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爺從沒見北京城這麼亂過。
以前北京城經過的大事多了,咸豐爺在的時候,也來過洋毛子,也殺過顧命大臣,但那只是兵亂、洋人亂,不像今天這樣,連老百姓都亂了。北京的四九城像雨後春筍一般立起了大小數百個拳壇,有的拳壇竟然立到了達官貴人的大宅門裏。一進了六月,拳民們便開始圍攻北京各國的租界。這其中有朝廷的軍兵,有義和團,還有數不清的大師兄、二師兄、三師兄用的兵器也是五花八門,有洋槍洋炮、大刀扎槍,還有裝了糞便的馬桶、包了紅布的八卦盤。彷彿多年來受洋人欺負的怨氣,都在這幾天裏發作了出來。
外面亂,鏢局裏也亂。亂世生意雖多,卻接連出事,回來鏢師都説路上不太平,賊盜蜂起,打着燒洋貨、抓二毛子的旗號設卡盤查,貼着僱主封條的貨箱硬要打開驗看,見到好東西伸手就拿,為了這個動了好幾次手。從北京到天津這麼近的道路,停停打打居然要走上好幾天。
這時節走鏢的自然不好做了,高三爺便與師弟李五爺商議,收拾了細軟回老家,將這些年積攢下來的黃白之物拿出來買地、蓋房,過幾年安生的舒坦日子。就在二人動身之前,同門學藝的大師兄、直隸提督、武衞前軍的統帶聶士成,突然從天津派了親軍營官宋佔標過來,特地來請這兩位師弟務必過天津一趟,有要事見面細説。
高三爺與李五爺從宋佔標的嘴裏知道,天津的時局比起北京來還要亂。租界裏的西洋兵攻到了楊村,與攔截據守的武衞前軍連番惡戰;因聶士成曾奉命剿拳匪,拳民恨其入骨,某日竟然當街向外出督戰的聶士成開槍。而塘沽失陷,海上的洋人聯軍已經在大沽口炮台登陸,連同城內的租界洋兵、清軍、義和團,打成一鍋粥。
用宋佔標的話説,聶軍門麾下有兩萬八千幹吃糧餉的綠營兵守備地方,那都是些擺設,打不了仗。剛練好的精兵武衞前軍有五千人守在天津城裏,三千人守在遠郊,蘆台大營裏就剩下不足六千人。其他的練軍還都在整編訓練中,而且散佈在各處,直隸這麼大地方,哪裏不要兵守啊?高爺您是軍門大人的師弟,是自己人,目前的局勢我也不瞞您,天津城現在北倉、租界紫竹林、塘沽幾處都有洋兵,局勢已然亂成一團,聶軍門身邊的兵不足三千人,今日的局勢遠比當年我陪軍門大人渡台灣抗法、赴朝鮮戰日要兇險得多。
高三爺略一沉吟,拍案道:老五,只收拾衣服金銀,剩下的全不要,連夜走,去天津!
此時的北京九門不但由九門提督府掌管,義和團也派人在城門口尋拿奸細,抓捕曾經投靠過洋人的二毛子。宋佔標此次出門不敢帶武衞前軍的腰牌,用直隸總督府的公文騙過了守門的拳民,才帶着高李二人連夜出城。
楊村沿北運河一帶,由天津進援北京的洋兵被聶軍的馬隊統領副將邢長春、後路統領守備胡殿甲、左路統領副將楊慕時率軍包圍。這一路約兩千人,聶軍兵力雖稍稍佔優,卻也吃不掉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西洋聯軍,兩下僵持在那裏。兵禍一起,周邊十村九空,潮白河上也找不到渡船,三人繞了老大一個圈子,多行了一日的路才找到渡口過河。
到了天津,三人由宋佔標一路帶領,繞過城牆,幾經打聽,才在海光寺附近找到了聶士成設在一處祠堂中的帥帳。
帥帳外遠處是一明一暗兩層崗哨,再往裏走,穿過一堆堆的木條箱子與雜物,穿過祠堂大門、經過三排護衞進到正屋。遠遠看見幅整牆的地圖之下,擺着一張薄木條案,條案後一名白髮老者,身邊伴着一名親隨,正高舉煤油燈。那老者身穿一品武官的朝服,手捏鏡片,正立在牆前聚精會神地看地圖,身側十餘名親兵各自低頭,手按腰刀靜默肅立。
宋佔標上前打千兒回稟,高三爺打千兒單膝跪地,口稱:提督大人在上,草民高三鋼、李五前來進見。
看圖老者持鏡的左手微微一頓,卻不轉身,依然順着手指方向在地圖上前行,似乎充耳不聞。高三爺又提了嗓音喊了一遍,那老者還是不理。高三爺站起身來哈哈一笑,抱拳道:大師兄,三弟來看你了。
聶士成聞聽此言,回身將鏡片扔在桌上,哈哈大笑道:這才對,有師門便沒有提督,沒人情才會有草民。説着聶士成命親兵收好地圖退下,只留宋佔標一人,上茶侍立旁邊。
李五爺見到聶士成,又是歡喜,又是讚歎,上前拉住聶士成的手道:我的將軍師哥,你可真是威風啊!
聶士成苦笑道:威風?我在鴨綠江邊爬冰卧雪的時候,你看見我威風啦?我在台灣打法國人時沒軍糧,連吃半個月紅薯拉不出屎來,你看見我威風啦?
李五爺愣了一下,眨眨眼道:那也是威風,騎白馬、挎洋刀,咱師門裏最威風的就是你,不過你要是能有我一半的功夫,就更威風了。
聶士成拍了拍李五爺的肩膀,笑道:咱們兩個加起來都過了一百歲了,讓人看了還説是兩個長不大的老頭子。再説了我就真像你説的那樣不堪一擊?
李五爺搖一搖頭微笑道:大師兄,走兩趟?
聶士成眼睛一亮,應聲道:好啊,走兩趟就走兩趟!
李五爺左腿斜跨半步,抬左手齊胸,掌心朝內擺了個橫欄式。聶士成也上半步,腳下內扣高三爺的前腿,右手下按李五爺的手腕,左手託他的手肘。李五爺前腿閃電般一退一進,躲開了聶士成的盤弩腿,左手勁力一送,右手卻肩前肘後地斜劈下來。聶士成識得厲害,閃身撤步避開這一掌。李五爺借勢甩脱了左手,一個炮捶打向聶士成的右肩。聶士成舉手遮擋,但李五爺發招猶如游龍,出手時看來不快,拳到中途卻突然加速,陡然頂在了聶士成的肩膀上,而聶士成的架手距離李五爺手臂卻還有兩寸有餘。
聶士成搖搖頭,嘿嘿一笑:唉,不服老不成啊,有好勝心,卻沒了好勝身,有了好勝身,找不到好勝人。罷啦,罷啦。
李五爺這幾招間已經試出來聶士成身上的功夫這些年來進展不大,而且可能因為最近征戰頻繁,精力反倒虛浮了不少。高三爺看在眼中,暗自嘆了口氣,出言安慰道:師兄,當年師父説你天資最高,卻沒想到半途而廢,投軍去了,卻是我得了真傳。不過你學的功夫真用到了保境安民、護佑天下上,比我用得地道啊。你這一拳一腳,是朝廷的靠山,這才真叫物盡其用,我這一拳一腳,不過是尋求個温飽而已。
聶士成看着高三爺,兩人如今都已成為老叟,兩鬢斑白,皺紋伸展。但當年兩人習武喂招時的情景,卻油然出現在眼前。當年師父不愛講話,就搬把太師椅坐在院子正中,手握一條極長的竹竿,看你的架勢哪裏不到位,一下戳過去,憑你怎麼躲都躲不開,疼得你齜牙咧嘴,非記住不可。一個老人坐在椅子上,手握竹竿攆得孩子們滿院地跑。偶爾也有師父高興的時候,便將一塊點心或兩個雞蛋放在條案上,自己外出散心去了,讓一羣孩子當中站樁最久的那一個來吃。這樣自然是聶士成多有所獲,卻也要防着年幼時的高三鋼站到一半時忽然躍起,奪了就跑。
聶士成想到這裏,再看看對面的高三爺。當年的憨厚少年久經磨礪,如今已經世故沉穩,可眸子裏卻還是那一股温良、正直的眼光。世間多少紙醉金迷,天下間最善變也許就是人心,但有的人,其心卻安得穩、守得住、靜得明。聶士成心中暗讚自己眼光不差,這絕對是自己要找的人。聶士成收了式,接過宋佔標遞來的毛巾擦手,沉聲道:去帳後把我準備好的東西拿來。
宋佔標走到後帳,拿出兩個柳條編的提箱來。聶士成移過燭台,在條案上打開第一個箱子,只見箱子裏面墊滿了軟木與棉花,正中間是一個紅布包袱。聶士成將包袱打開,高李二人只覺眼前一亮,一件兩尺高的玉瓶亭亭立於桌上。只見它通體潔白如雲,毫無瑕疵,不僅線條流暢、豐潤柔和,更絕的是瓶身上用黃金鑄有一龍一鳳,龍騰五爪從瓶底蜿蜒而上,探出龍頭咬住瓶口沿;另一邊是隻攏翅的鳳凰,將雙翅內攏護住瓶身,鳳頭探出,咬住另一邊瓶口沿,龍頸與鳳頸弓成彎月狀,組成玉瓶的雙耳。如此大小的玉瓶已經是罕見,更何況這黃金雕鑄的一龍一鳳做工極精,端莊大氣,又與瓶身貼合得天衣無縫,簡直就是價值連城的絕世極品。
高李二人都看得都呆住了,李五爺嚥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的個乖乖,這是個寶貝啊。高三爺仔細看了片刻道:五爪龍!師兄,這是皇家用具啊!
聶士成點點頭:不錯,據説這是當年元順帝的愛物,朱元璋趕走了蒙古人,一直追到捕魚兒海方獲得此寶。太宗入關得了它,後來傳到先皇時,賞給了六王爺。十六年前法國人攻台灣甚急,舉國上下都知道八旗兵、綠營皆不可用,能戰者只有湘、淮二軍而已,而淮軍宿將卻多借故不願出征。當時台灣孤懸海外,朝廷一度已經準備放棄。後來我主動請旨,帶了九百子弟兵援台,海軍不給船用,我就帶人坐在英國船裏到了台灣,三戰而潰法軍!老王爺當時為我壯行,就賞了我這一件寶貝,雖是讚揚我的忠勇,其中卻有另一層深意:朝廷大將,以身守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聶士成把玩着玉瓶,卻轉過頭來,朝東北方遙遙望去,口中仍自喃喃道:朝廷大將,以身守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古來行軍打仗,最重兇吉異兆,聶士成這一句話出口,不但高李二人吃驚,連宋佔標也臉色大變。
聶士成看了一會兒玉瓶,打開第二個箱子,取出一把日式軍刀託在手中,高李二人都是用刀的好手,一看這刀刀身細長,彎似弓背,寬僅三指,便知不是凡品。待聶士成拉刀出鞘,一道亮光映人雙眼。李五爺忍不住讚一聲:好刀!
高三爺動容道:久聞東洋倭人善於鍛刀,雖師法漢唐卻自成一派,其刀險狹鋒鋭,師兄,這莫不是你當年斬日將繳獲的那一把刀?
聶士成得意地點點頭,雙眼中射出亮光,他手扶刀身,雙臂迴轉,走了幾趟刀式,起落間寶刀反射的燈光在屋內亮起幾條白練,六年前高麗大戰,葉志超這廝竟然臨陣慌亂,導致我朝全軍盡潰,平壤大敗。我在安州收攏潰兵激勵士氣,日軍當我如那葉志超一般好欺,除夕夜來攻,被我在分水嶺一戰斬了那敵將富剛三造,這便是第一把外戰陣繳的軍刀!聶士成説到此處豪興大發,跨步展臂揮刀舞動幾式,手腕一翻一壓,輕巧巧將桌案上的硯台切成兩半。
聶士成撫刀良久,收刀入鞘,嘆口氣道:好刀啊,好刀。可惜今日不能令你飽飲敵酋之血。接着又打開第二個箱子中的一個油紙包,卻是幾束卷軸,聶士成手撫卷軸,緩緩道,多年來我巡查邊關,並親赴東三省遊歷,為時半載,將山川險要之地,皆用西法繪圖説明,取名《東遊紀程》。關外是我大清龍興之地,日俄均對其虎視眈眈。將來將來萬一天下有變,留待有識之士用吧。
聶士成收好兩個箱子,回頭道:高師弟,我知道你深沉果決,可當大事。近日戰事危急,我身為直隸提督,守土有責我想託你將此三寶帶走,將來留待後人。
方才這般光景,高三爺已然隱隱知道聶士成的目的,他開口要説,卻被聶士成舉手止住。師弟,還有一事要託付與你。我所生三子,長子汝魁、次子憲藩皆學武,留在軍中與我一同抗敵。唯獨三子樹屏好文,前年中舉。亂世中我難以顧及他,便將他交付師弟代為照看,明日血戰,如有如有唉,也算為我聶家留下一支血脈!
高三爺有些詫異:大師兄,你麾下數千精兵,還護不住自己的兒子麼?為何還要交託於我?
聶士成正色道:為大將者乃一軍之膽,戰前暗送家眷,乃是擾亂軍心的大忌,若全軍兄弟都知道我聶士成怕死,哪個還願留在陣前拼命?再説我麾下雖有兵數千,但都用在守城尚且不夠,哪裏還有富餘的軍兵來保護這小子?我的兵,是留着和洋人們拼命的!
高三爺一愣,問道:那那令堂老夫人呢?我先送她走!
聶士成搖頭道:不必了,她老人家現在就靜坐在城內家中,她怕我打仗怕死後退,便執意留在城中,説只有她留在城內,我才會拼了死力打仗守城,像保護老孃一樣,保護滿城的百姓!所以她哪兒也不去,就坐在後面盯着我。
高三爺聞言驚訝得目瞪口呆,李五爺卻用力挑起大拇指來讚道:嘿!能説出這樣硬的話來,真是女中豪傑!
高三爺默然片刻道:三公子何時動身?
聶士成搖頭道:為大將者臨陣遠送親眷,必定擾亂軍心。況且唉,等到了果真要聶某玉碎的時候,我自會安排人將小兒送到你那裏。到你見到小兒時,怕天津城已然被破了,須速速離開!
高三爺點點頭道:也好,我和師弟在南市水鋪衚衕有一個朋友,當年我對他有恩,想來比較可靠,我就先住在他那裏,等你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