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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际会

    大厅之内,众人皆被谢苏这一番话震得无法言语之际,忽然先前辱骂月天子的中年男子冲出人群,戳指骂道:留下那小贱人!

    他一言未了,谢苏左手依然扶着白绫衣,身形却倏然一转,众人皆未见他如何动作,唯见一只银梭闪电也似自他衣袖中暴射而出,嗖的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击落那人头上的牛角发簪。原来此次参加观礼之前,介花弧已将当日谢苏来罗天堡时身上的一应物什全部还予了他。

    那中年人一声喝骂出口,尚未喝骂第二句,已为这银梭所阻,只惊得连退三步,兵刃也未曾出手。

    他这边刚被拦下,厅内西首三个青年已经跃出,各人手中持一柄薄刃阔剑,为首青年不到三十岁年纪,喝道:洞庭三杰今日为鄱阳门复仇雪恨!阔剑一点,直向白绫衣刺去。

    这三人身法颇为轻灵,先后跃出,次序井然,三柄阔剑剑势沉稳中不失迅捷,颇有名家风范。

    谢苏身形不动,依然保持面向方才那中年人的位置,这样一来,他便成了背向着那三人。洞庭三杰中的老大为人甚是磊落,见他背向自己,便叫一声:看剑!手中剑势却是丝毫未缓。

    他剑招已至,却见那青衣人动也未动,心中不由诧异,只这一念之间,忽觉剑尖上不知被甚么东西撞了一下,力道虽不大,撞击得却正是力道将泄未泄之处,剑势霎时散了,剑尖直向他身后的老二撞去。

    老二在三人中内力最好,他那一剑力道十足,正待刺出之际,却惊见大哥的阔剑直向自己袭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收剑后撤。但他力道太猛,这一回力,恰相当于将力道全部回返到自家身上一样,收势不住,正和身后的老三撞在了一起。

    厅内只听砰当啷啷之声一响起,洞庭三杰中老大收招,老二坠剑,老三摔倒,这一系列动作,统共发生在一时之间。脑筋慢些的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已见三人一并败退。

    与此同时,一只银梭掉落在厅内青砖地上,声音轻微,大多数人并未注意到,也更少人知道,方才正是这一只银梭击中阔剑,一招之内,逼退了洞庭三杰。

    洞庭三杰这几年在江南创下名号不小,竟为这不知名的青衣人一招逼退,众人皆是惊讶不已。

    三人退后一步,正在犹豫要不要再次攻上去的时候,厅下七八个年纪较轻的人已经按捺不住,各持兵刃,纷纷冲了上去。

    这些年轻人多是当年为生死门残害过的门派,又或江湖名人的后人,大多未亲身和月天子有过交集,武功大多也未臻一流之境,只凭着一腔热血便冲了上来。

    谢苏站在当地不动,只左手青袖倏出,挥带之间,运用的仍是四两拨千斤之法。他眼力极毒,方位拿捏的又准,众人只见他随手拨打,一干兵刃已纷纷飞到半空中,更有的招呼到同伴身上,一时间呼痛、叱骂之声不止。

    厅上一众江湖名宿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皆是眼力一流之人,此刻已看出这青衣人内力实在不见得如何高明,全凭着借力打力和对江湖中各门各派招式了解,便轻巧巧拦下了众人攻势。这人眼力之毒、招式之巧,经验之丰富,实是江湖罕见!但他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究竟是甚么人?

    这一拨人方被击退,眼见又有人意欲冲上来,方天诚、白千岁又不好阻拦,君子堂叶家长老便喝一声道:都退下!

    他在江南武林德高望重,最是公正不已,众人也皆知君子堂与生死门有血海深仇,便想莫非叶长老要亲自出手?有几个人便退了下去,另有几个人虽然也停了下来,手中兵刃却未入鞘,一双眼只虎视眈眈看着谢白二人。

    谢苏并不理众人目光,似乎也没怎么看叶长老。但叶长老却已注意到,那笼在青色衣袖中的瘦削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机簧银筒已被谢苏收入了袖中。

    他身上并无兵刃,连机簧也收了,莫非他不愿动手?叶长老心中疑惑。

    然后谢苏放松了白绫衣的手,白绫衣先是一惊,随即面色却沉静下来,双眼中呈现出信任之色。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早先就算她与月天子相处之时,虽然为那人的惊才绝艳所倾倒,但却未有过如是完全信任之感。

    她还不知道这个青衣人的姓名,也不知道他的身份,到今天为止,也不过是见了第三面而已。

    然而不知为什么,有一件事她却可以完全肯定。

    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不离不弃一类的字眼存在,那么大概说的就是面前的这个青衣削瘦男子。

    白绫衣心中思量不提,这边谢苏放松了她的手,身形忽然如风般掠出,按理说,一个人要运用轻功,从其手足动作约略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但众人只是见到他前一刻刚放松了白绫衣的手,后一刻,他已经站在了叶长老的面前。

    君子堂的不破罡气江湖闻名,攻则无坚不催,守则刀枪难入。叶长老浸淫这门功夫几十年,几已达到炉火纯青之境。

    但任何功夫都有缺点,不破罡气也不例外。

    使用不破罡气,运气吐纳时间,要比一般内家功夫长上一倍。

    说是长上一倍,其实也不见得多长,最多不过别人呼一口气的时候,叶长老要呼两口气罢了。

    但就在他第二口气刚刚呼出的时候,谢苏已经到了。

    叶长老只觉得面前多了一个人影,当他刚反应过来这个人影似乎是谢苏的时候,三根冰冷的手指已经搭在了他的脉门上。

    那三根手指甚至有几分绵软无力,但是叶长老却如坠冰窟,因为谢苏手指所触之处,正是不破罡气的罩门所在。他甚至不必催动多少内力,只要他想,自己几十年修为随时便可毁于一旦。

    一眼看透君子堂内也无几人知晓的罩门所在,一招之内便凭着无比轻功制住了自己,一瞬之间,那句话在叶长老脑中忍不住又转了一个圈:

    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可是叶长老实在也想不出这个青衣人会是谁,他能想到的那些曾经风云一时,年纪又和面前这个青衣人相近的人物,大半都已经死了。

    随后他听见那个青衣人开口,声音依然沙哑,口气平静得如同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本朝律例虽有罪及妻孥之说,但白绫衣并未与月天子论及嫁娶,那孩子更与他无关。

    白绫衣是我妻子,我是那孩子父亲。从今以后,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辱及我家人。

    一时间,叶长老目瞪口呆,不知当如何作答。

    然而谢苏已经放开了手,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退了回去,再次回到了白绫衣的身边。

    这青衣人竟与这一群江湖人讲究起朝廷律法,众人不由愕然。但叶长老出身君子堂,熟知律法,却知谢苏所言非虚。他默然半晌,无法反驳,终是长叹一声道:你所言虽是正理,然而你可想过,有几个江湖人能依法行事?你娶了这女子,日后有多少个江湖人要针对于你?

    谢苏神色不变,只道:我知道。

    他转身而行,青袖随走一带,方才被他击落的一柄长剑自地上跃起,直插在方才一个口中言语最为难听的青年两腿之间,剑锋再偏一点,只怕便有断子绝孙之虞,那青年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

    众人为他武功气势所夺,又见方才君子堂长老对他未加阻挡,方、白二人不发一言,竟是不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任他带着白绫衣离去。

    刀剑双卫中的零剑年纪还轻,只看得兴奋莫名,向身边的刑刀笑道:难怪咱们堡主对谢先生十分推崇,你看他今天做得这件事,真是帅极了!

    刑刀一笑,他年纪较零剑为长,行事沉稳,并未多说甚么。

    谢苏携着白绫衣,一直出了方家大门。

    出门后,谢苏不再顾忌甚么,厅上为护白绫衣,他已经显露出了师门武功,被认出身份不过是早晚之事,此刻他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白绫衣只觉风生两腋,身体轻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一样,方才的种种委屈、折辱在这飞逝而过的大风中统统被抛到了脑后。她闭上眼睛,心中只想,若能和这个男子如此在风中携手而行,这一生也就足够了。

    那还不是感情,而是恩义。只是这份恩,这份义,已足够世上任何一对夫妻共同度过一生一世。

    当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郊外一处树林外,脚下踏的是柔软的草地,天蓝得清澈透明,一分杂质也看不出来。在方家发生的种种事情,一时间恍若隔世。

    那个青衣的削瘦男子站在她面前,一到郊外,他已经放开了携着她的手,然后解开她身上所封穴道。此刻他虽是与她正面相对,眼神却不再看她。方才在大厅内的旁若无人全然不见,竟有几分淡淡的羞涩。

    我送你回客栈。他说,脸到底微微红了。

    白绫衣有几分惊讶,她想这男子不会轻易离开,一定是有甚么重大事情。

    谢苏续道:那客栈中有罗天堡好手护卫,我前去赴一个约会。

    在离开大厅那一刻,他经过介花弧身边时,罗天堡的堡主面上带着笑,对他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见的话:半个时辰后,云深不知处。

    他说得轻描淡写,白绫衣虽与他相识未久,却已对他的个性有相当了解,心道这个约会必然十分危险。她想都没想,便道:我和你一同去。

    这次轮到谢苏惊讶了,他重复了一次:我送你回客栈。

    白绫衣低了头,低声道:我武功虽不见得如何高明,但对医术药物也略有了解,也许帮得上忙,何况你身上有伤她见谢苏微蹙了眉,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不见得能打动他,一咬牙,道:我是你妻子!你有危险怎能不与你同去?

    谢苏怔了一下,眼中的神色由起初的些微羞涩和惊讶,慢慢地转为了柔和。他看着她,淡淡地说:好。

    他刚要转身前行,身后的女子却又叫住了他:请等一下

    谢苏停下脚步,甚么事情?

    我那个,你的名字

    这样一对夫妻,倒也真是世间少见。

    白绫衣未等谢苏开口,先急急地摘去面上一层人皮面具,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面前的女子发黑如墨,肤凝如脂。脸容轮廓秀丽分明,额前的散发合着眉眼在肤光雪色中愈发漆黑,衬着她一身白衣,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谢苏为她丽容所映,不由怔了一下。随即他笑了,笑意很淡,不仔细也许看不出去,但是一种温暖之意却是了然如现,他说:我叫谢苏。

    碧草蓝天掩映下,一青一白两道人影前后走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大概一步左右,仔细看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谢先生白绫衣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用这样称呼他,她与谢苏初识之时,称他为公子,但这其实是当日她对月天子的称呼,此刻再以此称呼谢苏,她心中却是不愿。

    谢苏没有回头,淡淡道:你我之间,以此称呼似为不妥。

    话是这么说,但若不这么叫,又该怎么叫呢?谢苏不知道,白绫衣更没甚么经验,何况她对谢苏满是尊敬感激,倒觉得如此称呼才为合适。

    于是,谢苏虽然对谢先生这种称呼略为反对,但此后的日子里,白绫衣也就一直这么叫了下去。

    此刻在方家,流水宴席已经摆了上来。

    虽然遭到如此变故,但该行的仪式依旧是一步也不能少。方天诚、白千岁为了让众人取信方玉平与小怜的婚事,更是勉强打点了精神陪客。但这一天遭遇之事毕竟太多,方天诚又是主人,支撑到现在,未免也有些精神不济。

    白千岁在一边看得分明,此刻介花弧已经告辞,另外几个身份较重要的人物也各有御剑门大弟子作陪,便道:亲家,你去歇息一会吧,我看你面色不对。

    方天诚也觉自己有些支撑不下去,便道:也好,这里劳烦亲家了。便独自回了内室。

    他记得自己书房的抽屉里有长白帮主上次送来的高丽参片,含几片,大概会好些。

    拖着疲惫的脚步来到书房,门竟是虚掩的。方天诚一惊,再怎么疲惫,身为江南第一大门派掌门的警觉也立时占了上风,他立在门前,手中已握住了剑柄。

    书房中确实有个人,从方天诚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是个身着灰色布衣的男子,散着发,没有梳髻,正在他的书房翻着东西,动作虽然不大利落,却很仔细。

    方天诚看了一会儿,心存疑惑,他在门前已经站了有一段时间,但那灰衣人却似根本没有发现一样。更诧异的是,从那灰衣人身上也丝毫感受不到一个高手应有的气息,甚至连一个会武功之人的气息也没有方天诚行走江湖这些年,眼力还是准的。

    他便想,莫非是哪位客人带来的仆役,乘婚礼纷乱之际借机来这里偷盗?

    能带仆役前来观礼之人身份必然不会太低,既如此,倒不可匆忙行事。

    于是他立于门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直到这时,那灰衣人似乎才发现方天诚的存在。室内昏暗,他转过身来揉了揉眼睛,又拿起一根蜡烛,走近几步照了照,才笑道:原来是方掌门。

    灰衣人一转过身,方天诚见他眉眼生得十分俊秀,面上若有笑意,令人一见便生亲近之感。又见他见到自己并无一分惊讶惶急之色,也是诧异,心道莫非自己判断有误,这个人并非仆役之流?

    他还没说话,那灰衣人手执着蜡烛,却先开口了,声音亦是同他的面容一般温和可亲。

    方掌门,今日令郎大婚,真是一件可喜可贺之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面前此人并无一分攻击之意,于是方天诚也便应了一声多谢。

    然而那灰衣人下一句话,却是全然的急转直下:

    既如此,闻得方家有蓝田石,可解百毒,我恰好身有毒伤,无药可解,却想借来一用。

    方玉平婚礼与他拿蓝田石有何干系!原来这灰衣人四处翻找,竟是在寻方家的传家之宝蓝田石!亏他竟是如此厚颜无耻地当面说出。

    方天诚心中大怒,但他毕竟是一派掌门,强抑着怒气道:你是甚么人?

    灰衣人笑道:说到我是甚么人,这却又涉及到一个天大的秘密,方掌门,我与你说,你这蓝田石还真是非给我不可他口中一边胡言乱语,一边慢慢执着蜡烛向前走。

    他一番胡言乱语自然瞒不过方天诚,他冷笑一声道:休在我面前装疯卖傻,你

    一语未了,他眼前的一切忽然变了。

    熟悉的书房什物在他面前不断旋转,灰衣人的脸也不复清晰,而是模糊成一个自己再看不清的丑恶形状,随即眼前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那灰衣人手中的蜡烛闪亮依旧,颜色却是诡异的幽绿,便似墓地中的鬼火。

    直到这时方天诚才醒悟过来,他指着那蜡烛,那蜡烛你,你是他面上忽然现出惊恐之极的神色,仿佛见到了地狱中的恶鬼。

    这一句话并没有说完,方天诚倒在地上,已然气绝身亡。

    灰衣人面上带着笑,扑地一声吹熄了蜡烛,哎呀,幽冥鬼火也认不出,这江南第一门派的掌门是怎么当的?这么看,金错刀门的楚横江到底还比你强点。

    他又摇摇头,可惜的很,你一死,我也没时间再找蓝田石了。他对地上的尸体不再看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前,忽然听到前方有脚步和说话声音,灰衣人一惊,一只踏出去的脚又缩了回去。

    来的人是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老的女子道:小翠,白老爷说老爷回了书房,可是么?

    一个娇嫩声音便应道:正是,夫人不必担心,老爷想只是一时身体疲惫,不会有甚么大事的。

    那先前声音便叹了一口气道:唉,谁曾想今日闹出这么一场事来

    那娇嫩声音又絮絮劝慰了几句,灰衣人却已不及细听,只因二人脚步,已经渐向书房而来!

    这两名女子正是方天诚的夫人与其贴身侍女,方夫人亦是出身南武林世家,嫁到方家这些年却已甚少动手,此刻她发插步摇,长裙曳地,看上去与寻常的大家主妇也没甚么两样。

    二人刚走到书房门前,却见一个灰衣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冲出来,一见方夫人便即大喜:夫人来的正好,老爷在书房里面晕倒了!

    方夫人闻言大惊,方天诚本有宿疾,她本就担心今日楚横军这么一闹,方天诚会不会旧病复发,面前这个灰衣人虽然从未见过,她也无暇多想,三步并做两步便冲了进去。

    书房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方天诚的身形倒在地上,方夫人来到他身边,蹲下身去,叫道:老爷!

    刚叫了一声,方夫人忽觉身后风声微细,她毕竟出自武林大家,一惊之下急忙闪躲,但那曳地长裙起身不易,后背一点微痛,不知是被甚么刺了一下。

    她终于站起,却见方才那灰衣人笑微微地站在她面前,笑道:起来又何必,还不是要倒下的。

    一语未了,方夫人已然颓然倒地,七窍里都流出黑血来。

    那侍女小翠还站在门前,方才一幕时间极短,小翠尚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只见那灰衣人已走了出来,点手叫她:夫人叫你进去帮忙。她便依言走进。

    她刚踏入门内,忽觉小臂上一阵刺痛,心道莫非被甚么虫子咬了一下?刚想到这里,她只觉头脑一阵昏然,再也不能想任何事情了。

    灰衣人收起手中一根青蓝色细针,看一眼地上的三具尸体,笑道:还真有点危险。

    他身无半点武功,方才杀那三人只要有一分延误,甚或那小侍女在临终前叫上一声,招来他人,他也就别想出方家大门了。

    灰衣人也确是身有毒伤,他搬不动尸体,只能任凭他们倒在那里,自己急匆匆走了出去。

    刚走过一个拐角,便听到身后传来喧哗声:快来人啊!看看这是怎么了?

    他微微一惊,未想方家几人的尸体这样快便被发现,脚上步伐不由加快,面上却是依然带着笑意。

    但他行动不便,方家大族,庭院幽深,眼见走出大门还有一段时间,后面的喧闹声音却已越来越近。正在此时,灰衣人忽见前面转出一个窈窕身影,再走几步看得清晰,却是今日的新娘子小怜。

    他心中一动,面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径直走了过去,笑道:小怜姑娘,好巧。

    此刻小怜穿得已非嫁衣,原来方玉平被架到内室之后,几个家人怕他又闹出甚么事来,一直没敢解他穴道,只等着老门主。一片纷乱之中,早无人注意到小怜,她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心道:我这时到底算是甚么,算是下人还算是新娘子?

    她对方玉平并无恶感,却也绝未想过他会成为自己夫婿,大厅内种种事情她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便悄悄回到自己房间,换了家常衣服来到园中。心中又想:从今以后,方家少爷究竟又是我甚么人啊?可他毕竟是小姐的夫婿,我,我的夫婿不该是他

    想到这里,那日被金错刀门的人追赶之时,搭救于她的俊秀人影噌的一声从脑海里窜了出来。那日初见之时,那人笑语可亲,所吟的诗句她竟还一一记在心里:

    湾头见小怜,请上琵琶弦。破得春风恨,今朝值几钱

    她并不解文意,只是这诗为何竟能记得分明,却是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心思愈发烦乱,正在此时,一眼却看见那俊秀身影竟是近在咫尺,这一下又是慌乱,又是羞涩,一声公子却止不住地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喜悦。

    那灰衣人何等人物,小怜这一句话中情绪,他听得分明,口中只笑道:小怜,也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只怕是已经忘了吧。

    小怜见他笑意,脸不由自主红了起来,公子,那日救命之恩,我怎能忘记

    这灰衣人正是谢朗,见到小怜羞窘,他潇洒之态丝毫不改,声音却柔和了许多,笑道:小怜,几日未见,怎么对我也客气起来了?

    其实他和小怜也不过只见了第二面,但这时小怜也想不到这许多。心中只转着一个念头:还好,他见到的不是我穿嫁衣模样。

    谢朗又笑道:今日来观礼,可惜来得晚了,婚礼没看成,走到后面又迷了路。小怜,你带我出去好不好?

    小怜听他并未看到婚礼场面,似乎也不清楚自己眼下身份,不知怎的心中又是一阵安慰,低了头道:公子随我来。

    谢朗却不走,只伸出一只手,笑道:小怜小怜,我行动不便,你扶我一下好不好?

    那只手清瘦修长,线条十分优美,谢朗面上笑意吟吟,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有甚么做得不妥的地方。

    小怜的脸却腾的一下烧了起来。她抬头看一眼,谢朗的手依然没有动,微风徐来,他散发纷飞,一双俊秀眸子柔和得如同春水一般。

    小怜。他又叫了一声,声音很低。

    小怜没再犹豫,直接便走了过去,把手轻轻放在他手里。

    带我走条偏僻些的路好不好?我在这里迷路,教他们知道要笑话的。

    好,公子走这边

    别叫我公子,我叫谢朗有淡淡的笑声传来。

    小怜带谢朗走的,确实是一条非常偏僻的小路,几乎没遇见甚么人,谢朗刻意之下,二人的速度并不算慢,但小怜心神摇曳,觉只要和他走在一起便好,并未注意到。

    二人直到了方家门前,谢朗才放开小怜的手,微笑道:小怜,且等下。

    小怜略有不知所措,却见谢朗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身后,从小怜的角度看,只能见到他的侧脸,不知怎的,那一瞬间她竟觉面前的俊秀男子仿佛变了一个人,一种阴冷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小怜一惊,不自觉竟是后退了几步。

    谢朗全没有看她,他负了手,慢慢开口,声音竟与往日全然不同,清冷中略有压抑,却沉定非常:雅风,出来吧。

    这声音竟是异常熟悉,小怜骤然一惊:你

    面前便似有一道电光划过,一道轻黄身影自一株高大槐树上疾闪而下,如风逐影。那人一落至地面,便即单膝跪倒:主人。

    谢朗一笑,起来,我们走吧。

    那人一言不发便即起身,垂手站立,此刻看来,此人二十出头年纪,佩一柄暗紫色长剑,身材高挑,貌相并不似中原人物,俊朗非常,风采卓然。但他在谢朗面前,却是异常的恭顺。

    一年前,正是这个年轻人在为畹城外雪原出手,一剑几乎刺死方玉平。

    一年后,官道上他乍逢江澄,武功已达年轻一代一流好手的江澄尚且奈何他不得。

    单看剑术一项,这身穿淡黄轻衫的年轻异族男子实不在当年的朱雀之下。

    此刻方家门内的喧闹声已经临近,高雅风忍不住便道:主人,我们还是快些离去吧。

    谢朗点一点头,他转过身,看着小怜淡淡笑了笑:听出我的声音了?新娘子?

    小怜已惊得浑身颤抖,是,是你

    谢朗大笑起来:正是我。他反手握住高雅风的手,正要离去之即,忽又笑道:忘了说,小怜,你知道门内为什么吵闹么?

    他也不待她回答,又续道:因为方家掌门和夫人,刚刚死在了我的手里。小姑娘,你还是安心做你的少夫人吧!

    最后几个字出口之时,高雅风已带着他跃至空中,几个起落间,鸿飞渺渺,已然不见了踪影。

    小怜跪在地上,全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州城外,云深不知处。

    在那片浓密深绿,几至诡异的树林外侧,白雾缭绕,浓厚到即使两个人面对面,依然看不分明对方模样。间或一阵大风吹过,白雾被吹散几分,随即又掩了上去。树林边缘纠缠的古藤隐没在白雾中,看上去仿佛活蛇一般。

    又一阵风吹过,不够大,白雾被吹得薄了一些,隐约可见一个青色修长身影在其中行走,风一住,那道修长身影又不见了踪迹。

    雾中没有声音,那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慢慢的,树林外侧,却又传来了流水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清冷如冰棱相击。再走几步,人竟如立于瀑布之下,水气扑面。青色修长人影不再前行,立住了脚步。

    白雾、水声、伸手不见五指,这些并非关键,青衣人不愿前行的原因并非胆怯,而是出于一种本能。

    这种感觉甚至不是一个一般的高手所能体会,更类似一种野兽般的本能,那是从大风大浪里翻滚过来的经验。青衣人其实也没看到,也没听到有任何异样的声音,然而他心中清楚的很,再前进一步,自己会遇到甚么事情,那是全然的不得而知。

    他忽然微微一笑,道:云深不知处,也有这般景致。右掌徐出,画个半圆,眼前白雾倏然散去,也只一瞬之间,又聚集在了一起。

    但只这一瞬间,那青衣人再次消失在白雾之中。

    他又到了哪里去?莫非方才一霎那,他借着白雾飘散时间已经看穿了迷障?

    林间隐秘一侧,忽然又传来了潺潺流水之声。

    不知那是不是寒江江水的支流,水流不大,慢慢汇聚到一个地表凹陷之处,长年累月形成一个水潭,潭水颇清,四围怪石嶙峋,一位老者正坐在石上,头上带一顶斗笠,手上执一根钓竿,双眼半合,似正全神贯注在鱼竿之上。

    这一处已没有白雾缭绕,云雾至此,似也不敢接近。

    那道青色修长人影走到水潭切近,此处阳光照耀,只见他一身天青锦衣华贵非常,发上东珠宝光内敛,此刻他负手身后,微微含笑,声音不疾不缓:

    当日京师一见,至今已有五载,石太师风采如昔,甚是可喜。

    林外,谢苏展开千里快哉风身法,疾如飞鸟,正带着白绫衣前行,忽然间身子一颤,硬生生止住了身法。他一手按着心口,眉心紧簇在一起。

    白绫衣一惊,道:谢先生,你怎么了?一手便去搭他脉搏,她出身百药门,父亲又是白千岁,医术毒术皆已臻一流之境。早些时候她初遇谢苏,便已看出他身染毒伤,但似已得到妥当医治,并无大碍,是已也未放在心上。

    她手指刚触及谢苏,谢苏手腕不由又是一颤,刚要反手闪开,忽又想到面前这人是自己妻子,手又递了过去。

    白绫衣搭住他脉搏,只觉他脉沉而迟,虽有毒伤,但已被药物压制平稳,并无特别异常,心下正在疑惑,却惊见谢苏另一只手紧握,指关节扣得发白,再看他面上已是半点血色也无,眼神也空茫起来,急忙叫道:谢先生,谢先生!

    谢苏听得见她说话,却已无力回答,他心口痛到空荡一片,连思绪亦成了空白。

    无色、无声、无香、无味、无触、无法,六识尽灭,不相应行。

    谢苏此刻虽然尚未到六识尽灭的地步,但目已无法视物,头脑亦无法运转,眼前所见,脑中所见,除空白之外别无他物。

    一片空茫之中,忽然一个又洒脱、又飞扬的声音自遥遥远方传来,口气热切亲昵,恰似一个十分熟识的老友一般:

    阿苏,我们一同隐居之后,我就改名叫钟无涯,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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