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説丈身和尚攙了薛六起來道:“您從我為師,我得先將戒條傳給您。好在您拳腳功夫已有了些根底,不比茫無頭緒的,練起來終容易許多。只是如今第一要事是咱們終得出塞,您母子倆走這條長道,非得有個伴兒不可。如今孫大郎是公身,彭鷂子大概不能就出塞,萬里虹還得和我上京城走一趟,黑飛虎也得回他師傅的訊,就只吉鐵槊和您孃兒倆人不一定要上那裏去。卻是您既跟我做弟子就得跟我走。那麼,就讓吉鐵槊護送您媽先出塞去。可是邊關不容易過去。吉鐵槊還不打緊,可以打小路爬山越嶺繞過去。您媽是老太太,來不了那個粗活,非得打關過去不可。要過關口,沒有符牒可不成,不是終究過不去嗎?這怎麼辦呢?”黃禮道:“還是薛老太太找個地方待一待,咱們事了了,夥同出塞,不就沒有許多為難了嗎?”吉喆接説道:“現下馬上給找一個待得住的地方也不容易。依我説,還是,大夥兒奔京城。臨完大夥兒再一同往回裏走出塞去。”薛媽媽聽説兒子要跟和尚到京城去,早就想要跟着同去,又怕人家笑話他攆着和尚走,便沒説出來。如今聽説讓她同去,歡喜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俺去!俺去!”當下商議停當,孫安是要回京的自然同去。彭燕也沒事,—來想多結識幾位好漢,外帶着個得便就進武當派或是五台派的意思,二來也捨不得別了這班好朋友,獨個兒孤軍上路,因此也就要同進京去。丈身和尚聽説大家全去,哈哈笑道:“聽説醉比邱在京裏提拔許多同門同道,連漢王府的尖子腳色也給他拉了出來,蜂聚了二三十口子。他這臉露的可不小!我正愁着就只我和萬里虹去會他,要吃他奚落。如今我也拉了一大陣子人,也甭讓他説嘴,這卻真是我一樁痛快事!”大家聽了,又轟然大笑起來。大夥兒商量停當。丈身和尚取出療飢散來,一份份分給眾人吃。眾人吃時,只覺香噴噴的,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吃下去,頓時不單是不覺得餓,反覺得精神陡振。丈身和尚便和薛六改了名兒叫薛祿,眾人齊聲道好。薛六自己和他母親卻都不知道是改了名兒,覺得仍是一般的。吉喆和他仔細説明白,他孃兒倆才懂了。黃禮等眾人便公送他一個綽號,叫莽男兒。丈身和尚便叫薛祿拿那堂中祭器去澗邊舀水。薛祿四面一瞧,那些祭器都嫌小了,人太多,怕不濟用。便走到丹墀中,將那鐵香爐搖了搖,覺着不十分重,便攀翻將爐中香灰傾在地下,兩手掇着兩隻爐沿的旁獸頭,便朝門口抱。眾人見了,齊喝一聲採。吉喆連忙起身,代他開了大門,讓他一口氣奔出祠外澗邊,將香爐洗了洗,便舀了一滿爐水,依然兩手擎着,回祠裏來。卻是水太滿了,走的也太急,蕩蕩漾漾,,淋淋漓漓,薛祿的衣褲都濺濕了。到了坪中,將香爐朝原處一頓,那爐中水激濺起有二尺來高,又濺了薛祿一臉。眾人都贊他神力,他卻似不知道這東西只有他拿得動,並沒半點矜誇之色,只在一旁微喘着,扯起裏衣襟擦臉上的水。丈身和尚暗想:我收茅能時,只道他的膂力能斷鐵棒,可稱無雙,不道這孩子力氣比茅能還勝幾倍,我總算收得幾個出類拔萃的弟子了。想着,心中十分欣快。眾人都嘖嘖讚歎薛祿天生神勇,實不多見。吉喆也覺得面上有光彩。薛媽媽只癟着嘴微笑。丈身和尚見眾人都瞅着水贊薛祿,忘了喝水,更不記得要飲馬,便叫道:“喂,不要盡瞅着呀!大夥兒喝些,得讓牲口呹①點兒,才好上路呀。”眾人方才覺着,想起都要失笑。範廣、薛祿便到祭堂中,將祭器搬出來,給大家舀水喝。人眾喝了些,更覺肚中悶飽,不思吃飯。接着各人將牲口騾馬牽來,就香爐中讓它喝了個足。反正祠坪裏有的是嫩綠春草,牲口早就嚼飽了的。待飲過了,便將鞍轡鞘鐙備上,扣緊了肚帶。各人都是自備,只薛祿先要代丈身和尚備扣,吉喆搶過來道:“您給您媽去弄好那頭騾子吧,這讓我來。”薛祿果真丟下給吉喆,過去將一馬一騾扣好,先遞了繮給他媽,挽上鞍橋,坐穩了,自己才上馬,隨着眾人直出王氏宗祠。男女老少一行人,蹄聲得得,笑語喁喁,迎着春風,從那碧水翠山,野青苗之中直穿而過,覺着另有一種説不出的奇趣,全不感行旅之苦。一連行了幾日,將到臨城縣了。那日因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次日打過早尖,便急忙趲趕站頭。時才巳正,已到抱犢崮②下。那抱犢崮,山形極其怪異。全山整個兒就像一朵大喇叭花,一地周圍。再到山腳,就如一隻菌子梗一般。着地處雖稍大些兒,卻是再上點兒,就是個杆兒一般,細頸似的挺拄着這一個大傘頂摸樣的山頂。上山的路,只有一條路。這條路只好一個人走過,若是兩人上下,就必得要有一個倒退百十步,才有讓處。要不,就得掉下山凹澗裏去。要是有個人防守住上山路口,萬人千馬也衝不上山來。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天生就這般形勢,真是給強盜留下的好窠巢,真比那《水滸》上説的蓼兒窪、梁山泊還要險巇③十倍。自來山上就是另外一個世界。山民、住户雖也有種糧的,做買賣的,卻都是強盜底子,不服官府管,也不納田賦錢糧。官府也當這山是化外蠻荒,從不過問。丈身和尚素來知道這山有綠林朋友佔着,近來更是聽得説是和白蓮敦有些來往。那山上寨主頭兒名叫撐破天湯荷馨,手下有叫個小頭目,名叫地理鬼張紹枬④、賽張飛趙金尚、闖天雀徐述、開山太保褚雄。四人都是閩廣派嫡傳弟子。丈身和尚往常打這山下路過時,都不願驚動他們,無端討煩,終想設個方法一總翦滅他。這一趟,人多馬眾,自不能悄然過去,也就不肯悄然而過,給那些強盜笑話。丈身和尚心想:這班強盜今天要下山來找咱們的岔子,就給他個一不做,二不休,只是這薛媽媽得先安頓才好,便回頭叫薛祿。薛祿見師傅叫他,便驟馬上前,捱近丈身和尚,差半個馬頭行着。丈身和尚便將這山上的強盜是咱們的對頭,少時少不得廝殺的話,告訴了薛祿。薛祿聽得有廝殺,兩腳向鐙裏一蹬,雙掌一拍,裂開大嘴嚷道:“好了!今兒可讓俺盼着了!”丈身和尚道:“老太太是吃不起驚嚇的,先得將你媽安頓好才行呀!”薛祿聽了這句話,一團高興,頓時冰消,馬上滿腹躊躇,不得主意。丈身和尚便道;“這山下過去二里地,有一座廟,叫項王廟。廟裏住持,名叫普照,是我佛門宗派的侄曾孫。我路過此地時,也常去和他談談。待會兒,如有響動,大概也就只在項王廟左近的大路卡口子上。您一聽得響動,就送您母親到項王廟去,和普照説明是我叫您送去,暫寄在廟內,他必竭誠招扶。你交待了,火速回來,還趕得上廝殺,你媽也既萬無一失,不致受驚嚇了。”薛祿沉吟道:“倘或人們不相信俺這窮小子,又怎麼辦呢?”丈身和尚想了一想,便道:“也罷。”取下脖子上一掛佛珠道:“您把這東西帶去給他瞧,他準能相信的了。”薛祿大喜,雙手接了佛珠。師徒二人正在馬上説着話,忽聽得咈的一聲,只見—支響箭沖天而起。(這是北地綠林暗號,所以北地人民叫綠林為響馬。這支響箭,一來,是關照自己人,説是有了生意了;二來,是關照來人,説是有人攔路了。要是鏢局達官、江湖朋友,見了響箭,將車駝牲口攏住,向路旁一帶,説幾句行活,是有交情的,就可平安無事的過去。就是沒交情或是強盜不講交情,至少也待給你留下盤纏。要是你攔路停住,或是不理直撞,那麼,強盜就要衝着你殺來,和你拼鬥了。這規矩,一直到有鐵路交通以前,還差不多是一樣的。)彭燕先笑道:“呵,那話兒來了!”説着,便和眾人都瞧着丈身怎麼調派。丈身和尚回頭瞅時,薛祿早已挽着了騾繮,母子並轡,回身飛馳而去。範廣也瞅見了,大叫道:“莽男兒,怎麼臨陣脱逃,不害臊嗎?”薛祿也不回答,只打馬如飛而去。丈身和尚忙向範廣搖頭道:“是我教他安頓他媽去的,您不要激他。”正説着,便見一羣惡馬,從山坳裏奔騰而出。丈身和尚便招呼眾人:“不要讓道。”這就是要和他拼鬥的意思。眾人多是初會,各想顯些能耐,露個臉,聽了這話,全是一喜。那些響馬,當路一字兒擺開,丈身和尚認得當頭一個就是抱犢崮三頭目闖天雀徐述,便昂然説道:“喂,你們是抱犢崮的朋友嗎?咱們都是過路的,你們攔住卡子幹什麼?”徐述大喝道:“不要瞎説!你想瞞俺嗎?瞧你們馬蹄就知道你們是捋了黃貨來的。大家財,大家發;江湖飯,江湖吃。你們是值價的,全給留下來,饒你們個不死。也許還賞你們幾兩盤纏。要是投托本寨,俺和大寨主去討個情,也許開恩賞給你們一半。要再不識趣,可不要怪俺刀下無情!”丈身和尚方待答話,忽聽得背後有人叫一聲:“伯父,犯不着和那廝拌嘴,待我來斬他。”聲未了,只見吉喆連人帶馬直向徐述滾去。徐述連忙將坐下馬一驟,橫手中金背大砍刀,迎上前來。吉喆更不打話,挺槊直刺徐述的前胸,徐述將大砍刀一豎,撒開槊,順手一刀,向吉喆當頂砍來。吉喆兩腿一夾,將馬夾的向左一偏,讓過了刀鋒,身子一偏,雙手一送,突槊向徐述右脅刺來。徐述連忙讓避時,戰袍已被槊上倒刺拉下一大塊來。這邊眾好漢見吉喆一連幾槊都佔着上風,恐攔了吉喆的高興,便都不上前夾攻,隻立馬遙望,準備救應。那邊嘍羅見對面來人全是雄糾糾、氣昂昂的,料來都不是好相與,徐述一人恐怕抵敵不住,早有人飛報上山去了。吉喆正和徐述鬥到酣處,槊如閃電盤空,不離徐述前左右上下五面。徐述抓住心神,左攔右覷,架空也還一刀。看看將要抵敵不住了,忽聽得山上有人大喊大叫,唿喇喇一馬飛來,正是開山太保褚雄。徐述見救應來到,精神抖擻,刀光霍霍,反向吉喆橫七豎八猛砍過來。褚雄一見吉喆鐵槊耍開來,如一座蓮台,豎翻過來,只見白荷花瓣一般的白光,四面飛繞,將個徐述籠罩在中間,十分利害,料知徐述取不了勝,急忙一擺擺動金槍,勒馬衝入,乘吉喆雙手一抬,挺槊前刺時,捉個破綻,耍的一槍向吉喆左肩刺來。這邊丈身和尚見抱犢崮上添了幫手,正要叫人迎敵,忽見斜刺裏蕩起一團烏雲,滾滾滔滔,徑向褚雄撲去。當褚雄的金槍方刺出時,這一團烏雲已盪到褚雄跟前,突的剎住,便見一柄長劍將金槍架開,那劍順着勢就直奔褚雄咽喉。褚雄忙回槍招架時,不料那劍來勢沉重,竟招架不住,哨的一聲,溜劃下去,褚雄的左手早裂了一條大口子。這時,丈身和尚等才瞧明白那團烏雲就是莽男兒薛祿。大夥齊喝一聲採,薛祿更加高興,精神陡漲,豪氣飛揚。當褚雄帶傷、心驚失措之際,伸左手一把捋住金槍,往懷裏一摕,那褚雄怎敵得住他這千斤膂力,不知不覺,金槍已經脱手,嚇得哇的一聲,回馬抱頭便向山上奔去。薛祿大喝一聲:“惡賊,逃到哪裏去?”一手揚劍,一手挺槍,驟馬直向山上追來。褚雄跑不多遠,薛祿馬快,看看趕上。褚雄大急,連忙翻身落馬,揀山凹裏馬不通行處沒命的飛逃。薛祿大怒,罵道:“不要臉的鳥毛賊,逃些什麼?有能耐的回來鬥三百合,沒能耐便磕頭叫聲祖爺爺,你祖爺爺便饒了你!”褚雄也沒心聽進耳去,只顧揀山凹樵徑亂爬亂跑,薛祿鬥又不得鬥,趕又趕不過去,心中火爆煙燻,大唱一聲,獨臂托起了金槍,噓準了褚雄道:“還給你!”唰的一聲,將槍擲去。只聽得吧噠、喳噠兩聲響亮。要知什麼響聲,請閲下章。————————————————①呹(yì),指牛馬等嚼草。②抱犢崮,山名。在今棗莊市山亭區東南部,屬沂蒙山區,風景優美。③險巇(xī),險峻。④枬(zhān),古同“栴”。如《敦煌變文集·維摩詰經講經文》:“檀~靄靄,龍麝勳勳。”檀枬即檀香——夏侯儀掃描zhuyjOCR修竹軒校注獨家推出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