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靜堂是大竹峯上最引人注目的建築,雖不能與通天峯上的玉清殿相提並論,但也頗有幾分古拙巍然之意。當代大竹峯首座鄭通便是居住在在守靜堂中,正堂上按照慣例是供奉着三清神像,縷縷香煙嫋嫋飄散。
田不易與熊不壯、侯不靜、苟不立師兄弟四人此刻都站在守靜堂門外,而在守靜堂內,此時卻是蘇茹與大竹峯首座鄭通正在低聲交談。
因為隔得遠了,所以田不易等人都聽不見堂內那二人説話,而熊不壯等人顯然對蘇茹的突然造訪十分意外,三個人在那邊竊竊私語,大肆猜度蘇茹的來意,到了最後,三人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在田不易的身上飄來蕩去。
田不易登時察覺了出來,他面對蘇茹不知怎麼有些笨拙,但對這些長久一同修道共同生活的師兄弟們,哪裏會不知道他們心中的想法,立時怒目瞪了他們一眼,壓低聲音道:“你們三個少給我亂想,我可是跟這位小竹峯的蘇師妹不熟的。”
侯不靜怪笑道:“不熟?那就奇怪了,大竹峯上弟子雖然不多,也有幾十分吧,怎麼她誰的屋子都不去,偏偏就到了你房間了?”
田不易一窒,怒道:“這個我怎知道,你去問她好了?”
旁邊苟不立一吐舌頭,笑道:“那女子如此兇悍,誰敢去問她,田師弟,做師兄的看在幾十年一起修道的情分上勸你一句,這女子太過厲害,非你所能降服,你若是長久跟她在一起,只怕耽誤了修真大事,還是……”
話未説完,田不易已然啐了一口過去,道:“胡扯,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轉過身子,他又向着守靜堂中眺望過去,只見師傅鄭通坐在主位之上,面上沒有太多表情,而蘇茹坐在他的下首低聲説着些什麼,鄭通聽着聽着,面上漸漸有幾分詫異之色,還點了點頭,對鄭通的問話答了幾句。
鄭通眉頭輕輕皺起,目光不期然向外望去,只見自己四個弟子都站在門外,也正望着堂內。他默然片刻,提高了聲音,對着外面喊了一聲,道:“不易,你進來。”
門外熊不壯等人登時笑了起來,熊不壯從後面一推田不易,笑道:“好師弟,快去吧,多半是那位蘇茹師妹在師傅面前又告了你一狀了。”
田不易心中也有些忐忑不安,慢慢走了進來,也不敢多看那坐在一旁的蘇茹,只向鄭通行禮拜見,道:“師傅,你叫徒兒有事嗎?”
鄭公上上下下大量了一番田不易,片刻之後不知怎麼,嘴角卻隱隱露出一絲笑意,道:“我沒什麼事,不過聽説你次番在正魔大戰中頗有表現啊?”
田不易一怔,不明所以,道:“師傅,你是説徒兒嗎?”
鄭通也不答他,頓了一下,道:“本門掌教真人天成子師兄座下有一位長門弟子,名喚萬劍一,你可知曉?”
田不易又是一怔,不知為何師傅突然提起了萬劍一的名字,當下點頭道:“是,萬師兄乃是我青雲門當代奇才,弟子有幸前番與他見過數次,知道他的大名。”
鄭通點了點頭,道:“我也不知你究竟做了什麼,居然入了那個眼高與頂的萬劍一的眼,這次他特地請小竹峯的蘇茹師侄過來,説是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去相助於他,你可願意?”
田不易愕然,一時竟是説不出話來,他與萬劍一總共也不曾説過幾句話,更談不上什麼交情了,全然不知為何萬劍一會專門指名找他。而眾所公認大竹峯弟子輩如今道行第一人乃是熊不壯,想來萬劍一也並非是為了田不易道行高深而來的……他心中着實狐疑,忍不住悄悄向坐在一旁的蘇茹看了一眼,不料此刻在鄭通面前的蘇茹如同換了個人一般,哪裏還有一絲一毫剛才的潑辣模樣,整個人就像一個乖巧之極的小女孩,坐在那裏面帶微笑,配着她清麗容顏,更增幾分可愛。
此刻蘇茹察覺到田不易向這裏看來的目光,秀目抬起,也不説話,只對着田不易微微一笑,田不易看着那笑容嬌豔如花,胖胖的身子隱隱發抖了一下,連忙轉過了眼,這才勉強定下心神,暗自不覺有些惱怒起自己來,這多年修道,如何今日定力如此之差,三番兩次幾乎人前出醜。
他這裏胡思亂想,卻忘了師尊還在那邊,鄭通問了這個徒弟的話,卻見這個徒弟居然沉默不語,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略微提高了聲音,道:“不易,為師的問你話呢,如何不回?”
田不易嚇了一跳,忍不住額頭見汗,乾笑了一聲,道:“師傅,弟子……弟子大膽問一句,長門的萬師兄是要弟子去幫忙做什麼大事啊?如是師門需要,弟子自然萬死不辭,只是弟子顧忌道行低微,怕反是礙了萬師兄的大事。”
鄭通還未説話,旁邊的蘇茹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掩口笑道:“你這傢伙倒有自知之明,其實我也是這般對萬師兄説的,誰知萬師兄也不知看上你哪一點了,只是笑而不語,就是要讓我過來叫你前去,真是好生奇怪。”
鄭通皺了皺眉,沉吟片刻,道:“蘇師侄,不如你先出去一會兒,我與不易有些話説。”
蘇茹微笑站起,對着鄭通行了一禮,道:“是。”説着向外走去,只是她腳上傷勢似乎仍有些疼痛,走路看去有幾分遲鈍,鄭通看在眼裏,面色一沉,對着田不易寒聲道:“你養的那條狗自己給我看緊點,皺眉能隨便咬人了?”
田不易面露苦色,尷尬無比,只得連連點頭,哪裏還敢多説一句,鄭通哼了一聲,道:“你別以為是我説你,那蘇茹可是小竹峯首座真雩師姐的心愛弟子,人人都知道除了那水月之外,她老人家最寵愛的就是這個蘇茹,你若是當真得罪了她,她回去到真雩師姐那邊告上一狀,只怕當真就將你那隻大黃狗殺了也不奇怪。”
田不易唯唯諾諾,連聲答應。鄭通這才緩和了面色,道:“此番萬劍一找你,你當真什麼都不知道?”
田不易搖頭道:“弟子確實一無所知,此刻也是一頭霧水啊。”
鄭通沉吟了一下,道:“萬劍一所為何事,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但剛才那位小竹峯的蘇師侄轉交給我一封書信,卻是掌教真人天成子師兄所手書的,他在信中雖然客氣,但也説得清楚,萬劍一所辦之事絕非小事,眼下卻不宜公開,所以希望若有需要大竹峯門下弟子幫忙的,讓我不必擔憂插手,也不要向外泄露。”
田不易心中一驚,想不到那位萬劍一師兄所做之事,竟是驚動了掌教真人,可是究竟是何等大事,需要這般波折,又為了什麼,放着那麼多道行高深的師兄弟不選,偏偏選了自己這麼一個平日裏看去平平無奇的人呢?
鄭通將田不易面上疑惑之色都看在眼中,其實他自己心裏也頗有幾分疑惑,但在弟子面前終究不能表達出來,當下淡淡道:“不易,這件事我看還是你自己做主吧,為師就不多説什麼了,去或不去,就由你自己拿主意。”
田不易默然半晌,面上猶豫再三,方才抬頭道:“師傅,弟子想萬師兄聲名素來響亮,且為我青雲門中立下無數大功,同門皆敬佩之,這事情想必自然不是壞事,弟子雖然道行低微,但只要對師門有益,弟子斷無後退畏怯之理。”
鄭通點了點頭,面上露出欣慰之色,顯然對田不易這番回答很是高興,微笑道:“如此甚好,那你就去吧,具體的事情你到外面與那位蘇茹師侄商量,我就不管了。”説着站起身來,看了田不易一眼,頓了一下,道:“自己小心。”
田不易連忙低頭施禮,低聲道:“弟子明白,多謝師傅關懷。”
鄭通笑了笑,轉身走進守靜堂後堂去了。
田不易從守靜堂中走出來的時候,早就等得不耐煩的熊不壯等人一擁而上,將田不易圍在當中問個不停,田不易念及剛才師傅曾言掌教真人的書信中有不可外泄之言,也就不敢對三位師兄説實話,當下胡亂敷衍了過去,離開大眼瞪小眼的熊不壯等人,向站在另一邊的蘇茹走去。
蘇茹看着田不易走近,微微一笑,道:“怎樣,你可願意去嗎?”
田不易點了點頭,道:“我雖然道行低微,但只要為了師門,自是義不容辭。”
蘇茹嘴角一抿,臉頰上露出小小兩個酒窩,笑道:“放心啦,雖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做師門,但萬師兄肯定不會害你的……啊呀!”
她話説得好好的,突然末了陡然拔高聲調,叫了出來,嚇了田不易一大跳,愕然道:“什麼?”
只見蘇茹滿面怒容,盯着遠處熊不壯等人,田不易轉頭望去,卻見熊不壯等人也是有些莫名其妙看了過來,不過片刻之後田不易便發現緣由了,原來自己養的那隻大黃不知何時悄悄出現在熊不壯等人腳邊,伸頭窺探,看來是偷偷跑來打探情況了。
蘇茹臉色大變,盯着大黃,正待有所動作,不料那大黃實非尋常之狗,真有料敵先機之奇能,還未等到蘇茹出手,大黃“嗚”的一聲吠叫,“嗖”的一聲已然躥了出去,“唰唰”幾下就沒入了守靜堂屋宇之中,再也看不到狗影了。
蘇茹雖然惱怒,卻也不好追入大竹峯首座居所去追那麼一隻狗,只得恨恨作罷,田不易在旁邊看着她的表情,暗中替大黃捏了一把冷汗。
蘇茹向着大黃消失的方向瞪了一眼,回過頭來,看來一時氣也沒消,沒好氣地對田不易道:“今日天色已遲了,明日午後,你自己去通天峯翡翠坪,萬師兄會在那裏等你們。”
田不易點了點頭,忽地一怔,道:“你們,莫非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師兄嗎?”
只是此刻蘇茹向他説過話之後,似乎再也不想多留,徑直祭出琥珀朱綾法寶,身影晃動,轉眼融入到那道霞光寶氣之中,飛天而起,看那方向,是回小竹峯去了。
田不易望着那遠去的紅色光芒,一時怔怔出神,長久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了。
入夜,青雲山通天峯上,四下俱靜。這裏白日中熱鬧遠勝大竹峯,但在夜色籠罩之下,那份寧靜卻與其他地方一模一樣。
已是子時時分,除了少許值夜的青雲弟子,大多數人都睡去了。通天峯高聳入雲,站在這山峯之上,彷彿眺望着天際蒼穹夜幕中的星星,似乎也比凡間更近了幾分。那一顆顆星星鑲嵌在黑色的夜幕之中,如寶石一般閃閃發光,柔和的光輝從天空灑下,帶給了世間淡淡温暖的光芒。
一個身影從哄橋上緩緩走來,白衣如雪,面目英俊,山風吹拂起他的衣襟,輕輕飄蕩,飄然有出塵之意,正是萬劍一。
一陣大風忽地從遠方吹來,萬劍一停住了腳步,微閉上雙眼,任由大風從身畔吹過,那一般涼意吹在面上,卻彷彿讓心底的血有些隱隱的熱。他緩緩轉過身子,面對着風吹來的方向,張開雙臂,山風頓時將他的胸懷充滿,他的衣襟獵獵飛舞,就連頭髮也隨風飛揚。
懷抱天下,或許也是這般的感覺吧!
沒有人知道他的感覺,只能看到他嘴角邊,靜靜露出的那淡淡的,不羈的笑容。
風小了吸取,他深深吸氣,似乎很是滿足,隨後轉身繼續前行,走過了哄橋,前方便是碧水寒潭。萬劍一走了兩步,忽然若有所覺,抬頭看去,隨即面上露出笑容,只見在星光照耀之下的碧水寒潭邊,青雲門鎮山靈獸水麒麟正趴在岸邊打盹,而在水麒麟巨大的身軀旁,居然還站着一個人的身影。
萬劍一走了過去,只是他雖然特地放輕了腳步,但在離水麒麟一丈左右地方,水麒麟卻猛然發出一聲低吼,轉過頭來,銅鈴般巨大的眼睛盯着萬劍一。
萬劍一立刻停下了腳步,而前方那個就站在水麒麟近在咫尺的人影緩緩伸出一隻手來,忽然是輕輕拍了拍水麒麟。水麒麟像是得到了什麼安慰,不再低吼,但似乎仍是對萬劍一的到來沒有什麼好感,巨頭一轉,卻是慢悠悠向碧水寒倘裏潛了回去,轉眼間已沒入水中,只留下水面上道道漣漪,在漫天星光照耀之下,一圈一圈地迴盪開去。
萬劍一笑了小,走上前去與那個人並肩站着,微笑道:“青雲門上下數千人,除了師尊之外,水麒麟唯一親近的人便是你了,這究竟有何奧妙,你為何總是不對我説啊,道玄師兄?”
面前此人一身墨綠道袍,神滿氣足,氣度不凡,正是青雲門中與萬劍一齊名的道玄,只見他看着萬劍一微微一笑,道:“師弟你是要聽實話呢,還是要聽假話?”
萬劍一一怔,失笑道:“怎麼,這居然還有真話假話嗎,請師兄指教。”
道玄笑道:“若是假話嗎,自然是師弟你不對這水麒麟的胃口,所以靈尊懶得理會你了。”
萬劍一大笑道:“説得好,説得好,那請問師兄,實話是如何?”
道玄笑容微微收斂,面上神情也變得有些似笑非笑,道:“真要説的話,便是師弟你的氣勢太盛了。”
萬劍一皺了皺眉頭,道:“氣勢太盛,此話何解?”
道玄道:“師弟你鬥志昂揚,睥睨眾生,雖為人身卻如利劍,鋒芒畢露而天下側目,你所過之處,便如你手中的斬龍奇劍,叱吒風雲而鋭不可當,有你在,縱然你未有此意,但四下人已自然而然以你為重,生敬畏之心。這般凌厲氣勢,絕非尋常人可比,便是如靈尊一般神獸,也是有所感覺,所以對你便不甚友好了。”
萬劍一揮手大笑,道:“師兄你好生會取笑人啊,哈哈哈,如此可是折煞我這做師弟的了。”
道玄微微一笑,不再諺語。
師兄弟二人並肩而立,在他們身前的碧水寒潭上,水麒麟潛入水下蕩起的漣漪依舊一圈一圈地迴盪着,遠方天際,星光滿天,璀璨奪目。
天地一片靜諡。
光陰像是突然停止了流動,遠方吹來的風在星光間悄悄流淌着,吹過了他們的髮間。彷彿有一陣低語,若隱若現,在風中悄悄迴盪,可是仔細聽去,卻又只剩了風聲。這幽靜的夜晚,恍惚之間,讓人感嘆着這千百年的時光,讓人沉思着,有多少往事與將來,都在這過去將來一模一樣寂寥的夜晚發生。
天,那麼的高!
蒼穹如墨,星星閃爍。
萬劍一與道玄二人都安靜了下來,似乎不約而同地沉浸到了這片天地共有的悠然靜默之中,直到許久之後,當碧水寒潭上的漣漪也慢慢平靜下來,萬劍一忽然開口道:“師兄,不如我再去向師傅請求一番,請他老人家允許你隨我一同前去蠻荒吧。”
道玄淡淡一笑,道:“不必了,沒用的。”
萬劍一默然片刻,嘆了口氣,道:“真不知道為何師尊同意了我深入蠻荒追查魔教聖殿,卻偏偏嚴令不許你我一道前去,否則的話,只要你我兄弟二人並肩而戰,天下更無一事能難得住我們了。”
道玄面上掠過一絲落寞之色,隨即又微笑道:“師弟,我們雖然修煉多年,但畢竟道行還淺,總不如師尊看事透徹。師尊雖不曾對我們明言,但想必是有他老人家的道理。只是,”他頓了一下,嘆息了一聲道:“只是此番我終究是不能陪你去了,蠻荒兇險莫測,你一人前去,我也着實放心不下啊。”
萬劍一眉頭緊縮,忽地道:“師兄,我有一件事不知當説不當説?”
道玄道:“什麼事,但説無妨。”
萬劍一默然片刻,道:“我覺得這幾日間,師尊的神情行徑,似乎和平日裏有些許異樣。”
道玄怔了一下,道:“師弟,你這話可不能亂説。”
萬劍一沉默了下去,過了半晌嘆了口氣,道:“只怕當真是我多心了吧。”
道玄微微一笑,道:“師弟,其實我們二人都久在師尊座下,你心裏在想什麼,我也多多少少有所察覺,不過前日正魔大戰,師尊一通玄真法催持誅仙劍陣大敗魔教,那消耗的真元法力自非我們可以想象的,所以有些奇怪,想來也不奇怪。”
萬劍一點了點頭,重新露出笑容,道:“師兄,你説得是,我果然是多慮了。”
道玄微笑道:“師尊法力通神,遠勝我們,我們二人大可不必操心,反是你自己此番前去蠻荒,當真是要自己多保重了。”
萬劍一頭顱一仰,一聲清嘯,神態激昂,道:“師兄放心,雖然不能有你並肩作戰,但諒那些魔教小丑,也不敢掠我斬龍劍之鋒芒!”
道玄看着萬劍一神情,眼中掠過一絲異色,有些擔心,有些激賞,還有些更深的説不出的異樣,只是片刻之後,他面上終究還是温暖的微笑浮現出來,温和地看着這位師弟:“你看看,還敢説不是鋒芒畢露嗎?”
萬劍一一怔,忍不住也笑了出來,只是他笑聲爽朗,更無絲毫窒礙,漫天星光之下,碧水寒潭之畔,他白衣如雪,整個人都似一把光芒閃爍的利劍,散發出驚心動魄的光輝,不可逼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