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八太爺一去,江岸近佐的殺氣頓消。燕飛萍與蘇碧瓊各自鬆了一口氣,回想起剛才的驚險之處,兀自不寒而慄。此刻相視而望,恍若隔世。良久之後,蘇碧瓊才小聲道:“素聞洛陽倪八太爺風雅仁善,想不到他竟藏著這般狼子野心,今日若不是你,那便真是……唉,真是不堪設想。”燕飛萍淡淡地説:“世事無常,風雅仁善又怎樣?正氣江湖又如何?到頭來未必能如燕某這般行事無愧!”説到這裏,他忽又嘆了口氣,道:“只可惜燕某在江湖中樹敵過多,又不願屈膝於人,因此天下惡事,最終都栽贓到燕某頭上。”這幾句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傳入蘇碧瓊的耳中,卻如雷轟一般。她此刻親身經歷後,方知世事往往難以測度,深切體會到了燕飛萍這番話的含義,心中只想:“六年前在正氣府的那樁血案,江湖公認他是兇手,可我畢竟沒有親眼目睹,難道他……他……竟是給人冤枉的麼?”一念至此,蘇碧瓊身子微顫,腦海中一片迷茫,她不願讓燕飛萍看出自己心中的慌亂,匆匆岔開話題,説道:“武林中似倪八太爺這般的武功與名望,那已是很難得了,可就偏生自甘……”下面“下流”兩字,忍住不説,卻搖了搖頭。燕飛萍也充滿憂慮,道:“依我看,倪八太爺的野心遠不止於此,只怕江湖中又要掀起一片血雨腥風。唉,大難當前,卻不知何人能化解這一場浩劫?”蘇碧瓊道:“倪八爺武功雖高,不是也敗在你的掌下,這才落荒而逃。”燕飛萍面露苦笑,道:“你錯了。是我敗在他的掌下,若非我擺出神機老人的名頭嚇他,只怕咱們早就橫屍於此了。”説到這裏,他臉上忽地湧起一片鐵青之色,寒戰不已,他怕蘇碧瓊見了受驚,一直咬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蘇碧瓊與他相隔兩三尺遠,卻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氣,大驚道:“你……你……這是怎地了?”燕飛萍默默解下上衣,只見肋下有一個深藍色的掌印,宛若用靛青繪在身上一般,煞是可怖。燕飛萍用手按住傷口,忍痛冷笑道:“好個鐵線神功!好個寒魄掌力!”蘇碧瓊見了他身上的掌傷,頓時臉色變得蒼白,眼眶中淚珠瑩然,道:“你……你竟受了傷,重不重?”燕飛萍搖了搖頭,並未回答她的話,反問道:“剛才在動手之前,我要你離開,你為何不走?”蘇碧瓊不假思索道:“你為救我與人搏命,我幫不上忙,已是慚愧之極,哪有再一走了之的道理?”燕飛萍正色道:“我與倪八太爺自有一筆仇怨要了結,今日這場血戰,並不全都是為了救你。”蘇碧瓊眼圈一紅,哽咽道:“不管怎麼説,此事是因我而起,你若有個閃失,我……我又有何顏活下去……”燕飛萍聽她説得又是誠摯、又是傷心,不由得大為感激,胸中一熱,牽動肋下的內傷發作,只覺得天旋地轉,候頭一甜,猛地噴出幾口鮮血。蘇碧瓊見狀大驚,知道燕飛萍受的傷著實不輕,倘若他吐出的是紫黑淤血,憑他深厚無比的內功,數日後或可平復,但他所吐的卻是鮮血,又是狂噴而出,那麼臟腑已受重傷。在這霎時間,曾經的往事一幕幕浮現在她的腦海中,蘇碧瓊心中痛如刀絞,顫聲道:“為什麼?你為什麼幾次捨命救我?”燕飛萍喘息著説道:“是我……我……欠你的。”蘇碧瓊道:“你欠我?欠……欠我什麼?”燕飛萍強忍疼痛,臉上卻露出一絲微笑,道:“六年前,我在你婚宴上激得你血濺華堂,這是我平生所做最愧疚的一件事,總是耿耿於懷,今日能為你受一點傷、流些許血,對我的良心也是一種安慰。”這番話的每一個字都如一枚小針刺在蘇碧瓊的心上,她身體不住顫抖,流淚道:“不,你從不欠我什麼,我也不要見你受傷流血!那些事都已過去六年,你又何必念念不忘。”燕飛萍心中暗歎:“你如何懂得,有些事一旦經歷,便一輩子記在心中,永世不能忘懷。”他望著蘇碧瓊掛滿淚水的臉頰,感慨叢生,正想勸慰幾句。突然體內寒氣攻心,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這是掌傷突變的徵兆,燕飛萍顧不得説話,忙盤膝坐在地上,催動丹田中的氤氲紫氣,將寒魄掌力的陰寒之氣逼將出來,不一刻功夫,頭頂便如蒸籠一般有絲白氣冒出。只見他肋下的深藍色的掌印,在無妄神功運轉之下,漸漸由深轉淺,自青而灰,終於消失不見了。前後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十年前讓他生不如死的寒魄掌毒,此時被無妄神功盡數逼出體外。燕飛萍緩緩站起身,才發現自己的衣衫都被汗水濕透,再經江岸的冷風一吹,頓覺寒徹心腑,與方才那毒掌的陰勁相比,又另有一番難言的滋味。蘇碧瓊見燕飛萍的臉色雖依然蒼白,但眉心籠罩的那層青氣卻已消褪乾淨,知道他行功療傷完畢,忙道:“傷得怎樣?可……可全好了麼?”燕飛萍淡淡一笑,道:“倪八太爺的掌力,當世有幾人消受得起?這次總算我命脈大,死不了啦!”説著眉梢一挑,眼中露出一絲傲色,説道:“倪八太爺也中我一掌,料他三五日內難以復原,必定找個地方閉關靜養,再無法來算計咱們。”蘇碧瓊心中卻仍是惶惶不安,道:“現在又該如何?”燕飛萍打量了一眼四周,道:“咱們在這裏耽誤了不少時候,這就回沔陽去吧。”蘇碧瓊此刻沒有半點主意,一切唯燕飛萍馬首是瞻,便道:“走吧。”兩人稍適休息後,動身向沔陽方向走去,一路上,蘇碧瓊又恢復了沉默,低著頭,一言不發跟在燕飛萍身後。一盞茶功夫之後,兩人拐過山路,上了官道,官道不似山路般崎嶇,兩人步履漸快,行了將近十餘里,沔陽鎮已遙遙在望。燕飛萍回頭一瞥,見蘇碧瓊落在後面,便停下腳步,道:“我走得累了,在這裏歇一會兒吧。”蘇碧瓊應了一聲:“是。”找一塊山石坐下,心想:“聽他氣息沉穩,一點也不累,明明是要我休息,卻説是他自己倦了。”燕飛萍又從懷中取出一塊布帕,遞給蘇碧瓊,彷彿不經意地説道:“早晨寒露重,坐在山石上容易著涼,你把這塊布帕墊在石上,便會好一些。”蘇碧瓊臉上一紅,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布帕,墊在身下,心中暗自感嘆:“他連這些小事都想得周到,足見待我深情。唉,谷師哥與我成婚六年了,終日卻只知江湖霸業,何曾對我如此體貼過!”她正自胡思亂想,忽聽燕飛萍輕聲問道:“想什麼呢?”“啊,不……不,沒想什麼。”蘇碧瓊心中一陣亂跳,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將這兩人相比較,登時羞得臉上一陣發燒,卻又忍不住問道:“剛才在江岸的時候,我聽你説……説你……已有妻女了?”燕飛萍道:“是,她們正在沔陽鎮中等我回去。”蘇碧瓊幽幽嘆了一聲,道:“正氣府一別,世事變化真是太大了。唉,這六年來,你過得怎樣?”燕飛萍也嘆了一口氣,喃喃説道:“該怎麼説呢!”他望著沔陽鎮方向,眼中流露出一絲柔光,低聲道:“這六年來,我顛沛流離,浪跡天涯,曾經衣不遮體,也曾食不果腹。可是,這段日子卻是我一生度過的最安謐、最幸福的時光。”蘇碧瓊靜靜聽著,目光也隨燕飛萍的話音漸漸温柔。燕飛萍接著道:“過去我是個殺手、浪子,殺戮江湖,從沒在乎過鮮血與生命的珍貴。直到遇見我的妻子小初後,從此一切都改變了,我才知道一個男人應該怎麼活著。”説到這裏,他望著蘇碧瓊道:“你知道一個浪子最渴望得到的是什麼?”蘇碧瓊問道:“是什麼?”燕飛萍動情地説:“是家!那是一個能在風雨中給我温暖的地方,是一個能在寒夜裏讓我歇息的地方。”蘇碧瓊幽然神往,説道:“會有這麼一個地方嗎?”燕飛萍卻搖了搖頭,道:“你是正氣府的少夫人,終日車馬豪宅,衣食無悉,何曾嘗味過在寒夜中流浪的滋味,自無法懂得一個浪子對家的渴望。”蘇碧瓊深深望著燕飛萍,道:“我沒有你對家的這種深情,但我聽得出,你一定深愛著你的家,更深愛著你的家人。”燕飛萍低聲説道:“是的,蒼天待我恩重,將她們母女賜與我,伴我風風雨雨,我愛她們實是勝過自己的性命。”聽著這句話,蘇碧瓊心中卻驀然一酸,彷彿失落了什麼似的,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產生這種心情,輕聲道:“不知她是哪家的千金,能修得這般好福氣。”燕飛萍道:“誰?”蘇碧瓊咬了咬嘴唇,道:“尊夫人。”燕飛萍微微一笑,道:“你錯了,她並不是大家閨秀,更非名門淑女。”蘇碧瓊一怔,道:“那……那她……”燕飛萍道:“她也住在揚州,與正氣府相隔不遠,是惜春小築的姑娘。”蘇碧瓊想了想,説道:“惜春小築?惜春小築……那是……什麼地方?”燕飛萍坦然地説:“那是瘦西湖畔的一座妓館。”“妓館?”蘇碧瓊一下子睜大了眼睛,不解地望著燕飛萍,那目光彷彿在説:“你嘯傲江湖,何曾把世人放在眼裏,卻如何會娶一個煙花女子為妻?”燕飛萍迎著蘇碧瓊疑惑的目光,正色道:“不錯,我的妻子小初是一個煙花女子,也是我在落拓時候唯一給我關懷的人。在世人眼裏,她也許只是一個倚燈賣笑的青樓女子,但在我的眼中,她卻是世上最聖潔無瑕的姑娘。在她面前,我只覺自慚形穢。”聽到這裏,蘇碧瓊微微點了點頭,心想:“似他這般超羣拔類的人物,原不能拘以世俗之見。”燕飛萍仰望蒼天,出了一會兒神,低聲又道:“我曾有過許多錢,也曾有過許多女人,可那都是逢場作戲而已,我心裏明白,多少錢也買不到真正的女人。唯有小初,她是別人拋盡千金也得不到的女人,卻是我不花分文就得到的女人。”這一番話是燕飛萍的肺腑之言,飽含一片至誠之情,蘇碧瓊聽了,不禁為之感動,輕聲道:“我雖沒見過這位小初姊姊,但心中想來她必是又温柔、又賢慧,與你相配,是你們的緣份,也是你們的福份。”燕飛萍素將羈絆天下蒼生的禮教習俗絲毫不放在眼裏,此時聽蘇碧瓊稱讚自己與小初乃是良配,不由得大為感激,握住她的手,道:“我一生縱橫江湖,所作所為,無不離經叛道,才被世人看成一個浪子。瓊兒,普天之下,唯你能真正懂得我的心。只這一句話,便不枉我為你捨身相救。”這一聲“瓊兒”,叫得蘇碧瓊身心一顫,她低垂眼簾,道:“紛雲浪子薄情,豈知浪子情深。依我所見,天下至誠,莫此為甚。倘若你是浪子,還有幾人稱得是君子?”燕飛萍淡淡一笑,道:“君子也好,浪子也罷,之間本無區別。只要能在世上擁有一份真愛,又何必在乎這些虛名。”蘇碧瓊心旌一震,陡然間湧起無限感慨,暗想:“是啊!只要能在世上擁有一份真愛,又何必管他是君子還是浪子……”想到此處,驀地驚覺:“為什麼我還想這些?我是有夫之婦,谷師哥又待我恩愛,處處依順著我,我……我實不該再有別念!”不知不覺幽幽嘆了口長氣,雖然她這一生什麼都不缺少了,但內心深處,實有一般説不出的遺憾。沉默良久,蘇碧瓊輕輕推開燕飛萍相握的手,站起身,低聲道:“時辰已不早,咱們該上路了。”燕飛萍關切地説:“就要走嗎?你不再歇一會兒?”蘇碧瓊微笑著搖了搖頭,臉上的笑容卻藏不住心中的酸澀,道:“已經歇得很久了,這便走吧。”燕飛萍見她執意要走,便應了一聲,起身撣了撣衣上沾的塵土,道:“走吧。”當先而行。蘇碧瓊依然默默跟在後面。兩人沿官道一路往西北方向而去,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來到沔陽鎮前。這時天色已濛濛發亮,進得鎮來,只見晨曦透過淡淡的薄霧照下,可是長街卻空空蕩蕩的,竟不見一個行人。沔陽鎮是漢水旁的一個重鎮,亦是湘鄂間的交通要衝,平日人來車往,極是熱鬧繁華。然而,此刻卻顯出異樣的冷清,但見長街兩側少説也有兩三百家店鋪,卻家家都上了門板,一眼望去,竟似一座死鎮。蘇碧瓊皺了皺眉,道:“沔陽風俗可真怪,天快大亮了,大家卻還睡著不起。”燕飛萍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他大步走上幾步,在街上轉了個彎,見一家雜角前挑著一個白布招子,上寫著“吳家老記”四個大字,但大門緊閉,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息。燕飛萍略一沉吟,上前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了幾下,過了一會兒,卻無人出來應門。蘇碧瓊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全無聲息,説道:“店中沒人。”燕飛萍眼見店門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乾淨,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沉聲道:“事情蹊蹺,過去瞧瞧別的店家。”兩人向前走過七八家門面,到了一家“天香茶樓”。蘇碧瓊上前拍了拍門,一模一樣,仍然無人答應。燕飛萍臉色微變,拉開蘇碧瓊,氣凝於掌,按在鋪門上往前一推,□嚓一聲,兩扇門板當即被掌力震飛出去,重重砸在堂中的地上,這一聲客店中竟無一人答應,情形顯然甚是突兀。蘇碧瓊走入茶樓的堂中,四下一看,果然一人也無,但堂中的桌椅都擺放得十分整齊,地上亦未積灰塵,連桌上幾把茶壺中的茶水也尚有微温。她心中不禁一寒,感覺到眼前情形似是不妙,轉頭向燕飛萍道:“這……這……是怎麼回事?”燕飛萍也猜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站在街心,四下望去,只見微風不起,樹梢皆定,整個沔陽鎮中,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偌大一個鎮甸,人聲俱寂,連雞鴨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實是大異尋常。這時,淡淡的朝暉灑落在沔陽鎮的街上,在一片寧靜之中,卻似乎藴藏著莫大的詭秘與殺機。憑著多年來叱吒江湖的經驗,燕飛萍知道鎮中必出了驚變,他惦記著小初母女的安危,當即對蘇碧瓊喝道:“我去查一查出了什麼事,你等在這裏不要亂動,稍刻後我再來接你。”説著展動身形,飛奔而去。沔陽鎮雖大,但燕飛萍施展出輕功身法,有如風馳電掣一般,不一刻,已由鎮北到了鎮南。經過一路飛奔,燕飛萍仍不見鎮中有一個人影出現,心中逾發不安,只怕小初她們發生什麼意外。他接連穿過幾條長巷,來到那家小酒鋪之,才一現身,不由得心中打了個突,呆立在當場。只見小酒鋪前站滿了人,個個都有是勁裝攜刃的江湖好手,不下五六百人之多。小酒鋪前是一片空地,眾多江湖漢子密密麻麻地站著,仍不見擠迫,只是這許多人鴉雀無聲,有如僵斃一般,陡然見到這等詭異情景,不免大吃一驚。幸好一干江湖漢子的注意力都放在小酒鋪上,以至燕飛萍由後出現,眾人都未發覺。燕飛萍卻見這些人衣飾各別,門派各異,其中多是兩鬢生霜的中年人,也不乏白髮蒼蒼的老者,顯然江湖各派中許多名宿前輩都已到場。燕飛萍心中突突直跳,一凝神間,便認出他們正是日前在漢水上狙殺自己的各派高手。燕飛萍大奇,不知道這夥人由何處得到訊息,竟趕來將自己的落腳之地圍得水泄不通。他見對方將小酒鋪圍而不攻,分明是在守株待兔,算定自己決不會捨棄妻女獨去,因此才佈下這個陷井,以小初母女做餌,引自己自投羅網。他久居江湖,一眼便看破了對方的意圖,此刻若貿然上前,無異於自尋死路,但是小初母女困在屋中,心之所繫,情難自抑,燕飛萍只覺周身熱血上湧,霎時間將自身的安危全拋到九天雲外,明知眼前是陷井火坑,也毫不猶豫地跳下了。他心底冷笑一聲:“燕某什麼樣的陣仗沒見過,你們縱是人多勢眾,難道就讓燕某怕了?今日一戰,有死而已,燕某不弱於人!”一念至此,豪氣頓生,當即大步走出,直往小酒鋪而來。這時,人羣中也有人發現了他,不知誰低聲喊了一聲:“燕飛萍來了!”頓時,羣豪一陣騷動,人人都回身望去,果然見燕飛萍往這邊走來。這一望之下,更是羣相聳動,雙方雖隔得尚遠,已有百餘人沉不住氣,紛紛拔出兵刃握在手中。面對幾百道飽含怨仇的目光,燕飛萍卻依然不急不緩地走著,他每走一步,便覺對方傳來的殺氣更重一分,心下卻坦然不懼,直走到羣豪之前,才停下腳步,一抱拳,朗聲説道:“燕某有親人在屋中小棲,請各位讓條路給燕某進去。”這番話的語氣十分恭謹,羣豪聽了之後,心中反而怦怦亂跳,明知己方人多勢眾,眾人一擁而上,立時便可將燕飛萍亂刃分屍,但此人的威名實在太大,此時孤身而來,又是一會有恃無恐的模樣,實猜不透此人有什麼奸險陰謀。燕飛萍見羣豪對自己的話絲毫不為所動,心知此刻只有硬闖一途。他掛念屋中小初和儀兒的安危,心急如焚,片刻也等不下去,當即將心一橫,提氣喝道:“各位再不讓路,燕某隻有得罪了!”隨著這一聲大喝,往日的狂傲與威嚴盡數回到燕飛萍身上,他冷冷一笑,渾身登時發出一股凌厲的霸氣。羣豪一見,無不心凜,當前的十數人不約而同地往兩側一閃,讓出一個缺口。燕飛萍見對方的氣勢為自己所懾,當即大步跨出,只見人影一晃,他已衝入人羣之中。這麼一來,空場上登時大亂。只聽吶喊聲四起,霎時間刀劍並舉,寒芒耀眼,四五十人搶先衝上,各持兵刃同時向他砍去。燕飛萍不敢戀戰,忙一矮身,斜刺裏穿出,閃過襲來的數十件兵刃,隨即氣凝於掌,往兩旁一振,衝到他近前的四五名江湖大漢只覺一股巨力逼來,頓時立足不定,身不由主地向外摔了出去,個個跌得滿臉塵土,無不羞愧難當。無奈羣豪畢竟人數太多,擊倒幾人,立刻便換上幾名生力軍,便似水無盡時。燕飛萍只得打起精神,在羣豪圍攻之下,掌發身走,東一晃、西一斜,從對方劈刺來的刀劍間硬生生擠將過去,便如游魚一般,或掌拍、或肘撞、或腿掃,頃刻間放倒了三十多人。總算他手下留情,出招雖屢屢得手,卻不傷及一人性命。但這麼一來,羣豪心中更多了一層戒懼,出手愈加穩中求狠,圍著燕飛萍車輪纏鬥,看情形是要將他困死。淡淡的朝暉之下,但見白刃飛寒,人影錯落,此去彼來,殺氣呼嘯。再鬥片刻,燕飛萍眼見羣豪的攻勢越收越緊,從空隙之間奔行閃避越來越是不易,他不禁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那便任人宰割了!”情急之下,他猛發三掌,大聲喝道:“燕某隻求進屋與家小相見一面,各位何必苦苦攔阻,難道非逼燕某痛下絕手麼!”話音在數百人的喝喊聲中,仍是一字一字地傳出,有如洪鐘震盪,每個人都有聽得清清楚楚,顯見內力深厚。但羣豪此時都鬥發了性,只管揮兵刃往前招呼,誰還把燕飛萍的話放在心上。燕飛萍見羣豪非但毫無容讓之意,出手反而更見狠辣,心中不禁苦嘆:“我雖無意殺人,可今日迫不得已,難道真要再現昔年正氣府的血屠麼?”正在這時,猛聽背後有人喝了一聲:“小子羅唆些什麼?且著我一掌聲。”隨著喝聲,一記剛勁的掌聲力由後偷襲而來,力道充沛,顯然藴有極強的外家真力。燕飛萍知是一位高手所發,不敢怠慢,回掌反拍,兩人內力相激,微一凝神,燕飛萍見那人高大枯瘦,嘴角下垂,生得一臉苦相,看模樣便是個鄉農般的人物,掌力卻十分了得,當下喝道:“好功夫,閣下莫不是關洛歸雲寺鐵僧大師門下?敢問尊姓大名?”那人一驚,暗想:“我只跟這廝對了一掌,他竟然便知我的武功門派。”忙將雙掌一錯,護在心前,冷聲説道:“關洛司馬元,領教閣下高招。”燕飛萍聽説過司馬元的名頭,知道此人聲望頗隆,是關中、洛陽兩地的綠林領袖,點頭道:“果然是外家高手,鐵僧大師已不及你。”正説著,他背後猛地又衝上九個黑衣大漢,各揮長槍向他攢刺而來。燕飛萍顧不及説話,急忙往後一讓,回身揚臂,雙肘轉了個小圈,一招“烘雲托月”,已將九杆長槍挾住,往下一壓,內力到處,喀嚓一響,九槍齊斷,九個黑衣大漢亦被餘勁震飛出去。司馬元站在一旁,見燕飛萍與羣豪搏鬥,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實為平生罕見,不由得毒念暗生,乘著燕飛萍不及回身之際,猛地雙掌齊出,對準燕飛萍背心的“靈台穴”直擊而至,勁力凌厲非凡。他明知以自己的身份地位,首次偷襲已大為不妥,這第二次偷襲,分明便是下流卑鄙的行徑了。因此這兩掌全力而發,心想只要將其擊斃,旁人縱有什麼閒言閒語,自己總算替江湖除去一個大害,從此名揚天下,那便什麼都顧不得了。燕飛萍耳聽掌風聲起,身後壓力驟增,便知對方出手喑算,這時回身招架已然不及,當下既不化解,亦不閃避,將一股真氣匯聚在背心,硬接對方這兩掌。只聽砰砰兩聲悶響,雙掌結結實實印在燕飛萍的後背上,掌聲力所及,他背心的衣衫頓時綻裂,震碎的布片隨風而落。四周羣豪見狀,齊聲喝采,只道燕飛萍定然全身經脈俱斷,一條命少説去了大半。哪知兩掌過去,燕飛萍僅僅一晃身,臉上斗然間佈滿一層紫氣,只是一現即隱,霎息間又回覆了那付卓爾不羣的傲姿。羣豪的喝采聲才喊出一半,見此情景,登時戛然而止,面面相覷,無不色變。司馬元更是驚駭無比,眼見苦練了幾十年的絕招打在對方身上,竟然如中敗絮,全不受力,不禁呆立在當地,鬥志全消,只想返身而逃,至於燕飛萍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燕飛萍卻不給對方撤身的機會,他身子斜飄,反手駢指戳出,一倏而至,司馬元只覺眼前一花,啊的一聲,喉下的“天突穴”已被點中,身子一麻,再也動彈不得。燕飛萍一擊得手,冷喝道:“虧你也是江湖成名人物,背後偷襲,好不要臉!”喝聲之中,指尖如電光石火般連連顫動,自司馬元任脈重穴順勢直下,連封璇璣、華蓋、紫宮、玉堂、膻中……直至下脘的一十三處穴道。這一路點下來,疾如星火,氣吞牛斗,司馬元有如雛雞落入鷹爪,任憑擺佈,竟無半分抵禦之力。羣豪一見,數十人齊聲喝道:“休得傷人。”另有幾個人快步奔上,揮刃疾擊燕飛萍左右,逼他回手自救,便有機會解救陷入絕境的司馬元。燕飛萍輕舒雙掌,一抓其手,一抓其足,將司馬元橫舉而起,擋在身前,喝道:“各位且請退開!燕某請司馬先生送到小屋之中,便解他穴道放還!”這一下變起俄頃,羣豪雖將燕飛萍圍在核心,但是司馬元給他抓住要穴,全不致力彈,他只須雙手一分,立時便能將司馬元撕成兩截,要在這一瞬間及時衝上相救,決難辦到。唯一的法門是發射暗器,但燕飛萍只須用司馬元的身子一擋,借刀殺人,反而害了他的性命。因此在場的眾多高手雖各懷絕技,卻投鼠忌器,誰都沒了主意。燕飛萍挾司馬元喝退羣豪,心思卻全放在小灑鋪中,眼見屋中黑漆漆地寂靜無聲,心想自己在此與羣豪殊死拚鬥,小初在屋中一定能聽到動靜,怎地還不見她出來?難道……難道真出了什麼不測?一念至此,他心中怦怦狂跳,想到這些江湖漢子為了取自己性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當即提著司馬元,急步往灑鋪奔去。哪知他才奔出三五步,忽聽斜刺裏有人冷聲道:“給我把人留下。”跟著嗤的一聲輕響,一道長長的劍光疾閃而出,吐勢如虹,直刺燕飛萍的小腹。這一劍來得好不突兀,即使燕飛萍這等高手,也只見劍光,不見人影,心中暗讚一聲:“好快的劍!”忙一側身,一足釘地,另一足疾踢向劍脊。這一腿踢出的方位匪夷所思,那人也讚了一聲:“好腿法!”隨即將長劍圈轉,劍尖挑起,斜撩燕飛萍的咽喉。這一下變招既快,劍尖所指更是不差釐毫,單此一刻,便是江湖中罕見的殺招。燕飛萍見對方出毒辣,招招奪命,不禁怒道:“不要他的命了麼?”雙手一託,將司馬元橫在身前。此刻對方若不收招,那便先傷了司馬元。其時司馬元的生死繫於一線,在這一霎之間,那人驀地冷喝一聲:“不要命了又如何?”竟不撤劍,反而劍光大爍,只見白刃飛血,司馬元厲聲慘叫,被燕飛萍掌握的一手一足均被斬斷,摔在地上,痛得左右翻滾,濺得四處都是血跡。前後只在一瞬間,司馬元便遭殘肢之厄,僥是燕飛萍見得慘狀多了,這時雙手各握著一隻斷手,一隻斷腿,也不禁心中一寒,呆在當場。便在地一怔之時,那人掌中寒光陡閃,長劍再度刺出,猛刺燕飛萍的心口。這一劍出招極快,一閃間已至胸前。燕飛萍感覺一道寒氣直舔前心,急向後退,嗤地一聲,胸口已給利劍挑了一道長長的口子,衣衫盡裂,胸口肌肉也給劃傷了,受傷雖然不重,卻也鮮血迸流,染紅胸襟。那人一劍既佔先機,後招綿綿而發,疾刺一十九劍,逼得燕飛萍連退七八步。那人冷笑道:“碎心鈴名震天下,嘿嘿,卻也不過如此。”正想乘勝追擊,忽覺腳下一緊,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忙低頭看去,卻是司馬元躺在地上,用僅存的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足踝。那人怒道:“司馬元,我將你從魔爪救下,你卻來壞我的事!”司馬元臉色青紫,嘶聲道:“柳不恕,你我同在關洛武林,平日我與你百劍堂雖有過結,今日你便斷我手足,你……你好狠……”柳不恕將劍虛劈兩下,不屑道:“羣豪當初立誓時説什麼來?這次誅殺兇徒,人人捨生忘死,我救你絕地脱生,已屬萬幸,你不知感恩圖報,焉敢再來埋怨我?”司馬元怒火中燒,雙目幾乎凸出眼眶,喝罵道:“姓柳的,你……你欲得關洛霸主之位,藉機害我,禽獸不如,關洛武林兄弟決計放不過你。”柳不恕嘿然冷笑,道:“哪個想試試百劍堂的神劍道行,柳某自當奉陪,只是此刻要與江湖第一公敵較量,誰來與你羅嗦。”司馬元卻不放手,大聲道:“姓柳的,算你手毒,有種的人就再補我一劍,我這條命折在此地,看你如何向天下俠義交待。”柳不恕面色一沉,眼中迸出一線殺機,寒聲道:“柳某看在武林同道的份上,已給足了你的面子。司馬元,你不要不知好歹,難道我真不敢殺你嗎?”司馬元知道對方心黑手辣,且已動殺機,只怕真會當眾殺了自己,不得已放開了手,心中卻氣苦悲憤,一陣氣血翻湧,竟將燕飛萍封住的穴道衝開大半,他掙扎著跪起,向四周羣豪喝道:“朗朗乾坤,這惡賊如此殘忍不仁,公道何在?天理何在?”空場上回蕩著司馬元悲苦仇恨的聲音,羣豪聽著,雖有不少人均覺柳不恕出手未免太過兇狠毒辣,卻都默不作聲。隔了一會兒,從人羣中走出一個白髮道長,看氣度便知此人輩份甚尊,走到司馬元近前,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瓷瓶,道:“司馬賢侄,我崑崙派的木黃散是傷科聖藥,你先拿去療傷。”司馬元卻搖了搖頭,望著斷手斷足,知道一身武功是全廢了,心中一酸,忍不住熱淚長流,道:“玉靈道長,你是江湖前輩高人,忌容惡賊如此橫行不法?今日當著天下英雄眼前,請道長為我主持公道!”玉靈道長望著司馬元,又望了望柳不恕,微一沉吟,説道:“司馬賢侄,柳大俠為救你脱生,實已盡了全力,雖有誤傷,亦屬無奈而為之,你本不該再指責於他。”話音一落,便有幾人隨聲附和道:“柳大俠劍傷兇徒,乃是替江湖立了首功,司馬先生豈能為了個人恩怨,便不顧殺敵大局。”“什麼?”司馬元厲聲怒吼道:“你們……你們為了誅殺兇徒,便任憑姓柳的為所欲為麼?我呸!今日若不向柳不恕討還公道,名門正派與兇徒又有什麼區別?”這番話是司馬元怒極而發,連玉靈道長也帶了進去,聽著十分刺耳。玉靈道長一皺眉,冷冷説道:“今日以大局為重,司馬賢侄不必多言,此事日後再行了斷。”説到這裏,他將手一揮,向後吩咐道:“來人哪,抬司馬先生下去療傷。”當下從人羣中走出幾個大漢,便欲將司馬元抬下。“慢著。”司馬元忽然大吼一聲,掙扎著用獨腳站起,仰天大笑三聲,笑聲中飽含苦澀悲涼,長嘆道:“世態炎涼,可見一斑。可惜我現在方知,名門正派行事,何嘗不是卑鄙寡義,比之殺手兇徒猶勝十倍!只是今日未見柳不恕遭到報應,司馬元死不瞑目!”説罷,他反手一掌,擊在自己的天靈蓋上,頓時血交迸濺,氣絕身亡。羣豪見司馬元突然自碎天靈,皆盡吃了一驚,雖然人人均知今日必有不少傷亡,卻萬萬沒料到,第一個人竟是如此死法。只有柳不恕對司馬元的死嗤之以鼻,低聲自語:“這樣的廢物,死一個,關洛武林便多一分清靜。”説著一抖劍,跨過司馬元的屍身,走到燕飛萍面前,傲然道:“姓燕的,柳某再來拜教。”燕飛萍的眼光緩緩從司馬元屍體上移開,道:“素聞關洛百劍堂的劍法了得,閣下更有毒蛇螯手,壯士斷腕的古風,可惜折的是他人之腿,斷的是他人之腕。”柳不恕聽出對方話中含著譏諷之意,道:“燕飛萍,你少説廢話,司馬元的血並不是白流的,你又欠下正道羣豪一筆血債。”燕飛萍怒道:“此人明明是被你所傷,才絕望自盡,如何卻算在我的帳上?”柳不恕道:“若不是你擒他在先,他如何會遭殘肢之厄?若不是你昔年作盡惡事,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鬥?”燕飛萍見對方強辭奪理,不可理喻,當下也不爭辯了,冷笑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柳不恕道:“柳某能把你燕先生如何?無非是在黃泉路上送你一程,讓你一家人在陰間團聚去吧。”此言一出,燕飛萍只覺腦海中嗡的一響,剎那間血貫瞳仁,大吼道:“什麼?你……你們把我的家小怎麼了?”柳不恕冷哼道:“怎麼了?哼,等你嚥氣之後就明白了!”話音一落,身子驟動,掌中劍破空而出,挽起四五朵劍花,斜削向燕飛萍的右胸。他曾見燕飛萍力抗羣豪的身手,自知第一招無法傷到他,這一劍只是誘敵的虛招。哪知燕飛萍一付神不守舍的模樣,竟不閃避。柳不恕這一劍本似中途收回,見對方竟不理會,心中大喜,便不再收劍,力貫手腕,徑自斜削而去。眼見劍鋒距離燕飛萍右胸不過三寸之際,他突然雙目一翻,精氣暴漲,冷喝道:“姓柳的,你上當了!”雙臂往外一展,撕開外衣,抖手一捲,用破衣裹住劍鋒。這一招匪夷所思,柳不恕再想收劍,招術卻已使過,他暗道一聲:“不好!”回手不及,劍鋒從燕飛萍胸口削過,只是長劍裹著厚衣,宛若無鋒,又如何能傷人分毫?原來燕飛萍已從柳不恕出劍的招式與內力之中,知道此人的功夫實不在當年的呂子丹之下,若要擊敗他,至少須在二十招以外。燕飛萍心中為小初的安危似火中燒,恨不得立刻拿下此人,當即突施險招,以破衣擋其劍鋒,一擊奏功。高手對陣,爭的便是這一招先機,燕飛萍得勢不讓,右手倏地穿出,食指與中指張開,有如鋼鉗,平挾劍刀,手腕向起一招,橫肘撞向對方的胸口。柳不恕用力回抽,卻沒抽出長劍,反見他橫肘已然撞到,心知要給撞中胸口,心脈難保,不死也受重傷,只得撒手棄劍,向後躍出。燕飛萍奪下長劍,在空中一顫,隨即反手刺出,刷刷兩劍,只聽柳不恕“啊”的一聲大叫,右手、左足同時被劍鋒削斷,離身飛去,血濺塵埃。羣豪只道柳不恕劍法頗高,就算不是燕飛萍的對手,但也得在百餘招之後方才落敗,大耗對方內力之後,大家再一擁而上,便頗有勝算。哪知只在一瞬之間,燕飛萍撕衣、奪劍、出劍、傷敵,四招一氣呵成,猶如電閃星馳,四周羣豪只覺劍光眩目,一怔神的功夫,柳不恕已人倒肢斷,所受之傷與司馬元竟一模一樣。燕飛萍惱恨柳不恕用心毒辣,是以這兩劍絕不容情。隨即一抖劍,震落鋒刃的血珠,高聲叫道:“燕某劍已沾血,哪位再不讓路,休怪我劍下無情。”説著揮劍左右虛劈,直往小酒鋪衝去。霍霍劍光閃入眾人眼中,莫不心寒,當前數十人驚呼一聲,便往兩旁閃開。崑崙派的玉靈道長為這次狙殺的首腦人物之一,他看著燕飛萍如入無人之境,心中暗急,眼見自己這邊雖有幾百名武林好手,竟奈何不了一浪子殺手,傳了出去,還有什麼臉面再在江湖上混?當下他大聲呼喊喝令,命羣豪層層緊逼,心想你縱有天大的本事,這五六百人四下合圍,擠也將你擠死了!燕飛萍一路狠衝,距離小酒鋪已不過三四丈遠,但是對方的功勢也越來越猛,他衝了幾次,這最後幾丈路硬是衝不過去。燕飛萍又急又怒,心道:“你們既然不識好歹,説不得,只好出手傷人了。”眼見左右又有人翻翻滾滾地攻了上來,當即手腕抖動,長劍鋒芒外爍,瞬息之間連刺三十六劍,三十六點寒星似乎同時撲出,每一劍都刺中一人的身體,登時帶起三十六道血柱。鮮血濺在劍鋒上,立刻被劍上的內功彈激上天,便如陡然飛起一片紅雲,這情景既壯觀、又可怖。這一路快劍正是劍法中的最上乘功夫,隨著劍光吞吐,那三十六人或傷臂、或傷肩、或傷肋、或傷腿,個個傷深見骨,倒地痛呼。然而人人均知,燕飛萍雖然劍傷多人,畢竟還是手下留了餘地,若非如此,要取這三十六人之命實是易如反掌。這麼一來,四周羣豪人人自危,各萌怯意,逼近的速度隨之大減。燕飛萍乘機展身躍起,飛出三丈,落在小酒鋪門口。他雙足落地,回手揮劍一劃,在門前一丈開外的石板地上劃出一道長線,深入石板半寸有餘。這一手劃石成線的絕技一露,羣豪又是一陣駭然。這石板乃以江畔的青石鋪成,堅硬無比,數百年來人踩車壓,亦無多少磨耗,燕飛萍手中只是一柄尋常長劍,並非什麼鋭利的寶刃,然而隨手往石板上一劃,便能深陷盈寸,這份內勁實是世間罕有。燕飛萍橫劍而立,朗聲説道:“各位英雄聽著,屋中之人是燕某的弱妻幼女,她們不是江湖中人,亦不通武功,各位既在俠義道上,便不應為難她們。至於燕某在江湖中結下的恩恩怨怨,待安頓好妻女之後,自會給天下英雄一個交待。”人羣中先是一陣沉默,忽地有人尖聲道:“我想燕飛萍這廝是在故佈疑陣,讓大夥兒在這裏空等,他卻溜了個不知去向。這叫做金蟬脱殼之計。”話音方落,又有人接著喊道:“這位兄弟所言不錯,姓燕的是想畏罪逃跑,大家可不能上他這個大當。”羣豪中不少人一聽,均覺有理,頓時又是一陣騷動。燕飛萍一股怒火上撞,喝道:“哪個在下面風言風語,何不出來與燕某一見真章。”人羣中登時又變得安靜下來。燕飛萍冷笑道:“燕某行走江湖,早已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更沒有什麼事可畏懼。何況你們幾百人圍著我一個,還怕燕某跑了麼?”説著他用劍一指石板上的直線,道:“燕某進屋與妻女相見,少時便出。這期間,哪個若敢擅過此線,有如此獅。”一提內勁,力貫臂腕,呼的一聲,將掌中劍平平擲出,削向十餘丈外一所大宅門前的石獅,劍刃穿石而過,將那獅頸居中截斷,砰的一聲大響,獅頭落地,砸得地上飛沙走石,塵土四濺。羣豪見到這等威勢,情不自禁地往後退了兩步。燕飛萍的目光緩緩掃過人羣,低聲道:“燕某把話放在這裏,哪個願捨生一試,便請向前走。”説罷轉身往屋中走去,對身後的羣豪再也不看一眼。此時天光雖已大亮,但小酒鋪門窗低矮,屋中光線甚是昏暗。燕飛萍閃身跨過門檻,微眯雙眼,往四下望去,只見屋中極靜,人影全無,桌椅排列整齊,便如自己咋夜離去時一模一樣,沒有絲毫變動。只是小初與儀兒卻已不見,不知去了何處。這一下不啻於一盆冰水澆在頭上,燕飛萍心中大急,暗想:“小初既説在此等我,便決不會先行離開,難道是外面那夥人將她們劫去,卻留了座空屋引我上鈎?”憫念一轉,自覺多半如此,不禁又是一陣惱怒,恨聲道:“好一夥正道俠義,連不通武功的婦人幼女也不放過,行事與污衣幫又有什麼區別?燕某今日若不殺你們一個人仰馬翻,那便枉為丈夫!”雙拳一攥,便欲轉身衝出。哪知,就在他一轉身之際,鼻子一皺,忽地聞到一絲淡腥的血氣。他心中一凜,將跨出屋門腳又縮了回來,轉頭尋去,發現血氣是從後堂傳來的,當下急步繞過屋邊的櫃枱,直奔後堂而去。才到門前,便覺一陣濃重的血腥氣瀰漫,令人慾嘔。燕飛萍暗吸了一口冷氣,凝神望去,只見後堂屋門半掩,門檻上僵卧著一人,半截身子摔在門裏,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一動不動,看情形似已死去多時,門板上濺滿點點腥紅的血跡。燕飛萍急忙推開屋門,向死屍瞧了一眼,不禁“啊”的一聲,心中登時充滿了不祥之兆,只見那死者正是這家酒鋪的掌櫃,他仰天而倒,一道刀口,自他眉心而下,直落前胸,幾乎將上半截身子劈成兩半,鮮血濺滿全身,死相極是可怖。這道刀口對於燕飛萍並不陌生,他脱口叫出:“啊!天野新一流刀法!”心中同時想道:“是谷正夫來了。”急忙跨過掌櫃的屍體進得屋來,第一眼便看見小屋正中的地上也躺著一個人,布衫灰裙,長髮零亂的散著,半遮臉頰,正是小初。一抹淡淡的陽光,從窗欞間照進屋中,落在小初身上,她卻動也不動,那麼寧靜,那麼安詳……。霎時間,燕飛萍便覺眼前一陣金星飛舞,一顆心幾乎也停上了跳動,怔在門邊,竟如傻了一般。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突然發現,儀兒並不在屋中,頓時又如一柄大錘重重砸在他的心口,痛得他身心一顫,大叫道:“儀兒,你在哪兒?儀兒,儀兒……”他的聲音因焦急而嘶啞,有如撕心裂肺一般,在空屋中迴盪,震得四壁似乎都在微微搖顫,卻始終沒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