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啓明星剛剛升起,旭日還裹在一片低雲之中。天色灰濛濛的,在這夜與晝交界的時候,天地間飄滿了悽迷的白霧。晨霧籠罩著洛陽郊外的慧光寺,在寺外二三里遠的一片樹林中,有一座簡陋的木亭,亭中,默默坐著兩個人。楚寒山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酒,是烈如火、辣如刀的燒刀子,一口嚥下去,五臟六腑都彷彿被油煎一般。楚寒山卻一仰脖就灌下一杯,比喝白水還要快。越喝,他的眉頭皺得越緊,眼中也佈滿血絲,隱藏不住一片痛苦的神色,直似有許多化解不去的愁鬱。烈酒入腸,猶若火燒。也許,楚寒山正想用烈酒燒去愁腸。豈不知,酒入愁腸愁更愁!在他的對面,坐著一身勁裝的燕飛萍。他目光低垂,凝望著桌面上一張攤開的紅紙,雙手輕輕撫摸紙邊的一條條摺痕。兩人都不説話,象在等待著什麼。靜默之中,飄起濃濃的酒香,然而,酒香卻蓋不住一線極冷極重的殺氣。過不多時,燕飛萍將紅紙疊成一隻紙鶴,託在掌心,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劃著一支火摺子,點燃了紙鶴的翅膀。火焰舔過紅紙,冒起一陣青煙,在火苗之中,紙鶴化為灰燼,隨風飄散。楚寒山知道燕飛萍每一次殺人,都要為死者疊一隻紙鶴,以火焚化,算是對於死者的超渡,以求得一種內心的安寧。他望著飄飛的殘燼,低聲道:“如果我沒記錯,這是你疊的第九十七隻紙鶴。”燕飛萍道:“也是最後一隻。”楚寒山道:“這一隻是為倪八太爺疊的。”燕飛萍沉默了好一陣,才道:“誰知道呢?也許是為倪八太爺,也許,是為我自己。”楚寒山聽罷心中一嘆,殺手的命運就是如此,在刺殺別人的同時,也將自己的性命置於險地,一步算錯,便落入萬劫不復的慘境,前車之鑑,當真是數不勝數。兩人又恢復了沉默。風中的寒氣似乎更重了。驀然,楚寒山放下酒杯,抬起頭,用被烈酒燒得嘶啞的嗓音道:“來了。”燕飛萍點了點頭,不動聲色。果然,從林中的迷霧中走來一人,他一邊走,一邊四下張望,神態甚是慌張。不多時,他走到木亭前,卻是一個身穿緇衣、足踏芒鞋的和尚。楚寒山低聲對燕飛萍道:“這是心月和尚,慧光寺的監院僧,是我花了一千兩銀子買通的內應。”説話間,心月和尚走入亭中,見了兩人,合掌為什,道:“阿彌陀佛,兩位施主,貧僧有禮了。”楚寒山站起身,回禮道:“心月大師,我交待的事辦得如何?”心月和尚瞟了一眼燕飛萍,乾笑一聲,遲疑不語。楚寒山忙道:“都是自家朋友,大師直説無妨,事情究竟辦妥了沒有?”心月和尚打了個哈哈,道:“妥了,妥了。施主既然肯佈施紋銀千兩,貧僧自然不能讓施主失望。”楚寒山追問道:“我的銀子可不是白花的,這件事做完之後,你不能留下一絲一毫的紕漏。”心月和尚道:“錯不了,錯不了。大殿的巨鼓離地有三丈多高,蒙在鼓面的牛皮已被貧僧剪開,破口貼牆而立,若想發現,除非跳上房梁。若是由下向上看,卻是絕難看到。”燕飛萍也站起,走到心月和尚身前,道:“你做這些事時,可曾被別人發現?”心月和尚道:“沒有,絕對沒有。”燕飛萍雙目一翻,道:“真的?”心月和尚忙道:“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誆語,貧僧敢對佛祖起誓。”燕飛萍又道:“你來這裏的時候,也沒被別人發現嗎?”心月和尚肯定地説:“這個時候,寺中眾僧都在做早課,貧僧是從溜出,誰也不會發現的。”燕飛萍點了點頭,道:“今天,慧光寺或許會出事,你就不要回寺了。”心月和尚狡黠地一笑,道:“看施主印堂發青,身上帶著一團凶煞之氣,不用説,貧僧也猜到施主必會給寺中帶來血光之災。貧僧自然不敢回寺的,不過……”燕飛萍淡淡道:“不過什麼?”心月和尚笑道:“不過貧僧幹得可是掉腦袋的事,一千兩銀子,嘿,未免少了一點兒。”燕飛萍道:“大師言之有理,錢的事不成問題。只是大師外出不歸,會不會引起寺中僧眾的懷疑?”心月和尚一聽錢的事有了著落,心中登時踏實了許多,連忙説道:“不會,不會。貧僧在寺中不過掛了個閒職,就是三五日不歸,旁人也只會認為貧僧是出寺雲遊去了,絕不會有人生疑。”燕飛萍道:“很好。”説罷,他冷冷一笑,盯著心月和尚,目光如同兩道利箭,直欲將心月和尚的肺腑盯穿。在對方目光的逼視下,心月和尚心中驟感一寒,結結巴巴地説:“施主你……你……”不等心月和尚再説下去,燕飛萍突然雙掌一分,出手如電,一下子扣住心月和尚的琵琶骨,往下一壓,令對方一動不能動。心月和尚大駭,奮力一掙,只是琵琶骨受制,多強的武功也發揮不出來,何況燕飛萍的手指硬如鋼鉗,哪裏掙得開。剎那間,驚得他魂飛魄散,撕心裂肺地喊道:“你……”不容他喊出第二個字,楚寒山單掌一立,進步橫削,掌緣猶若刀鋒,閃電般地切入,正斫在心月和尚的咽喉上。這一掌好狠!心月和尚的喉結與頸骨盡被掌力擊碎,他張大了嘴,吐出一段滴血的舌頭,雙眼凸出眼眶,充滿了憤怒與絕望。終於,身子一軟,氣絕身亡。楚寒山望著心月和尚的屍體,冷冷地説:“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得不殺你。”冰冷的屍體,冰冷的話音,連吹過亭中的風,也冰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燕飛萍卻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過一樣,取出一塊絲帕輕輕擦拭手指,對楚寒山説道:“六哥,我走了。”楚寒山低聲道:“倪八太爺武功厲害,你要千萬小心。”燕飛萍淡淡一笑,説道:“六哥,你盡請放心,我的計劃天衣無縫,倪八太爺縱然料事如神,也絕不會想到我會躲在大殿高懸的金漆大鼓中,當他對佛叩首的一瞬間,我凌空下擊。雖然倪八太爺武功蓋世,但我的碎心鈴在江湖亦是一絕,這些年來,尚無人能在毫無防範下躲過碎心碎一擊。”燕飛萍的話雖然極為自信,但楚寒山臉上卻未顯喜色,只默默拍了拍燕飛萍的肩膀,沉聲道:“小飛,你……保重!”燕飛萍微笑道:“人在江湖,生死由天,風風雨雨這麼多年咱們都闖過來了,這一次也能平安渡過的。放心吧。”他重重地握住楚寒山的手,搖了搖,然後返身走出木亭,往慧光寺而去。林間的霧氣漸重……漸濃……燕飛萍的身影出沒於林間,青衫飄飄,越走越遠,逐漸消失在晨霧裏。望著燕飛萍的背影,楚寒山的眼神極為複雜,時而沉重,時而痛苦,時而淒涼。直到燕飛萍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長嘆一聲,嘆息聲中竟包含了無窮無盡的悲哀。嘆息之後,楚寒山默默轉過身,走到心月和尚的屍體邊,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少許白色藥末,撒在屍體上。不一刻,只聽心月和尚的屍身上發出嗤嗤之聲,在藥末灑過的地方升起淡淡的煙霧,跟著屍身的肌肉開始潰爛,不住地流出黃水,發出又酸又焦的臭氣。風中飄滿了令人作嘔的屍味。約莫過了一個多時辰,心月和尚的屍身連同衣服鞋襪蕩然無存,化成一灘黃水。木亭中,少了一具屍體,卻多了無盡的戾氣,令人心驚肉跳。做完這些事,楚寒山輕輕擦了擦手,仔細看了看四周,確認未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才返身出了木亭。亭外,白霧悽迷。楚寒山只走出幾步,猛地,他感覺背後湧起一片殺機,極凌厲、極凜冽,竟令他頓覺如芒刺背。他雙眉一挑,按劍柄、壓崩簧,拔劍一尺,向後望去。背後,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玄衣人,黑色的衣服,黑色的散發,黑色的刀鞘,一張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黑色的眼睛,射出冰冷而鋒鋭的目光。此人一出現,竟如來自午夜的幽靈,周身散出一股黑色的死氣。望見這個人,楚寒山咬緊嘴唇,神情中説不清是憤怒、是無奈、多少還有一絲畏懼,臉色陰晴不定。最終,他還是將拔出的劍收回鞘中,強定了一下心神,道:“是你,你……早來了?”玄衣人點了點頭。楚寒山道:“我已經按照你的吩咐做了,你也應該履行諾言,快放人吧。”玄衣人卻道:“放人?現在不行。”楚寒山頓時急紅了眼,道:“你擒住我的妻子幼兒,逼我出賣朋友。我……我昧著良心做下這種傷天害理之事,你現在難道要毀諾?”玄衣人的聲音冷若寒冰,道:“你急什麼,你的老婆兒子我會還給你,不過,那須等到燕飛萍死掉之後。”楚寒山咬牙道:“小飛與你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逼我出賣他?為什麼一定要將他置於死地?”玄衣人道:“我出了錢,燕飛萍的命就是我的。殺手可以不擇手段去殺人。僱主為了達到目的,一樣可以不擇手段。何況,我喜歡看人流血、損命。”楚寒山額上青筋暴起,嘶聲道:“你既然出高價僱小飛刺殺倪八太爺,卻將他的計劃出賣給倪府,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又能達到什麼目的?”玄衣人冷笑道:“燕飛萍與陸天涯今日同在寺中潛伏,伺機行刺。我把燕飛萍出賣,為的是讓倪八太爺集中力量對付他,必然會忽視其他人,陸天涯出手的把握就會大得多。哈哈,他們三人一旦動上了手,定會拚個兩敗俱傷,中原江湖之中,又將少了三個高手,哈哈,哈哈哈……”寂靜的林中,迴盪著詭險、陰狠的笑聲,彷彿來自地獄的魔音,傳入耳中,令人説不出的難受。笑聲又如同一根根鋼針,攢刺著楚寒山的心,他冷汗濕額,眼前彷彿出現了燕飛萍鮮血淋漓的畫面,不由地一陣顫抖,道:“你……你太狠了!”玄衣人雙眼一瞪,雖然隔著一層蒙面的黑布,卻也能感覺到他滿臉猙獰,陰聲道:“江湖中有一句老話:無毒不丈夫!我的所做所為,都是父輩們用生命與鮮血留下的教訓。他們全是喪生在那些仁義大俠們的卑鄙暗算之下,為此,中原武林也將付出生命與鮮血的代價,償還這筆血債。”楚寒山道:“可是,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殺手也有殺手的律條。你如此倒行逆施,已犯天條,必遭毒報。”耳聽楚寒山毒語相咒,玄衣人滿不在乎,又發出一陣冷笑,傲然道:“今日在慧光寺,無論燕飛萍還是陸天涯,必定都難逃一死。江湖七大殺手至此死絕,普天之下,誰還敢與我爭鋒?”楚寒山低哼一聲,左掌不禁握住了劍柄。只見他手背青筋暴起,臉頰的肌肉也在微微顫抖,顯然用盡全力剋制自己,否則早已拔劍出鞘。玄衣人望在眼裏,不屑道:“楚寒山,你不服氣?還以為自己是十五年前的劍魔麼?別不自量力了。”在對方輕蔑的話音中,楚寒山只覺胸口一熱,鮮血一下子衝到頭頂,他畢竟也是赫赫有名的極品殺手,雖然封劍十五年,卻未曾受過如此輕視,當即大聲道:“楚某家小被你挾持,迫不得已才受你之命,做下天理難容之事。你若有種,便放了女人和孩子,楚某必以這條殘命,與你周旋到底。”玄衣人卻淡淡説道:“好,姓楚的,衝這句話,看你也算是一條漢子。我給你一個機會,如果你擋得住我雙刀二十招,我就放了你的家小,再賠一條命給你,如何?”楚寒山雙眼一亮,道:“真的?”玄衣人道:“我一言既出,絕不悔改。不過你若輸了呢?”楚寒山低聲道:“楚某大錯已經鑄成,若再輸給你,自也無顏活在世上。”玄衣人道:“既然如此,廢話不必説了,出手吧。”楚寒山心念如電,忖道:“這些年我遊歷四方,天下刀法的精妙之處,十九在我心中。又曾苦練左手劍十餘年,如今只求自保,難道連二十招也擋不住?”主意一定,斷喝道:“好,便接你二十招!”説是接招,他左掌一展,拔劍出鞘,刷的一劍,搶先向玄衣人攻去。這一出手便是苦練多年的殺著“十八式流星快劍”,劍刃顫動,寒星跳射,登時將玄衣人的上盤籠罩在劍光之下。玄衣人知道這一招中,暗藏的後著甚多,不急於拔刀格擋,斜身滑步,閃了開去。這一下避讓其實並非一招,但楚寒山搶先喝道:“一招。”跟著一抖腕,不待招術用老,壓劍柄、催內勁,劍尖倏然挑起,閃電般地刺向玄衣人的咽喉。這一招變化極快,攻敵必救,是楚寒山劍法中的絕妙殺招。在劍光的逼迫之下,玄衣人眼中驟然泛起一絲興奮之色,彷彿獵手等候到剽悍的獵物一般。他冷笑道:“好,倒也有幾分意思。”右臂一振,長刀指出,竟是連著刀鞘橫在面前,彈開楚寒山的鎖喉一劍。楚寒山見對方出招不除刀鞘,分明是瞧不起自己,心下不怒反喜,暗道:“臨陣輕敵乃是江湖大忌,你睢我不起,今日便遭妄自尊大之報。”他右手被廢之後,一直苦練左手,碗力實是非同小可,小臂一挫,未見抽招換式,又是一劍刺出,劍峯橫削直擊,迅捷無比,未到三四招,劍勢中已發出隱隱風聲。玄衣人長刀始終不出鞘,一招一式,嚴守門户,並不反擊。楚寒山長劍取盡攻勢,身影裹在劍光中,高竄低伏,劍招一劍快似一劍,所激起的風聲也越來越響。只聽得嗤嗤的勁風中夾雜著“叮叮噹噹”的脆響,聲似急雨,密如暴豆。玄衣人卻仍是好整以暇,一口刀鞘上下翻飛,將狂風暴雨般的劍招一一擋回。眨眼間,一路“十八式流星快劍”已使到第十七招上,楚寒山久攻不克,鋒芒已盡,丹田中真氣微有不濟,第十八招便橫劍挽起七八朵劍花,看似竭力進擊,實則化攻為守,暗自調整內息。然而,玄衣人是何等身手,立時便看出楚寒山攻勢已竭,刀鞘如影隨形,直欺入劍光之中,斷喝道:“第十八招來了。”高舉刀鞘當頭立砸。楚寒山揮劍封擋,“鐺”的一聲悶響,長劍登時往下一沉。玄衣人跟著喝道:“第十九招。”只聽唰的一聲,青光乍動,原來他已將長刀拔出刀鞘,刀鋒顫處,嗡嗡作響,直落楚寒山的脖頸。剎那間,楚寒山心中萬念俱灰,暗道:“完了。”雙眼一閉,引頸就戮。哪知,過了片刻,楚寒山並未覺到利刃割膚之痛,睜眼一看,卻見玄衣人已經收刀入鞘,退到一旁。楚寒山自知武功相差太遠,説道:“敗軍之將,無言可説,你殺了我吧。”玄衣人卻道:“我刀下死的全是武人,你卻不配為真正的武人,更不配在我的刀下受死。”這句話彷彿一條皮鞭狠狠抽在楚寒山的臉上,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黯然道:“楚某雖然技不如人,但言出有信。你不動手,我自己來。”一抬手,橫劍向頸抹去。眼見劍光一閃,楚寒山的咽喉就要被劍鋒割斷。便在這時,玄衣人忽然冷聲道:“你橫劍一抹,死了倒乾淨,剩下嬌妻幼兒無依無靠,這一劍三命,你狠得下心麼?”短短一句話,卻擊中了楚寒山心底最脆弱的傷口。他原本死意已堅,這時卻不禁身子一震,掌上的力道驟然間消失得一乾二淨,怔在原地。在他的咽喉一側,劍鋒已經劃開頸上的皮肉,翻起一條寸許長的傷口,再深一分便成致命之傷。鮮血,緩緩注入劍上的血槽。劇痛頻頻傳來,楚寒山卻恍若不覺,呆呆地望著握劍的手,心知自己做過多年殺手,在江湖中結下的冤家對頭多不勝數,如果自己一死,留下妻子孩兒孤苦伶仃,就算那些仇家未逼上門去,他們日後的生計也無著落,立時便陷入凍餒之境。自己縱是死了,九泉之下又怎能瞑目?死,對他而言是容易的,揮劍在脖上一抹便一了百了,但在此刻,楚寒山卻覺得掌中劍格外沉重,重得讓他再無法推動分毫。一時,他心中如刀攪般地難受,死念全消,佈滿全身的殺氣亦全部消失。玄衣人望在眼裏,道:“你現在開口求我,或許我可以高抬貴手,放你一馬。”楚寒山沉默不語。兩條路擺在他面前,一條是死,象一個真正的武士,以死來維護自己戰敗後的尊嚴。一條是生,象一個江湖懦夫,得到生命,卻失去了尊嚴。若在十五年前,楚寒山可以毫不猶豫地選擇第一條路,但是,現在……噹啷一聲,長劍無力地落在地上。楚寒山面如死灰,低聲道:“我……我……求你……饒命。”短短六個字,卻象費盡他全身的力量,説出之後,他悲聲一嘆,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年。玄衣人眼中閃過一絲冷笑,隨之又被一種冷酷掩蓋,他厲聲道:“現在你來求我,便是跪下説也不為過。”楚寒山聞言,熱血上衝,雙目猛地暴出血絲,十分煞人。跪,是江湖最神聖的禮節。可以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朋友,卻絕不能跪敵人。楚寒山知道,自己一旦跪下,半世英雄,盡將付諸東流。從此,縱橫江湖十幾年的一代劍魔,將失去一個堂堂男人的尊嚴,尚不如一條狗。但是,在他眼前,時而出現妻子的臉龐,時而出現孩子的笑臉,妻子飽含温柔的目光,孩子期待爹爹的眼神,彷彿一把鋼針刺在他的心上,傳出刻骨銘心的劇痛。玄衣人不住冷笑,笑聲如刀,不斷劈向楚寒山,生生擊碎他的尊嚴。終於,楚寒山身體顫抖著,雙膝一彎,跪倒在地。他緊閉雙眼,不敢正視天、正視地、正視自己,只用顫抖的聲音道:“我……我……我跪下了。”説完這句話,他內心苦不堪言,眼角滾出兩滴濁淚。“哈哈哈哈……”玄衣人放聲狂笑,充滿鄙視與不屑之意,道:“楚寒山,你死不了。因為你不是武人,是小人,不,是懦夫。你的人品,遠遠不配做我的刀下之鬼。”楚寒山咬緊牙關,一言不發。玄衣人接著道:“今天,是你一個楚寒山,明天,便是中原的千萬武士都要跪倒在我的刀下,象狗一樣地向我乞命。哈哈哈,我要毀掉的不僅僅是你們的武功,我更要毀掉你們的意志與骨氣。哈哈,哈哈哈哈……”玄衣人在狂笑中揚長而去。寂靜的林中,楚寒山仍舊直挺挺地跪著,似乎麻木了。遠方,旭日自雲霞下升起,金輝萬縷,灑入林中,也灑在林外慧光寺的院牆。古剎之中,隱隱傳出鐘鼓梵音,伴隨著僧眾唸誦晨經之聲,聽入耳中,令人一掃塵世俗念,心中湧起的全是一個“佛”字。楚寒山聽著梵音,心中百感交集,兩行濁淚,滾過臉頰,顫聲道:“小飛,六哥……對不起你!”説完這幾個字,他深深彎下腰,將頭向地上重重叩下,任憑草間的露水打濕了臉頰頭髮。天近晌午,慧光寺的院牆與山門均粉刷一新,寺內鐘鼓齊鳴,氣派非凡。院中的甬道兩旁,分別站著一百零八名僧人,一律穿著醬黑色海青,戴著淺黃色缽形僧帽,腳上都是白布襪、方頭布鞋,頸掛念珠,雙掌合什,神情肅穆。走盡甬道,便是大雄寶殿。殿中燈燭明亮,香火繚繞,當中的鐵香爐中焙燒著大塊大塊的檀香木,散發出撲鼻的異香。供奉佛祖的法台下,左右各站六名僧人,左面為頭首六僧,依次為首座、書記、知藏、知容、知浴、知殿。右面為知事六僧,依次為都寺、監寺、副寺、維那、典座、直歲。這十二名僧人均為寺中德高望眾的前輩,都披著大紅金錢百衲袈裟,頭戴金黃船形帽,手中各持經卷,默默頌讀,周身上下如浴佛光,儀態極是莊嚴。在一片神聖的梵音聲中,走來一個老僧,他身披紫金大袈裟,頭戴佛三世像金冠,脖上佩著紺綠松花玉珠,面容清矍,白眉善目,顯得格外地雍容尊貴。他,就是慧光寺的主持方丈心澄大師。此刻,心澄大師站在佛像的香案之前,手捻念珠,臉上微顯焦急之色,喃喃低語道:“這幾日連聞倪府的血光之災不斷,倪八太爺萬萬不要出什麼事才好。唉,阿彌陀佛,邪魔當道,天下不平,願我佛法力無邊,能保佑倪八太爺渡過這一劫數。”正説著,一個小沙彌從殿外走入,合掌施禮,道:“方丈,倪府的人到了。”心澄大師聞言,一挑白眉,道:“他們到了麼,在哪裏?”小沙彌道:“人馬停在寺外,倪八太爺的轎子已經入寺。”“阿彌陀佛。”心澄大師低聲念頌一句佛號,心中的一塊巨石總算落了下來,當下快步迎出殿門。只見殿外的院子裏,停著一頂青布小轎,當心澄大師迎出殿門的時候,轎簾一挑,走出一個皓首白髯的老人,正是聞名天下的倪八太爺。心澄大師走到轎前,合掌為什,對倪八太爺道:“阿彌陀佛,倪老施主今日比往年晚到了一個時辰,令老衲好生牽掛。”倪八太爺抱拳回禮,嘆道:“有勞大師為我掛念。唉,現在正值多事之秋,兩個月來,倪府連遭血光之災,老夫此次出門,不得不嚴加防範,因此耽誤了時辰。”對於江湖中的事,心澄大師不甚明白,但這幾日裏,虎賁鐵彪命折豔釵樓,鷹眼鳳無雙魂斷長生橋,倪府兩大總管雙雙斃命,鬧得整個洛陽城都驚動了。慧光寺雖為佛門靜地,卻也有所耳聞。心澄大師乃是有道高僧,對這些殺戮之事不妄下定語,只道:“倪老施主若虔心向佛,廣積功德,必能修煉成正果,以佛力之無邊,自能化解去這一劫數。”説著,將倪八太爺讓入大雄寶殿。殿中,香煙繚繞,蓮台上佛祖端坐,金身在燭火下熠熠閃亮,法態平和,顯得無比的莊嚴肅穆。倪八太爺進得殿來,向佛像合掌禮拜,口中默默頌禱。在他禮拜之時,十餘名黑色勁裝大漢從大殿偏門跟入,分別把守四方,手中各持兵刃,殺機畢露,一看便知這些人都是江湖好手,保護著倪八太爺的安全。大殿中,因多了幾分殺氣,頓然變得陰森起來。心澄大師頗為不悦,但礙著倪八太爺的情面,不便相責,道:“此乃佛門靜地,寺中的弟子亦屬佛門修煉之士,倪老施主如此劍拔弩張,未免……這個……疑心太重了吧。”倪八太爺淡淡一笑,道:“大師身為高僧,不會知道江湖中有一句老話:防人之心不可無。此處雖是佛門靜地,但我要面對的人卻是殺手中的極品人物,只要有一絲破綻,那麼佛祖面前,只怕也將變成血肉屠場。”心澄大師搖頭苦笑,道:“阿彌陀佛,倪老施主的話未免太駭人聽聞了。”倪八太爺道:“小心些總不是什麼壞事,倪府已經損了兩名高手,不能再發生這樣的事。血,已經流得夠多了。”説著,他的目光在殿中掃了一遍,當目光掃過殿樑上高懸的金漆大鼓時,眼中寒芒暴漲,犀利如劍,彷彿要洞穿鼓面一般,甚是駭人。心澄大師本想再説些勸阻的話,但見到倪八太爺的目光,竟不由自主地感到心中一寒,把想説的話又咽了回去。倪八太爺森然一笑,將目光幽幽轉回,對心澄大師道:“近日凶兆不斷,我心中得不到片刻安寧,這幾夜總被惡夢縈繞,每每回想,愈發毛骨悚然。”心澄大師合掌説道:“阿彌陀佛,豈不聞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多心經》雲:‘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這還是倪老施主憂心過重之故。”倪八太爺道:“佛家宗旨以定寂為體,以慈為用。可惜江湖中的事卻恰恰相反,慈者定為他人所欺,唯仗刀劍之利方能立足存身。”説到這裏,他嘆了口氣,道:“殿宇之前,這些話只怕衝撞了佛氣,不説了。心澄大師,素聞你慧眼洞察天機,老夫想在佛前求一柱籤,您看看是兇是吉。”心澄大師聞言,從香案上拿起籤筒,遞給倪八太爺,道:“倪老施主只須以慈悲為懷,自然能夠化險為夷。”倪八太爺並不接過籤筒,只信手拈起七八枝竹籤,道:“多謝方丈吉言。不過,這柱籤是兇是吉,我心中早已有數。”心澄大師“喔”了一聲,道:“那麼,此籤是兇是吉?”倪八太爺道:“非兇非吉。”心澄大師奇道:“那……那是什麼籤?”倪八太爺咬牙吐出兩個字:“死籤!”説罷,他臉色一沉,眼中殺機忽閃,將手一揚,七八枝竹籤脱手激射而出,去勢甚疾,釘向懸在殿樑上的金漆大鼓。這些竹籤上貫注著倪八太爺的內力,猶如勁弩射出的利箭,速之快、勢之猛,均是無與倫比。大殿中頓時勁風激盪,隱隱竟傳出風雷之聲。望著竹籤刺向大鼓,倪八太爺自信,無論什麼人藏身於鼓中,都絕難逃脱飛籤穿身的噩境。他不禁捻鬚微笑,彷彿已看見又一個名震江湖的殺手死於自己掌下。然而,他得意的早了一點兒。就當竹籤即將刺入鼓面的一剎那,在大殿的青磚地上,猛地,四塊青磚同時暴裂,露出一個黑洞。在碎石塵煙之中,一道刀光沖天而起,盤旋直上,刀鋒轉如風車,迎向飛射的竹籤,將其盡數斬為兩截。斷籤紛紛墜地,鋼刀卻餘勁不減,激飛而上十餘丈,插入殿頂的粗梁,刀柄兀自不住顫動。猝起驚變,殿中的僧人無不駭然變色,十餘名倪府護衞立刻圍在倪八太爺身畔。倪八太爺掃了一眼樑上之刀,從齒縫中冷聲道:“獨臂刀,陸天涯。”隨著話音,一個人影從黑洞中拔身而起,黑衣、獨臂,形同一隻沖天的黑鷹,撲向插在樑上的鋼刀。倪八太爺豈容對方搶回兵器,五指一彈,又是數枝竹籤呼嘯著射出。竹籤上力道剛猛,陸天涯手中無刀,不敢硬接,在半空中猛一吐氣,大仰身,硬生生施展一個鐵板橋,向後彎去。竹籤擦著他的前胸射過,釘在殿牆之上,直打得牆磚碎裂,入石三分。陸天涯身子墜地,驚出一身冷汗,暗想這些竹籤倘若射在自己身上,足以將血肉之軀洞穿。不等他細想,兩旁無聲無息地衝上三名倪府護衞,當先一人手持一根短槍,疾刺陸天涯軟肋。此人槍法靈動,出手便是北派潭家槍法中的“四夷賓服”一刺三挑,抖起四朵槍花,分刺四處要害。此人能夠一槍化四槍,造詣已頗為不俗,算得上江湖中的好手。可惜他今天遇到的是天下首屈一指的極品殺手。陸天涯掌中雖無刀,卻也不是等閒之輩可以近身的。只見陸天涯向前一竄,身子向下微俯,反足向後踢去。這一腳運腿之快、力道之大,捏拿得分毫不差,正踢在短槍槍頭上,槍身猛地一彎,反砸而去,登時將那人頭顱打得腦漿迸裂,死於非命。這時,其餘兩名護衞同時搶上,分左右撲上。左邊那人手持一條鐵索,譁啷啷抖了開,彷彿一條張牙舞爪的黑蛇,向陸天涯的獨臂纏來。陸天涯冷笑道:“來得好。”並不招架,任鐵索將獨臂纏住。那人一招得手,心中大喜,雙手抖動鐵索往回一收,想將陸天涯拉倒。陸天涯卻借勢一衝,直衝到那人身畔。兩人半距不過一尺,那人大驚,抖手用索梢疾戳陸天涯的咽喉。陸天涯卻比他更快,獨臂一個肘錘,正搗在那人的心窩上。這一肘之力,便是木樁也能生生撞斷,那人如何禁受得起?頓時臟腑俱碎,倒地氣絕。與此同時,第三名護衞已衝到近前,手持一對判官鐵筆,上刺陸天涯右頸,下刺右肋,雙筆齊出,招術毒辣。陸天涯右臂已失,若想擋住這兩筆的攻勢,實是極難。眼見對方出招歹毒,陸天涯心頭大怒,斷喝道:“鼠輩欺我獨臂麼!”一晃身,展動右臂的空袖,向那人拂去。雖是一隻空袖,但註上陸天涯的內力,佈滿罡氣,並不亞於一塊鐵板,與判官筆一碰,登時將雙筆震飛。那人虎口震裂,雙手鮮血淋漓,但他身為倪府的死士,此刻非但不退,反而大吼一聲,合身撲了上來。陸天涯卻不會再給對方出手的機會,獨臂一抖,將前一名殺手的鐵索揮出,在電光石火的一瞬間,繞在對方的脖頸上。陸天涯惱恨此人出手陰毒,因此手下也絕不容情,運勁一收鐵索,那名護衞悽栗地慘叫一聲,脖子被生生勒斷,狂吐鮮血而死。陸天涯舉手投足之間,連斃三人。大殿中血腥氣驟濃,令人不寒而慄。倪八太爺目睹三名護衞頃刻間伏屍於地,不禁動了真怒,臉上驟多幾分凶煞,劈手將心澄大師掌中的籤筒奪過,運勁一擲,將筒中剩下的三四十枝竹籤盡數以“滿天花雨”的手法彈射而出。但聽嗤嗤嗤的破空聲不絕,數十枝竹籤齊向陸天涯攢射而來。陸天涯只覺眼前彷彿下了一場籤雨,自己無論高縱低伏、左閃右避,都難逃脱飛籤的射殺,情急之下,他將手中的鐵索一抖,拉過那具護衞的屍體,擋在自己身前。剎那間,竹籤射入屍體之中。然而,倪八太爺的手勁大得異乎尋常,屍體上乍然綻開點點血花,竹籤卻穿透屍體,餘勁不衰,再射到陸天涯面前。陸天涯沒料到屍體竟然阻不住飛籤,這一刻,當真是命懸一線。百忙之中,他應變也是奇快,掌力一吐,震飛護衞的屍體,身子就勢倒地,向斜刺裏滾開。饒是他閃得極快,仍有一枝竹籤,釘穿了他左腿的膝蓋。倪八太爺見陸天涯受傷倒地,森然一笑,喝道:“殺!”喝聲中,又有三名護衞衝到,各持一柄利劍,齊向陸天涯刺來。陸天涯苦於掌中無刀,無法招架,腿上又受了重傷,難以閃避。他自知身陷絕境,不禁長嘆一聲,想不到自己竟要命喪此地。雖然從走上這條路的時候便知難得善終,然而死到臨頭,心中還是一片悽然。三柄利劍寒光疾落,眼看陸天涯就要身首異處。刻不容緩的一瞬間,驀地,一道銀光從高懸的大鼓中射出,大殿中響起叮叮叮的鈴聲,聲音中帶著一股説不出的怪詭,在肅穆的佛殿裏頓生一片死意。銀光三閃,鈴響三聲。圍攻陸天涯的三名護衞突然僵立住,跟著長劍墜地,三人的心口同時綻開三朵鮮紅的血花。頃刻間,倪府又死三人。倪八太爺白眉一顫,沉聲道:“燕飛萍,你終於出手了。”殿樑上高懸的漆金大鼓猛然暴裂,碎屑四濺,一個青影破鼓而出,人在半空,鈴聲再度響起,一道銀光直擊倪八太爺。江湖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碎心鈴聲迴盪在佛殿上空。倪八太爺只覺眼前銀光閃動,鈴緣的利刃已襲至胸口。他不敢怠慢,五指疾出,一招“青龍探爪”抓向銀鈴。燕飛萍一抖手,銀絲一顫,帶動銀鈴疾抖三下,分點倪八太爺的“璇璣”、“俞府”、“氣户”三處重穴,這三下點穴出手之快、認位之準,實是江湖中的頂尖功夫。又聽得鈴中發出叮叮之聲,雖然不算響亮,卻是十分怪異,入耳搖心蕩魄。倪八太爺見這柔軟的銀絲竟能凌空轉彎,也不禁讚了聲:“好。”手法隨之一變,揚掌虛抓三下,每一抓都往銀鈴上落去,看似無奇,卻暗含著“大擒拿手”、“鐵指寸勁”、“龍爪手”三門擒拿指法,無論銀鈴再有如何變化,終無法擺脱指力的籠罩。雖只交手一招,燕飛萍卻覺出倪八太爺的掌力沛不可當,自己並非其敵,當機立斷,一挽臂,揮銀絲繞住樑上插的獨臂刀,運勁拔出,飄身落在陸天涯身畔。陸天涯接刀在手,精神一振,對燕飛萍説道:“謝了。”燕飛萍道:“道謝的人應該是我,若非你的飛刀相救,我早已被竹籤釘死在巨鼓之中,這救命之恩……”不待燕飛萍將話説完,陸天涯淡淡一笑,道:“江湖七大殺手已死其五,只剩你我二人,若你再死去,獨留我一人在天地之間,豈不寂寞。”燕飛萍心頭一熱,大為感動,拍了拍陸天涯的肩膀,道:“大恩不言謝,陸兄,你腿上的傷勢如何?”陸天涯掃了一眼淌血的傷腿,傲然道:“傷極重,但陸某若橫刀硬闖出去,相信尚無人攔我得住。”燕飛萍一聽,也是豪氣千雲,傲視四方,道:“好,陸兄,咱們闖出去。”聽著兩人對答,倪八太爺一直不住冷笑,這時開口道:“憑你們想生離此地,真是白日作夢。”燕飛萍立刻反唇相譏:“倪八太爺雖武功蓋世,但獨臂刀與碎心鈴也非碌碌無名之輩,今日鹿死誰手,尚未可知。”陸天涯接口道:“不錯,你我聯手往外闖,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讓路。”的確,七大殺手中的任何一人都是江湖最令人頭痛的角色,七個人獨來獨往,已攪得人心惶惶,如今兩人聯手,縱是天塌下來也可支撐得住。倪八太爺卻道:“聯手又能怎樣,老夫倒要看看你們有什麼能耐。”燕飛萍狂態畢露,大笑道:“好,燕飛萍不才,便來恭候閣下高招。”倪八太爺道:“此處乃是廟宇佛堂,老夫掌下斃掉你們,正好有高僧為亡靈超渡,也算對得起你們。”説罷,他雙掌一錯,也不見擰腰提氣,身子已直拔而起,凌空撲來,勢道凌利之極。燕飛萍精神專注,盯著倪八太爺,見他身形一動,立刻抖手擲出五枚彈丸,空氣中頓時飄出一股極重的硫磺焰硝之味。倪八太爺一見,臉色為之一變,脱口道:“霹靂烈焰丸”。此丸為細鐵精打的九片薄鋼插成,外圓中空,內藏火藥甘硝,作為暗器,出手即炸,可傷及方圓丈許之地,威力驚人,乃是湘南霹靂堂的鎮堂火器。此刻倪八太爺若閃身避開,自是不難,但後面的僧眾及護衞勢必為烈焰丸所傷。萬般無奈之下,他右掌疾出,五指輕彈,或拍或按,往烈焰丸上點去。他所出五指,都是用的內家至柔指力,空明若虛,力道似有似無,逼入丸中,卸去激射之勢。果然柔能克剛,五顆烈焰丸在半空中一頓,隨即落下,並未爆炸。緊跟著,倪八太爺左掌抓住佛前垂下的黃綢紗幔,順勢揮出,恰好將即將觸地的烈焰丸捲住,向外甩出,扔到殿外的院角。“轟。”一聲巨響,火藥爆炸。石碎沙飛,煙土瀰漫,一溜火光之後,竟將院牆的一角炸塌了一個大缺口。如此強勁的火力!連倪八太爺這種久經沙場的前輩,見後也不禁駭然色變。他一個箭步衝出大殿,只覺院中血腥氣撲鼻,定睛一看,卻見百餘名僧眾都縮成一團,躲在石階之下。另有十五名倪府的護衞橫屍於院門,六人是被攔腰劈斬,九人的心窩血肉模糊,都是死在獨臂刀與碎心鈴之下。不過半柱香的功夫,倪府便付出二十一條護衞的性命,慧光寺中真成了血肉屠場。倪八太爺望著院中慘象,白眉銀鬚齊顫,顯是憤怒之極,咬牙切齒道:“燕飛萍、陸天涯,老夫若不叫你們鈴碎刀折、粉身碎骨,誓不為人!”聲音迴盪在院中,充滿怨毒、仇恨,天地間頓生一股極濃的戾氣。慧光寺後院的寺牆下,東一簇、西一羣站著三四十名倪府護衞,均穿黑衣勁裝,手中各持兵刃,守在寺外。人人都如臨大敵,神情極是凝重。此刻,四下殺機森森,佛門的祥和之氣已蕩然無存。寧靜之中,只聽得牆內突然傳出“轟”的一聲巨響,震得大地都為之一顫。眾護衞無不大驚失色,回頭張望,只是眼前隔著高牆,看不出裏面發生了什麼變故,唯見一道濃黑的硝煙從寺中升起。便在這時,牆頭人影一閃,燕飛萍與陸天涯飄身躍出。不待他們身子落地,早已搶上五人,齊聲喝道:“什麼人?躺下了。”三人持刀,兩人挺杖,同時向燕飛萍與陸天涯的身上招呼過來。燕飛萍知道陸天涯腿上的傷勢極重,人在半空,無法閃避,敵人這一擊又是既狠且勁,危急之中,他左掌一帶一拍,推在陸天涯的腰裏,掌力吞吐控縱之間,已將陸天涯推得斜飛出去。陸天涯的身子向橫裏直飛而出,一晃便在數丈之外,此時他雖然傷了一腿,但單腿一個迴旋,已穩穩站在地上,順手一刀劈出,將一名攻上的護衞斬為兩截。這時,燕飛萍身受五名護衞的夾擊,千鈞一髮之際,他深提一口真氣,落勢驟然減弱,右腿倏然踢出,足尖正點在一名護衞的頂門,立時踹得此人顱碎頸折,死於非命。燕飛萍卻借力輕飄飄一個折身,隨即抖手射出飛鈴,只聽得叮叮叮叮四聲脆響,四名護衞應聲而倒,胸口同時噴射出一股血箭,斑斑腥紅,直射在寺牆、草地之上。燕飛萍這套身法重似崩石、輕如遊霧,瞬息之間連奪五命。其餘護衞無不面驚失色,更有人大叫道:“啊!他……他們是碎心鈴和獨臂刀!”燕飛萍冷笑道:“不錯,今日便叫你們知道碎心鈴的手段!”他口中雖出狂言,但心中卻知強敵環攻,兇險殊甚,若被倪八太爺趕上,只怕真要命喪此地。他不敢戀戰,掌劈腿掃,又擊斃兩名護衞,快步搶到陸天涯身畔,喝道:“快走!”不由分説拉著他便跑。這一施展輕功,當真是疾愈奔馬,瞬息之間便已在十四五丈之外。後面數十人飛步趕來,大聲呼叫:“燕飛萍跑了,燕飛萍跑了!”燕飛萍大怒,突然站住,回身斷喝道:“哪個敢來追!”這聲大喝有如晴空炸開一個霹靂,聲威駭人。後面追趕之人都嚇了一跳,慌忙停步。燕飛萍目光一掃,恰見腳下正好有一塊二尺高的青石界碑,他右腿運勁踢出,“喀”的一聲,將界碑生生震為兩截,下半截斜插在土中,上半截卻直飛十丈之外,撞在當前一名護衞的胸口上,登時將他擊得骨碎筋折,屍體向人叢中跌了過去。燕飛萍冷笑一聲,轉身又奔。眾人又隨後追來,但這時誰也不敢發力狂追,和他們相距越來越遠。奔出十餘里後,兩人來到大路之上。燕飛萍抬頭一望太陽,辯明方向,道:“陸兄,咱們往西去。”陸天涯沉聲道:“好,就往西去。”抬腿才邁出一步,突然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腿上的傷勢著實不輕,經過剛才一路狂奔,這時只覺傷口一陣陣劇痛鑽心,再也支持不住。燕飛萍急忙將他扶住,關切地問:“陸兄,怎麼樣?”陸天涯臉色煞白,額上冷汗淋淋,卻道:“無妨。”燕飛萍見他傷腿流下的鮮血,已將褲管浸透,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殷紅的血印。倪八太爺的飛籤釘穿了他的膝蓋,肉破骨碎尚可醫治,只怕腿上的經脈也受了震盪,倘若如此,這條腿便算廢了。燕飛萍胸中又是感激,又是心疼,道:“陸兄,若非為了救我,何至於……唉,我真恨不能替你挨這一簽!”陸天涯受傷雖重,卻依然豪邁,笑道:“你説哪裏話來?漫説是一支飛籤,就算有鋼刀加身,又能奈何我幾分?”説著,他鋼牙一咬,將穿透膝蓋的竹籤生生拔了出來。燕飛萍急忙撕下一塊衣衫,將陸天涯的傷口包紮起來。便在這時,忽聽四周傳來一陣馬嘶人吼之聲,夾雜著獵犬的狂吠,迅速向這邊圍來。陸天涯雙眉一豎,恨聲道:“來了,大批兔崽子追得好快!”燕飛萍打量著四周,又側耳傾聽片刻,説道:“他們人多勢眾,打是打不過的。東南方向似乎沒有追敵,咱們往那邊去。”陸天涯道:“倪府誓取咱們之命,必已佈下天羅地網,唯獨那邊聲音沉寂,會不會是設下的陷井?”燕飛萍冷笑道:“已逢此境,只有憑運氣一賭了,便是陷井又如何?以燕某掌中飛鈴,陸兄這口快刀,天下誰敢正攖鋒芒?難道還怕殺不出一條血路。”陸天涯頓時豪氣飛揚,大笑道:“不錯,正該倪府的走卒用血為你我開道。”燕飛萍當即將陸天涯背起,展開輕功,向東南方向疾奔,又跑出三四里路,前方出現大片大片的蘆葦。燕飛萍不敢稍停,快步穿過蘆葦叢,展目向前一望,不禁暗叫一聲:“苦也!”只見白茫茫一片水色,卻是洛水橫在眼前。此刻前有大江攔路,後有追敵緊逼,當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饒是燕飛萍素來鎮定自若,這時也不禁急火攻心。他目光向左右掃去,忽見岸邊東去二百步遠有一個人,肩上扛著羊皮筏子,正朝堤岸上走去,那筏子濕漉漉的,想是剛從南岸划過來。燕飛萍心中大喜,急步奔將過去,高聲叫道:“兀那漢子,給我站住!”那人聞聲回頭一看,見燕飛萍與陸天涯身帶血污,形相可怖,尤其陸天涯手中還攥著明晃晃的鋼刀,還以為遇上劫道的強梁,嚇得沒頭便跑。他唯恐被追上,索性連羊皮筏子也不要了,一頭鑽入蘆葦叢,不見了蹤影。燕飛萍又好氣又好笑,道:“燕某乃何許人也,豈能加害於你?”上前將羊皮筏子揀起,這種筏子是將三四張羊皮硝制風乾,細細縫緊,充足氣之後,便能浮在水面之上。此物平時可以摺疊放入行囊,用時僅需吹足氣即能乘渡,方便快捷,乃是北方常見的渡水工具。燕飛萍見這個羊皮筏子不大,只能容一人渡江,當即放下陸天涯,道:“陸兄,你趕快上去。”陸天涯卻道:“不,還是你上筏子。”燕飛萍道:“我上去,你怎麼辦?”陸天涯慘然一笑,道:“我腿已廢,留在世上也是無用。你渡江而去,我將倪府追敵擋住一刻。”燕飛萍急道:“萬萬不可,在殿中是你出手救我,你的傷也是為我而受。此刻我若先走,必被天下英雄不恥於世,更愧對自己的良心。這決不行。”陸天涯道:“數日前在長生橋頭,你也曾飛石救我,咱們一報一還,誰也不欠誰的情。我陸天涯獨行天地間,能交上你這樣的朋友,生亦無缺,死亦無憾。你什麼話都不必説了,快走吧。”方才,燕飛萍連殺數人猶然面不改色,此刻卻禁不住熱淚盈眶,道:“陸兄,既然咱們是朋友,我豈能捨你而去?不行,我燕飛萍也是一條堂堂八尺漢子,絕不能讓朋友替我而受刀劍之災。”聽著這斬釘截鐵的話聲,陸天涯何嘗不是眼中含淚,他用力推開燕飛萍,大喝道:“此時不走,一會誰也別想走了!好,我死了後,你便沒什麼留戀了吧?”説罷,他獨臂一揮,橫刀便往脖子中抹去。燕飛萍大驚,叫道:“你妹妹雪瑩怎麼辦?”他知道陸天涯是條血性漢子,説死便死,義無返顧,情急下喊出他妹妹雪瑩的名字。陸天涯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什麼?”燕飛萍見他如此決絕,低聲道:“陸兄即決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別。”説著雙膝跪下,深深拜去。陸天涯伸手相扶,道:“你逃出之後,不要忘記我囑託的事,替我尋找失散的妹妹。陸某便在九泉之下,也感恩不盡。”燕飛萍道:“燕某若僥倖不死,必遵陸兄之託。”陸天涯道:“好,走吧。”提起羊皮筏子放入水中。就在這一剎那間,燕飛萍突然駢指戳出,在電光石火的瞬間裏,封住陸天涯腰下“京門”與“帶脈”二穴。這一個變化匪夷所思,陸天涯尚未有所反應,腰間一麻,穴道已經被封住。燕飛萍運指如風,兔起鶻落,眨眼間封了陸天涯七八處重穴。陸天涯身子一軟,雙腿麻木,大聲喝道:“你…你幹什麼?”燕飛萍低聲道:“陸兄,得罪了。”説著,將陸天涯放在羊皮筏子上,又取出碎心鈴塞入陸天涯懷中,道:“這碎心鈴伴我風雨十幾年,也許……今日之戰勝負難測,把它送給你,留個紀念也好。別忘了,你曾經有過一個使飛鈴的朋友。”陸天涯伏在羊皮筏子上,瞪大眼睛望著燕飛萍,費力地搖了搖頭,未開言,卻見兩行清淚沿頰滾下。鐵血男兒,流血不流淚,一滴淚的珍貴更勝於一腔熱血。燕飛萍也覺眼角一陣濕潤,卻強作歡顏,笑道:“保重。”將羊皮筏子向江心推去。江心激流飛湧,卷著羊皮筏子,向下遊疾衝而去,頃刻間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