一把三尖兩刃刀,正好合用,即跳上神台取下。那三尖兩刀刀竟還是鐵鑄的,雖然無刃,但卻比樹技木片要強得多了,而且輕重也合手。正當他要翻身縱落之頃,他目光從神像身上掃過,忽發奇想:我借用了這神像的兵刃,何不連他身上的戰袍也借來,再用灰煙向臉上一摸,那時我助了陶姑娘,她兄妹又認我不出,豈不是好!他急於要助陶丹鳳,心念一動,即拉下神緣身上的戰袍披上,抓一把灰,向臉上一抹,縱落殿門口。恰見那少年正從陶氏兄妹圍攻之下,輕描淡寫地脱出身來,要離去的當兒,周洛馬上一聲斷喝,搶下台階。且説周洛施展離門劍,他雖是才練過一遍,不料竟有這般神妙,只一招巳將那少年逼退。周洛怕陶氏兄妹聽出他的聲音,不敢説話,圈腕一指,三尖兩刃刀已向那少年迫去,他身似飄風,刃尖顫動不巳。那少年早將那輕浮嘻笑之態收起,説:“你會使離門劍!”周洛微微一愕,不料這少年在一招之下,竟識出他的劍法!哪知他微一怔神,少年身形倏地一晃,分明向左。周洛刃尖顫動,卻是向右斜刺。哪知兩人一錯身,少年身形卻巳在右,周洛的三尖兩刀刀反而向左刺。少年忽又笑道:“可惜啊可惜,可惜你還沒練到家,哈哈,二郎爺,撒手啦。”他出手快逾電閃,身形似退實進,陡地向周洛的刃身上拍出一掌。周洛他刀尖顫動,本是動中有靜,以靜制動,專待那少年身形動,即刻過招,不料這少年不但認出了他的劍法,似還了如指掌,是以周洛剛才以正,那少年便以反五行步法,一連兩式皆巳落空,一見少年這一掌拍來,他手中三尖兩刃刀竟被盪開了一尺。若非他內力深厚,適才兩式落空,正將手中三尖兩刃刀,一緊之時,只怕巳被他震出手去了,趕緊借那盪開之勢,滑步轉到正東。少年喊了聲好,説:“東方甲乙木,木克水,水來土淹……”他語如連珠,周洛心中一動,我偏反五行,木克金,三塵兩刃刀一圈,指左刺右!不料那少年大笑道:“你上當啦!”周洛面前人影已失,就知不好,但他身子半旋,早覺背後有股奇大而不威猛的勁道撞來,身軀登時直飛了出去!但是要想打千斤墜,竟是不能,眼看這一下跌落,必然受傷不輕!忽地人影一晃只聽那少年笑道:“陶姑娘忒煞情多,不勞相助,你以為我當真想跌傷他麼?”説着,周洛忽覺身軀已被一股暗勁托住,忙不迭拳眼一翻,落回數尺。就在這剎那間,忽地噗喇一聲響,周洛也雙腳落了地,才知是陶丹鳳搶出,飛綢相救,這才明白適才陶丹鳳搶出,心中大是感激。但同時他知剛才是那少年後發而先至,搶到他前面,發出同樣奇大而不威猛的暗勁,將他托住,才免受傷,心中同時又是奇怪,這少年偏對自己毫無惡意。周洛一見陶丹鳳搶出桕救,怕她再出手,再被那少年輕薄。他身形也站穩,手中三尖兩刃刀早又指南刺北,刃尖顫動不巳,看似簡簡單單地兩式,其實五行方位皆被罩住。少年説:“好,庚辛屬金,金克木,啊喲,不好!”他身似風擺殘荷,像不知該如何躲閃!周洛三尖兩刀刀已出手,忽地心中一動,心想適才我上了你的當,這次我以正五行劍法,不信你逃得了。他刀尖一抬,畫弧形由上下刺,但仍暗含水火相生相剋,那少年無論向左向右,也難逃出他的刃下!哪知那少年忽又脆生生哈哈大笑,道:“你又上當啦!”他身形霍地往後一倒,竟腳前頭後,直划過來。周洛滿以為這一招他絕逃不了,心中還在想,他無傷我之心,雖是太輕狂了些,但我又何忍傷他。是以他手中刀留勁不吐,也幸虧他心存忠厚,—見少年刀刃下無蹤無影,這才能收住勢子,立即平刃倒赴千層浪,同時借勢旋身。只見那少年早站在他適才的位子上,兩人恰如掉了—個位。説時遲,陶氏兄妹雖不知周洛是何人,但人家是來相助自己,現下見他亦非少年敵手,而且更加狼狽不堪,自然看不過去。那陶丹鳳本已搶出,就在周洛一旋身的剎那,陶丹鳳霍地飛綢出了手,陡地似長虹經天,向他攻到!陶六如摺扇輕搖,身形亦平空飛出,道:“兄台武功過人,在下若不領教,豈不失之交臂!”他摺扇一指,霍地扇影如山!那少年正在右腳斜探,才脱出陶丹鳳的飛綢攻擊。陶六如摺扇已向他背後三大穴攻到!但他扇招精妙之極,三大穴左近的十六穴道,皆在他扇影之下,看來那少年這番萬難逃脱。哪知少年又是脆生生大笑道:“多謝了,最難消受是美人恩,小生有禮。”不知他怎地丁字步一轉,兩指巳捋着陶丹鳳的紅綢尖端,順勢一抖,那紅綢立即向陶六如扇影中纏去。陶六如是當今借力打力的高手,但所借皆靜物,若是像他這般借對方兵刃來剋制對方,卻是不能。他心下一驚,忙不迭撤招暴退。陶丹鳳更是立腳不穩,微抬一個踉蹌,幸虧陶六如退身之頃,摺扇向她紅綢尖端一點,一股勁道直達她掌中,陶丹鳳才能穩住勢子。這一下實是快如石火電光,表面上象兩人撤招即退。其實兩人都很狼狽之極!周洛卻借這一瞬間喘息工夫,想了一遍,自己施展這離門劍,實是連一成的威力也未使出,那怪老人傳他離門劍之時,一招出手,即綿綿生克,五行方位,劍尖一顫,即能生出二十五個變化,反五行又是二十五,而他休説將正反五行同時生出妙用,而且連三個方位他不能罩住,何況這少年又巳認出了他的劍法。他雖大是氣餒,但卻知這是他初學乍練之故,離門劍未能發生妙用威力,且只看他第一次出手即能將他迫退,顯然,這少年雖認出了劍法,但實是不會。心念一動,精神大振,三尖兩刃刀顫動,三度再又搶上。心思我兩番攻出,均被他猜中,輕易趨避了去,今番我正反生克同時施為,看你又有何伎倆。他悶聲不響,劍出丙丁火,刺向少年前心,但他刃尖一挑,翻腕半圈,卻成了反生克水。他出手即含生克離門劍立生妙用,戊己土為中,南北同時罩住,那少年無論向任何方向躲閃,皆逃不出三個方位正反三十個變化之中。可惜他力不由心,但劍勢所趨,也能發揮單元的正反十個變化。不料,少年喜道:“當真你進步神速,難怪這多門派首在爭取你了。”一聲“好資質!”霍地身形一矮,周洛但見繞身人影盤旋,饒是他手中三尖兩刃刀綿綿變化,竟皆居空,忽覺左肩頭上被他輕輕拍了一掌。周洛心頭一驚,他微一怔神間,下顎又被他輕輕託了一下,身邊但聽得嘻嘻一聲笑,少年人影早失蹤跡!周洛登時一身冷汗,這少年要是對自己有惡意,哪還有命在?自知武功和這少年相差太遠了,而只怕將離門劍練成,也難是他的敵手。他頹然一聲長嘆,陶氏兄妹亦目瞪口呆。兩人看出周洛劍法神奇,但這少年身法之詭異,簡直聞所未聞。三人漸漸愧驚訝交集,忽聞殿頂之上有人大笑道:“二郎爺,我們前途見啦,哈哈,美人兒,得罪得罪。”三人聞聽知是那少年,他左一聲美人兒,右一聲美人兒,兀自輕薄不休,陶氏兄妹早—聲嬌叱,飛身上了殿檐!陶六如更快,摺扇霍地一扇,只見檐口的瓦片飛起了數十片,直向那少年話聲傳來處飛去。兩人本是同時發動,但陶六如借力打出的瓦片,自比陶丹鳳要快,她腳才點檐頭,恰是那瓦片飛出的同時,倒迫得她忙不迭往旁飛掠。只聽那少年的笑聲已在遠處傳來,而且似在長笑不絕,剎那間巳越去越遠了。陶六所道:“丹妹,罷了,人家早去遠了,我們是絕追不上的。唉,追上又有何用,我們實引這少年的敵手。”陶丹鳳立身在殿角,驀地一跺腳,暴響聲中,瓦片紛飛四射,可見她恨極,心中又羞愧難當。忽聽陶六如咦了一聲,原來發現這一説話之間,周洛巳去無蹤跡,適才他立身之處遺下一柄三尖兩刃刀。陶六如摺扇一扇,飛身上了牆頭,眨眼間繞了一匝,隨見他落下牆外,再騰身躍上牆頭之時,手中提着周洛先前身穿的那襲戰袍。陶丹鳳聽得兄長那聲驚咦,亦巳發觀,忙縱落到他身旁。陶六知道:“這人雖不識他真面目,但仗肝義膽,令人可敬,只可惜他神龍見首,失之交臂!”陶丹鳳更是失望,皆因她明白這人幾次出手,皆是為她解圍,尤其是他顯然不是那少年敵手,卻仍一再相助,芳心好生感激。不料這人的真面目不識,亦未能請教得姓名,人家卻一聲不響地走了。她心中氣惱,一時間化為烏有,想道:“我雖未認出這人的真面目,但從他聲音上分辨,這人年齡必也不大,只怕還不到三十歲。他明知不是那少年敵手,卻仍出頭,今晚他受挫辱,可説是為我而受。”她心中又愧,又是感激,不由幻想出這少年必也英俊不羣。其實她何嘗知道,她幻想的這人,正是她北來尋訪的周洛呢。只聽陶六如道:“唉!英雄出少年,今晚我們得會高人,卻連人家姓名都不知道。”陶丹鳳正神往間,只道陶六如是説助她的這少年,不由接口道:“是啊,可惜我們不能和他結識。”陶六如本是指那少年而言,聽陶丹鳳這麼一説,見她巳無半點怒惱之色。他卻錯會意了,心説:“丹妹妹大了,女大當婚,難怪她一點不怒,這少年雖是狂傲了些,但英姿颯爽,武功更高得出奇,若他當真作我妹婿,他和丹妹倒是天造地設一雙兩好。”心中在想,不由敞聲笑道:“這少年今日無故約我們來此,其實必有緣故,還怕見不到他麼?你放心,他説前途相會,我們也必有和他相見之日。”他笑得蹊蹺,陶丹鳳又聽他指那少年,就知他哥哥誤會丁,登時氣得一跺腳,道:“好,我非和他再較量不可。”陶六如朗朗一笑,道:“丹妹妹,只怕他就是為你而來的呢!要想見他,我們就快老。”陶六如早巳在替他妹妹擔上心事,她一年年大了,做哥哥的豈不為妹妹沒想?但他兄妹隱居桃花塢,不與外人往來,豈不誤了妹妹終身?本來周洛那晚誤入桃花塢,陶六如見他妹子對周洛百般愛護,巳然起意,別説是他,多九公亦有意促成這一對佳偶。哪知周洛竟疑心生暗鬼,逃走去了。今日陶六如一見這少年,卻早在暗中將他作了個比較,論武功,這少年莫測高深,自不用説了,人物之英俊瀟灑,自遠非周洛所及,且這少年雖是言語戲虐,但卻並無惡意,他竟以為這少年是為了妹妹之故。是以,他適才一見陶丹鳳面無怒氣竟錯會意了。其實以周洛的武功,自足不及那少年,確是不假。但論英俊來説,周洛卻不輸於那少年。皆因陶六如見到周洛之時,不但衣衫濫褸,而且滿臉血污,他從未見過周洛的本來面目。卻説陶六如滿以為妹妹對那少年巳生情愫,心頭一喜,不但對適才少年挫辱他兄妹的那股怒氣巳煙消雲散,而且恨不得即刻追上那少年,探出他的出身來歷。説走就走,摺扇倏張一扇,身形已飛上殿頂。他—句“只怕是為你而來”,陶丹鳳如何聽不出那話中之意,登時羞得滿面通紅。但女兒家怎説得出口,想分辯亦無法啓齒,當即跺腳追去。兩人才去,那牆即轉出一個人來。原來周洛並末離去,趁陶氏兄妹注視殿頂之頃,棄刃蹈牆,脱下戰袍,繞到牆角之下。他奉想聽陶氏兄妹説些什麼。不料兩人並未説及其他,卻將陶六如的話聽得清清楚楚。他説不出心中是何滋味。又象失去了什麼,繼而一聲長嘆,點着頭,心裏説道:“也唯有他這樣人物,才能配得上她。只是,這少年太狂了,要是我能挫他狂焰……”他陡又仰天一聲浩嘆,憑這少年一身武功,遠在他之上,他只怕再投明師,再苦練十年,也休能挫敗得他。要知陶丹鳳在他心中不啻天人,那晚對他保佑療傷,一直心存感激,是以恁地思想。其實他對陶丹鳳雖有高不可攀之感,絕不敢存一點情愛之私,卻不知陶丹鳳對他早一往情深,皆因周洛是第一個竄入她少女心房。那晚她替周洛療傷,洗去了他面上血跡,他那英俊容貌已是令她難忘,而周洛卻一點也不知道,且自從這晚以後,他竟想方設計,希望促成兩人,不但後來辜負了陶丹鳳無限真情,並生出甚多事故。此是後話,這裏暫且不提。卻説周洛見三人已去,他躲避陶氏兄妹尚來不及,自然不會趕去,出了一會神,想到以往師訓誡他,説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實是不假。只這些日中,所有的這些奇遇,所見到的這些世外奇人,莫不是—個比一個高強,而且多半都未曾聽到師傅説起過,可見他師傅亦不知當今天下還有這麼多高人。想那天帝辛璜,黃梁道人,以及遠在雪山的妙化夫人武功不知會如何了得。憑他這點武功,要是和這些武林異人相比,那更是天壤之差!他雖感嘆不巳,但他卻不氣餒,反而激發了上進之心。這時他倦意早消了,更因今晚初次施展離門劍,雖未能勝得那少年,但用以和那少年對敵,顯然巳不在陶氏兄妹之下,而他今晚連兩成威力亦未發揮,這離門劍的神妙,也可想而知了。他轉念至此,心神振奮之極,即刻躍落院中,拾起那柄三尖兩刃刀,按老人所授正反五行變化,反覆演練。先從正五行互為生克,一招之中演化出二十五個變式。再又從反五行上演化出二十五個變式,他練了兩個時辰,劍法越是熟練,越覺離門劍的無窮奧妙,只覺每—招那正反一共五十個變式中,每一變化更能演化出正反十個變式,只是他卻不能得心應手。雖然如此,周洛也巳大喜若狂,心知假以時日,休道從每一變式中,能再生出十個正反變化,而且定能生生不巳,綿綿化出萬千無窮變化。他驀地想起那老人之言,説他將離門劍練成,便與當今任何高手對敵,亦可立於不敗之地,果然所説不假。周洛這時已是如痴如狂,練了兩個時辰,精力反而更覺充沛,恨不得立即速成。但饒是他氣功已有造詣,那柄三尖兩刃刀在他手中,雖不象那怪老人聽説,化作繞指柔,但反彈圈屈,卻巳能伸吐自如。他身出武林名門,知任何武功皆應循序漸進,萬萬急躁不得,不然根基不固。是以他不求急進,翻來覆去,只單純練正反生克。他沉潛於劍術之中,天色巳見明瞭,竟也不覺。他正繼續往下練,忽聽頭頂有人打了個大哈欠,説,“好睡啊,好睡,怎麼,天亮啦!”周洛一怔,忙收住劍勢,早見殿頂上一人正坐起身來,天色巳明,他看得真切,竟是那少年。周洛咦了一聲,説:“你沒走?”少年脆生生大笑,躍下地來,説:“我要走啦,豈不失了這大好機緣?離門劍不愧天下神劍。”周洛心頭一震,心道:“我怎生這麼大意,這離門劍乃黃梁道長不傳之秘,那老人以三事相囑,這才傳我,若被這少年偷了劍法……”那少年顯然看出他惶恐之態,哈哈説道:“你別擔心,這離門劍稱它是天下第一神劍,實是當之無愧,莫非黃梁道人本門中人,休能想練到出神入化,不然就得要有《上天梯》中的基本功夫不可,我便偷瞧了你練功,亦是無用。”周洛一怔:“又是《上天梯》!”那少年早又一聲笑道:“哈哈,我卻瞧出這劍法的神妙了,今後你要想以這劍法傷我,那卻是休想了。”周洛在他説話的這一陣功夫,巳仔細端詳這少年,只覺文秀之極,面如敷粉,臉泛桃花,竟是個絕美的少年。若非昨晚親見他施展神化不測的武功,簡直難以相信他是武林中人,當真和陶姑娘是一對絕妙的璧人,心道:“為了陶姑娘,我正該與他親近。”便雙手一拱道:“在下與兄台無冤無仇,要傷你怎的?且憑在下這點武功,和兄台你相去太遠,便再練十年也難望兄台項背。”少年説:“在下看你人倒不錯,怎麼這般俗不可耐。”周洛面上一紅,這少年實是爽朗得緊,道:“只是未請教兄台大名。”少年嗤地一聲,説:“又來啦,又是兄台,我知你是周洛,你年紀比我大些,我今後叫你周大哥,至於我,我麼……”他眼珠轉了兩轉,説:“你就叫我梅辛吧。”他一頓之後,方才説出,周洛心下巳然起疑,要知他也是生長富貴人家,這少年的人品武功氣度,雖説有似萬丈光芒,但交談了幾句,周洛巳收斂了自卑之心,心想人家恁地豪爽,我可不能被他小看了,當下也朗朗一笑,道:“獨傲三冬雪,堪誇嶺上梅,好姓啊,好姓,既承你折節下交,我又痴長几歲,若叫你梅老弟,倒顯得生分了,我就叫你小悔如何?”周洛有心和他結交,又見他豪爽之極,乾脆一下即透着親近。那梅辛喜孜孜説道:“果然老人家眼光不錯,你……”周洛一躍後退,説:“小梅,你也是奉命而來?”是梅辛一句老人家,立即令周洛警覺,現今武林羣雄,都覦覘那一部《上天梯》,也都在千方百計想得到他,莫非這少年也是?哪知悔辛脆生生大笑,道:“周大哥,你多半巳成為驚弓之鳥了。瞧你怕恁地,不瞞你説,要取得那部《上天梯》,我所説的這位老人家,有如探囊取物,何必假手於你,放心啦。”周洛心道:“當真這梅辛武功巳奇絕,他所稱的老人家,自更是位非常人,所説定然不假。他爽朗熱忱,和我定交,我若對他懷疑,大是不該。”當下愧然道:“小梅,你有所不知,這些日來,我被那般人逼得走投無路,時時提心吊膽。”梅辛説:“今而後你放心,有我相伴,再加你這離門劍巳漸具火候,再別怕拉。”周洛道:“小梅,你説得是。”他精神一振,自忖別的不用説,那桑氏姊妹是再也不怕了。道:“小梅,當真你願和我相伴?”梅辛嘻嘻一笑説:“你不是要去河套麼,不瞞你説,我也要前往玉門,我們正好是同路。”周洛大喜,道:“當真?”忽然心中一動,我的經歷他怎麼全都知道?像一直跟隨在我身後,是則甚是可疑。梅辛卻不但知道他的經歷,簡直連周洛心中所想的,也像瞞他不過,笑道:“我知道你心裏想些什麼,周大哥,不瞞你説,昨夜我與你們三人過招,卻都奈何我不得,那是為何?”周洛道:“那是你步法神奇詭絕。”梅辛點點頭,道:“不錯,這步法名叫須彌遁形,亦是從五行方位上,化出萬千變化,休説是你三人便是萬馬千軍之中也休想能傷得我分毫。”周洛神往地説道:“以須彌之大,能遁於無形。”梅辛道:“不錯,我要不乾脆告訴你,難免你還要懷疑。我煉成了這須彌遁形,急於想找人試試,這才入關而來,哪知中原武林,皆是庸祿之輩,令我大失所望,直到日前我在天目山中……”周洛道:“是了,以江湖中人為敵手,自然難見神奇,你知奼女金燕在天目山中,於是你……”梅辛含笑點頭,道:“正是如此,我恰好發現你被誘入山中,於是一直跟蹤你,不但見到奼女煉黃粱功,也見到那老人傳你離門劍。”説着,更笑盈盈地續道:“我問你一句,當你險些陷落虎羣之傾,可知是誰託你出險的麼?”周洛驚道:“莫非是你?”梅辛但笑不言。陡然間,他面似嬌花豔吐。原來兩人談話間,旭日已升,陽光照在他笑臉上,有似嬌花。周洛這才知那晚救他出險的,竟是這從未見過面的梅辛,心下好生感激,即拱手一揖,道:“你要不説,還以為是桑氏姊妹救了我。大恩雖不敢言謝,但救命的恩人是誰也不知,豈不慚愧。”梅辛噗嗤一聲笑,説:“你打拱作揖卻又怎地?走啦,你瞧太陽昇得這高了。”周洛對這梅辛的出身來歷一點不知,雖説巳知他是從玉門關外而來,卻不知他師承是誰,尤其他適才口中所稱的老人家更奇,似乎早知有他這個人,並對梅辛説過,不然梅辛怎會有“果然老人家眼光不錯”之言。周洛聽他説來,忙道:“小梅,我……”突然想到人家對我一見如故,與我定交,我怎可這般盤根究底。心下一遲疑,便説不出口。梅辛笑道:“你還有話要説,是不是?説啊。”周洛這才説道:“既承你折節下交,我還不知令師是誰?”梅辛道:“我啊,可沒師傅。”這話説得甚是悽然。周洛這一夜間所見的梅辛,不但爽朗,而且狂傲。這話他説得恁地悽然,不由他不信,而且驚疑,道:“沒師傅,那你的武功誰傳的?”梅辛巳接着説道:“他們只教我武功,卻不准我拜師,也不准我叫他們師傅。”周洛奇道:“那是為甚麼?”梅辛在這瞬間,巳完全變了個人,像是個孤苦無依,可憐生的棄兒一般,説道:“我啊,我也不知,他們説………他們説………”周洛不自覺巳走近他的身邊,輕輕握着他的手。梅辛道:“他們説我的煞氣太重了,若是收我為徒,將來必要給他們帶來無窮禍患。”周洛心道:“以你這狂傲的性子,在江湖中行走,惹禍是難免的。”他目光卻注視着他的面龐,只是他膚色又白又嫩,白中更透紅,哪裏像個男子漢,只怕好多姑娘家的膚色,也沒他這麼嬌嫩。難怪説他煞氣太重,周洛近身而視,才看出他黑黑細細的眉,有似兩隻利劍一般,幾乎要斜飛入鬢。他見梅辛悽惋之態,楚楚可憐,忙將握住的手一緊,安慰他道:“其實這有何難過的,他們雖不收你為徒,但傳了你的武功,不也是一樣麼?你心中有師就是了,再説,他們説你煞氣太重,今後你只要收斂些,不輕易傷人,處處手下留着情,將來自能得他們同情,收你為徒,不是早晚之事麼。”梅辛點點頭,説:“是啊,我也這麼想,你沒瞧昨晚我沒出手麼,而且這一路南來,敢説沒—人知我身有武功。”周洛心道:“不錯,昨日我初見他時,可不當他是個文弱書生,現在他巳無狂傲之態,簡直更像個小孩兒了。”當下説道:“那麼傳你武功的,就是你所説的那位老人家麼?”梅辛道:“周大哥,你這麼關心我,我也不瞞你,真正傳我武功的可不是這老人家,你知道天帝辛璜麼?”此言一出,周洛大吃一驚,心想難怪他武功這般了得,原來是天帝所授。他目瞪口呆,那梅辛已在説道:“他雖傳授我武功最久,但卻沒一樣是出奇的,全是些基本功夫,而且連一招一式也沒教我,還是那位老人家看不過,教了我這須彌遁形。”周洛道:“小梅,到底你説的這位老人家尊姓的大名啊?”梅辛説:“我我……我也不知道。”周洛奇道:“他將這不世武功傳了你,你竟不知他的名姓?”梅辛突然撲嗤—聲,笑道:“是啊,人家將離門神劍傳了你,你不知人家的姓名麼?”周洛被問得啞口無言,笑道:“彼此彼此,但要知那老人傳我離門劍之時,前前後後,連答我一句問話的功夫都沒有,且他被奼女金燕毒害,愧對師門,想來便是問他,也不會説的。雖説如此,卻巳知他老人家是黃粱道長的首傳弟子。你呢!小梅,那傳你須彌遁形的老人家,難道你一點也不知道?”梅辛道:“誰説我不知道,我不是説天帝只傳我基本功夫,他看不過去,才將這須彌遁形傳我麼?從我懂事之時的起,他每年都到天山來同我們住一個月。”周洛道:“你是説你和天帝都住在天山?”梅辛道:“怎麼不是,我從小兒就在天山,那老人家脾氣可暴燥之極,每次來了,總是要和天帝辛璜大吵一架,這才走啦。”周洛心下自在忖思,這梅辛從小就在天山,與天帝辛璜在一起,卻又不收他為徒,兩人究竟是何關係?梅辛突然笑道:“你想不想見這位老人家?只要你跟我作伴,每日都可見到。咦,快走,他約我日落時候在茅山相見,此去數百里,我們非趕路不可。”周洛一聽説能見到這位老人家,不由精神一振,心想天帝辛璜乃武林第一人,這老人家既然和他往來,可知亦是位武林尊者,而他傳梅辛的須彌遁形,簡直奇得匪夷所思,這樣人物若無緣拜見,豈不是終身遺恨,這一聽説今日即能見到,他如何不喜,便道:“小梅,我知茅山巳近金陵,此去有好幾百裏,日落時候要到達,當真有得趕。”他拔腳就跑,竟忘了還緊握着梅辛的手,待覺得有物軟軟柔柔從掌中滑過,方始記起,但掌中巳空。梅辛奪出手來,突然哈哈大笑,道:“你倒比我更急,周大哥,你打前頭走,不然我怕收不住勢子。”周洛知他所説不假,倒也沒慚愧之感。他雖然一夜未有睡,不料精神倍見充沛,一者他昨晚才起意想結交這少年,這少年竟自動回來,而且和他一見如故,其喜可知,二來梅辛的須彌遁形,奇得不可思議,不料他竟有緣能得見這一奇人,是以倍常振奮,三來陶氏兄妹已打前頭去了,他雖然現下不能和兩人相見,但他心下卻巴不得能追上陶丹鳳,渴望與她相見。當下將一身輕功施展開來,越牆奔西北。他頭也不敢回,怕腳步放慢了。哪知奔出了好幾十裏,身後並未聽得半點風聲。周洛暗忖:莫非沒跟來?心下生疑,腳下也略略一慢。忽聽耳邊梅辛的聲音笑道:“我早跟來啦,別耽心。”一陣陣似芝如蘭之氣,直透鼻端,同時左肩被他輕輕拍了一下,才知似是緊貼在身後。心想:“這梅辛奇怪得緊,狂傲時簡直視天下無人,但今晨在我面前,卻温順得像是小羊兒,天真之中,還帶有些嬌憨,簡直……簡直像個女孩兒。”他想到女孩兒,心中微微一動,而且啞然而笑:當真他像個女孩兒,不但他吐氣如蘭,而且也的手那麼軟綿柔滑,哪像是男子漢的手,便是個武林女子,也沒這麼細緻。梅辛忽在身後説道:“喂1你在想什麼?”周洛忍不住,突地哈哈大笑,道:“我啊!我在想……”梅辛不待他往下説,道:“別想啦,你瞧前面巳到了個城池,我們也該打個尖再走。”周洛舉目一看,果見前面一里地外,現出一個城池,當時不覺間,巳日移中天了,説:“好,我們上路去。”原來兩人因施展輕身功夫之故,不便在大路上行走,落下大路,周洛向行人一打聽,知前面是溧陽,從宜興來此,才百十里地。兩人到了城門口,周洛衣衫襤褸,光着兩臂,那梅辛卻華服翩翩,走在一起,引得道上行人都駐足而觀,周洛輕輕拉了梅辛的衣袖一下,低聲説道:“小梅,你看見沒有,你是個公子爺,我是個小要飯的,走在一起,人家都當是稀奇物兒,我們不進城也罷。”梅辛眼珠一轉,説:“你跟我來。”他帶着周洛,到了牆邊無人之處,三把兩把,將他身上衣衫撕得破破爛爛。周洛愕然説:“你這是做什麼?”梅辛嫣然一笑。他雖是個男子漢,但貌美如花,一笑怎不嫣然,説:“你不是説我們兩人走在一道不配,被人笑話麼?這一來成了兩個小要飯的,不是就再不怕人笑了。”周洛卻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兩眼盯在梅辛的胳膊上,他撕去了兩雙袖管,露出了條又白又嫩的臂膀。梅辛撲嗤一笑,兩手在地抹了兩抹,交互在兩臂上一擦,再向臉上一抹,這一抹可真成了個小要飯的了。周洛大是感動,道:“小梅,你這是何苦?”梅辛卻嘻嘻笑道:“這倒好玩兒,咦,不行,我這衣衫還新得很。”説着,就地滾了兩滾,周洛要阻止也來不及了,那城根的僻處,遍地垃圾污泥,梅辛站起身來,渾身已是污黑,説:“哈哈,這一下再無破綻,我們可進得城了。”他張嘴大笑,露出了滿嘴白牙,有如編貝。周洛心道:“便真是個要飯的,也不會像你這般骯髒,何況你這滿嘴銀牙,明眼一看便知。”但他卻不願説破。他以為梅辛這般舉動,乃是童心太甚之故,生怕道破了,梅辛會把牙齒也抹黑,那豈不噁心之極。他跟定梅辛身後,進得溧陽城,只見他每到一個酒館飯鋪,皆是略一探望即走,經過了幾條街,都沒停步。周洛心下漸漸有些懷疑,知他必不是為了打尖,便不出聲,倒要瞧他出甚花樣。待得轉入了一條繁華的街道,遠遠便瞧見一個兩開間的大酒樓。梅辛到了門口,抬頭望了望,説:“就是這裏了。”周洛也抬頭一望,只見樓上臨窗有三個雅座,皆空無一人,心道:“原來他是要找個清靜的所在。”梅辛已奔店門,直往裏竄,時屆正午,樓下人客正多,他那份骯髒,雖未臭氣沖天,但巳令人噁心。梅辛前腳進門,早有個小二哥搶出來,伸手一攔,喝道:“你長眼睛沒有,滾出去!”梅辛理也不理,向前一邁步。説也奇怪,那小二哥在他面前距離有三四尺,不料梅辛才一邁步,那個二哥身形陡然向後飛出三四尺,重重地跌在地上,一聲叭噠,一聲噯唷,一時竟爬不起來。周洛緊跟在梅辛身後,並未見他出手,心下大奇!那店堂中少説也有數十位客人,都是親眼所見,登時大夥兒發越喊來。梅辛哈哈一笑,掏出錠銀子,向櫃上一丟,説:“教你以後別狗眼看人低。”回頭向周洛一笑,直往樓上走去。店裏的夥計瞧出進來的兩人邪門,再見人家先付了的銀子,哪還敢怠慢?早有兩個小二哥笑臉相迎。梅辛理也不理,一直上了樓。只見樓上有十多個桌面,臨街有三個桌座,酒客卻不甚多,三個雅座皆空着。周洛隨定梅辛身後,進入了當中的一個雅座,兩個小二哥趕緊侍候,説:“兩個爺要甚酒菜?’梅辛卻又掏出一錠銀子,説:“賞你們兩個。”那錠銀子總有二三兩重,兩個小二哥瞪了眼,大概不相信,以為聽錯了,梅辛笑道:“拿去啦,教你們知道,人不可貌相,待會還有個老花子前來,你們可要好好招待。”兩個小二哥喜得嘴即合不攏來,忙道:“爺只管吩咐。”周洛卻聽得一怔:哪裏又來個老花子?小梅這是在鬧甚鬼?但想來必有緣故,心想這梅辛從昨晚到今天,行事大奇,我且不出聲,瞧他玩甚花樣。只聽梅辛向兩個小二哥説道:“好,你們聽我吩咐,這左右兩個雅座替我留下了,樓上的人客,全都替我趕走。”小二哥作起難來,搔了搔頭,梅辛突地把臉一沉,道:“記好啦,一會有兩個姑娘前來,替我安置在左邊雅座,後來的兩母女,招待在右邊雅座,那老花子和一男一女給我請在樓面上坐,快去快去!”小二哥哪敢説個不字,道:“爺要甚麼酒菜?”梅辛一揮手,兩個小二哥巳站立不穩,跌跌撞撞到了門邊。梅辛説:“好酒好菜,只管取來。”隨回頭向周洛笑道:“周大哥,我知你納悶,是不是,對不起啦,昨日我約了三起人,全在此地見面。”周洛這才釋然,道:“原來如此,小梅,你怎不早説?”梅辛嘻嘻笑道:“我卻又不想見他們啦,只是既然約了人,又怎好不理,只好請他們吃一餐,周大哥,待會你別出聲,準有好戲瞧。”周洛心道:“這梅辛不是等閒之人,他所約的人,想來也不等閒。”忽聽外面椅凳移動之聲大作,跟着腳步之聲嘈沓,就知是樓上客人下樓去了。想必是小二哥一陣嚇唬,那十多個人客即刻奔下樓去了。周洛向梅辛一笑,卻見他探首樓窗外探望,忙循他望處一看,梅辛巳低聲説道:“來啦,這兩個姑娘倒準時得很。”周洛早看得明白,只見東面街上來了兩個姑娘,都是一身白衣,披肩之上,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周洛驚道:“原來是她們兩個。”梅辛兩眼盯在他面上,説:“不錯,正是桑氏姊妹。”周洛好生不安!要是她們發現了自己,可又是一場的麻煩。梅辛已笑道:“別擔心,她們決不會難為你。”周洛心下一陣狐疑,不知這梅辛和桑氏姊妹是何關係,約這兩人來此,又為了甚麼,有何事故?他隨即橫了心,想道:“這桑氏姊妹武功並不在陶氏兄妹之上,現今我已練了離門劍,又何必怕她兩人,何況梅辛和自己這麼友好,他豈會容她們為難我。”桑氏姊妹巳來得近了,周洛怕被兩人發覺,不敢再望,忽聽腳步聲走近,小二哥掀簾而入,巳送來了酒菜。梅辛道:“放下,快去迎接兩位姑娘,記好啦,招待她們到左面雅座。”一言才罷,巳聽樓梯響亮,小二哥又怕,又得了銀子,哪敢不聽話,忙迎了出去。周洛心裏直打鼓,才聽小二哥將桑氏姊妹迎入左面雅座,梅辛忽然低聲説道:“這兩位你大概也是認得的了。”周洛轉頭一望,就幾乎透不過氣來,只見東面街上又來了兩個女子,前面走的是奼女金燕,後面跟定那黃衣姑娘。周洛登時坐立不安,他觀今已不怕桑氏姊妹,但這奼女金燕卻非同小可。她可是當今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別説離門劍他才初學乍練,只怕再苦練三五十年武功,也不是她的敵手,不知這梅辛怎會約她母女來此?他忙不迭縮回頭來,哪知他目光一掃,恰見街西面來了三人,前面走着個老花子,正是多九公,後面並肩走着陶氏兄妹,陶丹鳳行走在陽光之下,更見衣紅似火,陶六如摺扇輕搖,瀟灑而來.周洛忽然心中一動!這梅辛約來的三起人,可都是想得到他的,任何一起人見到他,都不會將他放過,莫非這梅辛對他並非友好,而是有惡意?周洛霍地站起身來,伸手搭在窗檻上,心想待奼女金燕母女和多九公三人一進店,他只有趕快逃走。哪知梅辛只一斜身,伸手早將他左腕扣着,一陣似芝如蘭之氣,直噴到他面,原來梅辛已湊到他身邊,低聲説道:“你想走麼,那可更糟,那老花子耳目聰靈得很,你想想,奼女金燕是甚麼人物,數丈外的風吹草動,豈能瞞得過她?”——武俠吧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