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抱持着聶樹屏跨馬而出,此時天津城內已經起火,從大沽上岸的洋兵從南邊八里台方向北攻天津城牆,城外的炮彈不斷打進來。租界內的洋兵趁機殺出,城內亂成一團,清軍被一分為二,潰不成軍,一部分隨馬玉昆退往北倉,而城內的武衞前軍則腹背受敵,陷入重圍中,散佈於街巷拼死而戰。
李五爺跨馬走在前面,挑開擋路的雜物與着火的柴草,高三爺護着聶樹屏緊跟在後,有遇到趁機劫掠的無賴混混,自有李五爺一刀劈過,馬踏而去。轉過巷子,忽然發覺前面一隊洋兵直衝而來,李五爺大叫一聲不好,撥轉馬頭回頭便走。兩邊距離雖遠,但對方槍快,一陣齊射,搶在李五爺的馬衝進街巷之前,打中了它的後腿。那馬一聲嘶鳴栽倒在地,倒在血泊中不住地抽搐。李五爺大怒,轉過巷子剛要手指對方開口大罵,只見對方洋兵一隊蹲一隊站橫成兩排,橫託步槍歪頭瞄準。李五爺忙抽身避閃,幾乎同時一陣槍聲響過,李五爺藏身的街角被打得塵土飛揚,頓時塌了一大塊。李五爺忍不住心中大罵那肖長貴耽誤時間,不然憑着自己好馬的腳力,早就跑出天津城去了。
巷戰中馬匹醒目,不易隱藏,也跑不起來,高三爺咬了咬牙,伸手一掌將馬匹拍開,抱起聶樹屏,與李五爺竄房躍脊,繞開阻擋向北而去。人到了高處雖然視野開闊,不再會與洋兵突然遭遇,但是遠處的敵人看高李二人也格外得清楚,不時有一排排的槍彈射來,將兩人壓在屋頂上,打得瓦屑紛飛。
兩人正向前走,只聽一陣廝殺之聲,高三爺身子貼在牆角探頭看去,卻是十幾個日本兵將七八名武衞前軍傷兵逼在了死衚衕裏。這些武衞前軍的傷兵或頭纏藥布,或手扶枴杖,顯然是來不及突圍,被困在此,這些清軍明知不敵,卻都是攥緊上了刺刀的步槍,聚在一起寧死不降。
那些日本士兵兩人一組,並不急於搶攻,而是平端步槍,挺着刺刀,獰笑着一步步逼過去,如同在圈欄中持刀選取豬羊的屠户一般。幾名有槍的清軍將自己槍上的刺刀拆下來,遞給身邊手無寸鐵的傷員,發一聲喊,倒過步槍朝日本兵砸過去。這大砍大殺的架勢雖然嚇人,而日本士兵的刺槍技術卻能以直破曲,節省時間和體力。只見他們相互掩護,一虛一實,連續幾個上步突刺,就將衝上來的清軍乾淨利索地刺倒在地。有一個小個子日本兵一槍沒有刺到對面清軍的要害,竟然倒過步槍,在已經倒地呻吟的清軍身上補了幾刺,方才哈哈大笑。
掩護的幾名清軍戰死倒地,露出了身後兩個方才接過刺刀的傷員,還有後面牆根下兩副躺着重傷員的擔架。一個清軍傷員看着前面拼死掩護的同伴,痛得直跺腳:早就讓你們趕緊走!別管俺們!這可連你們自己的命都搭上了。
擔架上的重傷者掙扎着抬起一隻手道:好兄弟!給我個痛快吧!我就是死也不能落在洋鬼子手裏!
看到這裏,李五爺忍不住兩眼通紅,雙手自後背拉出大刀,大喝一聲躥了出去。高三爺看拉扯不住,只好將後背上昏睡的聶樹屏放在牆下,又搬了旁邊一架舊推車擋住,這才拉出腰間短刀緊跟着衝了上去。
刀法有三魂七魄之説,華夏先祖鍛刀創武,是集天地之道理,萬物之靈秀於其中,將一柄簡單寬厚的大刀,賦予了百變的殺伐功用。三魂為劈、砍、剁,招法重大氣,講究堂堂正正乾淨利落大開大闔;七魄為剪、扎、撩、抹、刺、崩、磕,招法重細膩,在方寸間隨機應變遊刃有餘。
李五爺天生臂力驚人,面對敵兵早已血貫瞳仁,提刀上前,兜頭便剁。那日本兵也是從大沽口炮台一路上過來的,頗經過些白刃戰。知道中國大刀劈剁前必要掄起,準備時間長,當下不管李五爺刀,弓步前出,一聲八嘎,出槍直刺李五爺小腹。刀短槍長,李五爺不得不硬生生收刀回磕,攔開這一刺。高三爺在後面看得仔細,高喊道:老五仔細,當花槍來破!
一句話點醒了李五爺,他平息抑怒,將大刀垂到右側,探步上前出左手虛抓那日本兵的頭臉。那日本兵照方抓藥,又是一個弓步突刺,李五爺道一聲:來得好!右臂掄起大刀,向上磕開刺來的步槍,大刀餘勢不歇,抬到左肩高的位置,李五爺加左手按住刀柄,借落刀之勢上步下劈,一刀將那東洋兵斜肩劈成兩爿!鮮血紛飛,濺了李五爺一身,李五爺將大刀一甩,一溜血線飛到對面牆上,吼道:痛快!
高三爺卻急聲:老五!連着!別讓他們有空開槍。李五爺手挽刀花,一招纏頭裹腦殺入人羣,瞬間砍倒數人。其餘的日本士兵登時一亂,索性羣起而攻之,一陣怪叫中六七把刺刀一起向李七爺直刺過來。巷子不寬,六七個日本士兵幾乎是擠在一起跨步出刺。李五爺大吼一聲,上步奮全身力以左手抵住刀背發力,右手順帶斜引,大刀從左下方往右上方借上步旋身之力斜砍出去。李五爺是拼進全身力氣以曲破直,剛猛的力道帶着數把刺刀一起往右上方去。同時順自己前衝之勢扭腰抖胯,整個背部猛地一撞。那六七個日本兵本就被大刀帶得步伐不穩,李五爺這時再一撞,日本兵立時全都倒地,輕者四腳朝天、重者頭破血流。李五爺提刀俯身,如砍瓜切菜一般連劈帶剁:我叫你們戳,我叫你們戳!
高三爺見大局已定,忙來到那幾個傷兵身邊問道:兄弟,是武衞前軍哪一營的?那傷兵絕處逢生,在生死線上撿回來一條命,忙答道:謝老爺救命之恩,我們是武衞前軍親兵營的!
高三爺聞言,雙眼一立,急聲道:既是親兵營的,那你們聶大人在哪裏?那幾名親兵聞言,忍不住悲聲道:我家大人他殉國啦!
高三爺猶自不信,厲聲喝道:你胡説!我大清國哪有提督大人陣前殉國的道理!堂堂朝廷提督,一品大員,怎會陣前殉國?定是你等作戰不利!私自跑了回來!還敢散佈流言,擾亂軍心!
那親兵聽了,竟止住悲聲,一把撕下了頭上的藥布,露出額頭上寸長的一條口子,深可見骨,又扒開了身旁人的軍服,露出身上的刀痕、彈孔:你看看這些傷可是假的?我們跟着聶大人從蘆台打到楊村,從楊村打到軍糧城,從軍糧城打到東局子,又從東局子打到八里台,只有戰死的,沒有怕死的!我們打了一個月,都不曾怕死,難道現在怕死了嗎?
高三爺兩手微抖,一顆心被利刃劃刻般得疼:那,聶大人,聶提督他他真的你親眼看見的?
那親兵拉過另一個傷號道:他親眼看見的,讓他跟你説!那傷兵點頭道:今天早晨西洋兵用了毒煙炮,那炮打過來一炸開就是一團煙,百步之內聞着就死,防線當下就頂不住了,被撕開幾個大口子,兄弟們成片地倒!聶大人連我們這些在後面督戰的親兵營都派上去了。後來我們勸聶大人先走,他説事已至此已經無處可走了,死也要死在這裏,朝廷大將,守土有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後來洋人直接打到了聶大人的帥帳前,聶大人換了朝服黃馬褂,帶着我們宋營官就要往上衝。
李五爺一愣,插問道:是親兵營的營官宋佔標?
就是他,我們宋營官拉住聶大人的馬嚼環,不讓他上前,結果聶大人一刀背劈在宋營官手背上,説你懂什麼?我現在無處可避!普天下只有這裏是我聶某該死的地方,我就死在這裏,一步不退!結果對面洋兵看到他身穿朝服又騎馬,料定是大將,一連串的炮打過來我們拼了命,連大人的貴體都沒搶回來,我們無能啊!那傷兵説到這裏,已然哽咽難言。
這一切都是宿命,也許聶士成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結局,卻還是被人推着、擁着、逼着走在前面,將飛來的槍彈都擋住。他受了傷、流了血、失了性命;卻還被躲在身後的人誤解、指責、埋怨。他就這樣一步步地,不動聲色地走向別人給他安排好的結局,用性命來證明自己,君子如玉,忠貞守道。
高三爺仰天長嘆,頓足捶胸:我那剛強的大師兄啊!死的不該是你,你也不該去死啊!高三爺心中明白,聶士成他早已經把局面看透了,勤王的軍隊不會來,請來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也靠不住,後面朝廷還有彈劾他的奏章、還有軍機處的責難,退也是死,還不如死在這兩軍陣前。所以他才會特意穿了朝服黃馬褂,在軍前騎馬驅馳,他是在求死。朝廷大將,守土有責,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來多盡一份責而已,也許在他看來,敗退回朝面對刀筆小吏的非難,不過是苟且瓦全,與其這樣,倒不如轟轟烈烈玉碎在守土護國的陣前。
高三爺三聲哭罷沉默無語,李五爺卻忍不住大顆大顆的眼淚滴落在地,他揮刀指天大聲道:蒼天在上,大師兄你英靈慢走,我李五發誓要搶回你的貴體,將你葬在這八里橋頭,讓你永生永世守護這城、這家、這國!
高三爺説明來意,讓這幾個傷兵跟自己走。那幾人卻搖搖頭道:既然你們身負重託,我們腿腳慢,不能連累三公子,你們先走,我在這裏斷後,讓我們也為聶大人做點兒事情。説着撿起地上日本兵留下的步槍和子彈,執意讓高三爺等先走。
也罷,高三爺點點頭,好兄弟,武衞前軍聶大人的兵,都是鐵打的好漢子!
兩人回身要走,卻赫然發現聶樹屏站在身後,他臉色慘白地木立在街口,身子隨着呼吸來回搖擺。高三爺一時目瞪口呆,他原本想趁聶樹屏昏睡時將他徑直送到蘆台大營,卻沒想到聶樹屏居然已經轉醒,而方才傷兵們説的話他恐怕也聽了一個大概,他要是犯起倔來非要立時報仇,還真是個麻煩。李五爺一嘬牙花子道:壞了,方才你那一巴掌拍輕了。
高三爺見聶樹屏臉色越來越白,怕他一時想不開,忙跑過去扶住他,安慰道:孩子!難受就哭兩聲,哭出來就沒事了!
父親為國戰死沙場,兄弟與親人不知所終,四代同堂的簪纓之家,驟然間崩喪離亂,只剩他獨自一人!這份悲痛又豈能是幾行眼淚能夠化解的?聶樹屏兩手攥拳,身體如篩糠一般地顫抖,卻就是咬緊牙一聲未吭。良久過後,他張開嘴,哽咽着深深吸了幾口氣,緩緩道:高三叔,我沒事!我不哭!現在不是要哭的時候,等到有一天,我將這些洋人都趕出去了,到時候我在家父的靈前再哭!現在哭解決不了任何事情!言畢聶樹屏從地上拾起一支洋槍,緊攥在手中道:我跟您殺出城去!
高三爺挑大指道:好孩子!知大局、識大體,有你父親的遺風!
兩人按照傷兵們的指點向北繞過租界,選擇北路出城。一路上繞過四處抄掠的洋兵,只見逃難的人羣來回奔逃,無頭蒼蠅一般地亂撞。城牆上、巷口處不少清軍陣亡伏倒在地上,還保持着向外射擊的姿勢。再行一會兒,北門已經赫然在望,南城的濃煙也已經漸漸起來。李五爺加緊腳步,站在城門洞裏回頭招呼眾人道:快!出了城就安全了!
眾人正疾走間,忽聽後面的聶樹屏忽然大喊道:慢着!停下,我有話説!
高三爺忙回頭一把拉住聶樹屏的手腕,生怕他又有什麼衝動。只見聶樹屏手指一側道:看,那是我聶家的旗!高李二人順他手指望去,只見遠處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挑掛的是藍地紅字的聶字門旗,看方位應該是提督府方向。那邊是我家,請允許我過去磕一個頭!給家父、給祖先磕頭!我不能把先父的大旗留給洋兵!不然的話就這麼逃走我不甘心!這有損我父親的威名!
高三爺與李五爺對視了一眼,李五爺遠眺城南,面色堪憂,高三爺轉過頭點頭讚許道:好孩子,慌亂中不忘本、不亂禮,衝這一點,您將來就必定是能重振聶家的人物,我跟你去,咱們快去快回!
李五爺點頭道:好,那就殺他個回馬槍!
提督府門口屍橫遍地,猶如修羅場一般,有義和團的、有武衞前軍的、有洋兵的、還有很多平民百姓的。高三爺順着李五爺手指看去,只見一個滿身是血的黑衣大漢,拼盡全力死攥着一把插進洋兵肚子裏的單刀,竟將那洋兵的屍體釘在了牆上。高三爺只覺這人背影眼熟,走過去看,發現竟然是那日被肖長貴攛掇來奪玉瓶的運河幫曹大當家的。再仔細看,發現被他釘死的洋兵手握兩支洋手槍,機頭大張,抵在曹大當家的胸口,兩人都已經鼻息全無。看情形應該是洋兵突襲提督府,曹大當家的全力護持,拼命與洋兵同歸於盡了。高三爺伸手合上曹大當家的雙目,嘆口氣心中暗道:走好!
李五爺衝進院內,片刻間砍斷旗繩,將門旗圍在身上帶了出來,經過高三爺身邊時輕輕搖了搖頭,高三爺明白,李五爺的意思是聶老夫人不在府中,聶家軍旅多年,府中高手如雲,想必應該是有人照應保護突圍。這邊聶樹屏接過門旗,對着大門磕了三個響頭,他立誓完畢,拾起地上一把單刀,轉身道:高三叔、李五叔,請帶晚輩殺出去!這白淨的讀書人忽然間拿起刀來,牙關緊咬將臉上淚痕一抹,眼神中的堅毅剛強倒像極了年輕時的聶士成。
三人一路走避,聽到北門槍聲漸密,知道洋兵已經殺到北門,封堵住了城門。高三爺心中略一思索,帶着眾人急向東門而行。那裏最接近租界,三人不敢停留,只顧低頭疾走,遇到阻攔也是虛晃一刀,拉起聶樹屏翻牆而走。幾經周折,眾人漸漸靠近東門,遠遠看去,十字街口竟然有一隊洋兵圍在那裏,嘰裏咕嚕不知道在説些什麼。
李五爺身貼牆角探出頭去看,只見遠處十餘個洋兵高個大鼻子,帽子上還插着羽毛,不知道是哪國人。只見這些人趕着兩輛驢車,車上小山般堆滿了財物,似乎正在討論如何分配。而後一輛車上面赫然竟有聶士成交付給自己的那兩個柳條箱子,箱子上已經被血跡染紅了一片。
兩人心下立時明白,這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肖長貴搶了玉瓶,卻沒想到遇上了外出打劫的洋兵,肯定是落得個人財兩空。但是老天有眼,讓這些暫時得勢的強盜落在了自己眼前。高三爺點點頭道:大師兄有靈,將那玉瓶又送回到咱們面前!他的東西,洋兵們誰也別想拿走!
高三爺按住聶樹屏,叫他稍等片刻,又拉過來李五爺囑咐他一定要殺進人羣裏去,把身法都使開了,不給他們開槍瞄準的機會。李五爺聽完轉身就要拉刀上前,高三爺一把將他拉了回來,又重囑咐了一遍,兩人彼此點點頭,定了定心神,這才伏身從衚衕內躡足而出,從那隊洋兵身後直抄過去。待對方發覺時,李五爺已經咆哮一聲衝到近前,他大刀在身前一繞便衝入人羣。他每人只攻一招,一招出手不管是否得手馬上換招轉攻下一人,一個人將十餘名洋兵逼得手忙腳亂,不時有洋兵倒地,慘叫聲、喝罵聲夾雜在人影晃動中亂成一團。
洋兵手裏長槍不好施展,帶隊的軍官卻是持雙短槍,他緊挪兩步拉開空當,抬槍瞄向李五爺。高三爺早就在提防他,回身墊步,一個大鵬雙展翅,將那軍官的雙槍踢飛。那軍官手槍脱手卻不慌張,退一步抬手從腰間拉出一把長劍來。
他這把劍筆直修長,極細極窄,劍柄上有個鍋蓋一樣的護手,一直延伸如球般直包住劍柄,全不似中華寶劍上的雲頭直柄。高三爺心下奇怪,不敢怠慢,穩穩操刀靠近那軍官,只見那軍官開始前腳踢後腳地跳起來,把劍瞄着高三爺前胸慢慢地繞成個小圈。高三爺看不懂對方的花樣,索性看準了對方全身勁力上浮的機會,揮刀從右往左斜抹上去。誰知他手才剛動,那法國軍官反應奇快,馬上後腳蹬地,一個大步跨出,連人帶劍一起衝過來。這洋人身高腿長,出劍又是搶佔中路,眨眼間劍尖就刺到了高三爺身前,逼得高三爺回刀招架。
這軍官一招佔得先手,後面的攻勢馬上源源而來,只見他左手甩在腦後,腳下大步進退,右手持劍,一上一下,跳舞般連續搶攻而來。這軍官手長腳長、劍法怪異,不但能伸臂前刺,還能從頸後出劍、腰後出劍,而且出乎意料的是劍身雖薄卻有刃,直刺之餘可削可劃。高三爺攻不能及、退不得脱,幾招一過便在身上連中兩劍,雖然只是皮外傷,卻也鮮血迸流。
聶樹屏在遠處看得焦急,發一聲吼,高舉大刀跑過來要助戰。高三爺身在戰團無法攔阻他,只好咬牙行險放那軍官的劍進來,拼着肩頭再受一劍,用短刀的護手掛住了那軍官的劍身。接着高三爺上步翻腕,一別一轉,便奪下了那軍官的長劍,同時借他自己的劍柄扭斷了他的手腕。後面趕上來的聶樹屏直愣愣地瞪着眼睛,將大刀砍在那軍官的脖子上,迸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身。
那邊李五爺料理完剩下的軍兵,也受了點小傷,左臂被人打了一個對穿,幸好沒傷到筋骨。高三爺從身上撕下一條布帶,給李五爺包紮好,對面色慘白立在屍體前的聶樹屏笑笑道:下次砍脖子別用傻勁,刀鋒入肉的時候要拖帶着抹一下,腦袋才會掉下來,你這樣下手,刀肯定會被骨頭夾住,拔不出來的。
聶樹屏強忍着嘔吐點點頭。李五爺將車上的箱子拿下來,遞給聶樹屏道: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東西,現在物歸原主!
聶樹屏打開箱子,撥開刨花與膠皮,龍鳳玉瓶毫髮無傷地躺在箱中,高三爺見玉瓶無恙,心中暗自唸佛。戰刀與聶士成手稿也完好無損,只不過手稿封面上被人踩了幾個腳印,顯然是被不識貨的人丟棄過。聶樹屏懷抱兩個箱子,心如刀絞,將《東遊紀程》抹拭幾下抱在胸口,叫一聲父親,便泣不成聲,高三爺與李五爺睹物思人,也忍不住心中酸楚。
從租界裏衝出來的洋兵已經開始在四下防火,天津城裏一時間煙霧瀰漫、火光沖天,街面上大羣的人在四下裏奔跑,逃避火勢,有奮勇取水救火的,往往被遠處抄掠財物的西洋兵看見,一槍打倒。高李二人看在眼中,強壓怒火,卻又不能上前阻攔,只好穿街過巷疾走。東門下已成瓦礫一片,到處是火燒過後的殘垣斷壁,以及來不及抬走丟棄在路邊的屍體,不少武衞前軍的遺體還呈戰鬥姿勢,或靠在街角,或倚在城頭,人卻已經死去多時。高李二人四下環顧,心中一片茫然。
三人從東門出城,踏上了去往蘆台的官道,回首望去,城內煙火升騰,不知有多少家的百姓正在遭殃,城牆上戰死的武衞前軍兵勇屍體堆積如山,很多命喪在毒氣炮彈下的士兵,臨死時還緊抱着手裏的步槍。而一片片殷紅的血跡,順着城頭的雨溝流下,將鐵青色的城牆大片大片地打濕。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只覺這一天從城內殺出重圍,其間險象環生,此時回頭想來,猶如隔世為人。
離城越遠,槍炮聲漸漸稀疏,看來是城內最後的抵抗也漸漸消弭,三人心中也愈發沉重,忍不住走走停停,一步一回頭。正在這時,城內方向一陣雜亂腳步聲傳來,高三爺忙拉着聶樹屏跑下官道,揀了處土堆俯身隱藏,小心露頭看去。卻竟然是一隊清軍打着旗號,各持槍械飛奔而來。
高三爺喝一聲喊道:前面官軍請問是哪一營的?
這隊官兵沒想到城門外還有活人,聽到喊話第一反應是散開卧倒,各找掩體,有槍指高三爺這邊的,有分頭守護後側與兩翼的,匆忙中絲毫不亂,頗見精鋭。
高三爺見來者不善,又喊了一遍,對方才有人答道:我等是武衞前軍左路楊大人麾下!你是何人?
高三爺聽是聶士成舊部,大喜道:我等是聶大人舊相識,保護聶三公子在此,請你們大人出來説話!
對方沉默片刻,站起一名戴頂戴的軍官,幾名親兵用身體護在他身前。那軍官大聲道:我是左路統領楊慕時,你既是聶大人所託,就請出來説話!
高三爺拉着聶樹屏躍出土堆,那軍官近前一看,欣喜道:果然是三公子!他緊走幾步,上前一把拉住聶樹屏的手,兩眼含淚卻歡喜讚歎道:果然是老三!蒼天有靈啊!多謝英雄!為聶家保全了血脈!我剛帶人到城內聶家,將聶老夫人着人護送,送往蘆台大營。她老人家不放心小孫子樹屏,託我尋找。我在城裏幾番搜索不得頭緒,還損傷了不少士兵。想不到天不虧我聶公,在城門處遇到你們!説着楊慕時就要給高三爺下拜。
高三爺攔住他急聲問道:那聶老夫人可在軍中?
楊慕時卻搖搖頭,壓低聲音道:聶母此時在軍中,你們可以一見,但是這一仗打亂了,處處都有洋兵,我與聶大人被分割成南北,我臨撤退時按照聶大人的安排,去提督府接老夫人。但是城內局勢混亂,又尋找三公子耽誤些時間,險些就出不來了。聶大人那邊的消息她老人家一點兒也不知,我為讓她老人家寬心,只説憑聶大人的用兵,必不至於一戰而潰,此時已經是越城去北倉與馬大人會合了。你可切切不要説漏。
高三爺一陣酸楚湧上心頭,連忙點頭,楊慕時帶領高李二人和聶樹屏來到一輛馬車前,又回頭朝高三爺作了一個少説話的手勢,方才咳嗽一聲,低聲道:老人家,我是慕時,有好消息,樹屏找到啦!
簾子裏傳出驚喜的啊聲,一個小丫環忙不迭地挑起簾子,露出聶母欣喜焦急的臉,聶樹屏早已撲上前去,跪在車前抱住車轅痛哭起來,聶母坐在車中探出手來拉起聶樹屏,忍不住將他摟在懷中潸潸淚下。楊慕時上前躬身道:老人家,就是這兩位俠士,在亂軍中拼死保護樹屏突出重圍的!
高三爺與李五爺忙上前見禮。聶母點點頭道:老身在車中無法施禮,就讓我孫兒代我給兩位叩頭,感謝救命之恩吧。高李二人哪裏敢受,忙將聶樹屏從地上拉起。聶母看了看高三爺道:我知道,你們不用説,天津城破了,我那兒子一定一定為國捐軀了吧?
高李二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想説些寬心話安慰聶母,卻誰也開不了口,只在心中強忍着這份痛楚,只有楊慕時在一邊搖頭。聶母點點頭,拉着聶樹屏的手緩緩道:知子莫若母,我知道我這兒子打仗善用計謀,計劃周詳,百忙中還不忘安排慕時和你們照顧我們祖孫倆,可是他這次偏偏就沒給自己預留一條退路啊。我堅持在城裏不走,就是想要他拼命保護這天津城,保護這滿城的百姓。沒想到啊,他聽我的話拼了命,可這城還是沒保住唉,也罷,就讓他在這吧,就讓他繼續守着這座城吧。聶母説道此時,已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楊慕時忙放下簾子,指揮隊伍動身趕路。他問高李二人有何打算。高三爺回望濃煙滾滾的天津城,緩緩道:城裏還有件寶物,我必須得取回來。楊慕時一愣,高三爺道:我大師兄給所有人都預謀了退路,唯獨沒給他自己預留一條退路。他是我大清朝的名將,我要去把大師兄的貴體帶回來,不能讓他落在洋人手裏。
楊慕時大吃一驚道:兩位英雄,城內如今至少有一萬洋兵,您二人手無寸鐵進城,這要冒多大的風險啊!
高三爺哈哈一笑,拉開衣衫,露出腰間短刀:你這打子彈的洋槍是寸鐵,我們這大刀不算寸鐵?再説了,近戰、夜戰、混戰,洋人決不是我們哥兒倆的對手。我們這次殺回馬槍進城,一是要搶回大師兄的貴體,二是要告訴這些洋人,我中華藏龍卧虎,有的是血性漢子,願意拼了性命保家為國,他們別以為打下天津城,我堂堂華夏神州就會俯首帖耳、任他宰割!老五,你説呢?
李五爺點點頭道:三哥我真的服你,這輩子你功夫比我高,辦事比我周密,説話都比我漂亮,你剛才的話,都説到我心裏去了,咱們兄弟四十年,到哪裏我都陪着你!
高三爺點點頭道:煩請你轉告聶老夫人她老人家,就説三日後,我們必定護送聶提督的遺體回到蘆台大營,我高三鋼一向言出必踐,決不虛言!
楊慕時點點頭,拉住高李二人的手,用力一握,將自己護身短槍摘下來,塞進高三爺手中道:小心,千萬小心!
楊慕時帶領壓後掩護的軍兵匆匆而去,筆直的官道上再次恢復了沉寂。此時日落西沉,血紅色的夕陽壓在殘破的城頭上緩緩下落,城內濃煙正盛;零星的槍聲遠遠可聞,帶着硝煙味道的風捲地而來,在高三爺的褲腳邊打着旋兒。
高三爺點點頭,喃喃自語道:是時候了。伸手將腦後大辮子盤在項間,回頭朝李五爺一笑:好兄弟,你可想好了,咱們這次再殺迴天津城去,可真是虎穴龍潭刀山火海。跟着我走,九死一生;你自己繞城向南,到運河上了船,用不了幾天就可以回家喝酒、睡覺、下館子。
李五爺眼睛一瞪,怒道:説這話作什麼?江湖上誰不知咱兄弟倆砣不離秤,你是擔當千斤的秤桿,我就是你定盤的星!我要是自己走了,那好兄弟這仨字兒豈不成了屁話!我雖然沒多大用,但我個兒高身沉,關鍵時候還能替你擋上一槍呢!
好,那咱們就回去,跟戲文裏的長坂坡一樣,殺它個七進七出!
對,殺它個七進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