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东天的启明星初升,漫城的雾气开始变薄、消散。长生桥头,寒风萧萧。只见桥上棺倒桥翻,十具尸体横叠,红血青石,怵目惊心。雾中的长生桥,沉寂无声,迷离中透出无尽的凶煞。陆天涯站在尸体丛中,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具死尸,确认无一活口之后,微微舒了一口气,身上的杀气随之稍敛。他转过身,直望著不远处的酒楼。楼顶上,燕飞萍不再藏身,挺胸站起,足尖点在飞檐上,青袍在风中飒飒飘摆,仿佛一只冲天欲飞的青鹤。两个人一高一低,对峙互望。名震天下的两位杀手第一次见面,相对无言,只将目光打量著对方。虽然彼此都未开口,但心中均觉一份默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意。沉默片刻之后,陆天涯首先开口道:“阁下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出手助我?”燕飞萍淡淡说道:“江湖七大杀手已死其五,倘若独臂刀再折于长生桥,日后的江湖岂不寂寞?”陆天涯嘿然冷笑,道:“天下居然还有人看重杀手的生死,难得,难得!想必阁下也是同道中人了。”燕飞萍拱了拱手,算是默认。哪知,陆天涯却将脸一沉,冷声道:“既然是同道中人,就该知道陆某当年横刀立下的规矩。独臂刀独来独往于江湖之中,刀起得财,刀落消命,生死但凭一身技业,最恨他人插手我要办的事。今日阁下虽出手相助,陆某却不领你这份情。”这番话说得甚是傲慢无礼,燕飞萍听后却不著恼,依然淡淡地说:“我今日出手,只是想要凤无双死。至于阁下是否领情,我却并不在乎。”陆天涯闻言双眉一挑,沉声道:“你想要凤无双死,为什么?”突然间,他象明白了什么事似的,目中寒光大盛,道:“原来你也看中了倪八太爷的人头。”燕飞萍颔首微笑,并未答话。陆天涯脸色更见阴沉,手按刀柄,一字一字道:“我不管你是谁,也不想知道你的家数来路,只奉劝你一句话,倪八太爷的人头是我定下的,谁敢插手这趟子事,便是摆明与独臂刀过不去。为此,我是不惜杀同道的。”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迭银票,在手中掂了掂,掷向燕飞萍。两人一在桥面,一在楼檐,相隔甚远。但陆天涯一掷之下,这迭风吹即散的银票却激飞而上,其速之快,竟不弱于劲弓射出的快箭,疾飞十余丈,落到燕飞萍面前。燕飞萍心中暗凛:“难怪此人恃刀倨傲,果然身怀惊人的技业!”他伸手将银票接住,只见票面都是一千两一张,一共二十五张,拿在手中道:“这是什么意思?”陆天涯冷冷道:“这两万五千两银票,是我杀人报酬的一半。”他回身指了指凤无双的尸体,道:“此人你杀他一半,我杀他一半,这银子算我分给你的酬谢,咱们自此两清了。从现在起,我不想再看见你,你也不必插手我定下的事。”燕飞萍却朗声一笑,道:“你在说笑话么?谁不知倪八太爷的人头价值白银三十万两,在下虽然不才,却也不愿放弃这个机会。至于你这区区两万五千两银票,原封奉还。”说罢,他手腕一抖,将银票掷还给陆天涯。陆天涯接住银票,冷哼一声,道:“这些银票你要也罢,不要也罢。陆某先把丑话讲在前面,我限你三日之内离开洛阳城,倘若三日后再让我见到你,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说完这句话,他将银票往空中一撒,看也不看燕飞萍,返身便走。漫天银票如雨,纷纷扬扬落下。陆天涯一身麻衣飘然而远,去势奇快,顷刻间便消失在苍茫雾中。燕飞萍站在楼檐上,望著陆天涯远去的背影,唇边的笑容中流露出一丝冷煞,低声道:“走著瞧吧!碎心铃要杀的人,也不曾有谁争得过去。”这时,楚寒山由后走上,轻声道:“你看陆天涯这人怎么样?”燕飞萍略一沉吟,道:“要杀倪八太爷,他不行。”楚寒山道:“我看他的刀法,快、稳、准、狠兼备,一刀击出,取尽杀势。单此一点,当世刀法名家已无人比得上。”燕飞萍却摇了摇头,道:“一个好刀手,未必能成为一个好杀手。六哥,你在道上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一个杀手最倚仗的并非掌中的利刃,而是冷静的头脑。”楚寒山点头道:“是。”燕飞萍又道:“杀手的性命是在刀尖下搏来的,每一个细微的破绽都可能引至杀身之祸。陆天涯太相信自己的刀了,这恰恰犯了杀手的大忌。”楚寒山道:“不错,若要对付倪八太爷这等武学宗匠,只能三分靠武,七分靠心,刺杀毕竟不是堂堂正正的比武,只有要效,可以不择手段。”燕飞萍不无忧虑地说道:“陆天涯这一身傲胆,既成就他一世雄名,终也害他非浅。”说到这里,他望了一眼桥头凤无双的尸体,道:“他的刀法虽凌厉无俦,但这次刺杀凤无双已属勉强,自然更不是倪八太爷的敌手。倘若他仍如今日这般冒然出手,只怕倪府就是他的葬身之地。”楚寒山也叹道:“凭他一只独臂,能在道上闯出盛名,实为不易。但愿他能在倪八太爷掌下逃得一条生路。”燕飞萍幽幽说道:“我一向不信菩萨,但这次却希望苍天能保佑陆天涯平安!唉,经过这些年,道上的高手凋零欲尽,每当回首自己走过的路,顿觉一种江湖寂寞的感伤。我想,如果这次能侥幸得手的话,我与陆天涯或许可以成为朋友。”楚寒山心念一动,脱口道:“如果你们二人联手,试问天下谁人能敌?成功的把握定然会更大。”燕飞萍却淡淡一笑,摇头道:“不,这不可能。”楚寒山道:“为什么?”燕飞萍道:“陆天涯刀快心傲,素来不屑与人联手,我也独来独往惯了,此事我们还是各干各的。”楚寒山又道:“你打算怎么干?”燕飞萍目眺远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要了解倪八太爷的一切事情,从他的武功路数到日常起居,越详细越好。只有知己知彼,方能出手有功。”楚寒山道:“这事由我去办。”燕飞萍又道:“听说每年四月初十这一天,倪八太爷必去城外慧光寺进香,十几年来无一例外。”楚寒山一想,道:“是有这回事。慧光寺主持心澄方丈与倪八太爷是方外之交,每年四月初十,倪府都要在慧光寺做一场大法事。怎么?莫非你想在寺中……”燕飞萍道:“对。倪府戒备森严,已有五大杀手命丧其中,此乃前车之鉴,我岂能步入后尘?若想刺杀倪八太爷,唯有等他出府之后动手,方有一线成功之望。”楚寒山道:“好,我即刻去布置。”燕飞萍道:“也不必急。现在凤无双与铁彪先后毙命,倪八太爷定然全力防范。咱们索性耗他十几天再说。六哥,我还有点私事需要离开洛阳一阵子,不出意外的话,二十天后我再与你联系。”楚寒山奇道:“这当口你还要走?你去哪儿?”燕飞萍深深吸了一口气,望著飘过街巷的牡丹残瓣,道:“洛阳的牡丹败了,扬州的琼花才初开,自然不能错过观赏。”楚寒山疑道:“去扬州?观琼花?”燕飞萍点了点头,目光中又流露出那种浓浓的柔情。楚寒山微微一笑,道:“我看是花美不知人艳,六哥是过来人,猜得出这里面一定有一位姑娘的故事。”燕飞萍也笑道:“六哥好眼力。我是什么也瞒不过你。”上前拍了拍楚寒山的肩膀,返身走去。这时,天色开亮,旭日一跃上了云头,红晖遍洒大地。城中的浓雾变淡、变薄,楼檐上的燕飞萍与楚寒山也仿佛随雾气而散,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长生桥上,只有一张张沾血的银票,被风吹上半空,四散飞扬,把血腥带往城中的每一个角落。扬州城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繁华胜地,从隋炀帝开凿运河,扬州地居运河之中,水路交通极为便利,为苏浙漕运的必经之路。往来的富商大甲络绎不绝,殷富甲于天下。故此古人云人生之乐事,莫过于“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了。每逢暮春,扬州城最著名的事,便是后土祠中的琼花开放。整个扬州,乃至整个天下,只独存这一树奇花,无双无伦,在众芳中独占鳌头。宋人韩琦作诗曰:“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又据《扬州志》云:“宋庆历,淳熙间,两移植禁苑,比愈年而枯。送还扬州,荣茂如故”。由此可见琼花只有在它的故乡扬州,才会开出繁盛出雪的白花,散发出浓郁醇雅的清香。这一传闻,使天下人对琼花不忘本源、只爱故土的节概深表敬意。今年,又逢琼花盛开。月夜,夜深人静。明月洒下淡淡的光辉,把整个天地映成一派澄净洁白的世界。高大的琼树,生满轻薄晶莹、娟秀美丽的琼花。微风轻荡,树枝摇曳,洁白的琼花如雪片般婆娑起舞,风标韵致难以言诉。树下,曲栏边,站立著一位少女,凤鬟雾鬓,青丝微垂,天然娥媚中,隐约含著一种醉意。她望著满树琼花,幽然神往,那神态直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花仙一般。少女身后,站著一个小丫环,穿著一身鹅黄短袄和裤子,头上梳著双鬓,模样甚是伶俐可爱。她见少女在树下怔怔地出神,便轻声唤道:“小姐,小姐。”少女正想著心事,冷不防被唤声打断了思路,不觉一惊,回头道:“玲烟,什么事?”玲烟提醒道:“小姐,你别忘了,今天是你十九岁生日,老爷在府中大摆夜宴,正等你回去呢。”少女又转回身,依然望向琼树,淡淡道:“不去。”玲烟忙道:“小姐,你看天色已这么晚了,咱们再不回去,老爷定要生气啦!唉,这次为了让小姐开心,老爷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请来天南地北各路客人,光贺礼就装满三间屋子。小姐,你还是回去吧,大家聚在一起,风风光光,有多么热闹,不比你一个人在这儿守著一棵孤树……”不等玲烟把话讲完,少女幽幽道:“你们喜爱热闹,我却只爱这份无人打扰的宁静。你若不耐烦,就先回府去吧。告诉爹爹,说我还想清静一会儿,就不赴夜宴了。”玲烟一听,连忙摆手道:“我与小姐一同从府中出来,哪有先回去的道理,不行,这可不行。”少女道:“既然不回去,你就老老实实地站著,别再多嘴。”玲烟扁了扁嘴,道:“是。”往后退了两步,垂手不语。可是,她是小姑娘心性,平日里心直口快,让她把话憋在心里,可比登天还难。过了片刻,她向前蹭了一步,小声道:“小姐,你不回府,是不是在等人?”少女“嗯”了一声,并未回答。玲烟又向前蹭了一步,道:“小姐,你是不是在等那位姓燕的公子?”少女闻言,柔肩一颤,猛地转过身,道:“你说什么?”玲烟吓了一跳,慌忙向后退了两步,连声道:“奴婢又多嘴,知罪、知罪,该死、该死,请小姐饶过这一遭。”少女却没有动怒,只幽幽叹了一口气,望著月斜西天,道:“他……他答应过我,要在琼花开时赶来看我。可是……可是夜色已深,他却……唉……”叹息之后,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沉声道:“玲烟,你是怎么知道的?还不从实招来。”玲烟见小姐并未生气,胆子也大了起来,说道:“小姐瞒得过别人,却怎瞒得过服侍你十几年的贴身丫头?自从三月前咱们在瘦西湖游船赏梅,你见过那位燕公子之后,人就变得魂不守舍起来,那付神情啊,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少女被人说中心事,脸上一红,啐道:“小鬼头,你懂得倒多。”玲烟嘻嘻一笑,接著道:“后来没过几天,那位燕公子便在深夜偷偷登上了小姐的香闺,接你出府而去,直到天色初晓再送回闺中,一连大半个月,天天如此。嘻嘻,你只道我已睡著了,其实我全都看在眼中,只是怕惊扰了小姐,所以一直装睡不醒……”少女听著玲烟的话,脸上露出一丝深深的笑容,心中暗想:“你又怎会知道,那半个月的时光,我们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是神仙,一定也没我们这般快活。每天半夜里,他到闺中接我出府,在瘦西湖畔的荒野芦丛中漫游,我们从没半分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无话不说,比天下最好的朋友还更知己。”想到这里,她忽然心中一紧,对玲烟道:“你见到的这些事,千万不能说出去,若被爹爹和谷师哥知道,我受责骂不说,你也别想再在府中呆下去。”玲烟忙应道:“是、是,我岂能不知轻重?这些话除了小姐,对旁人是杀了我的头也不会说。”她望著小姐,想了一想,说道:“小姐,我还……还有一句话,也不知该讲不该讲,说出来请你千万不要怪罪。”少女道:“你想说什么?”玲烟小声道:“你与燕公子这般偷偷摸摸的约会,终不是一个长久之计,总得让老爷知道这件事,媒妁聘礼,婚配嫁娶,一定得由老爷出面才是。”一句话,却牵动起少女心中的愁绪,轻声一叹,心想:“爹爹是江南武林魁首,师哥是名满天下的少侠,我……我却私下里结识了他这江湖浪子,若被父兄知道,定然痛恨我辱没了门楣,动起怒来,只怕非杀了他不可。”她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今夜等他来了,再商量吧。唉,怎么他还是不来……?”少女眉头微蹙,心中的牵挂之情溢于言表。玲烟口快,道:“燕公子这时辰还不到,会不会是忘了……”她的话还未说完,少女心头一震,嗔道:“玲烟,你胡说什么?”玲烟自知失言,见小姐面色不善,忙将后半截话咽回肚里,垂头道:“奴脾胡说,请小姐恕罪。”少女喃喃道:“他既然说来,就一定会来。倘若未到,便是一定出了什么重大变故。唉,我就是担心这个。”玲烟安慰道:“小姐不必担心。我看燕公子为人极是精明,本事又大,料想不会出什么意外。”少女瞥了玲烟一眼,道:“你只见过燕公子一面,又没说过话,怎么知道他为人精明,本事又大?”玲烟嘻嘻一笑,道:“这还用说么?扬州之大,谁不知道正气府的千金名珠苏碧琼苏大小姐的芳名?你爹爹是大名鼎鼎的‘君子剑’苏春秋老府主,你师哥是威风八面的‘紫面少君’谷正夫谷少侠,小姐身边之人均是名士人杰,眼光怎能差得了?被你相中的情侣,自然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所以我劝小姐不必担心,燕公子定然没事的。”苏碧琼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话虽然是这么说,心中还是忐忑不安,她在树下踱了几步,总是不能平静,于是对玲烟道:“摆上香案,我要抚琴。”玲烟虽然喜欢多嘴,手脚却勤快,听了小姐的吩咐,立刻铺锦毡、架琴台、置瑶琴、燃檀香,不一会儿,琴已置好,香炉中升起三袅轻烟。明月、琼花、瑶琴、香鼎。月色下的后土祠后院,清晖似水,树影婆娑,极是静谧安宁。苏碧琼坐在琴前,调素弦、静心绪,十指如玉,拨动琴弦,先弹了一曲《玉楼春》,又弹了一曲《燕归吟》。琴声清脆悠扬,如一道泉水流过,声音幽婉不绝。不知不觉,月过中天,玲烟靠在曲栏边,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苏碧琼渐渐忘情于琴声,指尖在琴弦上跳动,口中轻声唱道:“飞花时节,垂杨巷陌,东风庭院。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选。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歌声幽咽,琴声缱绻,把少女的情之深、爱之切、思之苦全在歌中表现出来。一曲既终,余音不绝,炉中的香也焚成残烬,化烟而散。寂寞的小院,寂寞的花树,寂寞的月光,独坐著寂寞的痴心少女。望著空旷的院落,心上人迟迟不到,苏碧琼触景生情,忍不住一阵悲从中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起了转转。正在这时,一只手从背后轻轻放在苏碧琼的柔肩上,一个低沉的声音道:“月明风清,花艳琴雅,如此佳风、佳月、佳人、佳境,好端端的怎么伤心了?”苏碧琼闻声又惊又喜,忙转过头,见身后不知何时站著一位面容清瘦的男子,双目炯炯有神,仿佛有种说不出的魔力,一下子深深印入她的心中。见到心上人,苏碧琼喜极而呼:“你来了,你……”才说出这四个字,燕飞萍将手在她口上轻轻一按,低低“嘘”了一声,用手指了指依著曲栏而睡的玲烟,小声道:“声音轻些,别吵醒了她。”苏碧琼脸色一红,羞涩地点了点头,微带娇嗔地说:“你怎么才来,害人家等了你半夜,急都急死了。”燕飞萍淡淡一笑,不无歉意地说道:“我心中何尝不急?只是六天前在洛阳实在有事分不开身,了结之后我立刻赶来,一路星夜兼程,总算没误了琼花的花期。”这番话若叫旁人听到了,非惊佩得五体投地不可,从洛阳到扬州一千五六百里地,纵是星夜兼程,短短六天赶到,也是了不起的神速。但苏碧琼久居正气府中,从未出过扬州,洛阳距此多远全然不知,燕飞萍轻描淡写的说来,她也只轻描淡写的听著。待燕飞萍把话说完,她轻声道:“可辛苦你啦。”燕飞萍摇头道:“这叫什么辛苦?只要能见到你,那便是天大的福缘。”苏碧琼芳心一荡,道:“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燕飞萍一愕,道:“今天?什么日子?”苏碧琼道:“怎么?你……你忘记了?”燕飞萍用心思索,却仍茫然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很重要么?”苏碧琼见燕飞萍的确想不起来,心中微觉失望,脸上却丝毫不显露出来,道:“也不是要紧的事,今天……今天是我生日。”燕飞萍“哎哟”叫了一声,伸指在自己额头上打个爆栗,说道:“不错、不错,你曾告诉过我,我怎会忘了呢。该死、该死!啊,对了,我记得当时还答应过你,在你生日这天送上一件礼物。”苏碧琼轻轻“嗯”了一声。燕飞萍却面带一片赧色,呐呐地说:“这千里迢迢,我吃饭、打尖全在马上,根本无暇分心,至于礼物嘛,这个……这个……,对了,日后我再为你补一份,如何?”苏碧琼微微一笑,毫不介意,道:“礼物本为身外之物,有没有都没关系,只要你的人来了、心到了,我就比得到什么都快活。”燕飞萍心弦一颤,爱怜丛生。他望著苏碧琼颜如琼花,白裙盛雪,如同《洛阳赋》中的宓妃那样“仿佛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此情此景,怎能不使燕飞萍为之心醉。两人默默凝望,谁都不开口,但心声在无言中交流,目光代替了一切语言。小院沉默依旧,只是风中、月下、花间都多了一份融融的暖意。正当两人情意缱绻之刻,忽然,院外的长街上传来一阵马蹄之声。此时夜已深沉,蹄声清脆,夹著銮铃颤响,听在耳中份外清晰。这蹄声来得好快,刚只听到声响,倏然间已到了近处。苏碧琼一惊非同小可,“啊哟”一声,身子一晃,将琴架撞倒在地,她却恍如未觉,紧紧握住燕飞萍的手,颤声道:“谷师哥……谷师哥来了!”燕飞萍一怔,道:“谷师哥?莫不是正气府的‘紫面少君’谷正夫?”苏碧琼连连点头,急道:“对、对,除了他又能是谁?扬州城中只有他的那匹‘飞云骓’有此神速。”她眺首望了望院门,又道:“他一定奉爹爹之命叫我回府赴夜宴,这……这该如何是好?咱们的事我一直瞒著家里,可不能让谷师哥撞见。”燕飞萍微笑道:“怕什么?被他撞见又能怎样?”苏碧琼却知道父亲早有把自己许配给师兄之意,师兄也情有独钟,倘若被他撞见自己与燕飞萍约会,只怕当场就得有人溅血。一想起师兄那冷若寒冰的目光,她心底就冒出一股凉气,摇著燕飞萍的手,催促道:“你快想想办法,一定要避开谷师哥。”燕飞萍眼珠一转,低声道:“若不然我先避开,你等在这里,与师哥回去同赴夜宴,岂不是好?”苏碧琼明知他是说笑,但情之所钟,不由得身子一颤,将燕飞萍的手抓得更加紧了,说道:“你……你别跟我说这等笑话,这当口……快想个办法……”燕飞萍脸上浮现一丝会心的笑意,说道:“世上既有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红颜知己,燕某怎舍得独自离开。好吧,趁姓谷的没到,咱们现在快走。”说罢,牵著苏碧琼的手,大步向院门走去。才走出几步,苏碧琼忽然停下身,口头唤道:“嘟嘟,嘟嘟。”一只雪白的长毛小狗从草丛中连蹦带跳地滚了出来,汪汪叫了几声,一头扑入苏碧琼的怀中。她抱著小狗,朝燕飞萍嫣然一笑,道:“现在走吧。”燕飞萍一皱眉,道:“想走?怕是来不及了。”果然,只听马蹄声停在后士祠门前,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往后院而来。苏碧琼慌道:“糟糕,谷师哥已经到了,咱们还能往哪里去?”燕飞萍道:“这院子有么?”苏碧琼摇头道:“没有。”燕飞萍叹了口气,道:“这便没法子了。”说著用手摸了摸苏碧琼怀中的小狗,道:“此刻若要绝路逢生,唉,说不得只有干一回嘟嘟的勾当了。”苏碧琼望了望爱犬,心中不解,道:“嘟嘟的勾当,那是什么?”燕飞萍却一沉肩,轻舒两臂,将苏碧琼拦腰抱起。苏碧琼吓了一跳,俏脸通红,道:“你……你干什么?”燕飞萍一笑,将嘴贴近苏碧琼耳畔,轻声道:“嘟嘟的勾当,便是狗急跳墙呀。”他紧走几步,脚尖一点地,身子直拔而起,在半空中轻巧一个折身,越墙而过。院外,是一条青石铺地的小巷。此时夜已深,四下寂静无人。燕飞萍抱著苏碧琼向院外的小巷落下,他不等身子落地,左足虚踢,右足尖点在一棵矮树的斜枝上。树枝一沉,却未折断,复又弹起。燕飞萍借这一弹之力,再度冲天而起,上了小巷对面的屋檐。他施展轻功,在屋脊上纵跃飘行,迅捷无比。虽然怀中抱著一个人,却丝毫不碍他的速度。夜间,但见青衫飘飘,如青雁过空,一闪而逝。苏碧琼在燕飞萍的怀中,见两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退去,耳畔风声呼呼不绝。一时,只觉又紧张、又新奇、又惊喜。同时,闻到对方胸膛上一股阳刚之气,她不由芳心怦怦直跳,脸上发烧,幸喜夜色中无人看见。燕飞萍一口气奔出二里地,才停下身,把苏碧琼放下,道:“这里好了。谷正夫倘若找到这儿,除非他长了翅膀。”苏碧琼望了望四周,道:“这……这是什么地方?”燕飞萍耸了耸肩,道:“扬州这么大,谁知道这里是哪儿?不过不要紧,咱们只管随遇而安。走,我请你去吃宵夜。”苏碧琼摇头道:“我不饿。”燕飞萍道:“夜已深,你怎能不饿呢?我若让芳名远播江南的苏大小姐饿了肚子,岂不是罪过?”说到这里,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道:“你在正气府长大,什么珍奇的佳肴没吃过。我却保证你从未尝过这样的宵夜,管叫你终生难忘。来吧。”苏碧琼原本不饿,但见燕飞萍说得神秘,也动了好奇之心,当下抱著嘟嘟,随燕飞萍走去。两人在漆黑的街巷中拐了几个弯,走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前面出现了一点亮光。只见街旁是一个又小又破的铺面,铺门前挂著两盏气死风灯笼,闪著摇曳不定的灯光。隔著老远,便闻到风中飘来一股香味,乃是焦糖、酱油混著熟肉的气味,闻在鼻中说不出的受用。苏碧琼一看,道:“怎么?莫非是……是这里?”燕飞萍道:“是啊,你认得这里?”苏碧琼摇头一笑,她身为正气府的千金闺秀,被老府主苏春秋视若掌上明珠,想要什么只凭一句话,整个扬州城没有拿不出来的。平日里足不出府,自然不会光临这种下等人吃喝的小馆子。见苏碧琼还在犹豫,燕飞萍不由分说将她拉进小店之中,找了一张靠铺门的桌子坐下。苏碧琼打量著这间小店,见店中实在简陋得不成样子,四壁的石灰大半都已脱落,梁上结著蛛网,四边墙角挂著几盏油灯,昏暗的灯光照著几张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桌子,零乱摆著十余把条凳。苏碧琼心中不解,暗想这样一个又穷又破的店铺,难道能做出让自己终生难忘的食物?燕飞萍看出了苏碧琼的心思,道:“你别小看这间小店,门面虽然差了一点,但风味独树一帜。扬州虽大,论起做卤味的手艺,除此找不出第二家来,一会儿你尝尝便知。”这时,从柜台后走出一个身材瘦小、腰背佝偻的老人,脸色枯槁,穿著一件青布短衫,上面尽是油渍,显是这间小店的掌柜。他手中拎著一条抹布,走到两人桌前,将桌面擦拭乾净,又取出两副碟筷摆在桌上。此人不愧是做卤味生意的,身上带著一股浓重的五香料味和肉香。苏碧琼怀中的嘟嘟闻到肉味,立刻不安分起来,一会儿呜呜低哼,一会儿又去咬苏碧琼的袖口。苏碧琼笑道:“小馋鬼。”轻轻拍哄,只是哄不住。燕飞萍将嘟嘟接了过来,转手递给老人,道:“麻烦你拿到后面照看一下。”老人接过小狗,连眼皮也不抬,慢吞吞地说:“还按老规矩?”燕飞萍点头道:“对,还按老规矩。”老人道:“一共一两七钱银子。”燕飞萍从怀中掏出一锭元宝,足有十两上下重,扔在桌上,道:“大菜还得过些时候才上来,先给我们上四色花样的小菜,再开一坛陈年花雕,一并算在这锭元宝上,多出来的赏你当酒钱。”在这种小店,十两银子足够整治出十桌上好的酒菜,但那老人脸上却无甚喜色,将元宝取过,在手中掂了掂,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回后堂。没过一会儿,他又走过来,手中却没了小狗,端著一个圆木托盘,上了四腕菜。苏碧琼一看,见桌上摆的是一碗卤鹅掌、一碗卤鸭肝、一碗五香卤汁童子鸡、一碗什锦卤八宝,果然样样都是卤味。燕飞萍却叫道:“哎?还少了一样,我的花雕呢?”老人挟著空托盘,转身走去,边走边道:“客官见谅,小店只在初一、十五方有酒卖,您若想喝酒,下次记著自己带。”话音说完,他又转入后堂去了。苏碧琼见老人走后,忍不住小声道:“这掌柜可真怪,大半夜还不关门打烊,见了主顾也爱理不理的,倒仿佛是咱们欠了他多少银子似的。”燕飞萍笑了一笑,道:“他就是这个脾气,否则这间店开了三十多年,也不至破成这付模样。不过,他脾气怪是怪了一点,手艺确是扬州一绝,你来尝尝看。”苏碧琼提起筷子,每样菜肴都试了几筷,但觉这四碗卤菜虽然料粗色重、观之不雅,然而味道却是鲜爽适口、回味甘美。她久居正气府中,平日用餐俱是美食美器,各种豪华珍异应有尽有,却从未如今这般大碗盛菜、长筷挟肉,颇有豪迈之风,更难得身畔心上人陪伴,因此这菜吃得份外香甜。两人一边品尝美味,一边互通款曲,眉目间均是一片深情,一举一动,无不爱意无限。此刻在两人心中,小小一家破落食铺,远大于五湖四海,胜过天殿仙宫。便在这时,外面寂静的街道上突然传来一阵零乱的脚步声,直奔小店而来。随后,只听得“□当”一声,店门被拳头擂开,涌进一大群人。这群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坦露著衣襟,腰间的宽带中别著解手短刀、手插子、铁尺、匕首等家伙,一看便知这是贩私盐的盐枭。当时苏浙一带盐业发达,但当政者暴虐,收取盐税甚重,倘若逃漏盐税,贩卖私盐,获利颇丰。扬州一带是江北淮盐的集散之地,一帮亡命之徒便成群结队逃税贩盐。这些盐枭极是凶悍,往往一言不和,便拔刀对垒,连官府都拿他们无可奈何,往往眼睁眼闭,不加干预。这群盐枭进店之后,把几张桌子往当中一并,胡乱坐下,叫出老掌柜,要了十五六碗卤肉,取出自带的几坛烈酒,纵酒啖肉,大快朵颐。又有几人掏出牌九、骰子,喝五吆六,赌了起来。小店中再无片刻宁静,喧叫乱耳,一片乌烟瘴气。苏碧琼见状,大皱眉头,小声道:“这里不好,咱们走吧。”燕飞萍却劝阻道:“别急,大菜就快好了,如何能走?”他又朝后堂喊道:“掌柜的,我们的菜好了没有?”“好了,好了。就来,就来。”后堂中传来连声答应。不一会儿,那老人双手捧一个沙锅,锅盖上热气腾腾,快步走到两人的桌前,将沙锅放下。燕飞萍揭开锅盖,对苏碧琼道:“快,快趁热尝尝。”苏碧琼见沙锅中仍是卤肉,浓油赤酱,香味浓郁,上面浇过厚厚一层卤汁,香气直撩心脾。她原本不饿,但闻过香味之后,仍不禁食指大动,伸出筷子挟了一小片肉放在口中,轻轻咀嚼,但觉肉味细嫩鲜美,卤汁醇厚,滑而不肥,回味无穷。燕飞萍见苏碧琼吃得香甜,微微一笑,说道:“我说过要让你终生不忘,怎么样?是不是口味极佳?”苏碧琼笑眯眯地点了点头。燕飞萍道:“在正气府中,你可曾尝过这等风味?”苏碧琼道:“别人都以为在正气府中必是穿绫罗绸缎,食山珍海味,其实……唉……”她叹了一口气,道:“爹爹总说江湖险恶,让我整日呆在府中,闷也闷死了,哪能得空出来?便是出来,又怎能来这种小店?哪有机会吃到这种美味?”燕飞萍道:“既然爱吃,就多吃一点儿。可惜这里的生意做得太古板,只卖卤肉,不卖酒水。不然,上好的花雕佐狗肉下餐,滋味一定更佳。”听到这里,苏碧琼一惊,脱口道:“你说什么,这……这是狗肉?”燕飞萍道:“自然是狗肉。这里的卤汁酱狗肉是最绝的拿手菜,一定要你尝一尝。”望著燕飞萍,苏碧琼隐隐感觉不妥,想要询问,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时,小店的掌柜走上前,手中拿著一样东西,递到苏碧琼眼前,道:“小姐,您把这件东西收好。”苏碧琼接过一看,却是系在嘟嘟颈上的一个项圈。她拿著项圈,心中怦怦直跳,道:“这是……是……”掌柜解释道:“您这条小狗,也就是七八个月的岁数,正是肉嫩味鲜的时候,用来红焖、清炖都妙得很,做卤汁酱狗肉更是妙不可言,不单鲜美绝佳,而且还是滋补佳品。”苏碧琼却瞪直了眼,看著燕飞萍,指著项圈,颤声道:“你……你们……我的嘟嘟……这锅菜……”燕飞萍避开苏碧琼的目光,望著墙壁,一言不发。掌柜却未注意到苏碧琼的失态,依然道:“这是小店最著名的一道菜,要收三两银子的,因为是您自带的活物,所以只收一两七钱银子的工料钱。”眼见苏碧琼的脸色越来越青,燕飞萍急忙将掌柜打发走了。他用筷子指了指沙锅,神色甚是尴尬,轻声说道:“本想……本想等你吃完之后再……再告诉你的,谁知……这个……这个……”不等他把话说完,苏碧琼小嘴一扁,眼泪几乎落了下来,说道:“你……你太过份了,怎么如此狠心?”燕飞萍忙作了个揖,赔笑道:“你不会生我的气吧。”苏碧琼俏眉一竖,怒道:“我恨死你了。”顺手一挥,将项圈向燕飞萍掷去。燕飞萍一侧头,项圈从他身边飞过,“啪”的一声,正打在一名盐枭的脖颈上。这人正在赌牌九,一手攥著刚刚抓起的两张骨牌,一手托著一坛烈酒,边看牌边狂饮。哪知,项圈打来,圈边的银钩将他脖上的肉皮划破,乍然一痛,手中的酒坛掉在桌上摔得粉碎,不单溅了四周人人一身酒水,桌上剩下的三十张骨牌也被震翻到地下。那盐枭暴叫一声,跳将起来,怒吼道:“他奶奶的,哪个乌龟儿子在背后打老子。”苏碧琼见闯了祸,慌忙站起,道:“对……对不起,我不是……不是故意的。”盐枭怒气丝毫不减,他今日赌运不佳,已输出去了不少银子,刚才开牌好不容易抓到一对梅花,赢面极高,本想借机翻本,却不料一只项圈从天而降,把手中这付好牌给毁了。顿时,一股火气直冲他的顶门,对苏碧琼喝道:“废话!一句对不起就能完么?你知道老子这付牌能赢多少钱?这下全他妈没了,酒也洒了,衣服也脏了。呸,奶奶个雄,一句对不起顶个屁用。”苏碧琼在正气府养尊处优,何曾被人如此数落,脸颊涨得通红,只道:“我……赔你,赔你。”盐枭冷笑道:“好,看你一个小娘们,老子也不为难你,银子呢?快把银子赔来。”苏碧琼身为名门闺秀,平日出入早有人伺候周全,要什么只需说一句话,自然有管家出面料理买办,半点不用她操心,因此身边从没带过银钱。如今,盐枭让她赔钱,她却哪里有钱?双手在衣袋中摸了摸,只得将求援的目光望向燕飞萍。燕飞萍见状,含笑站起,道:“我们是一道来的,我替她赔钱行不行?”说著从怀中抓了八九个小金锭出来,放在桌上,金光灿烂的,少说也值得上千两银子。盐枭一见,双目泛光,眼睛都看直了,叫道:“好,你赔便你赔,老子只认银子不认人。”伸手向金锭抓了过来。燕飞萍却一挥臂,将盐枭拦住。盐枭怒道:“你要怎样?给是不给?”燕飞萍道:“这点银钱,我还没放在心上,既然说了给你,自然会给你。不过,刚才你言语中对这位姑娘多有不敬,现在,你先赔礼告罪,再拿金锭。”盐枭双眼一翻,道:“老子说话一向如此,什么叫赔礼告罪,他妈的从来没学过。小子,你若识趣,就乖乖地留下金锭走人,否则……哼……”燕飞萍道:“否则怎样?”盐枭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盐帮弟兄行走苏浙两地,几时说得出一个‘服’字。你若不知好歹,老子不单要你的银子,就是连你的命也一同留下,又算什么?”燕飞萍毫无惧色,坦然道:“素闻盐帮弟兄只是贩卖私盐,从未抢劫行窃或做其他歹事,平时与百姓买卖盐斤,也公平诚实,并不仗势欺人,今日怎么这般强凶霸道?”盐枭大叫道:“老子今天就要强凶霸道一次,怎么样?”燕飞萍冷笑,眼中的寒光一闪而收,道:“好,既然你有胆量如此凶横,我便无话可说。金锭在这里,看你有没有本事取去。”他轻描淡写地把金锭往桌心一划,“啪啪啪”在桌上连击几下。一干盐众顿时呆了一呆,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原来燕飞萍一拍之下,几个金锭都平平整整地嵌在桌中,锭面与桌面相齐,便是请木匠在桌面上挖个洞,将金锭镶嵌进去,也未必能有这般平滑。那盐枭更是脸色惨白,知道遇上的是江湖中罕见的高手,但这个台如何塌得起?当下硬著头皮道:“咱们失眼了,阁下好硬的身手,请问尊姓大名?”燕飞萍傲然说道:“行不更名,站不改姓,燕飞萍就是某家!”一听到“燕飞萍”这三个号,盐众们更是面惊失色。盐枭将牙一咬,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筷跳起多高,大吼一声:“奶奶的,兄弟们亮家伙!”随著话音,四周的二十几个大汉各自拔出尖刀、手插子,抡起铁尺,晃动铁链,人人都是杀气腾腾,一付穷凶极恶的拚命模样。燕飞萍淡淡一笑,道:“听说江湖九大门派均发下英雄贴,合力与燕某过不去,想必风声已传到江南道上。嘿嘿,不过就凭各位这几分斤两,难道也想向碎心铃叫阵?”盐枭脸色铁青,喝道:“这是盐帮的私事,可别牵扯到白道的好朋友们。咱们贩私盐的,原只挣一口苦饭吃,哪及得上九大门派的英雄好汉?可是上月初三,盐帮二龙头在甘陕道上不明不白被杀,听说与碎心铃有几分瓜葛,今日请燕先生给个交待。”燕飞萍摇头道:“什么盐帮二龙头?没听说过,没听说过。”盐枭冷声道:“燕先生既然执口否认,哼,看来今日之事,不溅血死人就不能算完。”说著双掌抓住方桌微微一分,只听“□□啪啪”一阵爆裂声响,一张四四方方的粗木桌,被他的内力震得寸寸断裂,碎木洒了一地。燕飞萍见对方露了这一手功夫,也不禁暗吃一惊,心想:“听说盐帮帮众遍布苏浙两省,声势极大,其中不乏武学高手,看来此言绝非夸大其词。这人练得一手大力鹰爪功,乃是淮南正宗流派,没有三十年的修练绝到不了这般境界。”苏碧琼更没见过这阵势,惊得脸色煞白,不安地望著燕飞萍。燕飞萍却面色从容,小声对苏碧琼说:“一会儿打起来,我守住门,你快跑。”苏碧琼也小声道:“祸是我闯的,要走,就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燕飞萍道:“你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那些人岂是我的对手,只怕混战中让你受到伤害。你若一走,我便能放手一搏,片刻间就把这伙人收拾了。你不必为我担心。”苏碧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小店极小,双方相隔不过丈许,燕飞萍与苏碧琼说话时虽然压低了声音,盐枭仍能隐隐约约听到。他将大手一挥,大声喝道:“既然翻脸动手,谁也别想跑,他妈的,先抓住那个小娘皮。”顿时,从人群中抢出三个大汉,齐喝道:“遵命。”各自挥舞著明晃晃的匕首铁尺,直往苏碧琼冲来。苏碧琼大骇,缩身躲到燕飞萍身后。燕飞萍挺身站出,厉声喝道:“尔等大胆!”将袍袖一拂,一股疾风随著这一拂之势卷出。三名大汉当燕飞萍衣袖挥出之时,被这一股看似柔和、实则力道强劲之极的袖风压在胸口,登时呼吸闭塞,喘不过气来,急运内功相抗,仍是抵挡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向后一仰,摔了出去。在这一瞬之间,燕飞萍将苏碧琼拉到铺门口,一掌将门震开,道:“你快走,找个地方避一避,一会儿我会去找你。”苏碧琼摇了摇头,还想说什么。燕飞萍却不等她开口,一把将她推出了铺门,反手关紧门板,又横过一张方桌将大门由里堵死。苏碧琼被推到门外,回身擂门,但门已被堵死,哪里擂得开?她把耳朵贴紧门板,耳听屋里乱成一团,桌椅的碎裂声、人的惨叫声、刀剑的碰击声,响成一片,也听不清屋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急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却无可奈何,记起燕飞萍的叮嘱,心想自己帮不了什么忙,留在这里只会给燕飞萍增加麻烦,不如听了燕飞萍的话,先找个地方避一避,等他来寻自己。主意一定,她深深望了眼小店,转身跑去,白裙飘飘,消失在浓夜之中。夜,深得怕人。漆黑的深巷,比夜色还深,本已十分惨淡的月光全被高墙遮住,没有一丝光亮。苏碧琼在深巷中奔跑著,零乱的脚步声从青石板上响起,打碎巷中的沉寂,为夜色更增添了一种惊悸。不知跑了多久,苏碧琼停下脚步,背靠著墙,香汗淋漓,不住喘息。猛然,墙头传来一声凄栗的尖叫,响在夜色中极为刺耳,吓得苏碧琼打了一个冷战,抬头望去,见是一只夜猫子拍打著翅膀飞去。一场虚惊,吓得苏碧琼手足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强定心神,打量四周,见四下黑压压一片,沉寂无声。等了一会儿,始终未见燕飞萍出现,时间慢慢地逝去,她心中愈发感觉不安,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腔。她在巷中来回踱几圈,终于忍受不住等待的煎熬,毅然向回跑去。她一路跑著,一边对自己道:“他一个人在那里,会不会……唉,事情是我惹起来的,我……我怎么能弃他而去?万一他要有一个闪失……不,不行,我一定得回去!今日至多一死而已,就是死,我也应在他身边才是。”她这样想著,沿来路往小店方向跑去,穿过两条巷子,又回到小店前。小店四周静悄悄的,与她初见之时没什么两样,门旁那两盏风灯依然不停摇曳,照得店前时明时暗。苏碧琼放慢了脚步,向店门走去,每走一步,心便揪紧一分,双手的指尖也在不自由地微微颤抖。走到门前,见大门紧闭,她侧耳倾听,只听屋中一片沉寂,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她心中一沉,轻轻一推门,“吱”的一声,铺门分开,顿时一股阴风吹出,奇寒无比,冷得她连打了两个寒颤。只见屋中的油灯只剩下一盏,灯光昏暗,照得屋里一片狼藉,桌子散了,椅子碎了,墙角的柜台更是被砸得七零八落,遍地都是碗碟的碎片。苏碧琼小心翼翼走进屋里,东瞧瞧,西望望,却不见一个人影,空荡荡的好不吓人。她壮起胆子喊了一声:“有人吗?喂,这里……有人吗?”颤抖的声音在屋中传了开去,良久,却无人回答。苏碧琼愈发慌了,犹豫了一会儿,往后堂寻去。哪知,就当她刚一迈步的时候,背后,突然闪出一个人影,将大门堵住。苏碧琼发觉背后有动静,猛一转身,望见铺门处站著一个人,双手叉腰,面带狞笑,正是那个盐枭。刹那间,仿佛一桶冰水当空淋下,苏碧琼的手脚一片冰凉,颤声道:“你……你,怎么是你?”盐枭先是冷笑,而后喝道:“不是我是谁?小姑娘,算你有胆量,居然还敢回来。”说著,慢慢向苏碧琼逼来。苏碧琼慢慢向后退去,边退边道:“你……你想……想干什么?”心中一急,话声中便带了哭音。盐枭狞声道:“你最怕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蓦然哈哈大笑,笑声猥亵,实是肆无忌惮之极。苏碧琼知道这些亡命之徒心黑手辣,说得出便做得到,当下不敢言语,望著盐枭狰狞的目光,吓得脸色煞白,不住后退。退著,退著,猛觉背心一硬,原来已退到墙边,背后便是冰冷的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