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蘇,我們一同隱居之後,我就改名叫鍾無涯,你説好不好?
那一日朱雀決意就此離開京師,謝蘇堅決反對,是日夜裏二人一如既往來到寒江江畔,朱雀卻不聽謝蘇阻攔,只帶笑説出了這一句話。
白綾衣站在一邊,見謝蘇面色慘白,一驚之後立即抽出身上銀針刺向他靈台穴,她熟知醫術,又想到苗疆有幾種奇毒潛伏時間極長,發作卻異常迅速,心道無論怎樣,先封住穴道,阻止毒氣上流,再計其他。
謝蘇一顫,銀針尚未觸到他身體,他已避開數尺,低聲道:不是毒攝心術。
這六個字他已説得頗為費力,隨即坐倒在地,卻非一般內家打坐的盤膝而坐,手掌相對;而是左手食中二指相疊,與劍訣倒有幾分相似。白綾衣見他面色凝重,身上青衣無風自動,似在與那攝心術勉力相對。
她生怕驚擾謝蘇,不再言語,只靜靜守候一旁。
此地已是雲深不知處外圍,芳草悠悠,微風習習,不遠處的樹林內猶有白霧不斷湧出,此處卻是安靜非常,間或有一兩隻飛鳥掠過,卻均不敢接近林邊,打個旋兒又紛紛飛走。白綾衣雙目緊盯着那詭異密林,雖是青天白日之下,但此刻若説裏面忽然走出個青面獠牙的怪物,也絕非不可想象之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然而謝蘇一直雙目緊合,不言不動。
安靜,有時這樣的安靜,反而比辱罵嘈雜更讓人無法容忍。
她手中的銀針已被冷汗浸濕,一時間幾日以來的遭遇紛至沓來湧上心頭:與月天子相遇相戀卻終為所棄;被金錯刀門擄走利用又為江湖中人所辱;百藥門將自己逐出,義父更欲處死自己以正門規;而今自己唯一的依靠,相識不過一日卻又遭受困厄,生死難測
不對!白綾衣忽然警醒:自己方才卻在想些甚麼!自己既已嫁了謝蘇,此後便當與他生死與共,他遇難,自己更應冷靜以待,圖謀相助,怎能在這裏自怨自艾,自傷身世!
一念至此,她立即收斂起思緒,當年在百藥門時,義父雖教授她種種醫學毒術,對攝心術卻並無涉獵。仔細思量,卻又似乎在哪裏見過相關之事。
攝心術那似乎是西藏密宗的功夫啊白綾衣苦苦思量。
忽然之間靈光一閃,她想到了當年在甚麼地方聽説過這門功夫。
三年前,白千歲帶她進京看望幾個老友,自然也見過石敬成。太師府中,她曾遙遙見過一個綵衣僧人,裝束十分怪異,神態倨傲,除石敬成外,一般人似乎並不在他眼中。
那是密宗的高手。當時白千歲與她説:也是擅長攝心術的高手,這門功夫以觸發人心靈情緒為引,封其五藴六識,嚴重時更可奪人性命
以觸發人心靈情緒為引?那是以怎樣的人、怎樣的事為引,方能觸發寧定如石的謝蘇情緒,又當如何破解?白綾衣正思及此處,忽見謝蘇一手拄地,慢慢站起身來。白綾衣見他面上雖然依舊毫無血色,但神情尚是鎮定。
她心下剛略為放寬,卻驚見謝蘇本是挺直如劍的身體搖晃兩下,一歪眼見又要倒下去,白綾衣伸手欲扶,卻見他彎下身子,似是再也堅持不住,一行鮮血自他口角湧出,滴落在草地之上。
朱雀白綾衣扶住他,聽見謝蘇低聲道出了這樣一個名字。
事隔這些年,謝蘇終於再次説出了他平生摯友的名字。
那一瞬間,只一瞬間,白綾衣看見那雙平素沉靜如水的眸子裏,一片空白。
隨即謝蘇狠狠一咬下唇,借這一痛之際,神志再度恢復清明。他伸袖拭去唇邊血痕,立直身體,低聲道:入林。
白綾衣略為不明,謝蘇卻已攜住她的手,向林中掠去。
在風中,白綾衣聽到謝蘇聲音,低沉卻分明:
攝心術我只能暫時壓制,施術之人在林中,勝了他方能破解。
白綾衣頷首,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謝蘇此舉雖是頗具風險,但這等直搗黃龍的做法,卻也正與二人個性相符。同時她又想到謝蘇要她一同入林,顯是有了同甘共苦的意思,心中不由一陣欣慰。
忽然間她眼前一暗,卻是二人已進了密林之中。
謝蘇放鬆白綾衣手臂,自己向前一步,看似無意,卻恰將她擋在了自己身後。
密林裏藤蔓纏繞,遮天蔽日。白綾衣只覺腳下泥濘不堪,間或又有一兩條滑溜無比的不知甚麼物什從腳邊竄過,她世家出身,哪裏見過這個,一聲驚叫已到了口邊卻又及時嚥了回去,心道這一點小事就驚慌失措,豈不是為他添亂。
她鎮定下來,只見林內視線模糊,僅能見到數尺以內事物。又覺林內腥氣撲鼻,於是從身上拿出兩顆九花玉露丸,乃是百藥門中去除瘴氣的靈藥,一顆遞予謝蘇,一顆自己含在口中。
謝蘇接過藥丸,未做猶疑放入口中,那九花玉露丸入口即化,一陣清涼之感沁入五臟六脾,霎時頭腦清醒了許多。
他點一點頭,以示謝意,隨即凝立不動,神態專注,似在傾聽着甚麼。
白綾衣也凝聚心神,但除極細微的風聲外,卻是一無所聞。
隨我來。謝蘇忽然道,白綾衣以為他當真要走,卻覺謝蘇一按她的手,她隨即醒悟,留在當地不動,卻見謝蘇青袖微揚,一點銀光還未看清去處,便已沒入了林中。
須臾之間,一聲慘叫自林內傳來,聲音極細極尖,非但分不清是男是女,甚至連是人還是野獸也聽不分明。這一聲慘叫之後,林內又沒了聲息。黑黝黝的一片,卻又有幾點碧綠鬼火自林內飄飄蕩蕩出來,説不出的詭異。
白綾衣掌心內已全是冷汗,只怕驚擾了謝蘇,才不敢多説一字。
謝蘇心中也有幾分詫異,那一隻銀梭,他心中有把握已擊中林內施術之人,然而此人究竟是生是死,為何竟是毫無聲息?他思索片刻,默默向前踏了幾步,三隻銀梭同時而發,捷如閃電。
這三隻銀梭已是堵住了林中之人所有出路,銀梭方出,一個爽朗飛揚的聲音忽自林中傳來:
阿蘇!
兩個字叫得輕快簡捷,叫到蘇字時,聲音很快的一頓,好象一個人在碧雲天黃葉地的陽關古道上忽然停下來,帶着笑説,我在這裏,你在哪裏?
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稱呼謝蘇,只有一個人。
有淡淡的花香從不知甚麼地方飄送過來,謝蘇茫然向周圍看去,四圍竟是一片極為柔和的月光白,雲霧樣氤氲的感覺。遠處,又有流水的聲音傳過,清脆悦耳。
香是杏花香,水是寒江水。
那是梅鎮。
謝蘇眼裏已經不再是詭異幽暗的密林,他覺自己正立於寒江江畔,一輪雪白明月高掛天空,台階白石光芒柔和,很遠的地方有劍客身形頎長,衣紅如五月榴火,他慢慢轉過身,微笑着向謝蘇方向走來。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謝蘇忽然自袖中抽出一隻銀梭,未加思索,一翻手刺入了右手掌心,鮮血順着銀梭流下之際,他神志再度恢復了幾分,抖手又是三隻銀梭,向幻景中的寒江方向擊去。
錚的一聲,水波搖晃了幾下,竟如鏡子一般碎成片片,碎片後面,再度出現了幽暗密林,還有白綾衣那張驚惶卻力圖鎮定的美麗面容。
一瞬間,愧疚之情自謝蘇心裏油然而生,他想這女子今日剛嫁了自己,卻要吃這般苦頭。
但此刻已不及多想,他抓住這一刻清醒時機,青袖帶住白綾衣,向外一甩,低聲喝道:出林!
他沒甚麼內力,此刻又不比剛才在方家廳內可以借力打力,這一帶並未將白綾衣帶出多遠,她踉蹌後退幾步,站穩身形,道:為什麼?
謝蘇沒有回頭,大滴冷汗從他額前滴落下來:再不走我大概,控制不了自己
白綾衣驚住,她又看了謝蘇一眼,竟沒有猶豫,快步出了林子。
柔軟的杏花香氣再次席捲而來,包裹住了謝蘇的整個身體。
喝茶。
挑眉,你泡的?
是。俊美青年一雙鳳眼裏滿是期待。
端起白瓷杯,吹散氤氲熱氣,喝一口,放下茶杯,尚可。
只是尚可?俊美青年心有不甘,我練了許久,阿蘇你兩字帶過,一句鼓勵也沒有?
青衣人一口茶水幾乎笑出來,忙正了表情,道:莫非我剛才不是鼓勵?
俊美青年絕倒。
梅家夫婦門前,一輪明月如水。
紅衣俊美青年忽然停住腳步,一本正經,阿蘇,我有個主意。
青衣人疑惑看向他。
梅家夫婦既無子嗣,日後你我又隱居在此,不如我把他們的釀酒技藝學過來,也免得這門手藝失傳。
青衣人沒説話,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紅衣俊美青年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搭訕着問:阿蘇,怎樣?
可以。
甚麼叫可以?紅衣俊美青年聽得莫名所以,愈待追問,卻見青衣人已轉身離開,忙追上去。
青衣人自顧前行,口中雖不言,心裏卻越想越可笑,憑他再怎麼想,也想象不出那驕傲不羈,紅衣如火的俊美青年單衣赤足,揮汗如雨的釀酒模樣。
鍾兄,抑雲丹完璧歸趙。
我説送給你就是送給你,沒有還回來的道理。
青衣人一皺眉,但他不慣多做糾纏,略一沉吟,自身上摘下一塊暗色佩玉,也罷,那請鍾兄收下這塊金剛玉,亦可防身。
有一雙鳳眼的俊美青年這次沒有拒絕,他接過金剛玉,滿臉都是歡喜。
支離破碎的往事不停地從黑暗深淵裏跳躍出來,不成體系,一幕一幕卻如是清晰。
紅衣劍客終於走到了他面前,一雙鳳眼微微上挑,卻不似平日那般笑得神采飛揚,他的神色很安靜,定定看着謝蘇的眼睛。
阿蘇,若教眼底無離恨的下半句是甚麼?
這不是朱雀説過的話,以朱雀個性,他也絕不可能説出這樣的話。
謝蘇抬起頭,看着面前紅衣身影,他心中清楚:面前的這個人是幻影,他説的話也是虛假。只要自己與他應答一句,後果直是不可想象。
然而不由自主,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中略有顫抖,已不似他平日口氣。
不信人間有白頭。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這一句話出口,連接現實與幻景之間最後一條細線就此斷裂。
簡單七個字,於謝蘇,已是浩劫。
攝心術至此才全部發揮作用,謝蘇倒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神志全失,鮮血自他口中湧出,青衣衣襟被染紅了一片。
但是他已經感受不到這些,他聽到的是寒江江水清越如故,聞到的是幽幽杏花春意弄人,眼前看到的,卻只有三年前的那一幕,再次重演。
當年朱雀誅殺月天子的計劃,並沒有向謝蘇隱瞞。
月天子最近每月都會到梅鎮東南的如天樓居住一兩天,行蹤隱秘,只帶兩個隨從在身邊,他看了謝蘇一眼,我戌時出發。
朱雀沒有説為獲得這些情報付出過多大的代價,謝蘇心中有數,也不多問。
現在是午時,離戌時還有三個時辰的時間。
謝蘇沒説甚麼,神態如常地倒着茶。
阿蘇,朱雀忍不住攔住了他,水沒開。
謝蘇怔了一下,放下水壺,默默坐在那裏。
朱雀想説甚麼,謝蘇卻先開了口,鍾兄,你自去做該做之事即可。他雖早已知曉朱雀身份,卻一直以鍾兄稱之。
這次行動,自開始謀求情報到最後出手,全然為朱雀一手策劃,他自視極高,並無擔憂畏懼之意,卻擔心謝蘇為他出手,遭遇危險。還正想如何開口要謝蘇不參與進去,未想謝蘇先答應下來,青梅竹千金一諾,於是朱雀放下心來。
謝蘇起身,去清洗茶壺茶杯,水聲輕微。
在他身後,朱雀笑道:阿蘇,我先走了。説罷起身,紅衣輕掃過門扉。
謝蘇沒有回頭,只點頭道:好。
於是朱雀離去,心中滿是自信喜悦。
二人之間,並未有過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告別。
朱雀部屬已將如天樓四圍路口把守妥當,生死門的暗樁也已被他們逐一拔去,但因月天子本身武功極高,人又警覺。朱雀並不許他們接近如天樓切近。
他部署好手下,安排好一切事宜,趕到如天樓時,恰是酉時。
如天樓亦是位於寒江江畔,與梅鎮不同,此處的江水乃是主流,浩浩湯湯,江心平靜,江岸處卻大有驚濤拍雪之意。朱雀暗想:這月天子果然是個欲行大事之人,如天樓不過是一座別院,卻也頗有吞吐氣度。
他仔細看去,這如天樓乃是一棟二層木製小樓,木板上暗色雕花,甚是雅緻,外面有個小小院落,疏疏種了幾株芭蕉海棠,紅綠相映。中間又有一座假山,上面藤蔓攀附,墜子流金。
但在朱雀眼裏看來,這個院落裏既非芭蕉海棠,亦非假山藤蔓,而是一個陣勢,其陣雖小,然論其兇險程度,比起太師府中的十部輪迴也不遑多讓。
朱雀並不在意,再兇險,總漫不過十部輪迴去,然後他又想到,太師府中有傳言,十部輪迴一陣,乃是當年石敬成與青梅竹父子一手所制。
想到這裏,朱雀不由微微一笑。
隨即他收斂心神,凝神而觀,破陣不難,難的是如何破陣方能不驚動月天子。更兼月天子師從波斯山中老人,只怕這陣中又夾了波斯術法。
但不出片刻,他已有決斷,月光下只見他見衣抉翩飛,殷紅若五月榴火,月明千里輕功再度施展,一掠已過了院牆,既而一道銀光倏出,光芒如電,一聲轟響,院內假山竟被他平平削去一截。
無涯劍光又起。院中花木紛飛如雨,幾被他夷為平地。
朱雀根本沒想破陣,他要的是毀陣!
那假山即是陣眼,當代高手中,論到劍術,幾無人能與朱雀比肩。他憑着無上輕功和高超劍法一舉毀了陣勢,同時他心中有數,月天子亦是個性情高傲之人,若是有人小心探測,他自會小心應對,若有不對也會退避。但若是有人直接上前大肆挑釁,反而會激他出來。
果然,陣勢剛毀,兩道黑影一先一後,已從樓內閃出。看其身法,前面一人幾是足不沾地,輕功極是高明;後面一人下盤沉穩,也絕非一般人物。
待到這兩人面貌現於月下,朱雀也不由一驚:是你們?
這兩人他都識得,前面一人是華山派的飛煙道長,年紀雖不過三十幾歲,輩分卻尚在如今華山掌門之上,一身草上飛的功夫登峯造極;後面一人則是江北的劍俠吳絕響,使重劍,俠名一時。
然而這兩人早已死在生死門手下,為何會出現於此?
朱雀藉着月光細看二人面容,又是一驚。只見這二人面目呆板僵硬,飛煙道長的一張清秀面容更是扭曲的不成模樣,再細看其身法,亦不如往日靈動,頗有滯澀之感。
靈光一閃,朱雀忽然明白了。
傳聞生死門有一種秘練藥物,有人説該種藥物可控制生人神志,也有人説控制的乃是死人軀殼,被控制之人任從生死門驅使,永世不得翻身。
但也傳説該種藥物並未完全試驗成功,否則的話,江湖上不知要多上多少具活屍?
但面前這兩人,卻顯然是秘煉藥物的成功之作。
月天子竟以他們為護衞,真是好份心機!
他剛想到這裏,兩道劍光已經迎面而來,一作輕靈,一為滯重,攻得均是要害,顯是欲制他於死地。
朱雀不屑一笑,心道:月天子,你這等把戲應對別人倒也罷了,然而我可是不敢下重手之人麼?
無論是飛煙還是吳絕響,都是俠名素著之人,換了他人在此,大概還會對二人有所顧忌,或不忍出手,但那絕不會是朱雀。
月光如水水如天,如天樓下,三道身影交錯而錯,劍光如雪,揮灑一地。
朱雀收回無涯劍,卻未入鞘。身後傳來重物墜地之聲,朱雀轉身,只見兩條右臂落到了地上,手中各握着寶劍。
飛煙與吳絕響卻毫無表情,二人傷重至此,傷口處卻連血也沒流出來,亦無疼痛之感。兵器雖落,二人卻又衝了上來。月下看來,二人面上已非人色,青氣上面,鬼氣森森。
朱雀更不猶豫,無涯劍劍光飛舞。用的已是無涯劍法中的絕招之一十字連斬,數劍之下,飛煙、吳絕響二人首級落地,隨即朱雀更不猶豫,又一招十字連斬,將二人左臂、雙腿一併斬下。
月光下,那些屍塊似乎還欲蠕動,但終於再無聲息。
朱雀舉起無涯劍,映向月光,一道銀光流水也似從劍尖傾瀉下來,劍身滴血也無。
那兩人已與活屍無異。若非朱雀當機立斷,以十字連斬將二人分屍,那二人只怕還是要起來的。但也正因二人被藥物控制,動作略有呆滯,否則若是二人盛名之時,朱雀也不會這般容易便取勝。
朱雀不再理睬二人屍身,殷紅衣衫一展,徑直向如天樓走去。在他身後,風吹瑟瑟,誰又能想到這些辨認不出模樣的屍塊,亦是江湖上的一代豪傑?
當年的何等風光,今日一坯黃土蔽身也無。
如天樓上,忽然傳來擊掌之聲,聲音清脆,合着樓外江水延延,竟如樂曲一般。
一個清冷聲音讚道:好,好一個朱雀!
一道白影自二樓上飄然而下,直落到迴廊之中,形若驚鴻。
迴廊地板乃是木製,這人負手立於其上,腳下只穿了雙雪白布襪,他大膽之極,竟是背向朱雀,慢慢地穿了一雙絲履。
朱雀沒有出手,一來,他為人驕傲,不願從背後出手;二來,那人看似放鬆,其實周身上下,幾是無懈可擊。
那人轉過身來,一抬眼,兩道目光冷月一般掃了過去。
朱雀抬頭望去,心中暗想,月天子真容,未想今日竟是自己得見。
只見月下之人二十八九歲年紀,一身月光白的絲衣,衣襬下方鑲了三指寬的銀邊,攔腰束一條白玉帶,象牙為飾,腰間繫一塊透明令牌,正是武林中聞風喪膽的琉璃令。看其衣着極盡雅緻華貴;再看其面容則生得十分俊秀,眉飛入鬢,目若朗星,眸子顏色遠較常人為淺,氣質冷冽之中帶了十分驕傲,實是世間一流人物。
朱雀不由暗自點頭,卻又想:此人風度雖好,尚不如謝蘇。
二人各自打量對方,片刻,朱雀冷冷道:月天子林素?
月天子微微頷首,朱雀,你今日能在此處與我對上,果然是個厲害角色。
朱雀還之一笑:彼此彼此。
沒有其他話語,月天子右掌一翻,一柄銀劍霎時出鞘,二人幾是同時劍招倏起,身形靈躍,戰在一處。
論及武功路數,二人其實頗為相似,劍法均走迅捷狠辣一路,又兼各自輕功高明,起若紫電,落如游龍。夜空下,只有一條白色身影與一條紅衣身影倏忽來往,進退有度,動作輕靈優美,恰如劍舞一般。不知情者,又怎能看出他們是在性命相搏?
朱雀自身劍法既高,見識又廣,他識得月天子這一套劍法脱胎於武當玄門正宗的玉清劍法,諸多變化卻是異域路數,想是出自波斯一脈。玉清劍法求得是輕靈敏捷,波斯武功卻是奇異多變,二者結合,正是天衣無縫,心中不由讚歎一聲,暗想:雖然傳聞月天子武功在生死門中不過排名第三,但這一手劍法,實在不俗。
但這一手劍法雖高,卻還不難不倒朱雀。
他忽然清嘯一聲,左手食指輕劃過劍身,劍刃齊眉,一張俊美面容被霜雪寒光映得十分清冽,喝道:七月流火,以伐遠揚!
這是朱雀最得意的一套劍法,無涯劍上緩緩漫起一道紅光,燦爛光華。
劍光激射之下,朱雀長髮紛飛,一身五月榴火一般的紅衣恰似籠上了一層火光。而他整個人也似浴火而生,令人不敢逼視。
南之朱雀,本就是御火之神獸。故而古人有云: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那玄鳥即是朱雀,正四方,滅邪靈,尊貴無比。
月下看來,朱雀紅衣身影如火如荼,恰如那南方玄鳥遨遊九天之間。
這一套劍法施展到一半之時,月天子武功再高,卻也抵擋不住,身形稍一滯,左肩上已遭了一劍,鮮血浸白衣,格外的鮮明觸目。
月天子神色一變,劍招愈發兇狠,但畢竟不敵七月流火,須臾,他右膝上又中了一劍,身形逐漸慢了下來。
他雖然性情驕傲,卻也識得輕重,不再戀戰,三劍連刺,隨即轉身,向如天樓內一掠而去。
朱雀哪肯放過,他展開月明千里輕功,緊隨其後。
一陣風起,一輪明月逐漸被雲遮住,天色慢慢暗了下來。
夜空下,一道青衣身影御風而行,正是謝蘇。
他終於也違背了一次自己的原則,他對朱雀説: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即可,卻並沒有答應自己不會去幫忙。
然而當他趕到梅鎮東南一隅的時候,卻甚麼也沒有發現,這裏哪有甚麼如天樓,蘆花蕩蕩,漣漪陣陣,甚是清冷。
謝蘇心中一緊:朱雀,你不該騙我!
朱雀曾對他言道:如天樓位於梅鎮東南,而自己將於戌時動手。眼見如天樓並不在他所説位置,只怕戌時動手一事,也是虛假!
謝蘇料想的沒錯,朱雀計劃動手時辰乃是酉時,比他對謝蘇所言的戌時足足早了一個時辰。
這一件事上,謝蘇瞞了朱雀,朱雀卻也瞞了他。
他心中焦急十分,頭腦卻反而冷靜下來。暗忖朱雀性情灑脱驕傲,縱然對自己有所隱瞞,大抵也不會編一個毫不相干之處,以此推斷,朱雀説是梅鎮東南,自己不妨前往西北一探。
謝蘇沒有猜錯,在通往梅鎮西北的路上,他已經發現了數具朱雀手下的屍體。
他心中愈緊,不敢耽擱,疾向西北江畔而來。
尚未到江畔,他已看見江畔火光沖天,半個天空都被染成了紅色。
他腳下加快,轉瞬之間,已到了如天樓下,只見那一座二層小樓已被火光包圍,轟轟烈烈燒的十分熱鬧。
正在此時,又聽寒江江面上傳來一聲長笑,謝蘇一驚,向江面望去。只見一葉輕舟順水而下,遙遙望去,只見一個月光白色身影佇立船頭,雖看不清面貌如何,卻覺那人風神實是如月皎潔。
那人長笑過後,既而長吟,聲音清冷悦耳,如碎冰相擊。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殷土芒芒,域彼四方
這本是詩經中的《商頌?玄鳥》一篇,其中的玄鳥講的便是朱雀,這人聲音優雅,吟句抑揚頓挫,頗有古意。
方吟至此,那人忽然語氣一變,狂傲十分:天命玄鳥,我逆天命;朱雀居南,一火焚之!
夜空下,那人腰間有晶明物什閃爍,正是琉璃令。
謝蘇聲音一冷,沉聲道:月天子?
回答他的,是一聲長笑,清越狂妄,輕舟上的白衣身影未曾回頭,飄然順水而下。
謝蘇一咬牙關,那輕舟順水而下,速度極快,自己追之不及,況且此刻追趕月天子,已無意義。
他奔回如天樓下,只見烈焰熊熊,那如天樓乃是木製,雖然尚未燒塌,但已支撐不了一時片刻。
當,當,當!
金鐵交集之聲自樓上傳來,謝蘇詫異,向樓上望去,這一眼看去卻是全身發冷,二樓上窗邊站了一人,紅衣髮梢被燻得焦黑,正是朱雀。
那窗上以鐵柵封住出口,朱雀手持無涯劍,一劍緊接一劍猛劈向鐵柵。
鐵柵粗若兒臂,無涯劍雖是世間神兵,卻也難以將之削斷。朱雀平素對自己佩劍最是愛惜,但此刻已顧不得,幾劍下來,無涯劍上已迸出了一個缺口。
謝蘇心思聰敏,此刻已推想到,當是月天子將朱雀誘入機關,困於此處,那如天樓上只怕已用鐵板之類封死,不然單是木板,絕困不住朱雀。
他想也未想,右手一翻,銀絲軟劍迎風而出,連斷樓下十七根木柱,火焰為他劍風所卷,讓出一片空地來,謝蘇身形一展,便要向火焰中衝去。
忽聽樓上又是鏗然一聲響,謝蘇頓住身形,向上望去,卻見一根鐵柵竟為無涯劍所斷,鐵柵落地,無涯劍卻也禁不住重負,從中斷裂,半截銀劍恰落在謝蘇面前,直沒入地。
謝蘇忍不住,叫道:朱雀!
朱雀此刻也看見了他,面露欣喜,一聲阿蘇尚未出口,忽又聽噹的一聲響,一塊厚重鐵板從上而落,將整個窗口擋的風雨不透。
鐵柵斬斷方會落下鐵板,剛剛獲得一絲希望卻又全盤毀滅。這設下機關的月天子,心思實是太過細緻狠毒。
謝蘇緊握住銀絲軟劍,指關節已被他勒得發白。
此刻真是多一刻也猶豫不得,他再度展開千里快哉風身法,正要衝入如天樓之時,忽覺身後風聲杳然,他身形未轉,右手微揚,一道劍光向身後暴射而去。
這道風聲並沒有阻攔住他的腳步,但與此同時,又一道靛色身影停在他的面前,其人身形高瘦,動作無聲無息,恰如鬼魅一般。
又有兩道身影出現在他的左右兩側,左邊一人一身華貴,相貌堂皇,手持一柄金如意;右邊一人則是個笑得人畜無害的中年人。
謝蘇慢慢轉過身,果然,在他身後站了一個手握彎刀的苗人,而他方才那一道劍光,顯然並沒有傷害到他。
四個人慢慢包抄上來,而謝蘇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
他識得這四個人。
靛色身影是東海明光島的島主左明光,手持彎刀之人是苗疆高手察察,左手邊的衣着華貴之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富貴侯隋護花,右手邊一臉笑意的中年人則是金取幫的前幫主仇亮。
這四個人,無一不是江湖上有名的高手,謝蘇以一對一,可以取勝;以一敵二,已經吃力;若以一敵四
後果直是不可想象。
謝蘇雖數年不出江湖,卻曾聽聞:這四人當年曾欠下生死門日月天子的師父一個人情,他們亦曾發過誓,除對石敬成直接出手外,他們願為生死門做任意一件事,以償當年之情。
這也正是月天子敢於先行離去的原因。此人狂妄之外尚是十分縝密,如天樓機關險惡他尚且不放心,更埋伏下了如此高手。
如天樓上木製地板被燒得撲剝作響,間或傳來吱吱的聲音,想是鐵板已被燒得扭曲斷裂。
朱雀身處如天樓上,此時已是片刻也耽誤不得。
謝蘇握緊手中的銀絲軟劍,這一刻能幫到他的只有這把劍,而這些年來與他不離不棄的,也只有這一把劍而已。
身後刀光迴旋如雪,察察已是第一個出手。幾乎與此同時,左明光手中一道黑光如靈蛇出洞,攻向謝蘇下三路,原來是一條長鞭。
二人出手之後,隋護花與仇亮亦是同時出手,他二人顧忌身份,故而稍緩一刻,借這一刻之時,謝蘇浩然劍法如白虹貫日,兩道劍光已分別襲向察察與左明光二人,雖是先後擊出,但因他出劍速度太快,竟如同時而發一般。
劍招出手,他展開千里快哉風身法,疾向如天樓中衝去。
四人身法一展,兵刃交錯,風聲呼嘯,卻又將他攔在了正中。左明光衣衫被銀絲軟劍割裂,靛色衣衫顏色雖暗,謝蘇眼尖,見得隱有血痕滲出來。
卻也只是隱有血痕而已。
方才兩劍、輕功身法,謝蘇已用上了十成功力,但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身後轟然聲音漸響,不知何時,如天樓便會坍塌,謝蘇一語不發,冷靜若他,此刻幾已無法控制情緒。
他手指扣緊劍柄,心中已下決斷。
另一面,圍攻他的四人,只有更為驚訝:他們雖已料到面前這人應是個高手,但方才四人各出極招,非但未能將他格殺當場,反被他劍傷了左明光,這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隋護花眼角瞥到謝蘇手中銀絲軟劍,不由叫道:青梅竹,你是青梅竹!
他話音未落,謝蘇卻已揉身而上,左手小擒拿手逼向隋護花咽喉。
這一招雖然兇狠,但自身亦有破綻,隋護花轉身避過,手中金如意運了十二成功力,向謝蘇砸去。
金如意揮過,卻見謝蘇不避不閃,他心中詫異,暗想青梅竹素以劍法輕功聞名,卻未聽説他何時又習了金鐘罩一類護體功夫?
想到這裏時,他已與謝蘇十分接近,金如意不偏不倚,正擊中謝蘇前胸,謝蘇面色蒼白,後退一步,那一招小擒拿手自是遞不到他身上,隋護花不由大喜,戒備一時放鬆。恰在此時,他忽覺咽喉劇痛,一低頭,卻見銀絲軟劍已穿過了他的喉嚨。
縱使他方才放鬆戒備,但以二人所站方位,那一劍怎能從這裏刺出?
他睜大眼睛,不明所以,倒地而死。
那一劍,卻是緬甸的纏腰劍,刁鑽毒辣,防不勝防。但隋護花武功極高,若非謝蘇方才拼着先中一招,絕不可能一劍致隋護花於死地。
這卻也是因為隋護花出身富貴,江湖經驗較少之故,若換了另外三人,謝蘇再捱上十招,亦難一劍奏效。
仇亮與隋護花交情最好,見他倒地,面上笑意頓收,第一個衝上來,雙掌一合,喝道:青梅竹,拿命來!
最後一個字尚未出口,他忽覺氣海穴上一麻,全身氣勁空蕩蕩的沒了着落,四肢百骸竟如融化一般。
不不可能
氣海穴是他罩門所在,青梅竹怎會知道?他連身子也未轉,這一劍是如何刺過來的?
仇亮已無機會再想,謝蘇從自己身上抽出銀絲軟劍,一劍已削下了他的首級。
那一劍是倥侗的絕技之一玉碎昆岡,乃是同歸於盡之式。謝蘇並未轉身,他一劍刺入自己身體,穿出的劍尖點中仇亮罩門,一招廢了他武功,隨即取其性命。
頃刻之間,變化非常,左明光一時竟不敢上前,他本是擅長遠攻,手腕一抖,長鞭如黑龍出海,劈頭蓋臉向謝蘇砸去。
他快,謝蘇更快,暗夜中一點銀光一閃,已擊中左明光兩眉之間。東海明光島主不明所以,仰天而倒。
他雖死,手中長鞭餘勁未歇,謝蘇已受重傷,雖避開要害,長鞭末梢卻掃中他小腹,喀嚓之聲連響,肋骨已被打折了幾根。
但青梅竹從未使用過暗器,那一點銀光是從哪裏來的?
左明光直到氣絕,也沒想通這個問題。
謝蘇緩緩抬首,手中銀絲軟劍已少了一截。方才他一劍削下仇亮首級,立即以金剛指扭斷軟劍劍尖,發力射出,左明光又怎能料到?
瞬息之間,情勢大為扭轉,謝蘇連殺三人,自己卻也受了重傷。
他以劍拄地,慢慢轉過身來。
在他身後,是四人中最為神秘莫測的苗疆刀手察察。
你很好。察察緩緩開口。
他漢語説得並不好,生硬嘶啞,這一句你很好説得並非是謝蘇的武功,謝蘇武功雖高,卻也遠稱不上當世第一,察察稱讚的乃是他這份當機立斷和狠意,對敵狠,對已更狠,若非如此,又怎能扭轉這必殺之局?
你出來,裏面打架不方便。察察又開口道。
謝蘇竟然沒有猶豫,隨着他走了出來。
身後的如天樓烈焰滾滾,謝蘇心中焦灼之處只怕比這火焰還是烈上幾分,但他也深知此刻若不控制情緒,功虧一簣,朱雀性命定然會斷送在這裏。
如天樓外,二人站定。
察察忽然問道:樓裏困的人,是你朋友?
謝蘇沒有答言,但沒有開口也代表了默認。
察察嘆道:你是好漢子。又道:你武功最好時,我不是你對手,現在,不一定。他手中彎刀如一輪新月,在夜色中閃爍幽暗光芒。
謝蘇終於開口,卻只有兩個字:動手!
月亮忽然出來了,潔白明亮,照耀四方。在月下,兩條身影交錯而過,一道刀光明澈如雪,一道劍光清冷若霜。只一招,便已決出了勝負。
苗疆彎刀對上銀絲軟劍,
滿城風雨對上浩然劍法。
先落地之人是謝蘇,他單膝跪倒,手中銀絲軟劍被砍成數段,右手食中二指則被齊根斬斷,鮮血滴滴嗒嗒地落在地上。
在他身後,察察身形挺直,站在草地上,手中仍握着他的彎刀。
你很好。
察察再度重複了一次。他放開彎刀,站立而死。
在他心臟處有一個小洞,血透衣衫。
天上的月光,地上的火焰,映透了謝蘇一身染血青衫。
大敵已除,眼下已沒有甚麼可以阻礙於他。謝蘇不再遲疑,疾向如天樓奔去。身上的傷口雖多,傷勢雖重,此刻也全然顧不得。
火光飛舞,熱氣灼身,但朱雀內功極高,只怕尚有一線生機。
那是用如此慘烈的方式換來的一線生機。
他剛奔出兩步,忽然驚天動地一聲響,眼前金蛇亂舞,煙塵紛飛,如天樓攔腰斷成兩截,二樓被炸得粉碎,磚瓦、鐵板一併被炸飛出去。
月天子留下的埋伏不止是如天樓上的機關,四名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還留下了炸藥。
朱雀!
爆炸聲連綿不斷,這一聲已被湮滅在煙火之中。
朱雀!
他再喊,聲音連自己也聽不清,他眼睜睜看着面前的高樓被炸得粉碎,灰飛煙滅,一切都不見了蹤影。
他忽然長笑出聲,謝蘇一生,從來沒有,今後也再未這般大笑過。
他手拄半截斷劍,踉蹌走向寒江江畔,一手拿出前些時日朱雀贈他的抑雲丹:
朱雀,朱雀,你既過世,我要它們何用?
他手一揚,那枚抑雲丹連着半截銀絲軟劍在空中畫一道弧線,一併落到了寒江江水之中。
這一個動作已經耗盡了他身上最後一分氣力,謝蘇再忍不住,方才所受的傷一同併發,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口中湧出,就此暈倒在江畔。
昏厥之前,一塊不知甚麼物什從樓中迸飛出來,恰落在謝蘇面前,謝蘇手指緊握,無意識中恰是將它握緊。
那時謝蘇尚且不知,那正是他前些時日贈予朱雀的金剛玉。
大爆炸中,朱雀屍骨無存,那是他最後留下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