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竹峰乃是青云门七脉山峰之一,与青云门其他六脉为一祖同宗,不过在人丁之上向来比较单薄,虽然这千余年间大竹峰一脉也出了不少高人奇士,但在青云门中的实力一直处于末流。只是修真之士虽然未必六根清净,但大竹峰历代祖师似乎对这些倒看得很淡,虽积弱之日长久,也从来不见大竹峰历代首座有过大肆扩张广招收弟子的举动。
当世大竹峰首座郑通,本身的修行是极高的,在青云门内亦颇有威名,只是为人沉默寡言,一生也只收了熊不壮、苟不立、侯不静与田不易四位徒弟,加上旁系少许人,大竹峰如今的人丁不过几十人而已,远没有青云门其余各脉兴旺,是以当田不易等人从通天峰驭剑回到大竹峰上的时候,通天峰上的喧嚣,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情景了。
大竹峰以竹闻名,满山遍野悬崖峭壁都是翠竹,后山上更有以坚硬闻名的黑节竹林,山风阵阵吹过,竹林随风舞动,竹涛阵阵,令人顿生隔世之感。大竹峰上首座居住之地乃是一座“守静堂”,弟子们居住的地方则更远一些,乃是围绕一处大回廊而建的各个单独小院,熊不壮等人回山之后,相互说笑一阵,便也回自己房屋去了。
田不易跟在众人背后,嘴角也带着一丝微笑,只是神情却似乎仍有些飘忽,与诸位师兄别过之后,他缓缓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屋中摆设简朴,桌椅床铺,青砖铺地,墙上挂着一副“道”字横幅,颇为引人注目。田不易走到桌边坐下,还不等他坐定,只听得“汪汪”之声突然在房中响起,从屋子角落猛然扑出一条硕大黄影,劈头盖脸向田不易冲来。
田不易后退一步,用手一挡,笑骂道:“大黄,不许胡闹。”
这黄影立起来,居然也有大半人高,定眼望去,却是一只黄色毛皮纯亮柔和的大狗,此刻这只被田不易叫做大黄的狗显然看到田不易回来十分欢喜,吐着舌头绕着田不易脚边转来转去,不时蹭来蹭去,显得十分亲密。
大黄乃是田不易从小养大的爱犬,人狗之间感情十分深厚,田不易俯下身子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大黄的耳朵随着田不易的手掌微微向下趴了,用舌头去舔了舔田不易的手。
只是田不易不知怎么,总觉得心绪有些不宁,却又不明所以,片刻之后轻轻拍了拍大黄的肩膀,道:“出去自己玩吧。”大黄似乎也听得懂人言,“汪汪”叫了两声,尾巴甩动,居然也就自己跑出去了。田不易呆坐半晌,忽地重重摇头,苦笑一声,站起快步走到床边,盘膝坐了上去,闭目静心,行青云门道家真法清心宁气,片刻之后,只见他周身隐隐清光闪烁,光泽纯而柔和,正是将道家太极玄清道妙法修炼至精纯境界之状。
这一入定便忘了光阴,田不易物我两忘,也不知坐了多久,忽地只听屋外远处传来一阵轻微异响,却是与平日里自己早就听惯的诸位师兄弟走路之声迥然不同。田不易双目猛然睁开,眉头微皱,心下念头急转,他在大竹峰修行多年,这山上居住之人没有一个的脚步声他分辨不出来的,显然来人决然不是大竹峰一脉人物,只是这段日子一来青云门上下人人专注于正魔大战,哪里会有人来大竹峰上?
一念及此,田不易忽地心头一动,倒吸了一口凉气,前日正魔大战,无数魔教妖人蜂拥而至于青云山山麓之下,虽然随后惨遭败北之运,却搞不好也会有几个不知死的家伙可能偷偷摸上山来。田不易心中如是想着,嘴角已露出一丝冷笑,右手轻轻挥舞,赤焰仙剑已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手间,赤芒无声吞吐,散发出摄人光芒。
不料就在此刻,忽地屋外从那细微脚步声发出的地方,突然响起一阵剧烈的狗吠之声:“汪汪汪,汪汪汪汪……”
却是田不易养的大黄狗似乎也发觉了不对,大声吠叫起来提醒主人,而且听那大黄吠叫声中,颇有凶恶之声,呲牙咧嘴几乎可以想象,而几乎是随着大黄猛然出现,像是吓了屋外神秘人物一跳,发出了一声尖叫。
田不易养了大黄许多年,对之感情非同一般,这一惊非同小可,生怕来人会伤害到大黄,更不迟疑,整个人如风驰电掣一般闪了出去,同时手中赤色剑芒如长虹贯日飞跃而出,口中喝道:“哪里来的魔教妖人,吃我一剑……”
“什么……”屋外之人似乎又吃了一惊,但不等她话说完,只见田不易屋内瞬间赤芒耀目,一道凌厉无比的剑芒已然破窗而出,而眼前那头突然出现的大黄狗更是嚣张,不知是不是仗着主人威势,居然嗷叫一声,张牙舞爪也扑了过来。
来人不及多想,双手一挥,顿时红色霞光闪烁,一片红幕凭空生出,在她身前化作层层红墙,将身子护了起来,也顿时挡住了田不易攻来的赤芒,只是她一旦注意力都防着田不易,却是忽略了脚下,电光火石之间,那脚踝赫然是一阵疼痛。
“啊哟!”
一声惊呼,再一次发出,田不易刚才出剑之时便隐隐听到一声低语,听来竟有几分耳熟,心头已是有些惊疑,此番猛然再听得这声呼喊,陡然间脑海里嗡的一声,直如破裂一般,那心口竟是突然向下一沉,额头冒汗……
他一声低喝,身形猛然向下一沉,硬生生将前冲的身子压了下来,向前看去,只见漫天红影渐渐消散,最后化作一根琥珀朱绫,落在一个半坐在地上的少女身旁。
那女子秀发蛾眉,星眸雪肤,清丽无比,赫然竟是小竹峰的苏茹。
而在她脚下,只见大黄精神抖擞,一张大嘴正咬着苏茹左脚脚踝,两只狗眼忽溜忽溜乱转,不看苏茹只看着田不易,狗尾巴摇个不停,看去得意洋洋,显然若非要咬着敌人的脚,大黄早就扑到主人身边邀功去了。
田不易嘴巴半张,再也合不拢了,额头冷汗不由自主地滴了下来,只见前头苏茹花容失色,美目之中隐隐含泪,贝齿咬着下唇,只如梨花带雨一般。田不易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苏茹双眉紧皱,片刻之后终于“呜”的一声,带着哭声叫道:“死狗,死狗……你居然敢咬我,我非杀了你不可!”
田不易整个人一震,这才从恍惚惊吓之中惊醒过来,刹那间他道行如急进百倍,身形快过闪电,瞬间已出现在苏茹身旁,下手如风,一掌将大黄拍开,怒喝道:“畜生,快滚!”
大黄连忙松口向旁边一跳,躲开了这一掌,睁大了狗眼,大为疑惑,看看田不易,又转眼看了看苏茹,原本摇晃不停的尾巴也慢慢停了下来,“汪汪”叫了两声。
田不易心中着急,连忙蹲下查看,只见苏茹脚踝处穿着纯白小袜,此刻上面正有两个小洞,慢慢渗出些血来,他眼中映着那两道血痕,忽地竟是觉得一阵眩晕,只怕便是他自己身上多了十个这般的伤口也没眼下这般触目惊心。
他情急之下,又不知苏茹到底伤得如何,半跪下来,抓起苏茹的左脚放在自己腿上,伸手将苏茹的小袜褪了几分,忽地一只玉手从旁拍了过来,“啪”的一声拍在田不易手上,只听苏茹嗔骂道:“死胖子,你要做什么?”
田不易此刻哪里还有心思去计较苏茹骂什么胖子的话,连说话也说不连贯了,指着苏茹的脚结结巴巴道:“我……我看你的脚、脚……伤得如何了?”
苏茹美目之中虽然仍带盈盈泪光,但惊吓之色已然缓缓褪去,白了田不易,道:“我自己来。”
说着伸手将白色小袜轻轻褪了一半,褪到伤口处时,大概是触碰到了伤处,她口中轻轻发出了“咝咝”之声,田不易听在耳中,忽地没来由的心头一痛,倒仿佛是痛在自己身上一般。片刻之后,小袜褪下了半截,果然在雪白肌肤之上,被大黄的狗牙咬出了有两个小洞,不过看去伤口并不深,血也流得不多。
饶是如此,苏茹脸色也是苍白得很,忽地回头看到那只大黄狗兀自站在田不易身后,探头探脑,向这边张望着,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右手挥处,琥珀朱绫如绳子一般打了过去,口中还不住咒骂道:“死狗,死狗,打死你……”
大黄见势不妙,一个健步闪开了朱绫,四爪纷飞,瞬间就跑掉了,片刻已不见了踪影,只听见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狗叫声音。田不易一脸尴尬,不敢看向苏茹,只得低头,却只见苏茹一小截白生生如玉一般美脚露在眼前,浑然无暇,他脑海中又是猛然“轰”的一声,再也想不起其他事了。
苏茹恨恨咒骂了几句,看来对那只大黄狗是恨之如骨,片刻之后瞪了田不易一眼,待要站起身子,不料身子才一动,猛然一软,竟是全身无力,歪了下去。田不易吓了一跳,连忙将苏茹身子扶住,入手处顿时一阵幽幽暗香扑鼻而来,他心跳加速,面上神色却有些发呆,干笑了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茹显然也未想到自己为何突然身子无力,只是片刻之后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不禁花容失色,失声对田不易道:“那、那只狗不会有毒吧?”
田不易一怔,奇道:“毒?狗哪来的毒……”
苏茹面上忧色沉重,道:“我、我很早以前听娘亲说过,说狗咬了人,牙齿上都有毒的,我、我这该不是中毒了吧?”
田不易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哪有此事,大黄是我从小养大的,小时候我跟它玩耍的时候不知被咬了多少次,哪有什么中毒之说?”
苏茹看了看田不易,见他神情坦然,不似说谎,默然片刻,忽地叹了口气,道:“那也是我小时候娘亲说的,也许是骗我的吧。唉……”
她神情忽转暗淡,似乎勾起了什么难过心思,田不易呆呆蹲在她身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就这么陪着她,不过对他来说,似乎这样也未必是件苦事,内心深处反而隐隐有些喜悦。
只是苏茹默然一会,便抬起头来,没好气白了田不易一眼,道:“死胖子,还不扶我起来?”
田不易如梦中惊醒,哪里还有二话,连忙小心翼翼将苏茹扶了起来,只见苏茹此刻的脸色已经比刚才好得多了,就这么在田不易的搀扶之下,慢慢走进了田不易的屋子,坐在了床铺之上。田不易扶她坐下,便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扫了一眼苏茹脚下,却只觉得那片淡淡白色肌肤竟是刺目耀眼得很,不敢多看,低声道:“你没事吧?”
苏茹“呸”了一声,冷笑道:“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田不易不敢接话,干笑了一声。
苏茹“嘿嘿”冷笑,看着田不易,田不易心下有些发毛,有心问一问这位小竹峰的师妹为什么突然跑到大竹峰来,只是心头纷乱,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而苏茹似乎也不急于说话,一时之间屋中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静默之中。
正在这有些尴尬的时候,忽地屋子外头响起一阵脚步声,随之传来一片笑声,田不易心中叫了一声苦,还不及反应,屋子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只见熊不壮、苟不立、侯不静三人跑了进来,口中笑个不停,道:“田师弟,你那只狗怎么跟疯了似的,拼命拉着我们裤腿往这边扯……”
话未说完,熊不壮三人目光已看到向来僻静的田师弟屋子之中,赫然多了一个美貌少女……
“这……”熊不壮三人都微微张大了嘴,目光从苏茹身上看了半天,又转到了田不易身上,眼神大是奇怪,熊不壮嘿嘿怪笑两声,道:“田师弟,不是我这个做师兄的说你,难怪我看你最近道行修行有些阻碍,须知我等修道之人,最怕道心不稳,心志不坚,你可不要怪师兄多嘴,你也太……”
田不易面如土色,连连摇头,怒道:“大师兄,你胡说什么?”
旁边侯不静摇头晃脑道:“田师弟,大师兄可是为你好,你还年轻不懂事,不晓得这世上红颜祸水,美色如刀……”
田不易“呸呸呸”连着数声,怒道:“胡扯,难道你就知道了吗?”
侯不静胸膛一挺,道:“我当然知道了……呃,不对,不对,”在旁边熊不壮与苟不立有些奇怪的目光中,侯不静尴尬一笑,道:“这个我自然也是不晓得的……”
苏茹坐在床上,只听着大竹峰这些人在那里说些乱七八糟、糊里糊涂的话,倒似把自己都给忘了,不禁有些恼怒起来,正在此刻,她眼角余光忽地望见熊不壮粗壮身躯之后,那只咬伤自己的大黄狗正探头探脑地从他脚边伸出了脑袋,倒像是做贼一般窥探着。一看见大黄的模样,苏茹登时怒从心头起,一把抓过身边也不知道什么事物就砸了过去,口中怒骂道:“死狗,死狗,叫你再咬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转眼看去,却见那被丢出去的东西原来是田不易床上枕头,熊不壮看着半空中飞来的枕头,连忙闪身躲过,背后大黄机灵无比,想来跟随田不易在大竹峰上修道日久,多多少少竟也有了几分灵气,一见情势不对,撒腿就跑,三下两下就闪出了屋子不见了踪影。
苏茹见那只衰狗瞬间就跑得没了踪影,心头更是恼怒,再看熊不壮等三人怪笑连连站在一旁,联想到刚进门时熊不壮所言乃是大黄拉着他们裤腿来的,登时将一股怒气移到了他们头上,心头火起。她平日在小竹峰上最得真雩大师的宠爱,因为年纪幼小,从水月以下,小竹峰诸位师姐更是无人不宠着她,哪有像今日这般吃过郁闷之气,此番怒火翻腾,更不管了,怒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说罢伸手探出,也不管抓到了是什么东西,便向熊不壮等人掷去。熊不壮等人吓了一跳,只见半空中被褥纷飞,桌椅纵横,那是呼啸而来,众人都是抱头鼠窜,转眼间都躲了初期,只剩下田不易一人面带苦笑,摇头不已,尴尴尬尬站在苏茹身边,欲走不能,不知所措。
熊不壮等人远远躲了出去,只听他在屋外大声道:“田师弟,这女子好生剽悍,你可要小心啊!”那声音慢慢变小,看来是跑得远了。
苏茹气极,向着窗外怒喝道:“叫你们师傅过来,我倒要向郑师叔问问看,看他到底是怎么管教你们这些徒弟的!”
说罢,她恨恨不已、胸口起伏,显然仍是十分恼怒,半晌之后,田不易在一旁轻道:“那个、那个你别生气了……”
苏茹兀自还在气头上,转头瞪了田不易一眼,田不易不敢看她的眼睛,顿了一下,指了指苏茹的脚踝,道:“你的伤还没包扎呢,先别关其他的了。”
苏茹一听之下,似乎这才重新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两个伤口,眉头微微一皱,露出了几分疼痛之色。田不易忍不住踏上了一步,却又想起了什么,急转过身子去,跑到床铺前头一个柜子上翻了好一会,拿了一包白布和一个翠绿竹管过来,递给苏茹,道:“这是干净的白布,竹管里是我们大竹峰独门的伤药,对皮外伤极有灵效,你试试看吧。”
苏茹接了过来,看了看田不易,田不易感觉到那两道目光,忍不住抬头也向她望去,顿时只见两道盈盈若若春水一般的眼波,在自己面上滑了过去,他心头一跳,退后了一步。
苏茹看着手中的东西,忽然也安静了下来,过了半晌,她忽然轻声道:“我也对不住了。”
田不易一怔,抬头道:“什么?”
苏茹脸上一红,道:“我把你的屋子都弄……乱了。”
田不易向四周看了一眼,只见原本简朴整齐的屋子,此刻早就狼籍一片,桌歪椅倒,枕头被褥或在地上或在窗上,又岂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的?
他默然片刻,干笑了一声,道:“没事,没事,也不算太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