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丘回春的“金指扁鵲”四字真不白叫,吃了他開的兩張方子的藥與他贈送的一顆“九轉回春丹”後,羅豪揚竟又漸漸恢復了原先的靈氣,飯也吃得下了覺也睡得實了,平日在舅舅姜若拙和紫伯伯紫總鏢頭指點下,更是勤練武功,進展也快。
這樣轉眼到了翌春三月,羅豪揚人竟長高了不少,身子也較前壯實多了,臉上的肉已微見豐滿,十四歲的少年,看上去已有十五、六歲的模樣了。
在這期間,“威遠鏢局”又保了一票紅貨,回來時順便把住在保定府的紫總鏢頭的妻小也接到了京城,在鐵帽子衚衕新購置了一個院子。
那紫總鏢頭的三十八歲上才得的掌上明珠,獨生千金紫小鳳,比羅豪揚小五個月。
紫小鳳天真活潑,善解人意,陪着羅豪揚,倒也給羅豪揚於練武的寂寞中,帶來一些歡顏與安慰。這樣不知不覺間,又過去了一段時間。
這一日上午,羅豪揚正在和紫小鳳琢磨着練原先紫相伯傳授的“神腿三十六着”中的第十九着“玉連環、鴛鴦步,紫電雙飛腿”,忽聽姜若拙洪聲叫道:
“豪兒,快來看誰來了?”
羅豪揚一抬頭,不由驚住了,叫道:“三伯!”
原來來的正是原“天羅劍莊”的二管事羅天龍!
他與羅天圖倆兄弟雖非羅名尊一個族支的,但自羅名尊擊敗了“圓月教”,天龍天圖入關向羅名尊問仇,被羅名尊收伏,留在了天羅劍莊。羅名尊以仁義化人,故雖與羅氏兄弟名為主僕關係,但實際上,待之無異兄弟!
小豪揚年幼時也有不少日子就是在羅天圖的駝背和羅天龍的膝前度過的。
羅天龍身材高大,花白鬍須,略有些駝背,軒眉威眼,性情豪放。他大聲叫道:“豪揚,豪揚!三伯看你來了!”幾步搶過來,將羅豪揚一把抱起,看了又看,親了又親,又含着淚水又帶着笑聲:“豪揚,想不到三伯還能見到你!你可知這些日子來我是多麼想着你呵!嗚嗚……”到後來,六十多歲的老人,竟像小孩似的,哭了起來!
羅豪揚也不由哭了:
“三伯……三伯……爸爸、媽媽與大伯他們……嗚……都被……害死,了……。”
羅天龍邊抹淚,邊拍着羅豪揚的背:
“孩子,別哭,別哭,三伯都知道!唉,你爹、你媽和大伯都死得好慘呢!我,我這些日子來就是為查兇手,一直奔波在外,所以直到現在才來找你的……”
羅豪揚霍地抬起了頭:“兇手找到了?”
羅天龍一聲長嘆,搖頭道:“唉,説來可就話長了……”
姜若拙上前道:“羅三哥,請進屋裏去細談吧!你查到的情況怎樣,説出來也好讓大夥兒參詳參詳!”
進了客廳坐下,丫環上茶。羅天龍正要説,忽聽外面叫道:
“羅三俠到了吧?”
一人大步進來,三隻金膽轉得霍霍作響,正是紫相伯,隨即又來了黃中封、米天宗兩個大鏢頭和幾個有資歷的鏢師。
大家都關注着一代名俠究竟是如何被害死的,圍着羅天龍,情不自禁地紛紛問道:
“羅三爺,劍尊羅大俠究竟是如何被害的?”
“羅三俠,羅大俠被哪些人害死的?”
紫相伯道:“大夥別鬧了,這樣你問你的,我問我的,叫羅三俠怎生回答?還是待三俠從頭到尾説一遍吧!”
羅天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難得大家對我家主公這樣關心,唉,這事從何説起呢?”
見大家都望着他,他低頭想了一下,道:“就從那天早上説起吧!”
於是,羅天龍講起了他的經歷——
那天是大哥(羅天圖)應門。我與秦兆強(就是澆菜園子的秦老弟)兩人在後院天井裏,正參詳一招“瘋魔杖”的“鐵牛耕地”。因為秦老弟近來正將五台山魯智深一百零八招瘋魔杖的有關招式移到他新創的“鐵扁擔功”中去。
秦老弟説這一招在下劈時力貫杖棒全身,隨之變招時,其力在下鏟前推之力,我説這一招在下劈時應力達杖身前端,力凝一點,然後在變招中其威在貼地鏟挑而起的上挑之力。
兩人爭論着不由聲音高了起來,這時卻聽見主母温聲説:“你們老哥倆別吵了,把我的棋路都給吵亂了!”
主公笑道:“你棋力差,反怪別人吵。”
原來是主公與主母正在那棵蟠桃樹下下棋。
近時,主公主母圍棋一道都很感興趣。主公説,從棋的消長虛實應變中,也可悟出劍理來。又説,他正在用棋來推算武林大運,總是算不下順,必有一塊主棋被吃,才能有新的棋勢,否則怕要陷入生死劫了,大家靠打劫來求生。
我對主公説的那些還領悟不透,不過對於一般性的博弈之術,亦略知一二,見主公説主母棋力不行,便忍不住走過去看,卻見主母的一片黑子略十三枚,被黑子含在虎口之中,要點有三分之二為主公所佔,岌岌可危,主公再在外面佔有兩個要點,則主母的黑子這塊棋便成愚形了。
而主母如光救這片棋,則雖能成活,但外勢不張,也甚為處境窘迫了。主母正在苦苦思索脱圍之法,想既能不使這塊黑棋被吃,又能爭得外勢的妙棋。我也在為主母着急。
正在這時,大哥匆匆進了內院,一言不吭,把一份拜帖交給主公,主公看後問:“人呢?”
大哥説,“正在客廳候訊,是一個矮胖的奇人,我伸量過他,練有外家橫練功夫與內家的拳功,不過火候不超過三十年,諒他師父也未必高明到哪裏去!”
主公正容道:“徒弟不行,不一定師父也不行。這人既然號稱‘劍傲江湖’,必有其劍術獨到之處。”
説畢推棋而起,就要走。
主母略蹙眉道:“又有人來挑戰了?”
主公點點頭,沉吟道:“來人怕與‘天下一劍’有些淵緣,其餘使劍高手中少有姓石的,而且其名與石舉乾暗排着是昆仲之親,我昔年曾聽石大俠講過,他有一個弟弟,也是學家傳劍法的,在他出名後便帶了劍譜棄家出走,另覓靜地修劍去了,遮莫是他來了?”
主母邊一顆顆地把棋子放進玉盒裏,邊問:“倘‘天下一劍’在,你與他誰強些?”
主公默默地出神了一會,幽幽道:“天下四大劍客,石舉乾、陸開花、雲風雷與我,彼此未曾試過劍,只是彼此各存敬慕之心。我與風雷平素過從密些,一起時也只是商榷,推究劍學之大理玄奧。石舉乾我只見過數面,他與陸開花成名要早我與風雷二十年,該説是上一輩的人物。他與陸開花似乎交情頗深,諒來劍學造詣相近吧!英妹,你該記得陸開花曾與我比過的那場劍吧?”
羅天龍一一歷敍,繪聲繪色,眾人都聽得入了神,好似在聽瓦當中人説大書。
説到這裏,羅天龍低頭喝起茶來。
紫相伯把一隻茶碗停在嘴邊眼睛盯着空中出神,幽幽道:“想不到陸開花還與羅大俠比過一場劍,我這還是第一次聽説。本來我以為四大劍客中,誰也不敢貿然動手相鬥的,嘖嘖,想不到竟是‘一劍縱橫’與‘不敗劍尊’先相鬥劍。我原以為四人中如真有人較武比劍,也一定是‘風雷劍豪’雲風雷與‘天下一劍’石舉乾先動手……”
米天宗忽低吟起來:
“‘獨來獨往,天馬行空;視功名如糞土,目祿利似清風。鐵笠芒鞋行四海,一劍縱橫血灑紅。説劍道俠,四十年來,陸開花名隆!’”吟罷,仰面觀着屋頂,似乎在縱想兩劍相鬥的情景,過了良久,嘆息道:“我想象不出那種情形,該如何精采絕倫!一個是成名四十餘年的劍學大宗師,一個是劍術武功皆稱無敵的劍道名俠、絕頂高手……”
黃中封沉聲道:
“那還用想?一定是滿場劍氣縱橫劍光如匹練、如閃電,那是‘一劍縱橫’陸開花在搶攻,而羅大俠取守勢,神態安閒,把陸開花攻來的劍招一一舉重若輕地化去……”
米天宗爭道:
“不對不對!黃兄,羅大俠的‘天羅劍’也是着着搶攻、以制先機的輕劍劍術。羅大俠雖用那把重鐵劍,但他內功深厚已不作武林中第二人想,舉重若輕,我曾見過他給總鏢頭演劍。那劍法靈動之極,宛若神龍!他怎會取守勢呢?而且,‘天羅’者,天羅地網之謂耳!那定是撒下劍光之網,逼敵就範的了!”
黃中封笑道:
“米兄,你見過的那次是你到這裏來一年後那一次吧?那是十四年前,羅大俠喜得愛子後,那個中秋月夜下演的劍,是不?那次我雖與姜大哥從長安回來晚了一點,但還是趕上了看到‘天羅劍’一百零八招最後那三十六招,那次羅大俠確是以舉重若輕的身手演劍的。可惜五年前那場劍,你與紫總鏢頭、姜大哥到蜀地的南充去了,那次是保的什麼?噢,是南充軍民奉獻給抗倭義軍的一批珍貴藥材,其中有一支‘仙鶴紅’,一支成形的千年何首烏,還有一支千年以上的大茯苓,那茯苓烏紫紫的,有大腿般粗、兩尺幾寸長呢!一般茯苓才長多大?不過甘薯般大小……”
米天宗急道:
“黃兄,這我知道,那隻茯苓雖大,但並不重,才五斤五兩,太醫説,那是裏邊長成蜂窩眼了。你還是説羅大俠那場劍吧,他又到了怎樣更神妙的境地了?”
黃中封笑道:
“米四弟,你也太急了,我正想説呢!就在那次你們保鏢去後,羅大俠來了,沒見到紫總鏢頭與姜大哥,就住不下去,傍晚時想到‘鎮遠’鏢局去看看曹大鏢頭的‘神仙愁’絕技去。我説:‘羅大俠,你難得有閒,我的天罡牌總有幾處漏洞,內力使得不順當,缺乏威勢,想請您給補救補救!’
那時,我師叔剛從我這裏回去,他住在鏢局子裏三個月,傳授了他這三十年來所悟出的天罡牌內功調用心法,來補我當年師父魂歸道山後,未能授全我天罡牌的欠缺。我新練成這套以內力為主的天罡牌,很想能顯露顯露,要知我練了三十年天罡功與三十年天罡牌,一直是分開用的,我的天罡牌一向是以外家功夫練的。現在一旦練成了二者合一,實是心癢難止,這倒也並非是純想顯露武功。因為,在羅大俠的大行家眼裏,我的一點毫末之技,又豈值得炫耀?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黃中封説到這裏,羅豪揚忽道:
“黃叔叔,你不知,我爹對你武功也好誇讚呢!
五年前那次從北京回來,我爹對我媽説:‘我這不敗劍怕不消幾年就要倒牌了!’
我媽驚道:‘怎麼?遇上什麼麻煩了?’
我爹笑了,指着我媽道:‘看你看你!都成了驚弓之鳥了!哪裏還有當年金鈴攝魂女的雄風英氣?一句話把你驚成連手指也給針刺到了!哪來什麼麻煩?’
一頓後,豪情萬丈地説,‘誰敢找我麻煩?——只是’
他説到這裏,恢復了平靜,略帶些感慨道:‘我這些年與你廝守在家,很少到江湖上去走動,外面可是能人輩出,很是出了些高手,而我們還是井底觀天,妄自尊大呢!這樣,豈不過幾年該砸牌了?’
我媽道:‘怎麼,今兒個上京去他舅舅那遇上高手了?’
我爹説:‘正是。’
我媽道:‘這人不知是誰?意令你如此推重!’
我爹説:‘大哥鏢局裏的黃鏢頭,你還記得不?’
我媽説:‘黃中封,使混元鐵牌的?不錯,他的天罡牌威猛剛勁,這外門兵器算練到家了,而且內功也不錯,可惜他終究未能將內功融入到鐵牌招式中去,終究隔了一層,似乎還算不上是一流高手。’
我爹嘆息道:‘士別三日,須刮目相看。何況長久不見面?我這回在京中見了他的武功。本來評定他在神仙愁曹衝斗的武功之下,覺得他名聲大,只因他敢拼命,與人對敵時勇不顧身,論真實武功,似不及曹大鏢頭那剛柔相濟的繩圈功,但這次見了後,才知他天罡牌之招式精妙,功夫深湛,已高出曹衝鬥不止一成了!列入一流高手,當之無愧!’
我媽道:‘這麼説,那他一定是將內功與鐵牌合一的功夫練成了!’
我爹説:‘練成了。天罡牌招式,加上內功後,平添了許多精妙處,還有精妙處未發揮出來呢!武學一道,當真深如大海,非人力所能算測!’
黃叔叔,這不是我爹在贊你武功嗎?”
黃中封聽了,嘆道:
“怪不得羅大俠能立於不敗之地,原來他是善於發現別人的長處了。能見到別人長處的人,他就不會放棄這種長處。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話一點也不錯!
羅公子,令尊的武功劍學,才真是浩如廣洋大海,歎為觀止呢!
那天晚上當我把要練牌的話説後,羅大俠拍手道:‘啊喲,我忘掉黃鏢頭的天罡牌,名聲還在曹大鏢頭之上!好,指教談不上,讓開開眼吧?’
於是我就打點起精神,在晚飯後的天井裏,練了起來。
我把三十六式天罡牌練完,見羅大俠沉思不語,我心裏不由感到難過,因為我自覺得練得得心應手,一氣連貫,剛柔相濟,已很可以的了,羅大俠竟不識我這套鐵牌功的精妙,不由大為失望,生起種明珠暗投之感。
不想大名赫赫的羅大俠,竟看不出我招式的精妙來!
哪知正在我灰心生怨之時,羅大俠忽然點了點頭,自言道:‘是了!’
然後面露喜色,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歡喜地搖着説:‘黃兄弟,你成了!’
説實話,我當時真有些心從嗓子眼裏給跳得要飛出去的感覺;要知羅大俠平時雖對人頗和藹、客氣,但似這樣親熱地與我稱兄道弟,還是第一次!
而且,而且天下武林中,劍學武功都不愧為第一的羅大俠,親口讚許我的武功!這一份殊榮盛譽,比讓我中一回狀元,再當一次新郎官還要高興、激動!
我當時只覺眼一熱,忍不住流下淚來,人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如同聽到老天爺賜我一件珍奇無比的珍寶似的,滿懷感激之情!不怕你們笑話,我,我是感到受寵若驚了!”
紫相伯幽幽嘆道:
“中封老弟,難怪你!我如聽到羅大俠肯這樣讚我一聲,我也會這樣的,可惜我的腿法,別人都稱我已到了神腿無敵之境,但羅大俠和我相處也十九年了,他竟未肯稱讚我這一聲!我每次問他我的腿法,他總是笑笑,不置可否。然後與我談起插花、煮茗、作書、畫畫這類事上面,但這些話中,又竟好象隱含着機鋒。我等他走後細細想來,從講的道理慢慢悟出了我腿法中的不足,這才恍然原來他是借這些話由,來啓迪我的思路。這樣一直過了十九年,直到去年五月那次他帶豪揚來玩,才對我的腿法作了評價,説是:‘以書法四品:神、妙、能、工相喻,你的腿法雖已為武林中一絕,但在神、妙之間,要完全達到爐火純青的神品之境,還少幾年火候!’”
姜若拙道:
“總鏢頭,你也是夠自傲了,當今之世,又有幾人能藝致神、妙之境?有些人一輩子碌碌,勤學苦練,只落得個工字!”
黃中封道:
“總鏢頭也只聽到前面這些,其實,我還是遠不及你的,如以書法四品比,我則剛在‘能’字上立住足,與妙還有着一段距離,更不用説神了!羅大俠當時在稱讚我之後,當即指出了我七處地方的破綻,説這些破綻都是容易看得出來的。天罡牌雖僅三十六式,但式中藏式,式與式又可以抖亂了使,那精妙處怕窮究一生之心力,也難以發揮以盡!唉,羅大俠真是高明,我師叔苦研了三十年,自以為天衣無縫了,才出山授我,想不到還是給羅大俠看出了七處破綻,那些破綻,其實都是很細微的,連我本門兩種功夫練了三十年,又由師叔悉心傳授、研學了三個月,也還要化上好一晌,才慢慢有些領會過來。這樣他把那七處破綻提出來,除了兩處地方是我門武功中內功心法另有精微處外,五個破綻一一和我講解,與我辨析,天快亮了!一夜未眠,羅大俠毫無倦意,興致勃勃地説,他近來慢慢悟得些劍理,本想演給紫總與姜大哥看的,今天就先演給我看。並謙遜地説:還望黃兄有示不足!這可把我喜壞了,我正一直抱恨上次未能得見他的劍法全部呢!便連連稱謝。羅大俠一笑,到了場中,演了一套劍法,那套劍,那套劍卻是以一把木劍演的。”
“木劍?”米天宗等人驚問。
“嗯!羅大俠就用一柄他隨身帶的木劍,輕飄飄的木劍,練了一套重若千斤的劍法!那劍法一反上次那種輕靈,而變為重、拙、大、緩、硬!如以書法喻,他是用雞毫代石鑿,刻了一塊魏碑,那精,氣、神、勁、力、意,無一不臻完備;那每字、每筆都雄奇勁挺,神完意是,骨血堅凝,而氣機圓藴渾厚!把我看得不由呆了,半天説不出一句話來,他自己也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劍學境界裏,半晌不曾説話!過了良久,我剛回過神來,想説出來心中的讚歎時,哪知他搖了搖頭,自語道:‘不成!至少還有兩個地方不妥!’後來他用了早膳就回去了,他説,他本想把這套劍法演給紫總與姜大哥看的,但現在看來,還有不妥之處。唉,羅大俠!羅大俠!羅大俠!”
黃中封説到這裏,不由自主地叫了三聲“羅大俠!”好象要把內心所有的讚美,都融進這三聲話語中!
“你們都錯了!”羅天龍聽到這裏,對大家道:“主母講的那場比劍,我當時也在座。”
“在座?怎麼,是坐着比的吧?那倒新鮮!”米天宗驚喜地道。
“坐着比,那純鬥內功了。”黃中封道,“那羅大俠穩操勝券!”
“你們又錯了!”羅天龍道:“他們是比劍,並不是比內功,實際上,他們根本不曾動手!”
“不動手,那比什麼?比嘴巴?”有個鏢師冒失地接嘴道,他也正好姓冒。
“是的,正是比嘴巴。”羅天龍笑着看了一眼那個姓冒的鏢師:“兩人邊坐着品茗,邊口頭比着劍。”
“品茗比劍,那是何等風度?這才是名劍的風度。”
米天宗嘆道。
“誰贏了?”
七八張嘴同時問,顯然大家都關心這兩大絕世高手、劍學大宗師的勝負。
“我雖在場,但兩人對話對得很快,如珍珠密串,且有許多是六十四卦位方位與人周身經穴名稱,我又對劍學不精,他們這口頭比劍,如象棋高手盲棋對鬥,是棋局存於心中。我開初還跟得上他們,但到了十一招後就跟不上了,因為有些招式,出劍的方位、角度,那劍在出劍時的變招、誘招,虛虛實實,實只有當事人心中才能自加忖度,權衡絕對,旁人實在無法想象的。等兩人哈哈一笑時,我才剛解出了原來被阻住的第十二、十三兩招。他們的笑聲把我從思路中驚回時,卻見兩人已互道敬慕的話了。”羅天龍道。
“那麼是平手了?”
黃中封問道,言語中不由大為失望。
“主公卻對陸開花説:‘閣下一劍縱橫,真是名不虛傳!’”
“如此説來,是陸開花贏了?”米天宗道。
“但陸開花苦笑道:‘我這一劍縱橫,縱也有限,橫也可憐。倒是你那四字,才是貨真價實!從此我該收斂收斂了,準備擇一好弟子,讓他了我這一生之憾!’”
“這麼説,還是羅大俠贏了!”黃中封道。
羅天龍説:
“當時我也吃不準究竟是誰輸誰贏。看着陸開花出門去那副秋風蕭蕭一孤客的樣子,似乎他輸了,但看主公,主公在陸開花走後也似乎鬱鬱不樂,有憂苦自怨之色。”
“是羅大俠贏了。”紫相伯靜聽至此,才插了一句話,“他之所憂,乃是另有憂,並非為劍上的患得患失。”
“紫總説對了。我是直到聽到這次主公、主母往事重提時,才確知是主公贏的。”
羅天龍接着説了下去:
那天早晨,主公問主母還記得與陸開花比劍的事?
主母道:“你是説那次口頭比劍吧?那次你不是贏了他一招嗎?”
主公道:“正是那次。其實陸開花那次是輸在年紀上,他比我年長十九歲,鬥得時間長了,思路敏捷跟不上,才慢了一招出手,其實嚴格來判,應是平手。不過他號稱一劍縱橫,竟沒能擊敗我,這於他已大丟面子了,聯想到天下四劍,他要想一劍縱橫,也委實難逞。難怪他要自生悲嘆了!”
停了停,他又説,“那次他走時,我就已在想那次是否該擊敗他:一則他回去後,怕要與其他人説及此事,這樣,我就成了眾矢之的了。二則,他已四十五歲,我才二十六歲,我敗次把沒關係,而他已由鼎盛階段開始走下坡路了,這一敗將使他一蹶不振。這種其實敗給年紀而非劍學的失敗,實在令人生哀了,也許將來我也會有這一天的!——但我在事後才想起這些。這些年來的事證明我當時至少已料到了兩樣。從他失敗後,他不知隱到哪裏去了,而我的挑戰者平添了不少,直到這幾年來,才平靜些,但現在又有人來了,而且竟是石家的人!石家玄素劍法素負盛名。自十五年前天下一劍石舉乾被暗害後,石家一直沒動靜,他的兩大弟子也一直下落不明,不想這次突冒出石舉乾的弟弟來了。假若石舉乾的劍學造詣與陸開花相等,而他弟弟現在的功力與劍學造詣等於他活到現在的功力與劍學造詣的話,那麼我贏的希望還佔一半。否則,怕難説了。”
主母道:“名尊,你考慮得太多了!以功力言,誰還能強過你?以劍學造詣,石舉乾縱算有弟弟,也比你年紀大十年或更多,劍學上的敏思又怎會勝過你?你擔心他什麼?”
主公道:“如真是石舉乾的弟弟出山向我挑戰,他有三優,我有三劣,這使他添了明顯的幾分優勢。”
主母道:“哪三優、三劣?”
主公道:“他無名,我有名,他敗對他無損,我敗則必墜半世英名,我對此役必須勝,不能敗,就把勝敗看得重了,心中有執,而他則無執,以有執對無執,他一優,我一劣也;他全心力精研武技劍學,這次出山,一定自忖有必得的把握,或者聽陸開花講過我的劍術,心中有所準備,或者有了應變之着,而我對他一無所知,二無把握,是被迫應戰。他主動、有備、有度,我無備、無度、被動,此是他之二優,我之二劣也;他這次約我比劍,是為了揚名立世,重振石家玄素劍的威名,以接替四大劍客中天下一劍的位置,還是另有緣由,他自是有數,能掌握好如何把握力度,而我不明其意,且他又是無名之人,倘我出手有誤,傷或殺了他,或者下手太輕,被其所乘,兩者對我都不利。故我在比劍中,須得時刻調度好內力,輕重相機而定。這樣有這些顧忌,劍意勢必大受影響,不得淋漓發揮。我有忌,他無忌,此即是他之三優,我之三劣處。有此三者,此消彼長,本來一半勝機,我只有二分勝的機會了,而他則增至八分了!如他功力或得異人相助,或因奇緣驟增,或出於異稟而高於我,劍學又悟得比我更透、更深,我豈非全部輸盡了?如此,怎能不有所憂慮?”
主母聽他這一説,不由急了,道:“那又該如何辦才好?”
主公微微一笑:“我剛才只是假設。我是未料勝,先料敗。劍學一道,我不敢自誇,天下出我右者,少也,內力強似我者,更不多矣。此非盡是我之修煉之功,也是天湊奇緣,使我內力大增。最多遇上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吧!即使功力、劍學造詣相等的對手,他有三優,我也有三優,我有三劣,他也有三劣呢!”
主母鬆了一口氣,怪道:“你怎麼不早説?”
主公道:“自你生了豪兒後,這些年納起福,做起安樂無憂夫人來了,武功擱下不練了,這次也讓你擔擔驚恐。唉,我總覺得你把武功擱下了,有些可惜!”
主母道:“你以為我真全擱下了?我只是不似過去騎馬舞劍了,那對金鈴的功夫一直沒擱下,師傳的內功心法也一直在修煉,對劍學一道,也進展不少,説來還得力於你的劍學棋理的啓發呢!這些只是沒讓你看見罷了!你以為你在坐關時我在閒着?我真擔心你坐關時會出什麼意外呢!雖有天圖、天龍老哥倆與文先生、老秦等好手,但終究嫌弱些,倘來了絕頂高手攪擾,怕還是不能應付自如!”
説到這裏,主母莞爾一笑,“你倒説説你有哪三優?可是威名能助氣勢而寒敵膽,你氣盛,他氣弱,是為一優一劣?你近年來劍學與十多年前已全然不同,又歷兩變,這樣反客為主,你從容主動,他如是熟知你以前的劍法,見劍法大變,事出意外,原先的用以對付你的劍招全落空,不由吃驚,並由主轉為客,變被動,是為你之二優、他之二劣?還有你年紀輕這三優?”
主公道:“第三點錯了,年輕年老不是優劣根據。如是口頭比劍,年紀輕老也許可影響思路之敏鈍,對比劍有影響,倘真動手,以我的四十和他的五十上下這樣的年紀,並不差多少。一勝在氣血旺盛、身強力壯,一勝在功力深厚、經驗老到,其間優劣,相差其微。”
主母道:“那第三點是什麼?”
主公道:“我得地利、天時、人和之優。
他遠來是客,我是主,以逸待勞,一也;我長期居此,天氣冷暖、陽陰、温燥、風氣雲霧,俱已適性,他則風土不適,失了天時,二也;我有你這樣的賢妻在身旁,有家可居,有人可用,日常事務,不必操心,平時有人無微不至地關心,得了人和。他則奔波在外,衣食起居,都得自勞,人生地不熟,失了人和,三也;我復得地利之利,對他所訂的地點——那座五里外的無名山,我常散步至彼。
非但那無名山,這方圓三十里路內,一草一木我都熟悉。
因為我多次遍地踏勘地形,尤其洞穴山谷之類。那是為了防有什麼秘穴秘窟,成為邪魔外道的淵藪,為惡人所算。
這也是謹慎小心的好處。”
“《左傳》中説,‘慎始而敬終,終以不困’,《管子》則説:‘敬慎無忒’。羅大俠於俠名遠播之時,平靜安穩之際,尚能這樣謹慎小心,周密縝緻,實在是難得!唉,想不到這樣謹慎,竟還不能免受兇人之害,由此可知,那些兇人是何等處心積慮了!”紫相伯聽到這裏感嘆道。
羅豪揚、姜若拙則緊逼着問:“後來怎麼樣了?”
羅天龍見大家如此關心下文,馬上又説了下去——
“主公説完這些,叫主母放心在家,等待佳音,他自取了一柄不輕不重的鐵劍,大笑朗吟道:‘仰天長笑我自去,心如白雲任滄海!’再不看人一眼,大步踏出門去,隨那送帖來的矮胖子去了。”
“怎麼,羅大俠還用的鐵劍?”
黃中封驚問。
羅天龍道:
“你們有所不知,主公的劍學又進了一重境界了。”
“‘舉重若輕,舉輕若重;舉無輕重,若輕若重;重重輕輕,重輕輕重;遇形賦勢,明月松風!’他果然練成了!二十年前他就發下誓願要達到一種神話般的‘劍禪’境界,現在,他,他終於練成了,達到了!”
姜若拙喃喃低語,淚花在他的眼中閃耀,二十年前,郎舅初會的情形,不由又浮現在眼前:
黃山道上,迎客松旁,白雲如海,旭日初上。二十一歲的青年劍士羅名尊,仗劍卓立,豪情萬丈地對姜若拙説:“有一天,我的劍也要象這雲海那樣神妙!”
“正是。主公説,木劍鐵劍,本是心劍,輕意重意,本是心意!輕即是重,重即是輕,重就是重,輕就是輕!又説:飛花落葉、柳枝竹竿,在劍士眼中,全是劍。”
“羅大俠之於劍,就像王右軍之於書,吳道子之於畫,李太白之於詩,韓昌黎之於文,實已到了聖、仙的境界了!唉,天妒英物、天妒英物!竟使他於英年有為之際,為卑鄙兇徒所害!”紫相伯抱腕嘆息道。
“後來呢?”羅豪揚緊追着問。
“主公去後,主母不放心,叫我看看去,我説:‘主公一人自去,並不招呼其他人,我去,會招他責備的,主公的行事你又不是不知,這類事是從不許別人插手過問的。’
主母道:‘名尊的脾氣我豈不知?但這次我總覺得有些不妥,不妥在哪裏,我又找不出來,你去在旁掠陣,這不為他,只為了我,讓我能安安心!三哥,這算是我求你的。’她這一説,我也不好再多説了,另外,我也實在想看看究竟那敢向主公挑戰的狂妄之人長得是什麼模樣的!因此也就在主公出去不久後,也沿着主公常去的那條通往那座小山的路,不快不慢地跟去,因為我怕走快了讓主公聽出來。這樣一直到了約斗的那座無名小山腳下。”
“一路上見到了什麼沒有?”紫相伯問。
“一路上倒沒碰見什麼,到了那座山下,卻看到了一輛馬車,由四匹顏色各不相同的良駿拉着的一輛豪華、富麗的黑篷車。”
“啊!”羅豪揚不由驚叫起來,想説什麼,但被姜若拙在桌下輕拉了一下衣角,羅豪揚心思敏捷,忙嚥下了要説的話,轉口道,“黑篷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