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店之中,靜得令人毛骨悚然,僅存的一盞油燈亮著棗核大小的一點微光,搖曳不定,照著蘇碧瓊蒼白的臉頰,也照著鹽梟猙獰的面孔。兩人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鹽梟彷彿一頭巨大的黑熊,蘇碧瓊卻如一隻羸弱的小羊。她前有大敵,後為牆壁,身臨絕境,倉惶中更是無計可施,只得強壯著膽子道:“你……你敢胡來麼?”鹽梟冷笑道:“胡來?嘿嘿,那得看你聽不聽話了。”説著,揮手一抓,十指如鈎,直向蘇碧瓊抓來。這一抓使力極輕,生怕這姑娘經受不起,哪知手掌碰到蘇碧瓊肩頭,只覺她順勢一帶一卸,雖無勁力,所用招式卻是一招“雁斜掠”,跟著移肩轉身,纖腕一抬,十指狀若託蓮,這一招“翻雲扣”,也使得分毫不差。這兩招是正氣府家傳小擒拿手中的精妙招術,鹽梟焉能識得?眼見對方出招手法精奇,不禁大吃一驚,正氣府三十六路小擒拿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蘇碧瓊雖然無甚功力,擺出來的架子卻是分毫不差,常人看了也不覺什麼,鹽梟這等行家卻知並非易與,當下將手掌縮回,向後退了一步。蘇碧瓊一矮身,從鹽梟身側搶過。她自幼在正氣府長大,父親是武林中一代宗匠,師兄亦是江湖中青年一輩的翹楚,平日耳濡目染,自然也學會了三招兩式。此刻一輕施展,居然立奏奇功,登時信心大增,右臂一起,食指伸出,疾點鹽梟胸口的“膻中穴”,噗的一聲,點個正著。但手指觸處有如鐵板,只覺指尖奇痛,連手指也險些折斷,不禁“啊”的一聲呼叫,再不敢出手,拔腿向店門跑去。鹽梟出奇不意被點中穴道,嚇了一跳,隨即發覺對方內力平平,毫不足懼,頓時放下心來,大喝道:“往哪裏逃?”順手抄起一把椅子,運勁擲出。蘇碧瓊耳聽呼呼風響,嚇得往地上一伏,椅子從頭頂急掠而過,砸在牆上摔得粉碎,疾風颳得頸中生疼。趁此機會,鹽梟大步搶到鋪門站定,冷聲道:“你武功是誰教的?是什麼家數?”經過剛才的一招交手,他已看出蘇碧瓊武功雖然低微,招術卻非同小可,顯然出自名門,因此語氣中已無傲慢輕視之意。蘇碧瓊驚駭之下,方寸大亂,張大了嘴,卻一個字都説不出。這時,忽聽得店角傳出一個聲音:“鹽幫的人幾時吃了熊心豹子膽,連正氣府的千金都敢動,失心瘋了麼?”隨著話音,從倒塌的櫃枱後慢吞吞站起一個白髮老人,斜眼睥睨著屋中的二人,冷笑不語,竟是店中的老掌櫃。鹽梟想不到屋中還藏有旁人,登時吃了一驚,再看這老掌櫃雖然形貌落拓、衣飾寒酸,但偶爾眼光一掃,鋒鋭如刀,只是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老人。鹽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口中卻道:“閣下是什麼人?何出此言?”老人淡淡説道:“虧你行走江湖多年,連正氣府名震天下的三十六路小擒拿都看不出麼?就憑你們幾人的本事,給人家提鞋都不配,這事若傳到‘紫面少君’谷正夫耳中,怕不要了你們的命。”鹽梟哼了一聲,冷笑道:“你嚇唬誰?我闖蕩江湖十幾年了,什麼樣的風浪沒見過?想放倒我,只怕沒那麼容易。”老人搖頭嘆道:“此時此刻,你還吹什麼大氣?且不説谷正夫威震江湖,自然勝你萬倍,就是這女娃娃再多三成內力,亦能將你置於死地。”鹽梟初時聽老人如此説,極是惱怒,但越想越覺心寒,自忖:“他的話一點不錯,這女子若有三份內勁,點在我胸口的一指便能要了我的命。”想到此處,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口中卻強辯道:“一派胡言,鹽幫與正氣府雖同在江南武林,卻井水不犯河水,谷正夫為何要與我過不去?”老人道:“鹽幫勢力遍佈蘇浙道上,你們去哪裏發財不好,偏要欺負到正氣府蘇大小姐頭上,豈不是自尋死路?”鹽梟奇道:“正氣府蘇大小姐?什麼蘇大小姐?”老人向蘇碧瓊指了指,道:“這位便是蘇春秋老府主的掌上名珠,蘇碧瓊蘇大小姐,你將她欺負得還不夠嗎?”鹽梟“啊”的一聲,驚得面上失色,但一瞬之間,便恢復了常態,笑道:“她是蘇碧瓊?笑話。誰不知正氣府蘇大小姐內秀外嫺,知書達理。嘿,可她卻深夜和一個江湖浪子外宿不歸,跑到這裏殺狗啖肉,哪有一點兒大家閨秀的樣子?再説,今夜蘇老府主為女兒大擺生日慶宴,咱鹽幫大龍頭還備了一份厚禮相賀。她若真是蘇碧瓊,就應該在正氣府中,卻不是在這裏。”此刻,蘇碧瓊當真是有口難言,自己怎麼都無法解釋清楚。她眼中的淚水盈滿長睫,空自焦急,卻無可奈何。老人依然不緊不慢地説:“老夫不打誆語,你信也罷,不信也罷,待到大禍臨頭的時候,別忘了我曾提醒過你。”鹽梟見老人語音從容,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心中也無法斷定此人的話是真是假。倘若這女子真是蘇碧瓊,自己豈不是惹下了滔天大禍?但對方若不是蘇碧瓊,自己就此罷手而去,面子上終究過不去。一時舉棋不定,不知該如何是好。老人又自言自語道:“今日之事傳了出去,縱然正氣府不與你們一般見識,只怕鹽幫大龍頭也饒不過你。若將我換作了你,還是儘快料理一下後事才對。”鹽梟又驚又怒,心想此人之話只要有一分是真,自己的人頭便危險了,暗忖一不做,二不休,你既然把話挑明,索性將你二人盡數殺了,人死滅口,也免得留下禍根,言念及此,不由得眼中露出兇光。老人見他突然面目猙獰,便知其意,面上卻絲毫不懼,淡淡説道:“你眼下命在旦夕,老夫指點你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立即將我與蘇大小姐殺了,人死滅口,任憑正氣府手眼通天,誰又猜得出是你下的手?”鹽梟心中正在盤算這件事,聽得對方一語道破,兇焰大熾,心道事已至此,唯有你死我活一途。當下他雙拳緊攥,身形一張,作勢就要撲出。老人見狀不驚,踏上一步,朗聲道:“閣下既然要伸量於我,那只有捨命陪君子了,請!”一個“請”字説出,他腰背一挺,一股鋭氣直衝而出,隨後左足一點,喀喇一聲響,腳下方磚齊碎。這一蹬之力好不駭人,不單著腳處的青磚被他踏碎,連鄰近的四塊方磚也被這一腳之力震得粉碎。鹽梟一見,彷彿一瓢冰水當頭淋下,殺氣立斂,忙道:“晚輩絕無冒犯老人家之意,您不可多疑。但不知您説的第二條路是什麼,還請開恩指點。”老人聽他口氣軟了,慢吞吞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説道:“第二條路,那就須得閣下屈尊陪罪。以蘇大小姐的雅量,自然也不會為難你一個粗人。老夫與貴幫大龍頭尚存幾分情面,屆時替你講些好話,便將此事揭過去了。日後行走江湖,大家依然不傷和氣。”一番話只把鹽梟聽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説道:“若得老人家在大龍頭跟前美言幾句,晚輩永世不忘老人家的恩德。”老人道:“我已一大把年紀,也不缺你這些禮數,罷了吧。今日蘇大小姐卻被你欺負得狠了,還不趕快賠罪。”鹽梟此刻已對蘇碧瓊的身份深信不疑,暗想自己今日惹下的禍著實不小,若不賠以大禮謝罪,只怕不能消卻蘇碧瓊心頭之氣。於是,他趕忙走上兩步,雙膝一彎,跪倒在地,磕頭道:“我們糊塗該死,被豬油蒙了心肝,累得蘇大小姐受了驚嚇,真是豬狗不如,只盼您念在不知者不怪,放過我們這一遭。”蘇碧瓊剛才還見鹽梟氣勢洶洶,這時忽然跪地拜叩,大出意料之外,慌得向旁邊一閃,不受他的大禮。鹽梟連磕五個響頭,咚咚有聲,跟著從懷中拔出一柄牛耳尖刀,雙手捧著,沉聲道:“蘇大小姐若不放我一馬,江湖中亦無我的活路。左右都是死,索性奉上此刀,請你賞我一個痛快,終也落個全屍。”蘇碧瓊望著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嚇得心驚肉跳,向後連退幾步,顫聲道:“不……不……你快收起來……”她哪裏見過這陣勢,早已亂了手腳,只得將求助的目光望向老人。老人嘆了口氣,對蘇碧瓊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看在他已認錯賠罪的份上,你便饒了他這一遭吧。”蘇碧瓊本無主意,當下依言説道:“我饒過你這一遭,你快把刀收起來吧。”鹽梟大喜,站起身來,又向老人深深施了一揖,大聲道:“多謝老人家美言,日後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只管吩咐一聲,我兄弟刀山火海,萬死不辭!”説完,他身形微晃,飛步出了鋪門,沒入漆黑的夜色之中。蘇碧瓊心頭有一句要緊話要問鹽梟,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開口,這時剛要詢問,哪知他説走便走,竟無片刻停留,吃了一驚,急忙追了出來。那鹽梟走得好快,待她追出,已在十餘丈外,頃刻間便消失了蹤跡。蘇碧瓊暗暗叫苦,眼見追趕不及,只得迴轉。老人見她垂頭走回,微微一笑,道:“蘇大小姐心頭不暢,想必是想知道你那位同伴的下落吧。”蘇碧瓊一聽,心頭突跳,她已知道這位老人定然是遊戲人間的風塵俠隱,眼前頓時閃過一線希望,盈盈施了一禮,懇切地説:“老伯,您若知道他的下落,煩請告知。”老人站起身,道:“你想見他就隨我來。”説著走出小鋪。蘇碧瓊隨後跟出。老人揮了揮手,領著蘇碧瓊繞到鋪後,拐進一條小巷,只見巷中停著一輛三馬拉的烏篷車。他上前拉開車門,回頭對蘇碧瓊道:“上車吧。”蘇碧瓊問道:“去哪兒?”老人卻道:“別問。你只管隨我去,少時自會見到他。”蘇碧瓊心中雖有疑慮,但此刻已顧不了許多,就算把自己拉到天涯海角,只要能與燕飛萍相見。於是,她幾乎想都不想,低頭鑽入車門。車廂中一片漆黑,甚是窄小。蘇碧瓊一上車,車門便“□”的一聲關上了,馬車隨之向前奔去。馬車越奔越快,顛簸得也越來越厲害。蘇碧瓊在車廂中喊道:“老伯,你要帶我去哪裏?還有多遠?”哪知,她連喊了幾遍,車外卻全無回聲。她用力擂門,才發現車門被從外鎖上。她又去搖窗,車窗竟也被封死,沒留下一絲一毫的縫隙。小小的車廂,彷彿一個閉緊的棺材,載著蘇碧瓊向前駛去。不知過了多久,馬車停下了。蘇碧瓊坐在車中,心情忐忑不安,她不知身在何處,不知前途兇吉,更不知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事。今夜經歷的事太突然、太離奇,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直到現在,仍覺得恍若一場驚夢。這時,驀地聽到車門一響,嚇得她一驚,將身子向後縮去,卻沒人進來。一陣冷風從車外吹入,車門“吱”地一聲打開了。車外一個人影都沒有。等了片刻,仍是一片沉寂。蘇碧瓊按捺不住驚奇的心情,輕輕探身,走下馬車。車外夜寒料峭,她四下一望,人影皆無,風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她與馬車。這是哪兒?為什麼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蘇碧瓊猜不出老人把自己帶到此地是何用意,只想趕快找路離開這裏。她順來路向前望去,望見一座宅院。這是一座荒宅。硃紅的大門,油彩斑剝,門前的一對石獅,一隻躺倒一旁,另一隻不知去向。青石鋪成的台階大半都已碎裂,台縫中雜草蔓生,一副荒涼頹敗的樣子。唯有高大的院牆和門樓的飛檐依然完整,保存了幾分當年宅子的威嚴。蘇碧瓊見院牆後隱隱有紅光射出,她聽老人們曾經講過,這種荒宅多半與鬼宅沾邊。鬼宅,那是萬萬碰不得的。忙又回頭向來路望去,卻被一片樹林擋住視線。她一長身,躍上車廂,站在車頂向遠方一望,見樹林外是一條狹長的河,在月光下銀白如一條玉帶,緩緩流著。瘦西湖。原來此地就在瘦西湖畔。如煙的薄霧籠罩著湖面,暮春的夜,月色也帶有寒意,撒在河灘上,分外的淒冷。蘇碧瓊心中暗喜,只要走出樹林,到了瘦西湖畔,便識得路途,先回正氣府,再差人打聽燕飛萍的下落。主意一定,她跳下馬車,快步走入樹林中。林中光線幽暗,月光全被樹影遮住,路上一片漆黑。蘇碧瓊腳下磕磕絆絆,走了約莫一柱香功夫,竟走不出這片樹林。小小一片林子,方圓不過裏許,卻把她繞得不辯南北,原地打了好幾個轉轉,就是走不出去。天哪!蘇碧瓊在心底嘆了一聲,她側耳傾聽,清晰地聽到湖風拂盪,吹動岸邊的蘆葦,瑟瑟作響,不時驚起棲息在葦叢中的鳥兒,飛進飛出,啾啾鳴囀。一切聲音如在耳畔,樹林與湖水距離不過一步之遙。然而,就是這一步之遙,蘇碧瓊拚了全身的力氣,卻始終可望而不可及。左拐右繞,轉了幾個圈子之後,她又回到了出發的地方。前方,巨大的荒宅展開兩側的院牆,象一隻猙獰的蝙蝠,伏於夜色之中。背後,黑莽莽的樹林寂靜蒼涼,從中彷彿滲出絲絲鬼氣。蘇碧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彷徨無計。猛地,她又發現一件怪事,停在空地上的馬車不見了。方圓一片沉靜,任何細微的聲音都能傳出好遠,如果有人將車趕走,她絕不會一點聲音都聽不見。莫非,這裏真的有鬼?鬼!一想到這個字,蘇碧瓊全身一陣發毛,心象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抓住。此時此刻,害怕是毫無用處的。蘇碧瓊定了定神,壯了壯膽氣,向著那座巨大的荒宅走去。風漸寒,夜漸深,不知何時,林中飄起了淡淡的夜霧。蘇碧瓊走到門前,微一遲疑,拿起門上的黃銅饕餮門環,輕輕敲了兩下,聲音清脆的傳入院中,良久,院中卻寂靜無聲。她一推門,門未鎖,“吱”的一聲打開了。門一開,頓時一道紅光從門縫中射出,照在她的臉上。剎那間,但覺光芒奪眼,驚得她目瞪口呆。只見院中長滿一株株古松,樹枝上扎滿一個個大紅燈籠,幾百個、上千個燈籠照得林中紅光飛瀉,宛若置身在流霞之中。更妙的是,在每棵樹的枝杈下懸著無數面明鏡,有的長、有的扁、有的圓、有的方,各式各樣,映著燈輝從不同的角度射落下來,恰似九天繁星落入凡塵。一陣林風吹過,樹枝在搖,燈籠在晃,明鏡在顫,流光也在不停地變化出奇異的色澤。當真是火樹銀花,五彩繽紛,奇光流彩,美不勝收。蘇碧瓊望著如幻的燈光和不夜的天空,神魂俱醉,一步一步走入林中。今夜發生的每一件事都那麼離奇,簡直不可思議。驀地,她只覺眼前又是一花,一片花瓣從樹上飄落,一陣花香如潮水般的從夜風中湧來,直撩肺腑。風中,飄落的花瓣漸多,兩片、三片……幾十片、幾百片……直至成千上萬的花瓣紛紛揚揚,如飛雪、似密雨,不斷地飄瀉而落。不多時,地上便鋪了厚厚一層。漫天飛花非但不見減少,反而愈下愈多、愈飛愈密,樹林中,轉眼便從燈的海洋進入花的世界。啊!太美了!蘇碧瓊發自內心地讚歎著,她此刻全然忘記了驚恐,駐足於燈海、沐浴著花雨,望著自己的足下、衣上、髮間皆粘滿花瓣,恰似夢中的花仙一般。她輕輕嘆了一聲,喃喃低語道:“這……這……不是夢吧?”這時,一個低沉而温柔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這不是夢,是上天賜給你的世界,普天之下,只有你才配得上它。”蘇碧瓊急忙轉身,見一個男子站在燈樹之下,反背雙手,意態閒雅,如雪松臨風,正是燕飛萍。剎那間,她一切慌恐、一切懼意全消失了,心中叫著燕飛萍的名字,眼中卻禁不住熱淚盈眶。燕飛萍走上前,扶著她的纖肩,柔聲道:“這裏燈樹花雨,景緻宜人,都是為你準備的,喜歡麼?”蘇碧瓊在極度的驚恐之後,滿腹委屈,都淤積在心口,不知從何訴説。她正要開口,卻覺得腳下有什麼東西咬住自己的裙角,低頭一看,不由得心絃又是一顫,輕輕一聲驚叫,原來竟是愛犬嘟嘟。“不是在小店中把它烹食了嗎?怎麼又會出現在這裏?”蘇碧瓊充滿了疑問,今夜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匪夷所思,她用詢問的目光望著燕飛萍,等待他來解釋。燕飛萍讀懂了她的目光,道:“小店中吃的是兔肉。”蘇碧瓊俯身將嘟嘟抱起,著實親熱。她本是聰明伶俐之人,仔細一想,前因後果便明白了七八分,道:“你……原來你早有安排,那店中的老人與鹽梟……”燕飛萍接口道:“若沒有他們,你又怎能來到此處?”蘇碧瓊氣道:“你想騙我,也用不著請來這麼多江湖高手,哼,你們演得一場好戲。”燕飛萍道:“他們算什麼江湖高手?都是蘇北戲班中的武角,趕來串串場。”蘇碧瓊奇道:“那老人一腳碎磚,分明是極高的武功,戲子怎有這般身手?”燕飛萍微微一笑,道:“那磚是膠水調了麪粉、石膏曬成的,外面塗了石灰,看上去與青磚一模一樣,輕踩即碎。嘿,江湖中稍有眼光的人物一看便知,這種把戲只能騙騙你蘇大小姐而已。”蘇碧瓊這時完全明白了,自己上了一場大當,氣得她俏臉一繃,嗔道:“不錯,這種把戲誰都看得出來,就能騙過我這傻姑娘。你……你今夜帶我出來,原是為了耍我的。我再也不睬你了。”燕飛萍道:“怎麼?真生氣了?”蘇碧瓊氣鼓鼓地背過身,一言不發。燕飛萍也不著急,輕輕一擊掌,掌聲在夜色中遠遠傳了出去,十分清晰。隨著掌聲,從院牆外射上一個流星火炮,拉起一道白煙,在半空中爆炸,散了開來,但見滿天花雨,組成了一個“恭”字。蘇碧瓊“啊”了一聲,目光被這彩炮吸引,心中的怨氣早拋到九宵雲外去了。緊跟著,又一個煙花升起,炸開來卻是一個“祝”字。不多時,先後十四個花炮相繼上天炸開,在半空中組成了“恭祝蘇大小姐長命百歲平安如意”十四個大字。十四個字顏色各不相同,高懸半空,勝似繁星,良久方散。這煙花是瀏陽彩炮絕技,華美繁富,妙麗絕倫,端的天下一絕。蘇碧瓊望著滿天煙花,心曠神怡。良久,天空的焰火漸漸熄滅,夜色依然浩瀚深邃。蘇碧瓊仍在默默痴立,猶然沉醉在剛才的回憶中。燕飛萍輕聲喚道:“瓊兒,瓊兒。”蘇碧瓊被喚聲打斷了遐思,抬頭説道:“你畢竟還是記得我的生日,十九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這樣度過生日之夜。”燕飛萍道:“我説過,要讓你一輩子忘不了今夜。”蘇碧瓊幽幽一嘆,説道:“其實,你大可不必花費這麼多的心血,更不必這般精心設計。”燕飛萍奇道:“怎麼?難道你不喜歡?”蘇碧瓊道:“不,今夜是我最快活的一夜,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只是,今夜的快活卻不是因為這燈樹、花雨、焰火。”燕飛萍道:“那是為了什麼?”蘇碧瓊道:“為你!”燕飛萍道:“什麼?為我?”蘇碧瓊點了點頭,側身避開燕飛萍望來的目光,輕聲道:“我在正氣府,什麼樣的珍奇沒收過,什麼樣的風景沒見過,可我心裏並不快活。但是和你在一起,就算一切都沒有,就算飄泊困苦,只要有你在,我心中便喜歡。你啊,就是我心中最美的景緻。”這最後幾個字説得聲若蚊鳴,幾不可聞。燕飛萍雖知蘇碧瓊對自己甚有情意,但心中念及,總想這是少女懷春,一時意動,沒料到她竟是糞土富貴,棄尊榮猶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頭望去,見她臉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動,説不盡的嬌媚無限,忍不住俯下頭去,在她腮邊輕輕一吻。一吻之下,蘇碧瓊“啊”的一叫,向後連退幾步,倚在一棵松樹上,喘息不已,看也不敢看燕飛萍一眼。燕飛萍上前拉住她的小手,道:“走,前方還有好景緻,隨我看去。”蘇碧瓊含羞點了點頭。兩人邊説邊走,穿過燈海,走出樹林,拐進一個月形小門。只見前面有一座太湖石壘成的假山,高聳的山頂上有一間亭閣,裏面亮著燈光。走到山下,蘇碧瓊仰望亭閣,道:“這裏又是什麼地方?”燕飛萍一笑,卻不答話,猛地一扳蘇碧瓊的肩頭,輕舒猿臂,摟住她的纖腰,將她抱在懷中。枕在燕飛萍臂彎裏,蘇碧瓊一張粉臉窘得通紅,道:“你……你又要幹什麼?”燕飛萍眨了眨眼睛,道:“你猜我要幹什麼呢?”蘇碧瓊臉上頓顯驚慌之色,道:“你可別胡來,不然我……我再也不睬你。”兩人的臉龐相距不過尺許,見蘇碧瓊妙目流波,眼神中三分薄嗔,倒有七分嬌羞,燕飛萍心中一蕩,輕狂之態萌生,笑道:“我本是江湖浪子,終日放浪形骸,何曾在乎過什麼世俗禮教。瓊兒,你不要怕。”他口中雖説不要怕,蘇碧瓊卻更加怕得厲害,道:“你……你……”情急之下,聲音微微顫抖,臉上也變了顏色。燕飛萍見她真的著了急,笑道:“這亭閣高達十幾丈,我不抱你上去,憑你的輕功,跳不到一半便摔下了。”説罷,他深深一提氣,抱緊蘇碧瓊,展身飛起,直拔數丈,腳尖在假山凸出的石上疾點幾下,借力而上,彷彿一隻青鶴沖天直飛,躍入亭閣的窗中。蘇碧瓊被燕飛萍抱在懷中,初時只道他有非份之想,所以怕得要命。倘若他要有肌膚之親,自己遠不是他的對手,他如用強,怎能抵擋得住?何況少女的情懷,本是不可琢磨,她生平第一次被男人抱在懷中,已自意亂情迷,別説他用強,縱然毫不動粗,實也難以拒卻。哪知他卻是要抱自己上樓去,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但心中卻又微感失望,當真是百感交集,心亂如絲。當她從紛亂的心緒中清醒過來,已上到亭閣之中。只見屋中的四壁都亮著燈燭,照得一片通明,在屋子正當中,垂下一道錦帷,似乎遮著什麼東西。燕飛萍一指錦帷,道:“在那裏,就是我為你準備的生日禮物。”蘇碧瓊道:“是什麼?”燕飛萍含笑不語,二指一彈,“嗤”的一股勁風從指尖射出,撞在懸掛錦帷的玉鈎之上,玉鈎從中碎裂,錦帷滑落到地上,頓時一片璀璨的珠光綻射而出,將滿室的燈光都比得黯然失色。一棵樹。一棵開滿瓊花的瓊樹。蘇碧瓊雖見過無數珍奇罕物,但乍見這株瓊樹,仍不禁驚得目瞪口呆。只見這棵四尺高的瓊樹通體竟為温玉雕成,樹身掛著一片片翡翠薄片,宛若綠葉滿枝,葉間鑲嵌水晶細琢的點點白花,花瓣下遍佈粒粒明珠,如同朝露盈蕊。這棵瓊樹雖較真樹為小,但匠心之巧、手藝之精,堪稱鬼斧神工,海內奇絕。燕飛萍走到玉樹之前,托起枝頭的幾朵水晶白花,道:“這樹上盛開十九朵瓊花,象徵你十九歲生日,花下一百粒明珠,是祝福你長命百歲,多福多壽。”蘇碧瓊心頭一陣感動,輕聲嘆道:“生當此際,還復何求?只求共渡一朝一暮,便勝過人間無數。”燕飛萍也道:“不錯,此樹雖然珍貴,畢竟是有價之物,但願日後你見到這些有價的珠寶,便能記起我無價的心。”蘇碧瓊望著燕飛萍,深深點了點頭,目光温柔,一片深情盡在不言之中。此時當真是無聲勝有聲,兩人默默依偎在樹前,感受沉默中的甜蜜。良久。蘇碧瓊忽然幽幽一嘆,彷彿想起了什麼心事,目光中也大顯悽婉之色。燕飛萍眉尖一揚,問道:“怎麼啦?你有心事?”蘇碧瓊道:“不……不,沒什麼。”燕飛萍盯著蘇碧瓊的眼睛,緩緩道:“我雖然猜不透你的心事,卻讀得懂你的眼神。你有心事,別瞞我,好麼?”這話音,這目光,彷彿有一股説不出的魔力,令蘇碧瓊無法拒絕,説道:“每一次你都是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好像一陣風,我抓不著、握不住,不知道你下次到來又會在什麼時候,唯有夜夜空勞牽掛。這種滋味,我真不想再受下去了。”燕飛萍聞言之後,心中也暗暗嘆息,沉默無語。蘇碧瓊道:“這一次,你能不能為我多留幾天。”燕飛萍一皺眉頭,嘆道:“瓊兒,我何嘗不想多陪你幾天,可是有一些事,我必須去了結,別無選擇。”蘇碧瓊脱口道:“這麼説,你又要走了,對嗎?”燕飛萍緩緩點了點頭,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個人縱有通天的本領,也不能逆此規律行事。唉,瓊兒,你不在江湖,不知江湖中的風波叵測。有一些事,明明不可做,卻不得不做;還有一些事,明明行之無愧,卻又總被千夫所指,有口難言。”蘇碧瓊嘆了一聲,道:“江湖險罪,人心無常!你別説了,我懂。”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又道:“你什麼時候走?”燕飛萍道:“明天清晨。”蘇碧瓊吃了一驚,忙道:“怎麼?天一亮就走?”燕飛萍應道:“是。”蘇碧瓊不再説話,默默走到窗邊,憑欄遠眺夜空。月色皎皎,銀輝透過窗欞灑在她的白衣之上,純潔無瑕,真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一般。燕飛萍走到她身後,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頭,道:“你怎麼了?”蘇碧瓊咬了咬嘴唇,道:“每一次你離去之後,我都很擔心。”燕飛萍道:“你擔心什麼?”蘇碧瓊道:“擔心你不會回來。”燕飛萍微微一笑,道:“瓊兒,你這樣想豈不是多心了?天下粉黛千萬,哪一個又能及得上我的瓊兒?”説到這裏,他面容一整,正色説道:“此時此刻,我的一顆心已經交給了你,從今而後,縱然我萍蹤天涯,飄跡海角,終會回到你身邊的。”蘇碧瓊卻搖了搖頭。燕飛萍道:“你不相信我的話?”蘇碧瓊道:“不。你待我一片真情,我豈能不知?只是方才咱們説過,江湖險惡,處處深藏凶兆殺機,你這一走,萬一出了危險,又怎能回來見我?”燕飛萍心中感激,暗想:“旁人只盼我立時斃命,瓊兒卻是世上真正關心我的人。”伸臂將她摟在懷裏,柔聲道:“別擔心,放眼江湖,能給我危險的人只怕找不出幾位。”蘇碧瓊聽出燕飛萍在安慰自己,向他笑了一笑,只是臉上笑容頗為勉強,道:“正氣府與天下各大門派均有來往,我雖不出揚州,卻知江湖大事,這幾日來……”她話音頓了頓,又道:“江湖七大殺手已死其五,這便是凶兆!你的碎心鈴雖然縱橫海內,卻未必稱得是天下無敵。”燕飛萍臉色微變,良久,才低聲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了。”蘇碧瓊欲言又止,低下了頭。燕飛萍道:“想必府中的人告訴你的,他們還説我什麼話?”蘇碧瓊忙搖了搖頭,説道:“沒……沒説什麼。”燕飛萍道:“你不用瞞我,不説我也想得出來。嘿,天下誰會為燕某説句好話?一定不堪入耳,對不對?”蘇碧瓊道:“可是我不相信他們,我只相信你。”燕飛萍卻道:“不,瓊兒,你該相信他們的話。我的確是一個殺手,以殺人為業,搏命於江湖。世人無不憎恨我,只盼將我亂刃分屍,方除心恨。這些年來,我空負一身縱橫天下的絕技,卻被天下人視作雙手沾滿鮮血的惡魔,我……我……”蘇碧瓊見燕飛萍越説越神情激憤,急道:“你別説了,別説了。”燕飛萍道:“不,我不能瞞你。瓊兒,你是個好姑娘,應該知道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蘇碧瓊道:“我已經知道了。”燕飛萍立刻道:“那好,如果你現在要回正氣府,我馬上送你回去,從此再不會打擾你的生活。”蘇碧瓊俏臉頓時漲得通紅,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燕飛萍道:“你是名府千金,端莊淑秀,本該在閨閣中繡花巾、描細眉、撫素琴的。我卻身為殺手、浪子,終日飄泊如萍、浪跡天涯。咱們原本是兩條道上的人,我不能勉強你跟隨我去走風雨艱險的江湖道路。”這番話説完之後,亭閣中一片沉默。蘇碧瓊的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滾,忙取出一條手帕擦拭眼角,道:“罷了,如果你嫌我是個累贅,我還有什麼話可説?”她幽怨地向燕飛萍望了一眼,道:“你的碎心鈴是天下罕見的利器,我久聞其名,卻始終無緣相見,這次能不能拿出來讓我開開眼界?”燕飛萍當即取出銀鈴,交到蘇碧瓊手中,道:“小心手指,鈴沿鋒利的很。”蘇碧瓊握鈴在手,低頭看去,見鈴沿寒芒奪目,果然鋒鋭異常。她嘆了一口氣,突然用左手攏起一把烏髮,右手橫鈴一劃,頓時一大片青絲斷落而下。燕飛萍大吃一驚,劈手將銀鈴奪回,急喝道:“你……你幹什麼?”蘇碧瓊道:“才斷落一把青絲,你便捨不得了。難道讓我寂寞傷心,遁去空門,你就能捨得了!”燕飛萍又是驚駭,又是感動,心口一陣熱血上湧,脱口道:“我捨不得。”蘇碧瓊低聲道:“我知道你捨不得我,我什麼都夠了。管什麼倫理綱常,我才不在乎呢。你心中想的盡是江湖恩怨、風波險惡,擔心黑白之分、正邪殊途。我心中想的,可就只一個你,你是殺手也好,浪子也罷,只要能以真心待我,我便跟了你去……我一輩子跟了你去……”説著幾滴淚水掉下來,落在她花鞋邊的地板上。這幾句話當真是蕩氣迴腸,燕飛萍再也按耐不住,在蘇碧瓊腮邊深深親了一口,道:“瓊兒,你對我這麼好,不以我是個遭人憎惡的殺手而厭棄我麼?”蘇碧瓊道:“不管別人如何看你,但我知道你會好好待我。我……我甘心隨你一起,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燕飛萍大喜,將蘇碧瓊的小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大聲道:“瓊兒,你以後跟著我浪跡天涯海角,風雨共濟,是永不後悔了?”蘇碧瓊正色道:“永永遠遠,生生世世,相依相伴,不離不棄,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燕飛萍喜極而笑,朗聲道:“好。燕某得有今日,勝得天下一切財富、一切榮光。瓊兒,我明天趕去洛陽,十日之內把事情了結,得手也罷,不得手也罷,立時趕回揚州與你相見。這是我最後一次出手,從此洗手封鈴、退出江湖。”蘇碧瓊也喜道:“你若能退出險惡的江湖,便再沒有什麼力量能分開咱們。”燕飛萍道:“江湖虛名,拿起千斤,放下四兩,何足掛齒?重要是從今而後,我燕飛萍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鄙視的殺手浪子,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説才是。蘇碧瓊接口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説著將剛才拭過淚的手帕遞到燕飛萍手中,道:“今夜你送我如此精美的禮物,我無以回贈,只有這塊手帕是我自己繡的,你看見它,便如看見我一樣。”燕飛萍打開手帕,見帕上繡的是一棵開滿花的瓊樹,枝梢有一隻飛燕棲息,針角細密,繡藝極精,握在手,微覺濕潤,那是蘇碧瓊的淚水還沒有幹。在世間,比酒還能醉倒男人心靈的,唯有女人的淚。燕飛萍醉了。醉倒在一個姑娘的柔情中,比酒更濃、更醇、更烈,不止醉了他的身心,也醉了他的靈魂。此時此刻,一切語言都成為多餘。兩人彼此凝望,默默不語,只覺共擁這短暫一刻,一生都不枉了。月影斜落,已是三更時分,夜風吹過,寒氣撲面,頗有幾分冷意。燕飛萍道:“夜風冷,咱們別再靠窗站著。回屋去,我為你撫琴。”兩人回到屋裏,當中有一張琴幾,橫置三尺瑤琴。燕飛萍坐在琴前,笑道:“瓊兒,你想聽哪個曲牌?”蘇碧瓊靠著燕飛萍坐下,道:“你居然也會撫琴?”燕飛萍道:“你不相信?好吧,今天若不露一手,豈不被你小看了?現在我看用一隻手,為你撫琴一曲。”蘇碧瓊皺了皺眉,道:“騙人。一隻手怎能彈琴?”燕飛萍道:“你且看著。”一手環抱蘇碧瓊的纖腰,一手按節捻弦,暗調內息,提起一口真氣,對準琴絃聚氣一吹,琴絃便低陷了下去,竟與用手按捺一般無異。他內力既深,一口真氣綿綿不斷,琴音更是絲毫不亂,高下低昂,無不宛轉如意。耳畔樂音流動,蘇碧瓊身心俱醉。她本已極倦,此刻聽著琴音,眼皮愈發沉重,終於將頭一歪,枕在燕飛萍的肩頭睡著了。一曲既終,餘音繞樑。燕飛萍抱起蘇碧瓊,將她輕輕放在牀上,自己則坐在牀邊,默默端詳著她的睡容。見她鼻息細微,雙頰暈紅,兩片紅唇略見上翹,燕飛萍心中一動,暗道:“她睡意正濃,我若是輕輕地親她一親,她決不會知道。”想到此處,心中又是一蕩,忍不住伸下頭去,親向她的口唇。尚未觸到,已聞一陣甜香,不由得熱血直湧上來。哪知,就在雙唇欲觸未觸的那一刻,蘇碧瓊忽然“嚶”的一聲,似醒未醒地翻了一下身,驚得燕飛萍趕忙端身坐正。他本是一個浪子,一度浪跡於青樓妓館,聲色犬馬,無不涉足,親近過的女子更是多不勝數。只是,今夜在這亭閣中,孤男寡女相處一室,他竟不敢稍越雷池半步。想想自己也覺得可笑,低聲自語道:“還是六哥説得對,女人比敵人更厲害,敵人未必能奪走的命,卻能被女人奪走了心。”他搖頭笑了笑,取過一條錦被輕輕蓋在蘇碧瓊身上。屋中紅燭流光,一片春意盎然。燕飛萍怕自己留在屋中驚醒蘇碧瓊,於是躡手躡足走出亭閣,站在假山上向夜空眺望。深夜的風寒氣森森,但燕飛萍心中有如燃著一團火,絲毫不覺寒意,只想縱聲長嘯,一暢襟懷。這時,忽聽一陣馬蹄聲傳來,從大門外駛進一輛馬車,沿著院側的青石甬道,往後園而來。燕飛萍見後微微一皺眉,低聲道:“怎麼現在來了?”這輛馬車是他僱來接蘇碧瓊回府的,原本商定該是四更時分來這裏接人,但此刻三更剛過,馬車便已進了宅門。他只道是車伕記錯了時辰,並未在意。然而,當馬車來到後園門前,燕飛萍卻不禁“咦”了一聲,只見轅上的車伕揮鞭趕馬,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又已縮了回來,這分明是一份高明的武功,揚州車行中可沒有如此身手的人物。頓時,燕飛萍目中寒光閃動,暗忖:“難得揚州武林道上賞臉,為追殺燕某居然尋到此地來了。哼,良宵佳夜,燕某本不想與人動手,但你們竟敢逼上門來,可怨不得燕某心狠手辣了!”他不想驚醒屋中熟睡的蘇碧瓊,當即展身躍上假山,腳尖點在山下的松幹之上,微一借力,身子再度拔起數丈,形同鷹翔長空,直撲到馬車之前。轅上的車伕雖然小心戒備,但未料到燕飛萍的身法竟快如閃電,耳聽衣袂破空之聲,便知不妙,待想起身迎敵,已經來不及,百忙中回臂一抖,將掌中馬杆反刺而出,杆梢顫動,分刺燕飛萍上身七處大穴。燕飛萍出擊固然快到極點,但對方臨危不亂,反手這一刺出招之快、認穴之準,亦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好手。燕飛萍也不禁讚了一聲:“來得好!”右手五指急拂而下,已將杆梢抓個正著,常人凡是伸掌發力,必先後縮,才行出擊,但他這一掌剛剛抓住杆梢,竟不回臂運勁,掌力便即送出,招數固是奇幻之極,內力亦是雄渾無比。車伕只覺一股巨力自馬杆上傳來,震得雙臂一麻,暗道:“不好!”身子不由自主被甩得飛起,危急中他撒手扔了馬杆,在半空中斜斜竄出,才將這股勁力卸開。燕飛萍如影隨形般欺近,單掌斜劈而下,這一掌若被拍中,就有十個車伕,也一齊打死了。便在這時,猛聽背後“砰”的一聲響,車廂的頂篷被擊塌,從中飛身躍出一人,打扮與車伕一模一樣,手中提著一口青鋒長劍,一言不發,出手便是一招“七星聚頂”,疾刺燕飛萍的後腦。燕飛萍乍聽腦後冷風突起,身子飄然向後一閃,避過劍峯,冷聲道:“暗算燕某的是哪一位英雄?”那人卻仍不答話,一劍緊過一劍,運劍如風,頃刻間連發七劍,招招都是致命的毒手。車伕也從地上爬起,反手拔出一柄長劍,猱身而上,出手亦是拚命的辣招。只見雙劍左右穿花,陰陽相輔,宛若一座小小的劍陣,竟沒絲毫破綻。燕飛萍以一雙空掌在劍光中穿插拍拿,七八招內竟搶不到先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道:“這兩人是誰?竟有這等功夫?”又接了十餘招,但見對方劍法相互呼應,套路分明,猛然醒悟,叫道:“這是‘漠北三十六路快劍’!兩位敢是正氣府的福慧雙君?”説話間,三人已交手二十餘招,福慧雙君雖然聯手,仍抵不住燕飛萍的一對肉掌。於是兩人將三十六路快劍施展得風雨不透,緊緊守住門户,似在等待救援。燕飛萍心中暗贊:“福慧雙君素稱漠北第一快劍,果然名不虛傳,這些年歸身正氣府門下,未在江湖走動,功夫卻絲毫沒擱下,居然接我二十餘招不落下風。”他本想取出碎心鈴,轉念一想:“此刻要殺他們二人不難,但惹怒了正氣府的蘇春秋,卻是難辦。何況我與瓊兒情意深長,若傷了正氣府的門人,終究不宜。罷了,今日便看在瓊兒的面上,放過這兩人一馬。”想到這裏,他心中殺氣頓減,雙掌出招亦不如先前那般凌厲。然而,福慧雙君的劍法有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待見燕飛萍發掌稍一鬆緩,立刻劍芒暴漲,疾刺他周身十三處空門重穴。燕飛萍不禁暗怒,心想:“我不傷你們,你們便得寸進尺,若不顯顯手段,你們還道燕某怕了正氣府不成?”當即右掌斜引,四根手指搭在一柄長劍的劍身上,叫一聲:“斷!”輕輕一推,將對方的狠刺之力盡數借了過來,反擊另一柄長劍。這一招借力使力,將敵人自身之劍引為己用。以一打二,百不失一。福慧雙君看出不妙,再想收招換式,已經晚了。只聽“□嚓”一聲,雙劍相交,同時斷成兩截。福慧雙君功力相當,這時長劍同斷,兩人內勁相互衝撞,震得雙臂一陣麻木,胸口血氣不暢,丹田中便如倒進一盆沸水相仿,慌得他們急忙暗運真氣護住心脈,唯恐一口內息被逼得逆行倒衝,就算不立斃當場,也得身受重傷,內力損折大半。這一瞬間,燕飛萍卻中宮直入,揮臂將兩柄斷劍掠過一旁,手掌輕輕按在兩人的胸口,笑道:“兩位,玩夠了麼?”福慧雙君此時重穴受制,無法抵擋,同聲喝道:“姓燕的,我兄弟豈是怕死之輩,你發勁就是,羅嗦什麼?”燕飛萍哈哈一笑,雙掌一撤,躍後兩步,道:“我跟正氣府沒過節,兩位請罷。”福慧雙君不禁一楞,素知燕飛萍手段極其毒辣,掌下從來不留活口,今日如何放過自己不殺?一人怒道:“姓燕的,我兄弟技不如人,今日敗在你的掌下,有死而已,用不著讓你饒命。”另一人則道:“你武功高絕,福慧雙君認栽了。不過江湖中天外有天,你燕飛萍的本事再大,總也逆不過‘天理’二字。不日便是你授首之時,我兄弟拭目以待。”燕飛萍聽後並不動怒,淡淡説道:“這話若是蘇春秋蘇老府主説出,燕某自當用心聆聽,引以為戒,但閣下二位不過是鎩羽敗將,比蘇老府主差得遠了,何敢言狂?”蘇春秋身為江南武林領袖,武功德望,江湖中人人欽服。福慧雙君紫脹著臉皮,對這句話卻不便駁斥,若説這句話錯了,豈不是説自己還勝過名震天下的府主?儘管兩人氣得目皆欲裂,有心挺劍上前拚命,但明知不是人家的對手,衝上去只是自討其辱。一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僵在了原地。燕飛萍卻無心與他們耗下去,冷笑一聲,倏地飛指點出,分襲二人。福慧雙君萬沒料到他出手之前竟無半點徵兆,這一指快如閃電,雖有心躲闢,卻哪裏避得開?身子才一動,便雙雙中指,被封住穴道,倒在地上。燕飛萍將二人拎起,藏在樹後,笑道:“總算你們運氣好,碰上燕某今日無心殺人,委屈你們在此睡上幾個時辰,待我先將瓊兒送回正氣府……”正説著,他目光向上一瞥,突然發現夜色中有一道黑影,從後園牆外飄身而進,身法迅若狸貓,無聲無息地躍上假山,向亭閣而去。頓時,燕飛萍“啊”的一聲低呼,心道:“不好,我恁地大意,在此與福慧雙君糾纏,不要中了人家的調虎離山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