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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膽相照 伍

    崔家碼頭的貨艙倉裏,李有德正蹲在一張太師椅上吃飯,面前一個大貨箱權當飯桌,幾樣酒菜已經被他吃得湯汁淋漓。外面他手下的那些把頭們,大聲地喝斥這苦力們幹活,偶爾還有一兩聲清脆的鞭子聲響起。

    坐地龍一路痛叫着跑了進來,疼得臉色煞白,汗珠子順着臉頰串串下淌,將棉衣的領子都洇濕了。李有德看着坐地龍跑進來,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端起酒盅將殘酒一飲而盡,又夾了一筷子菜將碗裏飯扒進了口裏,這才咂咂嘴道:看來事情是辦成了?

    坐地龍喘了幾口氣道:大哥,事是辦成了,可又不能算辦成了。

    哦?李有德聞言倒頗有些好奇,這怎麼説?

    正如您所料,聶家人是按捺不住動手了,不過傷我的不是聶家人,而是是國術館的李有泰!

    李有德聞言微一沉吟,喃喃道:又是國術館還是李有泰。

    坐地龍察言觀色,見勢忙上前道:哎喲大哥,那李有泰當着滿街筒子的人可勁地寒磣您啊!他説要打折您攀高枝的狗腿,要扒了您的狗皮要斷了您的狗鞭!好傢伙當着好幾百的街坊,溜溜地罵了您半天!

    李有德不動聲色,慢慢問道:他出手?他在國術館裏主事了?沒人攔着他麼?

    坐地龍想了想答道:好像是,據説李林清跟盧鶴笙一起出門了,不知道幹什麼去了,如今的國術館裏外都是李有泰説了算。哎這傢伙可橫了,下手也重,把魏老三的牙都打掉了好幾顆,人到現在還沒醒過來,兄弟們都等着您給我們作主呢。

    李有德明白,事情出了些岔頭,該出頭的沒出頭,不該出頭的反倒露出來了。雖然是比預想的棘手些,但事已至此他必須得繼續走下去,儘管他明白這一步跨出去,他和李有泰之間的緣分恐怕也就盡了,兩人反目成仇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但人在江湖,本就沒有回頭路,要麼忍辱偷生地在別人腳底下過一輩子,要麼在刀林裏殺出去當人上人,直到死在別人刀下那一天。如果他李有德忍了、退了、軟了、憋屈了,不光自己這幫手下弟兄不會再有人聽他號令,連這到手的地盤、好喝好吃的日子、呼喝叱吒的氣派、受人恭敬的身份,統統都沒有了。他李有德還得回去給人扛大個、吃剩飯、給人家當孫子,這輩子就別想再翻身做爺了。

    很多時候,我們身邊的事物沒變,變的只是自己的心態。因為人都只有兩手,承不下太多的東西。所以每向前行一步,就必然會有所接受,有所捨棄。李有德手捻椅子扶手心中默默權衡着,半晌過後他終於起身道:帶兄弟們,跟我去國術館,但決不許帶傢伙!

    百十號人,都是敞胸露懷亮着文身,將國術館外的兩條街口全都堵上,幾個小販來不及收攤,攤架與貨品被踢得滿街部是。人羣前停着一輛嶄新的長把黑漆銅燈英國帆布人力車,李有德蹺着二郎腿正對國術館大門坐在車上。

    外面的動靜剛一起來,國術館裏面就炸開了營。十幾個師兄弟氣得跳腳罵街。李有德這明擺着是趁兩位當家的高手不在,跑過來扎刺兒來了。他給國術館惹了這麼大的禍,間接害死了兩位師弟,李林清老爺子沒追他的命,他不但不領情,反而不學好地跑去進了黑道,還人五人六地跑到聶家去攪和起膩,被李有泰教訓了一頓居然還敢找上門來。眾人一是因為聶家門口那檔子事憋氣,都打心眼裏把聶家小姐當仙女供着,看不得有人敗壞她;二是李有泰平日裏厚道誠實,很得人心;三是為了早已故去的老七與老九報不平。因此尚未等李有泰等人説話,一眾人撲向兵器架子就要抄傢伙出去打人。

    任師傅忙攔着眾人道:不忙打!不忙打!先看看情形再説!別給館主惹麻煩。他左攔右拽地擋住眾人,又招呼李有泰簡單合計了一下,由李有泰出面在前,他帶着師弟們在後面壓陣,一起出院子去看看李有德到底要幹什麼。

    兩邊陣勢排開,國術館這邊人雖然少,但小夥子們個頂個長得壯實精幹,手裏的傢伙也齊全,白蠟杆子熟銅棍、單刀雙刀峨眉針、花槍板斧青鋒劍、鐵鞭雙鈎月牙鏟;亮出來的氣勢非同一般。

    李有德看着對面排開陣仗,心中忍不住嘆息一聲,周術館果然是人才凋零後繼無人了。盧鶴笙在館的時候,且不論有沒有幫派敢到他門前叫號示威,即便有人來登門討教了,不管對方什麼來頭、多少人馬,他都是單身空手出迎,三年來還就從沒敗過!這份宗師氣度、這份對身手的自信,這份藐視天下羣雄的傲氣,就能令人心折。如今的國術館,也要靠人多撐勢了,這樣他們手裏拿出來的兵刃再多,也只會讓天津武林人士笑話。反而襯得他李有德這邊兩手空空、揮灑自若的輕鬆來。

    李有德見李有泰出來,吐掉牙籤撣撣褲腿,走下人力車上前抱拳道:賢弟可好?

    李有泰遠遠見他走來時晃肩凸肚,下巴高抬,身上掛滿了流氓混混們相,而身上本門的功夫不但沒什麼進境,反而有所荒廢。想想當初同來天津時,那利索機靈、轉眼就是一個主意的李有德,李有泰心下暗自嘆口氣道:你帶這些人來,是要做什麼?

    李有德將頭一擺笑道:賢弟好手勁,將我兄弟打得昏迷不醒,我特地來向您討個説法。

    李有泰皺皺眉道:你的人到聶家門口攪鬧不説,還出口傷人,我一時氣憤不過才替你教訓他們一二。你手下這些人,倒是要好好管教一回,都是些什麼樣子啊!

    李有德左手一抬道:哎我説賢弟,我的人到聶家門口求親,是粗魯了一點,但要説我們出口傷人,傷您哪裏了?您這被傷的好好站在我眼前兒,我那傷人的兄弟反倒躺在家裏?你替我教訓他們?你是我老子麼?還是你是運河幫的總瓢把子?我的人再缺管教再不是東西,可見了您少李爺,卻是打不還手啊?您還讓我怎麼管教?難道要打不還口才行?論到胡攪蠻纏,李有泰哪裏是他的對手,幾句話就被李有德逼問得臉色發紅,言不能對。

    李有德見他神色發窘,心中一陣快意。追問道:您口口聲聲説我辱沒了聶家那幹閨女,難道我堂堂運河幫一個掌管大碼頭的香主,連他聶家一個買來伺候人用的乾女兒都娶不得?還是您少李爺也看上人家了,於是成心想阻攔我的好事呢?您是她未婚夫啊,還是我未來的大舅子啊?

    李有泰走出國術館大門的時候,就知道對方是善者不來,而任師傅家中眷屬眾多,所以不敢多得罪人。因此他早就有了自己扛事的心思,大不了一人做事一人當,還怕了他李有德不成。只是這事是決不能把聶寶釵牽扯進去的,她一個姑娘家,如果被牽扯進來,那真就等於把一輩子都毀了。

    李有泰兩手叉腰,聲調陡然提高了幾分,拿出以往教訓學員的語調喝道:李有德你少跟我來這套,民國政府講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就不允許你這樣上門強逼的!我我不是喜歡她,但是我會拼力護着她,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侮辱她,尤其是你這般下賤的地痞流氓!

    最後一句話戳到了李有德的痛處,他若不是為了趙欣伯所説的大業,又豈會委身在這下九流的碼頭腳行之中。雖説自古英雄出於草莽,但草莽的污濁與卑賤,又哪是能被人所見的呢?看着眼前衣帽光鮮的李有泰,他心裏又妒又慕忍不住湧出層層的恨意,冷笑一聲道:你少李爺什麼家世、什麼背景,我與你相比只不過在身後有個背影而已。這年頭讀書人可以去做官、經商人可以去捐官、帶兵的人可以霸佔一方!可我們普通人的出路在哪裏呢?我們就該被人踩、被人利用?我們是下賤,可我們要是想出人頭地不下賤,就只有豁出來當爺這一條出路!

    李有德輕輕揉動着自己的右眼球,這是他做苦力時在瑞蚨祥外挨那一下留下的舊傷,每當他怒氣上頭時,右眼就開始發疼。李有德咬咬牙,一字一頓緩緩道:爺我吃了這麼多的苦,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自己想要的東西,沒人會給你送過來,也等不來神仙,只能你自己去拿、去追、去搶!我知道你們看不起我,可爺我吃得比你們好、用得比你們好、爺的女人也要比你們好,你們就得服爺我!你們得服!聶寶釵,爺我要定她了,誰攔着誰就是爺的死敵!這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喊着説出來的,聲嘶力竭有如狼嚎。

    李有泰當仁不讓,隻手指指自己鼻尖,又指指國術館的牌匾,盯着李有德狠狠道:不可能,有我在,有國術館在,就決不會讓你這瘋子得逞!我護的不是她聶寶釵一個人,我護的是道理!是練武人扶危濟困的本分!

    李有德仰天大笑,笑聲且尖且狂:哈哈哈國術館,好嚇人啊!你以為你是玉皇大帝啊!早晚有一天,爺我會親手把這塊牌子給摘下來!聶家還有國術館,爺我從今天開始,要一塊磚一塊磚地拆!你們就等着看吧!

    即使廠長二人不在,李有德也還真不敢與國術館作對開打;而李有泰閲歷尚淺,頭一次經歷這種場面,也不想惹出大事來,這樣一場火併自然也就只停留在言語上,算起來還是李有德這邊得了不少便宜。

    回來的路上,跟在他車邊的混混們俱都是耀武揚威的樣子,有的已經迫不及待地與街面上熟識的同道打招呼顯擺:咳,聽説了麼?方才我們就在國術館門口立威了!我們空手去的,嚇得國術館那幫人,把菜刀都拎出來了!那姓李的慫了,咱李香主當着整街筒子人的面罵得他不敢説話,國術館今天在我們運河幫面前是栽到家了!

    李有德卻一直沉吟着,他默許了手下們興奮地在同道中顯擺,也聽着經過多次講述,在混混們嘴裏越發高大傳奇的英雄事蹟。李有德長出一口氣,跺了一下人力車腳鈴,吩咐道:往東邊,去總堂口袁大哥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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