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隱士一直默默相視無語,路人方才漸漸散去。荊軻正疑惑於二人竟能像離散多年的故友一般熟悉,那中年隱士已笑道你終於來了。荊軻更覺驚奇,納悶道:兄台找我?
中年隱士點頭道:是的。那日我偶見你在街頭大醉放歌,深知必為契合我性之人,故今日特於此擊築引你而來!荊軻豁然道:在下荊軻,見兄台氣度凜然,不知兄台為何方高人?那中年隱士聞言笑道:何來高人?在下高漸離,亂世一落魄隱士耳!
荊軻驚喜道:荊軻久聞高兄築藝精湛,今日有幸親耳聽聞,果然不虛其名!高漸離忽而嘆道:我在此擊築放浪,只因這泱泱亂世無容身之處,落魄江湖,只能奏此悲涼之音!説完又擊一曲,亢音繚繞不絕。
原來高漸離也是這亂世之中胸懷抱負、有志難伸者,他無物傍身,有的只是一築相伴,至今如此,爾後依然。
沉醉築音片刻後,荊軻忽地神色黯然,低頭道:我為麗姬,暫留賤命,卻有何用!言罷,荊軻忽又仰頭指天激昂道:老天倘若有眼,還我麗姬,我要與她終生廝守,永生永世!
高漸離嘆道:兄台想必是飽受兒女情長之苦,只可惜老天早已無眼,不然如何讓那秦王橫行於天下?
此言,霎時喚醒荊軻一時沉睡的復仇之心,忙道:在下兒女情長,讓兄台見笑了。高漸離大笑三聲,搭上荊軻的肩膀道:有情有義,此乃真漢子所為,何來見笑!
荊軻釋然:知我者,高兄也!二人隨即又擊築而歌。
片刻,荊軻與高漸離忽聞前方街頭不遠處隱隱傳來嘈雜人聲,有人罵罵咧咧朝這邊走來。帶頭的那人頭上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顯然是剛被人胡亂毆打過。後面跟着走過來的人,有些同樣也是滿身傷痕,那些身上無傷的,口中卻好像還在嘀咕些什麼,因相隔還甚遠,聽得不很清楚。荊軻、高漸離頗有些好奇上心頭,於是起身上前打聽。
只見那些人盡是自顧自地搖了搖頭,説:打不過他的。隨後就嘆口氣走了。兩人更加不得其解。
真是欺人太甚!
這不是攔路搶劫嗎?
走路還要收錢,真是沒有天理了!
荊軻越發納悶,徑自湊近人羣,才聽明白他們正氣憤地議論着什麼事。趕忙趁隙拉住其中一人問道:究竟發生何事?那人正聊到興頭上,忽被荊軻的突兀驚了一驚,又見荊軻身佩青銅長劍,像是個習武之人,便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説。這時,高漸離走上前來,恭敬地抱拳向那人問道:這位小哥不必多慮,我們只是想問,你們剛才説什麼走路也要收錢究竟何事?
那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高漸離和荊軻幾遍,似乎減去了心中的不安,也不再回避,氣呼呼地抱怨道:今天,前邊大路上有個惡霸,就守在路旁的大樹下向人收過路錢。他還説如果誰打得過他,就不收分毫,否則就得乖乖交上過路費。也有不肯交的,都被他打得渾身是傷退了回來。但那條道是進出城的必經之路,現在被他一攔,都堵了起來。這不是擺明了攔路搶劫嗎!語罷,仍舊難掩心中的氣憤。
難道官府就不管一管嗎?高漸離皺起眉頭忿然説道。
這年頭,官府就知道向百姓伸手要錢,哪裏會管這種事!旁邊的一箇中年男子也憤憤不平地插嘴道。
荊軻聽後,面色凜然,一言未發,衣襟一掠,便大步向前走去。高漸離雖然不清楚荊軻的身手,但光看他一身不凡的氣度,想必不是那等泛泛之輩。此刻見荊軻大步而去,心中估摸着他是要管這樁事了,便快步跟上前去。
行至大道口,兩人果然見到一個粗壯大漢,濃眉大眼,面目可憎,氣勢洶洶地立在大道中央,面前就擺着一個粗布大口袋,正在向一個過路人討過路錢。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年昂首走過,似乎不把惡霸放在眼裏。給錢!大漢忽然一喝,手中銅劍連鞘一指,頓時將那少年嚇得連退三步,一個踉蹌便跌坐在地。大漢得意地收回青銅劍,狂笑道:你這小子,也不打聽打聽大爺是什麼來頭,就敢來捋虎鬚?記住,大爺是一劍擎天朱霸!想從這兒過?乖乖地交上過路錢來!
真是這樣的雜碎!一旁的高漸離見狀嘆道,唯見身旁荊軻沒有動作,他只能強忍憤怒,靜觀其變。
少年不堪受辱,面紅耳赤、勃然大怒,順手拾起身邊一塊石頭,毫不猶疑奮力一擲,石塊劈面就向朱霸砸了過去。朱霸先是一驚,旋即面色一沉,手中銅劍一揮,鏗的一聲,飛舞向前的石塊倏地悶聲落地,隨即厲色叱道:小子,你好大的狗膽,是不是不想活了!跟着抬起一腳踹向了那少年的小腹。可憐那少年並非習武之人,空憑几分膽識與蠻力,眼看閃避不過,驚懼中只覺一陣疾風近身,只能閉上雙目,咬緊牙關,聽天由命。
荊兄弟?高漸離感到自己側身向前的臂膀忽被人一把攫住,回過頭只見荊軻以眼神示意他莫要輕舉妄動。募地,千鈞一髮之際,一記飛腿抵住了朱霸兇狠的一腳,終使那驚嚇萬分的少年免去了腸穿肚爛的噩運。
雙腿糾鬥間,只聽得喀拉一聲像是骨頭折斷的聲響。唔那朱霸模樣猙獰地抱着像是被火辣的一條腿,蜷着身子趴在地上,不能言語。勉強定眼一瞧,只見面前出現了一個魁梧大漢,相貌堂堂,怒目圓睜瞪着自己,忍不住心頭一顫。
大漢一手拉起地上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放心離開。少年驚魂甫定,狠狠地瞪了朱霸一眼後,只是靜靜退到一旁,未見離去,他想看一看接下來發生的事。
朱霸見狀冷哼一聲,急運內力至腿上,不一會兒的工夫竟如獲神助般,迅速一記漂亮的迴旋飛腿踢向大漢。那大漢對着迎面而來的威脅,不慌不忙還了一記虎尾腳。
雙腿再次相交,糾纏片刻,眼看自己又要吃虧,朱霸猛然抽腿,他原本想能夠狠狠一腳踢翻大漢,報上一仇。哪知,遇上大漢天生神力,竟又讓他輕鬆接了自己一腳。
好啊!好啊!四周圍觀的人羣終見有人出手制止朱霸的惡性,紛紛拍手叫好。尤其是方才那勇敢少年最來勁。而冷眼旁觀的荊軻與高漸離均不露聲色,心中暗自稱許那大漢的所作所為。
朱霸眼見這一輪暗中較勁,自己顯然落了下風,顏面頓覺無光,羞憤交加,卻不甘示弱,死命一咬牙,倏地拔出青銅劍,使出一招雨打殘荷,飛身就朝大漢的胸口刺去,試圖力挽狂瀾。
那大漢也不是省油的燈,早有提防,眼見朱霸竟然使出陰招,不由更加發怒,於是大喝一聲,雙腿連環,迅疾一回旋飛踢向朱霸持劍的右手。
朱霸在劍道上浸淫十餘年,經驗豐富,一看大漢出招,朱霸手腕一翻,青銅劍就橫削向大漢的飛腿。大漢見他變招如此快捷,也大感吃驚,急忙收腿後撤,就此閃身讓了一步。
四周圍觀的人見朱霸竟拔劍攻擊赤手空拳的大漢,紛紛大喊:
有本事就赤手空拳對打,出劍對空手,太卑鄙無恥了!
無恥小人,有膽放下劍來單挑!
下流!
一片喧譁之中,一旁沉默已久的高漸離也跟着荊軻走向前去。他頗感詫異,不解荊軻為何不出手製服那朱霸,反倒袖手旁觀,便道:荊兄弟認為那朱霸劍術如何?
荊軻早已察覺高漸離的心思,微微一笑道:還算有些看頭吧。
高漸離不明白荊軻話中深意,欲要再問,前邊傳來的打鬥聲更加激烈了,不禁又探頭向場中望去。
此時,那大漢不知從哪裏找來一根木棍,木棍在他手中像是有了靈性,舞得虎虎生風,儼然與他身體融為一體,叫人看得驚歎連連。豈料那朱霸雖然身材粗壯,行劍卻十分輕巧,身手意外靈活,只見他繞着大漢四面遊走,並不跟大漢硬碰,而是冷不防就刺出一劍,出手十分毒辣,大漢只能集中精神以對,應付得很是吃力。朱霸見大漢在力氣上遠勝過自己,故而狡猾地採取遊鬥手法,目的就在耗盡大漢體力,再伺機予以致命一劍。
這場惡戰僵持不下,圍觀人羣個個都繃緊了神經,凝神注視,氣氛緊張。高漸離雖然不是習武之人,他卻也看出朱霸的險惡用心,不禁暗暗替大漢着急。而荊軻依然一動不動地靜觀其變,臉上暗暗地掠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果不其然,交手片刻之後,大漢漸漸慢下了腳步,手中的木棍舞得也沒有一開始時那樣生猛有力了,朱霸算準時機,趁大漢一個不留神,飛快俯身向前逼近,劍尖直刺大漢腋下。啊!冷不防受了一劍的大漢禁不住痛得低吼一聲,被迫鬆開緊握的左手,砰的一聲響,木棍頹然落地。
朱霸手中長劍忽又連環刺出,一劍刺中了大漢右臂的曲池穴。大漢終於不支,方才勉強立穩了腳步,朱霸的銅劍便如毒蛇吐信般,猛地竄向了大漢胸口。
啊!眾人忍不住一聲驚呼,隨即噤聲。
只聞叮的一響,朱霸的劍尖募地一偏,轉向刺中大漢左肩,頓時鮮血迸現。大漢驚恐之下,急忙抽身,噔!噔!噔!踉蹌退了三四步,旋即離去了。
滿頭汗水的朱霸忽地想起自己在刺出致命一劍的當下,注滿內力的劍尖彷彿被什麼硬物憑空一擊,失去了準頭,回想起來,一定另有高手在側。當下,他也顧不得追殺那大漢,急忙撤劍,舉目四望。其時隱身人羣中的荊軻,早已收手多時,正冷冷瞧着朱霸的狼狽模樣。他剎那間的動作就像是一掃而過的疾風,連身旁的高漸離也不曾察覺,可見荊軻出手之快。
朱霸用目光向四下掃了一圈後,並沒發現什麼值得注意的人物。他看那大漢既已經負傷逃走,也就無心理會了,一轉眼又得意洋洋地對圍觀的眾人喊道:哼!都看到了吧。這就是敢和大爺作對的下場!還有誰敢不付錢?啊!
眾人只是面面相覷,眼見那個魁梧大漢也被朱霸刺傷逃離,再無人有膽多言一句,只得一個個排隊付錢過路。哈!哈!哈!朱霸看着袋中的錢幣越積越多,更覺志得意滿,放肆大笑。
在付過路錢的人羣中,忽見一個形容憔悴的少婦幾番踟躕後,戰戰兢兢地走向前來。見她左手抱着一個嬰孩,右手提着一個破舊的籃子,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顯然是貧苦人家。少婦來到朱霸面前,十分哀傷地央求道:大爺,奴家身無分文,家中還有年邁雙親餓着肚子,正等着奴家討了這些粗食回去!求求大爺行行好,讓奴家過去吧!
朱霸撇撇嘴伸頭探了探少婦手中的籃子,看到其中除了一些殘羹冷菜,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大感不耐煩,粗聲喝道:去!去!去!沒錢還想過路,真是白日做夢!快滾!
只見那少婦仍舊不肯放棄,不斷苦苦哀求,朱霸只是橫眉冷目,卻是不加理睬了。少婦一想到要是自己回不了家,那家中父母的飯食便無從着落了,頓時只覺勇氣倍增,於是也顧不得後果,把心一橫、把牙一咬就想要一頭撞向朱霸。哪知才剛往前踏了兩步,就被朱霸一聲大喝,舉劍一揮阻斷去路。
少婦一驚,愣在原地。朱霸嘿嘿冷笑,沉聲道:你好大的膽子,還敢硬闖?就讓你知道知道大爺的厲害説着,啪的一響,少婦青白的臉上頓現五指鮮紅手印。
那少婦本就弱不禁風,哪經得起朱霸這般粗人出掌一擊,頓時失了重心搖搖欲墜向後倒去,手中抱的嬰孩也脱手飛出,孩子!少婦母子情深,不由驚呼,籃中飯菜散落一地。
啊!嬰孩騰空飛出,眼看就要重重地摔落地上,圍觀的人們都忍不住齊聲驚呼。一隻手電光火石般猛地劃出,穩穩一接,適時托住了即將落地的嬰孩。
一旁沉默良久的荊軻本欲出手相救,孰料,眼前一個人影搶先他一步掠了過去,倏地奔向那落地在即的嬰孩。荊軻深感好奇,頓時止了腳步,定睛觀看。
驚魂甫定的人們回過神來,才發現不知何時一個身材矮小的瘦子穩穩地抱住了嬰孩。嬰孩卻因驚嚇哇哇大哭。
那少婦聽聞嬰孩哭聲後急忙從地上爬起,驚喜萬分地奔向那瘦子,一把抱起嬰孩,可到:孩子,我的孩子眼見孩子沒事,才轉身向瘦子跪下,連連磕頭謝道:多謝恩公,多謝恩公
瘦子扶起少婦,輕聲安撫道:不必多禮。
此時眾人見到朱霸面上也是一陣青一陣白。原來,剛才他打那少婦一個耳光,並沒想過要將嬰孩摔出去,眼見嬰孩即將落地時心中也不免一驚。如今,連影子都沒看到,嬰孩就已被瘦子抱在懷中了。朱霸冷冷打量那瘦子,此人其貌不揚,身材奇矮,又骨瘦如柴,不由狠狠瞪了那瘦子一眼,説道:身手還不錯嘛!竟敢向老子找碴?
瘦子應聲回過頭,雙目精光閃爍,和朱霸對峙片刻後,寒着一張臉冷冷盯着朱霸,道:正是!你憑什麼在此收過路錢,欺壓百姓?
朱霸見那瘦子目光凜利尖鋭,彷彿像兩把尖刀刺向自己。但他明白,此刻自己萬萬不能示弱,否則,在眾人面前,自己哪裏還有半點面子!朱霸恨聲道:老子憑什麼收過路錢,你説呢?哼!就憑這一把劍!如何?你若不服,就讓你見識見識大爺我的厲害!話音未落,拔出青銅劍就向瘦子刺了過去。
先發制人,攻瘦子於不備,最好是速戰速決。瘦子的那兩道目光,太令人害怕了。朱霸在説話的同時,心中早已打好如意算盤。
瘦子早見朱霸説話時眼神飄忽,眉頭扭曲,就已推知對方心懷叵測。
此刻又見朱霸猛然拔劍,瘦子冷哼一聲後,迅速閃身讓過,青銅長劍隨即出手,劍鞘倏地在空中脱出,劍光一閃,反手向朱霸斜刺過去。
朱霸哪裏曉得,瘦子這凌空一劍,非但迅疾,還傾注了七成內力,叫他一時施展不開手腳,只能死命招架,勉強才抵擋住瘦子的一招,不料瘦子反手一震長劍,又輕輕一顫,十幾朵劍花瞬間齊向朱霸飛了過去,看得他是一陣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朱霸大驚,這等劍術他可見所未見,更不知該如何接招,慌亂中連忙向後一個連滾翻,吃了一嘴的泥還碰了一鼻子灰。瘦子見朱霸這般狼狽模樣,輕哼一聲,這才把劍回鞘,對他冷笑道:你這個還沒學好武藝的潑猴,輪得到你在此撒野?
朱霸自知不是這個瘦子的對手,心想:再這麼死撐下去自己定要吃大虧。只見他狼狽地掙扎起身,一邊還裝腔作勢地叫道:你,你有種!大爺今日不與你計較,改日再和你重新過招話音未落,一溜煙地逃了,竟連錢袋都顧不上拿!哈哈哈!周圍看熱鬧的人見他灰溜溜地逃了,頓時鬨堂大笑起來,一起湧上前去,將那瘦子團團圍住,道謝聲、讚歎聲連綿不絕。瘦子只是連稱不敢,一會兒便掙脱人羣,抽身離去。
眾人各自從朱霸留下的粗布大口袋中取回自己的過路錢,陸續散去了。那邊受了驚嚇的少婦凝望瘦子離去的身影,俯身拾起地上的空籃,再度低頭注視懷中的嬰孩,露出一絲叫人分不出是喜是愁的神情,也悄然離去了。
高漸離此刻心中突然若有所感,一把拉住荊軻大笑道:行俠仗義,對酒當歌,才是人生之大快!
聞言,荊軻與高漸離對視一眼後,像是心有靈犀,一起轉身匆匆趕上前去欲相詢那瘦子,只是那瘦子走得飛快,瞬間就不見了蹤影。荊軻不免有些失望,搖頭嘆道:如此俠士,竟不得相識,真是荊軻緣淺呀!
俠士自有俠士之風,非我輩可以為之。今日能結交荊兄弟,你我可是緣深,走,喝酒去,不醉不歸!高漸離豪興忽至,拉起荊軻向酒館走去。
也罷!把酒言歡去吧!荊軻彷彿突然間想通了,索性拋開心中所有的失落,興致也跟着高漲了起來。
二人相視而笑,擊築而歌,大步而行,豪音繚繞於市。
此後的日子裏,市街上不時可見二人恣意擊築而歌的身影,也不時傳出荊軻仗劍行俠的義舉,只是荊軻放浪形骸,做了善事,鮮少留名,只求斗酒回報,便縱歌而去。
似血殘陽,斜掛天際。
蒼穹色變,似在悲鳴。
秦國,咸陽宮殿上。
秦王政高踞森冷嚴肅的黑色大殿上趙李牧、司馬尚、龐愛、楚項燕埋首案上,他口中字字擲地有聲。
廷尉李斯低眉垂首,絲毫不敢馬虎,畢恭畢敬地默記着自高堂之上傳下的命令。那只是一個又一個即將失去生命的名字;而每一個名字卻都足以讓這天下的王為之如坐針氈、如履薄冰,更足以為全天下招致一場腥風血雨,風雲色變。
李斯屏息靜氣等候秦王接下來的命令。殿上一片沉默,猶如死寂。時間也彷彿靜止似的,無以計算究竟過了多久,才聞秦王冷冷道:各國之將相英才若能收為我所用,則統一天下之大業可事半功倍,否則他們就如同大道上的障礙,若想通行無阻必得費力清除。
愛卿明白該如何辦嗎?秦王終於抬頭直視殿上的李斯。柔和的語氣像是在詢問,冰冷的眼神顯然是在命令。
臣明白。他明白秦王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服從。回答就是一種服從。
秦王的意思含蓄卻不失明顯,別人可能不懂,但李斯一定能懂,也一定得懂。
一旦選擇和秦王站在不同的立場,走往相反的方向,那麼這些名字所代表的意義只剩一個死人。與之相反的呢?是活人吧。不過這活人其實也並不用太計較該如何活了,畢竟棋子是不必懂得掙扎存活的。
誰能説出,這活人與死人究竟何者更好?好在哪裏?總歸一句,這些人所餘的生命價值,秦王方才開口買下了。人不論死活都該有些價值,即使可利用的程度不如廢物。
秦王又道:該如何辦就儘快去辦!
李斯躬身道:是!兀自恭敬佇立在一旁。
秦王沉思片刻,又問:那燕太子丹回去後有什麼動作嗎?李斯道:據探子回報,這段時日燕太子丹廣攬各國奇人異士,可謂居心叵測。
秦王眯着眼睛,慢條斯理道:李卿對此有何看法?李斯道:臣已加派高手前去深入探查此事,相信很快就會有眉目!秦王無語。
夜夜笙歌的生活,讓秦王的精力再也不如從前那般旺盛了。
才過黃昏,秦王已有些倦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精力多半是失落在一個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瞬間。
秦王輕輕地揮了揮手,李斯這才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黑色殿堂上,頃刻間恢復一片靜默。僅剩一絲微弱的氣息聲,那是一個王的呼吸,卻和一個凡人差別無幾。秦王真是很疲倦了,否則怎能允許自己這般平庸?伏案中他彷彿已沉沉睡去
秦王知道,自己倦了。
腳步聲隱約在大殿上響起,輕緩而沉穩,直逼秦王。秦王雖疲倦,但還聽得見腳步聲。他不知道這是誰的腳步聲,卻清楚地知道自己希望這是誰的腳步聲。
一名女子走至殿上。只見秦王緊鎖着眉頭,似乎很是難受的模樣,卻早已累得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忍不住伸出一雙青葱般的玉手,輕撫秦王寬厚卻孤獨的肩膀。她彷彿聽見秦王隱隱啜泣的聲音。她記得即使是在夢中,秦王也未曾放聲哭泣過。她知道那樣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頓時,她清澈的眼眸中盈滿淚水,竟是那般毫無由來。
她知道秦王夜裏常做夢,夢見的多半是令他傷心的往事。
和秦王同眠共枕的夜裏,她時常會被他隱隱啜泣的聲音擾醒。但她卻從不曾開口問他夢見了什麼,因為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聽見了他哭泣的聲音,看見了他脆弱的模樣。他是一個王,是不能輕易被人發現弱點的。但她的沉默其實有一個更大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想輕易被秦王發覺,自己對他過分的關心。
她不清楚自己對秦王的吝嗇是不是太殘忍了。但她就是沒辦法承認心中逐漸明朗的感覺。畢竟,眼前這個人,本該是她最大的仇人啊!
為何這個能夠在眾人面前叱吒風雲的人,在面對着她的時候總是那麼柔情愛撫,背對着她的時候卻又很孤獨脆弱,緊緊懷抱着她的臂膀又是那麼強而有力。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她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竟會對他有着莫名的不可抵擋的崇拜。她該如何才是,她的心已愈加混亂,不願也不敢去想
大王倦了。麗姬輕輕搖了搖沉睡的秦王。
愛姬,有事嗎?矇矓間,秦王眼前出現了一張絕世容顏,秋波微轉,依稀有着無限關懷的神情。大王累了,該就寢了。輕柔的話音再次在秦王耳畔響起。
愛姬當真是在關心寡人嗎?秦王已倦得難分真偽,但依舊忍不住心中的驚喜。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本都應該有清楚的區隔,只不過真正如此卻是不甚容易。有些時候若硬是要自己分清楚,的確是相當殘忍的。這道理麗姬已能體會得出來,或許不久的將來秦王也必會體會到。
廷尉府,寂然的廳堂。李斯閉目倚身榻上,腦中仍不忘盤算緊握手中的棋該如何走下一步。近年來他為國操勞,已甚少能有寬心享受醇酒美人的時刻,雖然現在一切都按他的計劃順利地進行着。
對未知的戰慄遠比醇酒美人更令他興奮。
李斯是個處事謹慎、城府極深的人。他本非秦國人,因才幹過人,為秦王所青睞。如今李斯在秦國雖已是三公之一,可也依然謙恭有素,因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正是他的足智多謀,方得以保障他生存至今。
沒人想得到,就連李斯本人也未能體會到,手中正握着棋的人其實也只不過是一顆棋子。充其量是個將軍吧,棋盤之中屬他最大,但仍舊只是操縱在秦王手中的一顆棋子。
連日以來,李斯秘密召見了一批心腹手下,這些人無一不是能言善辯之士。他將整箱的珠寶和幾百對精美的玉璧交給他們,讓這些人四散於天下,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收買和離間各國的將才。這僅是個簡單的手段而非最終的目的。
他命他們用巧如簧片的三寸不爛之舌與價值連城的金玉珍寶去動搖、腐蝕、拉攏和收買六國公卿的人心,最終為秦所用。過程雖嫌複雜,目的卻很明確。
當然,這只是他對付六國的手段之一。一個手段,才剛開始,下一個手段也要開始,下下個手段,下下下個手段隨時可計劃、隨時可開始,直到達成目的為止。
李斯輕輕哼了一聲,問道:夏侯央來了嗎?
門外的侍從連忙答道:啓稟大人,人早已在外恭候多時。
讓他進來見我。
不一會兒,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恭恭敬敬走向前,拜倒在李斯腳下,叩頭道:夏侯央拜見大人。
李斯自然知道夏侯央在江湖上的名聲,也見過他的身手,此刻,他微眯着一雙冷眼,一種陰鬱的表情倏地掠過他的臉,隨即又忽地隱沒無蹤,淺笑道:請起,一邊坐。
夏侯央不敢抬頭,説道:何事要辦,請李大人儘管吩咐。
夏侯央乃為江湖上不可一世的惡人,早年曾犯下幾宗命案,被官府判處死罪,李斯獲悉後,看中了他的利用價值,暗地裏使了一個小動作便將他救出,後來還赦免了他的死罪,因此算是有恩於他,又懂得恩威並施,如今便能輕易讓他俯首帖耳。這也不過是李斯慣用的伎倆之一。
我想讓你把這個組織再擴大一些,多招納江湖高手入夥。李斯直截了當表明心意,命下人抬出兩個銅箱,説道:這是黃金三千,玉璧五十對,事成之後,另有重賞。果決的語氣裏不容一絲質疑。
夏侯央一見眼前炫眼耀目的重賞,早已樂上了雲霄去了,哪顧得多加思索,只是連連叩頭道:多謝大人,多謝大人,小的這就去辦。
李斯不禁捋須一笑,甚是滿意地命夏侯央退下。
一年前,李斯用重金網羅了夏侯央等一批武林高手,組織成一支暗殺隊伍,專事清楚那些絆腳石。敢不受命於秦王者,一律殺無赦。這正是李斯替秦王制造的無數個殺戮中最感得意的武器之一。
只有這樣軟硬兼施,文武兼備之道,才能瓦解各國力量,壯大秦國實力。
李斯想到這裏,展眉露出難得的一笑,然後,將門外的侍從召入,問道:他來了嗎?
侍從點點頭回道:夏侯央剛來不久,他就來了。小人已經根據您的吩咐,讓他到密室等候!
嗯,很好!李斯起身,走至屋外,穿過幾個迴廊,來到一座滿布荊棘藤蔓的林園前。晦暗中,那枝節橫生的荊棘好似張牙舞爪的幢幢鬼影,陰森得叫人難以想象堂堂廷尉府中竟有如此一方蕭索天地。李斯謹慎地朝四周環顧一圈後,一閃身便沒入園中。
漸入其內,多生岔路,透出絲絲荒涼死寂之息。
李斯踏着平穩的步伐深入其中,忽見一模糊獨幢屋影隱約在橫生的藤蔓之中。李斯止住了腳步,眼前是一間毫不顯眼的隱密陋室,一道微弱的光線自虛掩着的房門射出。喀啦房門應聲而開。屋內擺設極為簡單,除了掛在四面空白壁上的幾幅字畫,有的便是一張木製長桌,長桌上置一盞燭燈,燭燈旁有一木盒。從樑上廣結的蜘蛛網看來,想必是無人居住已久的。李斯步入其內,輕輕將房門拽上,走到木製長桌邊,伸手在長桌一側按了兩下,長桌一旁隨即響起隆隆的聲響,忽見一面掛着字畫的牆壁緩緩地反轉,現出一扇半開的小門,李斯旋即側身而入。牆門隨即又隆隆反轉閉上。
室內燈火隱約閃爍,李斯沿着台階走下,一個矮小黑影忽在他面前跪倒,用極度尖鋭的嗓音説道:小人叩見李大人。
請起!你知道我為何找你來嗎?李斯深沉地轉過身子,背對着黑影問道。
小人愚昧,不知大人用意,還請大人明示。
當今天下,大秦最強。我大秦欲一統天下,成就萬世之霸業。可如今,各國還有許多人不肯歸順;我召你來,便是讓你來為大王分憂,除掉那些阻礙大秦一統大業之人,你可明白?
那矮小黑影聽後,很是興奮,忙連勝應道:大人如此看重小人,小人必當竭盡所能辦妥此事,以報答大人對小人的知遇之恩。
具體的目標,我已經交由其他人去辦了。你是大秦的秘密武器,你要做的,就是暗中打探各國的異動,設法為大王除去那些任何有可能對秦國不利的人。
是!黑影應道。
事成之後,我會在大王面前保舉你,給你封個一官半職,讓你飽享榮華富貴。李斯轉身瞥了黑影一眼。
多謝大人栽培,小人定當為您、為大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言語中,竟有説不出的激動。
你去吧!外面的長桌上有金子,就當作你今後行動的費用,若有不足,隨時來取。李斯不再多言。
是!謝大人!説着,黑影一閃,飄上了台階,足尖疾點,霎時到了小門邊,按下門邊按鈕,門方轉至一半就閃身出去。他有意在李斯面前賣力表現自己,故而整個過程精彩漂亮,讓人讚歎。
國破家亡無人問,風激雲蕩易春秋。
秦王政十七年。
秦一舉破韓,納韓土入秦版圖。
又一喋血戰績。
秦將樊於期因故而得罪秦王,一夕間慘遭撤職降罪、抄家滅門,死裏逃生後輾轉流亡至燕,太子丹納而敬之。
然而,一場未知的風暴,已不覺悄悄醖釀
四面書牆散發着昏黃的氣息,孑然的身影伴着朦朧的月光。
宮中書房裏,一位青年正面壁負手而立,神色竟是如此深沉而愁鬱,那絲憔悴深鎖在他眉宇間。經年累月地化不開,揮不去。深鬱的眼底彷彿依附着與荊軻有些神似的靈魂,那是胸有大志抑鬱難舒、長年禁錮的靈魂。誰人知曉,這是處在亂世中身為一個太子所揹負的特權。
他不是別人,正是貴為太子卻嚐盡人質之苦的燕太子丹。身為天潢貴胄讓他遠離了凡夫唾手可得的樂趣,換來的卻是無盡的憂愁與折磨。
門外,一面露凝色、眉心抑鬱的老者已肅然久立多時,彷彿正和房內之人默默呼應心中的萬千憂慮。
入質秦國的十年間,太子丹連身為一個太子最基本應得的禮遇也無,更遑論什麼錦衣玉食、呼風喚雨。那段時間,終日飽嘗的,是遠勝於常人所堪忍受的屈辱和折磨,苦得他已經忘記自己是個太子,甚至,他不知道自己還能算是一個人嗎?
至今,他還記得當年入質秦國時,沿途所抱持的幻想與不安,如今看來,竟是如此荒唐與難堪的心情。
那年他幾乎是主動請纓,自願前往秦國為質的。既然為質一事已是他命中必經的苦難,他寧可相信,在自己童年的玩伴身旁為質,或許能夠得到多一些的禮遇吧!
從燕國到秦國,一路關山路迢,他的心情起伏跌宕、揣測不安。坐在華麗的車中,他始終在想一個人,一個他渴望見到又害怕見到的人。
他閉目凝思,眼前卻清晰地浮現出一張少年陰騭抑鬱的臉龐,那少年愁鎖的眉間時時隱現着極力壓制的憤恨與怨尤,那是他童年在趙國當人質時最要好的玩伴與難友,同時也是他此番千里跋涉,前往朝見的秦王政。
如此一路行去,將士他一生憂患的終結,抑或是另一次苦難的開端?他猶疑着,緊閉的雙眸中,那抑鬱少年深邃陰寒的目光再一次讓他打了個寒顫。
對於此次入秦為質,燕太子丹滿懷憧憬與期望,卻也緊揣着無比的不安與焦慮。一路上,他不斷地告訴自己,童年時的摯友、如今貴為秦王的嬴政,一定不會忘卻過去他與自己同為趙國人質時同病相憐、患難與共的交情,也一定會念在他們結拜兄弟的情分上,善待他這位自動請纓、遠道而來的故友知己。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一路行來,安坐在車廂中的他,心中卻總隱隱湧起一種不安的情緒。他不斷地自理思路、安慰自己,以合情合理的推斷,他必然可以得秦王政的熱情款待,但在如此自我慰藉的同時,也無法抹去當年嬴政眸光中時時流露的陰騭嫉恨的神色,所帶給他的恐懼與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