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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困獸猶鬥

    平巖上,氣氛肅穆下來,三人誰都沒有説話,都能聽見各自的心跳聲。突然之間,金世奇和冷一寒的心中湧出一個連他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頭:難道尹志文是被剛才那聲長嘯所驚,失魂落魄,才從崖上墜下來的嗎?瞧尹志文面部表情,分明一副心驚膽裂的模樣!那麼是誰,居然能使尹志文這樣的魔頭聞聲而懼?即使是“碧睛雙蝠”的仇家,嘯聲從崖底傳來,那人還離得遠,早早逃掉便是,何以竟懼怕到這種地步!金世奇不禁仰頭怔怔地看着崖上。過了一會兒,便在尹氏兄弟適才站立的地方,現出一個身影來。由下往上瞧去,那人背襯藍天,分立雙腿,顯得十分魁梧高大。冷氏父女也看到了崖上那人。一時間,三人竟都不敢呼喊,不知那人是敵是友。雖然金世奇和冷一寒都猜到那人便是發出長嘯之人,或許便是尹氏兄弟的仇家,但也説不準就是黑吃黑,來者是個比尹氏兄弟更兇惡的魔頭。那人面孔俯視向下,似乎已看到了岩石上的三人。崖上崖下,便這麼靜靜地對視了一會兒。忽見那人探手向旁,接着,那條繩第三次晃悠悠地垂了下來。是福是禍?平巖上的三人一時都不敢伸手去抓那繩,讓那人把自己拽上崖。冷一寒一頓足道:“也罷,在這兒耗下去也是個死,不如上去,興許有條出路。”伸手去抓繩。金世奇一把抓住他的臂膀道:“且慢,還是我先上!”冷一寒知他心意,捏捏他的肩膀道:“你要小心。”金世奇有心以身試險,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將繩子系在腰間,扯了扯繩子,示意上頭可以收繩,驀覺腰間一緊,雙足離地,身子已騰空而起。冷氏父女的身影在金世奇眼中越來越小,只覺崖壁在眼前急速下掠,身子如騰雲駕霧一般,颼颼地往上直竄,那人使力恰到好處,繩子收得既穩且快,不一刻,被拽上崖頂。金世奇立足崖頂,兀自有些驚魂未定。抬眼打量面前之人,一見之下,不由暗贊:好一條威武的漢子!眼前之人,身材魁梧,年紀約在三十多歲,方面大耳,一雙濃眉斜飛入鬢,二目精光湛然,顧盼之間,風霜迸射,神采奕奕,令人不敢與之接視。衣衫灰撲撲的半新半舊,風塵僕僕,似乎是遠途跋涉,路經此處。那人也正打量金世奇。金世奇與他目光一接,猛感心頭一震,竟不敢再去看他。暗想:此人目光怎的如此鋭利。“那人是如何摔死的?”威武漢子指着崖下尹志文的屍體問金世奇道:“是他自己掉下崖摔死的。”那漢子又問道:“他是你們什麼人?”金世奇道:“是仇家,號稱‘碧睛雙蝠’的尹氏兄弟中的老二尹志文。”那人長長“噢”了一聲道:“原來是尹老二,他倒死了。”説完話,自顧轉過身去,又將繩子垂向崖下。金世奇鬆了口氣,暗想此人必然不是和尹氏兄弟一條道上的人。冷一寒見金世奇平安上了崖頂,心裏稍稍落定。將繩子牢系在女兒腰間,正要扯繩示意,卻聽到那人的聲音:“兩人一塊兒上吧。”這聲音分明語氣平緩,字字勻勻吐出,毫無撕聲大叫之狀,自崖頂傳來,卻如在耳邊説出一般清晰。冷一寒本想隨女兒一道上去,但怕繩子負重太大,半途折斷,因此打定主意讓女兒先上,可是聽了那話後,不知怎麼,竟有一種説不出的信賴那人的感覺。既説是兩人一道上,那繩子必定是能經得起的。遂將繩子又在自己臂膊上繞了兩繞,扯了一下,那繩便拖着兩人直升而上。金世奇這回親眼看見那人如何收繩,只見他雙臂忽上忽下,叫替穿叉,兩隻大手伸伸縮縮,便如從一口井中吊上一桶水般毫不費力。堅穩的身軀豎在崖沿,迎着山風,直似嶽峙淵停!只一會兒,那人退後一大步,將冷氏父女拽上崖來。冷胡嬰甫一上崖,嘴角兒一扁,撲如金世奇懷中好一陣抽泣。金世奇攬住她肩頭,也不知是喜是憂。冷一寒便如金世奇剛上崖時一樣,上下一打量眼前之人,不由得暗暗稱讚:好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衝那人抱拳一揖道:“多謝閣下救命之恩,敢請教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拱手還了一禮道:“老伯不必客氣,濟困扶危,理當如此,在下宮括。”冷一寒“啊”的一聲,瞪圓了眼睛道:“閣下便是丐幫幫主宮括宮三保麼?”那人笑道:“正是在下。”冷一寒急搶兩步,深施一禮道:“我當是誰有如此能耐,能使尹氏兄弟聞聲喪膽,原來是名震天下的宮幫主。冷某今日有緣見得高人真面,真是三生有幸!”宮三保伸手攙住冷一寒,笑道:“老伯忒以的客氣了,不知老伯怎麼稱呼?”冷一寒自報了姓名,又把冷胡嬰和金世奇拉過來,引見給了宮三保。宮三保的目光在金世奇的身上轉了幾轉,忽然伸出右手食指,不疾不徐地戳向金世奇左胸的穴道。金世奇不知他的用意,見他面帶微笑,出手緩和,顯沒有什麼惡意,但指到了胸前,本能地左手扣成陰爪,腕翻指張,斜叼宮三保探來的右手脈門。宮三保點了點頭,指勢忽然折向斜刺裏,奔着金世奇右腹穴位而去,這一下速度稍快了些。金世奇的右手陽爪又迎上來。在鬼谷五僕傳給金世奇的各家武功中,金世奇最拿手的就是這“陰陽十八抓”,在鬼谷中時,就已練得爛熟,自從出谷以後,每逢遇上敵人,往往不知不覺一出手就使出這套武功。眼看金世奇的右手五指就要和宮三保的手腕搭在一處,宮三保招勢又變,仍以食指反戳金世奇襲來的右手,這回速度又加快了些。金世奇以快對快,右手倏縮,左手變爪為掌,一掌斜斜切下,用上了少林的般若掌。宮三保“咦”了一聲,頗有些驚訝,食指彎曲,與拇指捻在一起,猛地彈出,“嗤”的一聲輕響,一道細微的氣流撲在金世奇的左掌上,金世奇頓覺受一股柔和的力道所阻,這掌竟自切不下去。這麼緩得一緩,宮三保的手指又到。金世奇無奈,只得也以右手食指點出,這一指用上了天山“鴻飛七十二劍”的頭一劍“鴻飛冥冥”的招勢。宮三保更為奇怪。轉瞬間,二人食指相觸,一觸即收。金世奇只覺對方指力甚弱,便如在軟軟的沙灘上戳了一下,毫不受力。暗道冷伯父對這人如此恭敬,這人卻也不過如此。禁不住又瞧了宮三保一眼。突然指尖處傳來一股力道,這股力道順着食指,沿着手臂,直衝胸腔,便如平靜的海面上突然起了一陣浪花,浪花越來越大,激湧匯聚,終於高高捲成大浪,排山倒海般地當頭壓來。金世奇再也立足不住,“啊呀”叫一聲,身子一歪,踉蹌向後。宮三保微微一笑,右臂長探,“砰”地搭在金世奇肩上,向回一扯,將金世奇穩住。金世奇滿面羞紅,好生慚愧。宮三保對冷一寒道:“令婿的武功可不錯啊。”金世奇忙道:“我不是……”冷一寒道:“宮幫主看錯了,這位金小哥只是我新交的朋友。”宮三保“噢”了一聲,他看冷胡嬰上崖時,和金世奇的親暱之狀顯非兄妹之情,又聽冷一寒介紹時説他姓金,和冷胡嬰並不同姓,便猜想他是冷一寒的女婿。卻聽冷一寒如是説,不由微感意外。因向金世奇道:“這位小兄弟武功博雜,莫非不是師承一人?”金世奇點了點頭。宮三保見他並不開口答話,顯然是不願向外人提起他的師承來歷,便也不再問下去。又指着崖下尹志文的屍體,問道:“那廝是自己摔下去的麼?”金世奇道:“宮幫主在崖下一聲長嘯,這惡賊被嚇得心膽俱裂,摔下崖跌死。不過,還有一個尹志武跑掉了。”宮三保點了點頭,面色微顯憤怒,道:“不錯,尹老大又比尹老二狡猾多了。這對兄弟作惡多端,在川中之時,便被我遇上,各擊了他二人一掌,以示告誡。不料他們惡性不改,繼續做惡,我一路追他們到這裏,總算又取了一賊的性命。尹老大逃得不會遠,我現下便追他去。有幸認識冷老伯和這位小兄弟,只可惜無緣長談,宮括這便告辭了。”又拍拍金世奇的肩膀道:“你的武功根基很好,所學又博,若能持之苦練,十年之內,不愁不擠身與一流高手之列。嗯——宮某見識真是淺薄,你的內功根基,宮某竟然看不出是哪門哪派。以後若再見到小兄弟,可得好好討教一番。”説罷,揚長而去。冷一寒不敢挽留,施禮相送,目注宮三保遠去的背影,嘆道:“果然是英雄豪傑之士!”金世奇的腦海中卻盡是宮三保剛才説的一番話,暗想:他説他看不出我的內功出自哪門哪派,確然不假,我的武功出自鬼谷,又怎能與哪一門哪一派相提並論。他説他見識淺薄,實際上卻正是見識淵博。他只憑與我一指相觸,便斷定我的武功不屬於武林中任一門派,這便是説,換了旁人,無論是哪門哪派,他立刻便知道。這位宮括宮幫主不但武功了得,見識也是這等非凡。一時間,呆呆地望着遠處,目光遊離,心馳神往。“世奇哥!”“世奇,世奇!”冷一寒和冷胡嬰見金世奇怔怔的不知想什麼心事,都扯了他的衣袂輕身呼喚。金世奇一驚,方才緩過神來,“咳咳”兩聲,問道:“老伯,有什麼事麼?”冷一寒仰天長笑,道:“今日好不痛快,得脱險境且不説,親眼看到尹志文這廝摔死,又看到宮括這等英雄了得的人物!走走走,世奇,隨我回家,咱們好好慶賀一番。”金世奇笑道:“胡嬰,你馬上就能回到家,過上乾乾淨淨、舒舒服服的日子了,不會嫌我這個臭道士擾了你們的清靜吧。”冷胡嬰也笑道:“世奇哥是個……不愛多説話……的人,只怕是……我們擾了你的……清靜呢。”三人説説笑笑,下了山坡,卻見西首一棵樹下兩張大網罩住數十隻狼,邊上躺了多具屍體,均是冷一寒手下的弟子。金世奇心道:“怪不得尹氏兄弟被狼羣追下崖,卻又去而復返。想是逃到此處時,用這兩張網罩住了狼羣,又見崖下沒有摔死的屍體,抬頭看見了突出的平巖,是以又回到崖上看個究竟。冷氏父女早已上去,冷胡嬰解開網繩,放出狼羣。冷一寒抱起弟子的屍體放聲大哭,冷一寒平日教徒雖嚴,但師徒感情深篤,眼見自己的愛徒慘死在尹氏兄弟的手上,如何不悲痛異常。金世奇勸起冷一寒,三人掘出一個大坑,將屍體盡數排放其內,掩埋之後,立了一塊木碑,刻上了眾人的名字,冷一寒兀自抱碑流淚。冷胡嬰想到總不能將這些狼也帶回住處,於是大聲呼喝,讓狼羣散去,羣狼哪裏肯走,磨蹭在身邊,嗚嗚哀嗥。冷一寒嘆道:“也罷,就讓這些畜牲住在我們周圍好了。”冷胡嬰大喜,撮唇長嘯,領着狼羣,跟在父親身後。翻過幾個山頭,見前方現出一片開闊地來,幾幢房舍玲瓏而立,房舍周圍綠蔭千樹,金彈離離,結滿了梅子,極是個清幽的所在。金世奇暗想這房子倒與恩師鬼谷主人的“碧雲閣”有些相似。冷一寒叫了聲:“到了。”回首招呼金冷二人。冷胡嬰喝叫了幾句,羣狼一齊靜伏下來。自房中鑽出一羣人,卻是高泰來、石中平一夥,他們被尹氏兄弟打散後,回到住處,本待再做打算。這幾日也曾到處尋找,不見冷一寒等人的蹤跡,這時正在屋中商議,聽見門外人聲,迎出來看,見是冷一寒回來,大喜過望,忙把眾人迎入屋內。屋內地上鋪着綠鴨絨毯,牆壁上裱糊着白紙,襯着幾幅山水字畫,收拾得窗明几淨。金世奇笑道:“老伯,您倒挺會過日子呀。”冷一寒叫道:“快做些吃的,餓壞了!”高泰來等人立即忙裏忙外,張羅飯菜。這幾天三人一直在崖下燒烤狼肉為食,委實也餓壞了,甩開腮幫子一頓大嚼大咽,吃得美滿異常。天色漸黑下來,三人早已疲倦,各自入房歇息。夜半,皓月當空,金世奇輾轉反側,不能入睡。他將眼光投向窗外,窗外深藍色的夜空中,彷彿出現了兩張面孔。一張面孔佈滿了詭異的笑容,另一張則愁容滿面,似就要嚎哭出來。正是“碧睛雙蝠”尹氏兄弟倆。金世奇又似乎看見自己藝不如人,被逼落崖,尹氏兄弟緊逼不捨,從崖上拋下石頭,砸碎了那座曾給金世奇温暖的小棚,接着,是尹氏兄弟的嘲笑謾罵,站在崖上,解開褲子,兩道飽含凌辱意味的尿柱隨風飄下……。金世奇不由得熱血上湧,捏緊了拳頭。驀的,宮三保那聲長嘯又在耳畔響起,尹志文一個筋斗栽下。一聲長嘯,只是一聲長嘯,便能令兩個作惡多端的魔頭惶恐惴惴,如見末路。世間竟有這等威風之人嗎?金世奇又不禁被一團豪氣充塞胸中,一時百感交集,腦子裏亂亂的,不知想什麼好。突然心中一亮,宮三保的那句話又在耳邊響起:“你的武功根基很好,所學又博,若能持之苦練,十年之內,不愁不擠身於一流高手之列。”金世奇在牀上一坐而起,心道:對!好好苦練,達到一流高手的境界,以後絕不再受人欺凌!濟困扶危,鏟奸除惡,就象那宮三保一樣,使奸邪之輩聞聲而縮。打定主意後,滿腦子只是“苦練”二字,索性穿了衣服,從牀上下來,輕輕拉開門,躡手躡腳走出屋外,想尋一個合適的練功所在。他轉過一個矮坡,發現前面恰巧有一塊小小的凹地,四周被灌木叢合圍,又有幾塊大石壘在當間,月光照在這裏,顯得恬淡怡人。金世奇暗喜:就在這裏了。到了灌木叢間,想着:練什麼呢?將自己在鬼谷所學細細會想了一遍,跟樸岱學的少林功夫中,有般若掌,金剛神掌,金剛指,還有一套羅漢拳;跟樸亞學的天山派武功中,有“鴻飛七十二劍”,“大須彌劍式”;跟樸閏學的三清教武功中,有三清教的鎮教劍法“三清映血劍”和“三十六路無影神腿”;跟樸冥只學了一樣“陰陽十八抓”,卻練得最是精純;跟樸才倒沒學過什麼武功招式,但樸才讓他背熟了《麒麟秘笈》,並提要勾玄地將秘笈中一些疑難精深的問題給他解釋了出來。在鬼谷的時侯,由於金世奇還要練習日月山洞裏的武功,這套《麒麟秘笈》就一直擱着沒練,但他每天背一遍,早已記得爛熟,現下回想起來,字字在目。當即打定主意,就練《麒麟秘笈》上的武功。《麒麟秘笈》分上下兩冊,金世奇先將上冊的內容回憶一遍,然後擺好功架,松肩墜肘,拔背含胸,吞吐內息,開始了麒麟門入門心法的練習。金世奇曾練過鬼谷武功的入門心法——天罡心法,那天罡心法練過後便如鑿開一個大坑,雖然空洞無物,卻能以其深廣蓄納千河萬流,任是何門何派的武功,練起來都事倍功半,進展神速。只兩個時辰,金世奇收勢而立,覺到胸腹內精氣流動,腦清目明,就連腿上的傷也似乎感覺好了些。心中暗喜,順着來路回到自己屋中,依舊躺下,澄心淨思,漸入一片空寂虛靈之境,沉沉睡去。這一覺直睡到第二日晌午,起來時見冷一寒正在屋外修剪花果。披衣下牀,徑至他背後,笑道:“老伯,您還有這份雅興。”冷一寒轉過頭,笑道:“今兒早我見你睡得沉,就沒喊你,年紀輕輕,睡起來倒比我這老頭子還死。”金世奇“嘿嘿”一笑道:“胡嬰呢?”“她可比你起來的早得多,我讓人給她燒了些水,她在山裏這麼多年,也不知洗過幾次澡。讓她好好洗一洗,我的女兒,總不成髒乎乎地過一輩子。”金世奇道:“那是,胡嬰要好好梳洗一番,一準兒也漂亮。”“世奇哥,你怎麼知道……我漂亮?”金世奇猛地回頭,不由得呆了。面前立着一個高挑的少女,長髮披肩,眉目如畫,肌膚雖顯微黑,卻瑩然有光。一身白絹織就的長裙,纖塵不染,巧笑天真,嬌憨嫣然,直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仙子。就連冷一寒也放下手中剪刀,站到金世奇身旁,上上下下地打量,道:“這是我的女兒麼?”又捅捅金世奇道:“這樣的姑娘要不要?”金世奇臉一紅,沒有答冷一寒的話,卻道:“胡嬰妹妹,你這麼一打扮,就連瞎子眼前也放出光彩了,我怎麼會看不出你漂亮!”冷胡嬰“噗哧”一樂,拉了金世奇道:“世奇哥,跟我……去玩兒。”冷一寒望着二人蹦蹦跳跳的背影,搖搖頭嘆道:“唉!世奇這孩子,怕是留他不住。”自此,金世奇白日與冷氏父女或修剪花樹,或採集野果,或耕種菜地,或打食野獸,晚上則偷偷溜到那凹地處,靜心練功,如是一月有餘,金世奇的腿傷漸好。這日晚又開始習練一門“禪心功”,腦海中回憶道:“定心不動,謂之曰‘禪’。毋以物亂官,毋以官亂心,此之謂內德。亂則心無所依,神無所歸,慮無所定,氣乃岔矣……”遂依秘笈所述,面向西方,分立雙腿,微曲雙膝,以意領氣,以氣合身,一式一式地練下去。轉眼又是七八天過去,金世奇已恍如另一個人,面色紅潤,容光煥發,雙眸異彩灼灼。金世奇依舊持續練功,又習完了上冊的“通靈功”。這一功告成,金世奇童心忽起,暗想:書上説“神通匯遇,達至靈境,百丈內能聞落葉,黑夜中可辨真經”,冷氏父女所住不過在這山坡背後,若是運起通靈功,不知是否能聽見冷一寒打呼。當下運起通靈功,果聽見冷一寒轟隆隆的呼嚕聲,比湊在耳邊的還要響。聽聽冷胡嬰卻睡得甚是平靜,無甚聲息。忽聽她含糊地呢喃道:“世奇哥……你別走……”金世奇心頭一顫,想到:她是在説夢話。唉呦,我怎能偷聽她的夢話!忙收起通靈功,剎時那聲音去遠了,在耳邊消失。金世奇呆呆地坐了一會兒,一時心頭空蕩蕩的,不知所思。驀聽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此次去小蒼山,還不知是吉是兇啊!”金世奇有些奇怪,我沒運通靈功,怎的還能聽見有人説話?猛然醒悟,説話之人就在附近。急忙隱身到幾塊大石之後,偷眼從石縫中觀瞧。見黑黢黢中晃來兩人。儘管月光暗淡,金世奇仍瞧得清楚,左邊一人是個老者,腰間掛着一隻鐵鞭,腿上紮了綁腿,蹬着一雙雲鞋。右邊一人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背後背了一口刀,足下蹬靴,一看便知,二人都是江湖人物。只聽那中年男子道:“你老哥放一百二十個心,那呂盛已被困了兩個月了,各大門派的高手把守着小蒼山的四周要道,那呂盛便插了翅膀也難逃出去。這一次來了多少正道上的高手,你知道麼?什麼三清教,尚家堡,嶗山派,崆峒派,青城派,泰山劍派,嵩山劍派……數不勝數,更有丐幫的託缽、掌棒兩位長老坐鎮全局,他呂盛再有通天本事,項上生出三個頭來,背上生出六隻手臂來,也難敵擋這麼多的高手呀!還有啊,據説,丐幫的宮幫主也親自到小蒼山去了。這一來,呂盛豈不是甕中之鱉,網中之魚了麼?哈哈,你我二人去,只不過是道義上的事,權且去湊個熱鬧,真要動起手來,哪還輪到你我這等角色呢!你老哥儘管放心,儘管放心,這趟去就好比做兀定的買賣,只賺不賠。哈哈哈。”那老者臉緩和了些,道:“是啊!尚家堡的人面子也是夠大的了,竟邀了這麼多好手來,連宮三保也親自來了。嗯——我卻總是有些不信,以呂盛的武功和姦詐,便是把他箍在一個鐵桶裏,他也能脱得出身來,怎的這次竟給圍了兩個月之久,依舊不見他有什麼動靜呢?”那中年男子拍了拍老者的肩膀道:“你老哥老想那麼多幹嗎?圍住便是圍住了。呂盛這次帶的人不多,他手下的左右監使和四壇主都不在小蒼山,身單勢孤,所謂惡虎還難鬥羣狼呢。噢,好想那個青雀壇壇主楊菘是在山上,其他的人都不知在哪。”金世奇一聽“楊菘”二字,禁不住一震,想起自己被楊菘捉住時,昏沉之中,似乎聽到楊菘説過要把自己帶到小蒼山去見幫主之類的話,那幫主無疑便是呂盛,這麼説,呂盛確實是被困在了小蒼山。金世奇只道自己被捉住之時,呂盛便已被困住,卻不知呂盛那時是因有急事滯留在小蒼山,楊菘説話時,被顧成蔭和尚略醒聽了去,事後發出請柬,邀集了大批英雄,彙集到小蒼山,一舉圍住了呂盛。金世奇見那兩人漸去得遠,心中好奇,從石後現出身來,施展輕功跟在二人身後,金世奇的輕功本就是世間絕頂,這一個月來又修習了《麒麟秘笈》的上乘內功,更是百尺竿頭又進一步,跟在那二人身後,便似影隨形動。那二人兀自嘮嘮叨叨,渾然不覺。“呂盛這廝作惡多端,終究是要招報應的。”“噓——!”那老者忽然用手掩住了中年男子的嘴,扭過臉來,向四下裏巡看。金世奇便在他頭頸微動之時,倏地隱在一塊石後,暗想莫不是他發現我了。卻見那老者聳頭聳腦地看了一轉後,放開掩在中年男子嘴上的手,輕聲叱道:“黑盜幫的人無所不在,你道呂盛被困住了,便是好惹的嗎?”那男子被他唬得半張着嘴,圓睜了雙眼,一時説不出話來。老者一扯他衣袖:“快走!”那男子忙一迭連聲地道:“是是是!”二人拽出了兵刃,提在手中,一路疾走,一路轉動眼珠四下裏瞧。金世奇瞧着二人慌里慌張遠去的背影,暗暗好笑。心道這樣膽小的人,也要來湊熱鬧。忽然想到,既然是許多正道上的高手都到了小蒼山,那常氏雙俠會不會也在其內?記得當年常氏雙俠為救黃河三雄,與呂盛結下過仇怨。這次既然是諸豪羣起,圍攻呂盛,常氏雙雄沒有理由不來。想到這裏,收住本待要往回走的腳步,想起若能在小蒼山見到常叔叔和玉天弟,胸中熱血翻滾,好一陣激動。現在是先回去跟冷氏父女打聲招呼再去小蒼山呢,還是直接跟在那二人身後去?若是先回去打招呼,那二人必然走遠了,自己不知道去小蒼山的路,若不跟着那二人,別説小蒼山,恐怕就是這冷血谷都轉不出去。金世奇一時激動,有些恍惚,沒想到可以先將那兩人閉了穴道,回去跟冷氏父女説一聲,再來逼這兩人帶路。即便他不這麼做,以他現在的輕功和通靈功,來回一趟無須多少時間,只要伏地聽音,辨明二人所走的方向,再跟上也不遲。只是金世奇新練就通靈功,尚不熟悉如何使用,也就是適才童心忽起,聽冷一寒打呼首用了一次。踟躕了一會兒,見那兩人已轉過一個彎道,就要消失在黑暗中,一咬牙,提足跟了上去。暗道等見了常氏雙俠後,再回來跟冷氏父女説明原委。那兩人似乎很熟悉這條路,黑夜之中也摸得清楚,雖然有些緊張,腳下磕磕絆絆,嘴裏嘮嘮叨叨,但是一個時辰的功夫,倒也出了冷血谷,一路又向東北方向走,漸漸走上一條官道,又行出裏許,見到路邊一個界碑。那兩人湊上去一瞧,上面有三個字“蔡歸縣”。兩人一喜,相視一望,道:“到了。”直起身來繼續趕路。走出十幾步,瞥眼瞧見路邊斜卧了一人,將頭枕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包袱上,眼睛半睜半閉,也不知是睡是醒。因是斜躺着,面目也瞧得不清。那兩人都想:深夜之中睡在路旁,又是靠近小蒼山的地方,這個人的路道可不大清楚,不知是敵是友。那中年男子便要去喚那躺着的人,老者一把拉住他道:“趕路要緊,別耽擱了。”説時遞過去一個眼色。中年男子點點頭,跟着老者繼續往前走。突然兩人一聲驚叫,齊齊駐足,面前幌出一人,朝兩人拱拱手,笑嘻嘻地道:“打擾二位了,二位看上去象是江湖人物,可是去小蒼山麼?”仔細一瞧,象是卧在路邊的那人。二人忍不住扭頭去看,方才卧人之處果然空空的沒了人。惴惴不安地回頭來打量這人,見此人相貌倒也不惡,白淨面皮,一雙眼珠黑晶晶的,甚是靈活,只是咧嘴笑時,嘴角邊帶出幾絲狡黠。那中年男子甚是膿包,一顆心“怦怦”跳得緊,衝口便道:“正是。”老者剛想攔住他,已經來不及了。那人“嘻嘻”一笑道:“正好,我也是去小蒼山的。我是恆山派赫羽子的門徒,是去幫師父擒呂盛的。可是走到這裏,卻害了痢疾,在路旁拉個不停,同門的師兄弟不願等我,先走了,留下我一人,拉得頭昏腦漲,忘了去小蒼山的路。還繁勞二位一同帶我去則個。”那老者明知他這番話極是牽強,卻又不便拒絕。心想到了小蒼山,可盡是我們的人,即便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又能如何。當下答應。那人又道:“二位身後的朋友呢?可是和二位一同來的?”那老者和中年男子一愣,怎的我們身後還有人?一齊回頭去瞧。原來那人斜卧路旁時,已瞅見跟在二人身後的金世奇。金世奇無奈,只得走上前來,衝三人拱手一禮道:“我原也是去小蒼山的,和這位仁兄一樣,忘了路了,也繁請二位帶我一段。”金世奇被困崖間時,穿得道袍已被冷胡嬰撕碎搓成繩子了,此時身上穿得是冷一寒家中的衣服。那二人見他高高綰着髻兒,卻又穿一件漂洗得有些發白的淡藍色衫子,不道不俗,不間不界,更不知是什麼來路。心中越發忐忑難安,既已帶了一人,便無法再拒絕金世奇,只好勉強答應下來,四人一同趕路。那老者和中年男子本來一路上嘮叨個不休,這時卻惴惴地説不出話來。只剩那面帶狡黠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訕。金世奇有時迎上那人的話頭,也插上兩句。四人一路上相互通了姓名,但彼此都有底,名字都是信口捏出來的。金世奇報的名字是“金大可”,“大可”是把“奇”字拆開説的。那老者自稱是河北人氏“單立”,中年男子自稱和老者同鄉,名叫“蔣由光”,那嘻皮笑臉,自稱是恆山派赫羽子門徒的人自報姓名叫“秦山”。四人各懷心事,同行了一柱香的功夫,老者“單立”忽然用手一指前方,道:“到了!”眾人抬頭去瞧,見前方果然是一片山坡,山勢迭錯,巍巍綿亙。其中幾座山頭上點點火光,似是火把照耀,圍成一個大圈,將中間一座山頭包住。看那火光參差分佈,似乎還不只圍了一圈,只瞧火把數量,圍攻人數便不下千計。金世奇暗暗咂舌,他雖然知道呂盛厲害,卻也沒想到武林中人對之如此忌憚,竟這麼興師動眾地圍而攻之。四人一陣快行,趕至山腳,忽然幾聲輕響,打兩邊草叢中躍出六人來,右臂齊齊平舉,六把寒光閃動的長劍指住四人道:“什麼人?”那中年男子忙道:“諸位別動手,我們不是歹人,也是來幫助捉呂盛的。在下蔣由光,乃河北人氏,這位是同鄉單立單前輩,這兩位……”他話未説完,那秦山搶過去自己報了姓名,金世奇也跟着道了假名。那六人中一人道:“諸位都是哪門哪派的?”蔣由光道:“我和這位單師傅不是門派中人,只不過是自幼好武,拜了幾個師傅,學了點把式,不足掛齒,不足掛齒。”金世奇想起和小乞丐吳立心開過的玩笑,便道:“在下是‘飛禽走獸幫’的。”那幾人一愣,心想這名字怎麼這麼怪異,但想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幫會數不勝數,有這麼一個飛禽走獸幫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便問那秦山道:“你呢?”秦山笑道:“我是恆山派的。”那人“咦”了一聲道:“你是恆山派的?”隨即扭過頭去,向山上召喚:“梁師兄,你來看看這人是你的同門嗎?”秦山頓時一愣,只見山上飛奔下來一人,轉瞬間到了近前,是個濃眉大眼的漢子,粗聲粗氣地叫道:“我的同門都在山上,怎的又來了一個同門,在哪裏呢?”他話剛説完,眼前人影一閃,雙腕立覺一緊,脈門被兩隻拇指如鐵鉗般扣住。姓梁的大漢“啊”的一聲,定睛一看,面前站着一個白淨面皮,滿臉堆笑的人。他尚未叫嚷出聲,那人已大聲笑道:“梁師兄,你們走的那麼急作甚,將我一人拋在後面,險些找不到小蒼山哩。”這人正是秦山。這姓梁的大漢名叫梁為超,是恆山派掌門赫羽子的第三個弟子,武功在同輩人中已算姣姣者,不料一晃眼間身被人制,竟連半點還手之力也沒有,正想大聲嚷出“我不認識你”,脈門處透入兩股如火的熱流,順着手臂直衝胸腔,剎時渾身焦熾,如置身沸湯滾水之中,大張了嘴,半句話也説不出。秦山“呵呵”一笑道:“還愣着幹嗎,快帶我去尋師父。”説着,扯了梁為超,直向山上奔去。梁為超身不由己,被一股大力拖扯,整個身子都似要飄起來。那執劍的六人是嵩山劍派弟子,負責把守第一道關隘,防止黑盜幫人來營救呂盛,各人都是機靈善變之輩,眼見事頭不對,齊喝一聲:“先別走!”六把長劍一齊絞向秦山。無奈秦山跑得快,早已隱入山上的樹林中。六人立即迴轉身來圍住金世奇等人,大聲喝道:“你們倒底是什麼人?”金世奇剛要申辯,山上飄來秦山的聲音:“刑泰,你還不帶着那兩位兄弟上來!”那六人頓時面色一變,齊道:“你們果然是黑盜幫的!”原來,刑泰便是當年與呂盛一同捉拿黃河三雄的那姓刑的黑大漢,是黑盜幫赤鹿壇的壇主。當年刑泰讓黃河三雄交待後事時,蕭仁良曾説出與王芳之間的感情糾葛。當時刑泰便立下暗誓,一定要將王芳捉回,與蕭仁良合葬。蕭仁良死於呂盛之手後,刑泰闖入三清教找帶走王芳的楚久經要人。三清教乃武林大派,如何容得他橫衝直撞,當下雙方動起手來。偏巧三清教掌教元照道人因故出門,遠遊未回,教中無一人是刑泰的對手,直被打得舉教遷移,到處逃躲。楚久經也帶着王芳不知去向。刑泰率赤鹿壇人眾,滿江湖折騰了數年,也未找到楚王二人。刑泰為人豪放,在黑盜幫中做事,往往不象別人一樣帶上面罩遮掩身份,這樣一來,鬧得江湖中盡人皆知黑盜幫中有個壇主叫刑泰。秦山一喊出刑泰的名字,那六人如何不驚,更不理會眼前三人中倒底哪個是刑泰,六把長劍一齊刺出。同時,已有人朝天放出一隻示警的響箭。金世奇雖不知道刑泰是何許人,卻也知道適才秦山那句話定含陷害之意。眼見劍光閃動,已到了身前,再無暇分辨,也不接招,一個縱身,躍到空中,幾個斛鬥翻到嵩山劍派眾弟子的背後。那單立和蔣由光卻打也打不得,逃也逃不得,一急之下,拋去兵刃,跪地求饒。金世奇心想,誤會已起,這時申辯也只是徒費口舌,不如先到各個山頭轉上幾圈,找到常氏雙俠時,自能説明真相;找不到,施展大絕輕功逃回冷血谷便了。一提氣,幾個起縱已上了山。那六名弟子先綁了單蔣二人,又會同來接應的諸門派弟子隨後追趕金世奇。其時天色正黑,金世奇一路奔向山頂,忽見前方坡度轉緩,幾成一片空闊的平地。其間人影幢幢,火把高舉。急忙隱身一棵樹後,細細觀瞧。金世奇練成《麒麟秘笈》中的通靈功,在黑夜看物有如白晝。見前方這羣人,均作道士打扮,或站或坐,或卧或躺,或三五聚首,或單人徘徊。金世奇一個個睃將過去,便是找不到常氏雙俠。突然見人羣中有四個道士好生面熟,腦筋一轉,想起他們便是自己在冷血谷的清潭中洗澡時,見過的那四個人。那日見他們匆匆忙忙行走,其中一個道人説過“等到了蔡歸縣,不愁沒水喝”的話,想不到也是來小蒼山圍攻呂盛的。,只是不知道這些道人都是哪個門派的。又見羣道皆蠕蠕而動,唯有一個矮瘦的中年道人低首靜坐。兩道暗灰色的眉毛斜插入鬢,雙目緊閉,臉頰便如刀刻般的稜角清晰。盤着的雙腿上,橫放一柄長劍。那劍劍身極長,較普通劍長出足有一尺,鯊皮劍鞘上綴了不少寶石,想是一柄削金斷玉的利劍。眾道似乎對他極為恭敬,圍聚在他的周圍,都不敢大聲説話。金世奇猜想這人恐怕便是這一門派的掌門人物,既見這羣人中沒有他要找的“常叔叔”,便不願多耽誤下去。剛要施展輕功繞過這羣人,背後響起一個聲音:“哪裏走!”跟着風聲颯然,一道勁風直貫腦頂。金世奇暗道不好,想必是山下的那些人追了上來,悄沒聲地掩到身後偷襲。自己只顧全神貫注地找人,竟沒有發現跟蹤之人,一斜身,那道勁風自身邊掃過,砸在一快石上,“當”的一聲脆響,聲震夜空,石頭立被砸得粉碎。金世奇瞥眼見是一條熟銅大棍,知道來人臂力不小,也不戀戰,拔身竄向黑暗裏。那羣道人早已騷動起來,均大聲呼喝。金世奇轉過幾棵樹,已繞到了那羣道人的斜側,卻見原先坐在羣道中間的那個矮瘦道人已不見,心中微感奇怪,突然生出一陣緊張的直覺,這直覺迫使他使出“天梯八踩”的輕功,朝上竄高數丈。便在他騰起之時,一道寒光劃破黑暗,擦過他的足底。金世奇低頭只看到一把長劍一閃即沒。就是那一閃的光芒,已足以耀人眼目。好一把寶劍!金世奇在落地之前,已知道了是誰刺出的這一劍。這一劍的運勢及招法,金世奇再熟悉也不過,正是樸閏傳於他的“三清映血劍”。無疑,適才不見的那矮瘦道人,也便是突襲他一劍的人,正是三清教的掌門元照道人!只有三清教的掌門,才有資格使用三清教的鎮教寶劍——映血劍,也只有三清教的掌門,才能發出那勢如雷霆的一劍。金世奇已落地。儘管他有黑夜辨物的本領,此時卻絲毫也看不見元照隱身何處。四周縱有三清教諸道和追蹤之人的大聲呼喝,金世奇卻一動也不敢動。因為他知道,只要一動,無論是朝哪個方向逃跑,都回遭到元照道人閃電般的致命襲擊。通靈功便在這時又見功效,在諸多的呼和聲中,金世奇聽到一絲利刃破空的聲音,聲音來自背後,極輕極緩,似是怕金世奇聽出寶劍的風聲,慢慢地將劍遞出。將及金世奇背後只有數寸時,突然風聲大熾,寶劍長驅直進。金世奇對“三清映血劍”的每一招再熟悉也不過,“三清映血劍”本身就是以“快準狠”昭著江湖,更何況在距人身只有數寸處發出,只過隙間,金世奇已感覺背部肌膚冰涼入骨。可是元照沒有料到,金世奇不僅練過“通靈功”,在他最穩最緩地慢速將劍遞出時,仍能聽風辨位,而且修習過這世間最精妙的輕功——鬼谷的大絕輕功,“三清映血劍”雖快,金世奇更快,倐忽間劍光與人影交錯,劍走人影側刺空。金世奇順着劍勢的來處,也不回身,足尖前點,身子倒撞向元照的藏身之處,回掌拍出。這一掌反拍向後,風勢凌厲,震得草叢嘩啦啦作響。只聽一聲“好內力!”一條人影自金世奇的掌風下竄出,與金世奇擦肩而過。二人齊齊落地,正好面對而立。金世奇所料果然不錯,面前之人正是那矮瘦道人,也正是三清教的掌門——元照!適才元照閉目靜坐,金世奇未曾看到他的眼睛,這時見他雙目精光熠熠,顯有極深的內力修為。元照冷聲道:“閣下可是黑盜幫四壇主之一麼?”金世奇道:“不是,我是飛禽走獸幫的金大可。”元照“哼”了一聲冷笑道:“飛禽走獸幫,嘿嘿,黑盜幫的人原本就是一羣飛禽走獸。閣下倒也有自知之明。”話鋒一轉,森森道:“你要想活命,束手就擒便了,再回答我一個問題。若想找死,且先試試我這映血劍的鋒鋭。”説罷,用手指在劍身上一彈,嗡嗡作響。金世奇明知是誤會,也忍不住問他道:“什麼問題?”元照一咬牙道:“刑泰在哪?”金世奇根本不知刑泰便是他幼年時和常氏雙俠在翡翠樓上看到的那黑大漢,更不知刑泰與三清教之間的仇怨。當下一愣,道:“刑泰?刑泰是誰?”元照冷笑道:“你既是黑盜幫的人,不知道刑泰可怪了。難不成你真想找死麼?”這時三清教眾道和各門派追蹤的人已聞聲趕來,團團將金世奇圍在當間。金世奇暗暗叫苦,只好聚氣凝聲道:“我的確不是黑盜幫的人,我是來找常氏雙俠的。路上遇到了幾個陌生人,結伴同行,不料卻被同路的人誣我是黑盜幫的人,你們若不信,把常氏雙俠找來,認認我便是。”人羣中有人高聲叫道:“呸!你明知陝西二無常昨日剛走,偏偏要説讓陝西二無常來認你,你怎的不説讓元照道人、赫羽子、尚仲老爺子來認你呢?”金世奇一愣,怎麼在圍攻呂盛這等大事當頭,常叔叔他們卻中途退卻呢?其間必有原委。常叔叔他們果然來過小蒼山,唉!早不走,晚不走,偏偏昨天走了。這次看來非但白跑一趟,這一場誤會也是百口莫辯了。只好道:“我只認得常氏雙俠,不讓他們來認我,讓誰來呢!”那人口舌極利,又道:“嗐,你既是江湖中人,這麼多的英雄好漢不認得,唯獨認得個陝西二無常,當真是奇哉怪哉!”人羣登時大哄,紛紛嚷道:“對啊,正是!這人必然是黑盜幫的,殺了他算了!”當即便有兩人搶出人羣,分從左右逼近金世奇。這兩人一是三清教的簡止威,一是華山派的馬文良。這簡止威在黑夜中看不清金世奇的長相,金世奇卻將他看得一清二楚,正是當日在冷血谷的清潭邊所遇那個言行粗魯,用劍挑石子攻自己的道人。金世奇原本擔心元照出手,自己恐難抵擋。他雖已練成《麒麟秘笈》上冊的全部內功心要,但自忖對付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元照,卻不敢説有十足把握。加上週圍有這麼多的各門派高手環伺,説不定便有比元照武功更高的高手在內,心中大是忐忑。這時卻見兩個青年後生闖上來,念頭一轉,尋思任憑捉住其中一個,作為人質要挾,不怕他們不放我出去。又想恐怕在這麼多的門派中,三清教是最有影響的一個大派,當即打定主意要捉簡止威。就在金世奇尋思間,簡馬二人已欺到近前。兩把長劍分從左右刺向金世奇兩肋。金世奇踏出“伏羲三十六步”,已繞到簡止威身側,右手長拳遞出,施展的正是少林伏虎拳。圍觀人中已有人驚呼:“咦,這是少林派的拳術!”簡止威大叫一聲:“好小子,敢用少林派的拳來蒙老子!”肩膊一沉,反手一劍斜削。金世奇右拳收回,左拳又到。簡止威正被逼得手忙腳亂,馬文良在旁出劍刺金世奇背後,令金世奇回身防守,解了簡止威的危困。鬥得數回合,金世奇探手向劍影中一抓,“砰”地扣住簡止威手腕,簡止威頓覺手腕一陣劇痛,險些將手中長劍扔掉。與此同時,馬文良揮劍砍下。金世奇一抬簡止威的手腕,用他手中的劍架開馬文良的劍,簡止威本就拿劍不穩,再經這一撞,登時撒手。金世奇抄手接住長劍,隨即一劍遞出,這一劍快如閃電,疾如奔雷,眼見便要刺入馬文良咽喉,突然一翻腕,已劍身在他肩頭一敲,隨即收劍,橫架於簡止威脖子上。馬文良只覺肩頭似受一柄大鐵錘砸擊,渾身劇顫,雙膝一軟,已自跪下。想起適才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不由額汗淋漓。金世奇左手將簡止威手臂扭至背後,右手持劍橫擱在他頸項間,朗聲説道:“諸位若不想眼看着這位三清教的道友死在我劍下,就請讓出一條路來。我本不是黑盜幫的人,只要一下山,立即放了這位道兄,也不回再找諸位的麻煩,如何?”諸人見他抓住了簡止威要挾,紛紛吵嚷,卻又不敢動彈,一時都將目光投向簡止威的師父——元照道人。元照鐵青了臉道:“好!我們放你下山。”説罷,向旁站出一步。他身後的三清教弟子見師父如此,雖忿忿不甘,也只得讓出一條路來。金世奇押着簡止威,緩步而行。將及元照身邊,忽聽元照向遠處大喊一聲:“常氏雙俠,你們來的正好!”金世奇情不自禁隨他目光看去,便在這時,一股勁風撲面而來。金世奇心知上當,大驚之下,揮劍力格。只聽“倉啷”一聲,手中長劍被映血劍削成兩截。元照劍勢不變,中宮直進,霎眼間已指在金世奇胸前。金世奇斜向撲出,着地滾開。饒是他應變得快,也被這快絕無倫的一劍刺穿衣衫,削去一片皮肉。元照一伸手,拽過早已嚇呆了的簡止威,推到身後,挺劍追擊金世奇。金世奇咬牙忍痛,一滾滾至一名嶗山派弟子腳下,手起掌落斬在他腿彎處。那弟子雙膝一軟,撲地跪倒。金世奇順手奪過他手中長劍,跟着一腿將他踢翻,自地上一躍而起,如凌雲孤鶴,掠過眾人頭頂,飛身到了圈外。早有幾名三清教的道人攔住去路,金世奇只好返身向山上跑。迎面又撞上一個道人,瘦瘦高高,長相頗為威嚴,也是金世奇在冷血谷所遇的四個道人中的一個。此人姓舒名單贊,乃是元照的大弟子,在三清教第二代弟子中武功最好,威信也最高。眼見金世奇向自己衝來,冷喝一聲:“留下吧!”挺劍便刺。金世奇哪理會得他,向旁裏一竄,便要從他身邊躍過。舒單贊倒返單臂,劍走背後返刺金世奇,這一招施劍之人不需轉過身來,將敵人的去路算準,便可將敵人封回原地,是“三清映血劍”中的一招“請君入甕”。金世奇見他劍招施得渾圓,知道此人於“三清映血劍”的精奧至少也領悟了六七層。當下以牙換牙,也以一招“請君入甕”反刺舒單贊,二人擦肩而過,“噗哧”一聲,血光一現。一人捂着肋下登登登倒退數步,面如金紙,正是舒單贊。金世奇的劍後發先至,在舒單讚的劍不到己身時,扎入他的側肋。金世奇無意要他性命,這一劍扎得不深,未傷及要害。三清教諸門人已是大駭,見敵人使出的分明是和舒單贊一模一樣的“三清映血劍法”,功力還遠在舒單贊之上,以舒單贊那麼迅捷的一劍,仍能後發先至。立時大哄,紛紛叫道:“怎麼,這人竟會使本教的劍法!”元照也是大為驚異。沒想到這人不但能以少林派的伏虎拳對付簡止威和馬文良的夾擊,而且能以本教的劍法傷了自己的大弟子,難不成此人竟和本教有什麼淵源?瞧這人髮髻高挽,好想也是個道士,心中便越發難猜難測。便在諸人一愣之間,金世奇已施展大絕輕功,飄忽忽掠向山頂。諸人隨即醒悟,尾隨而追,卻如何能追得上。金世奇一路飛奔,身後吵嚷聲入耳漸細,知道已將追趕的人甩落很遠,腳下仍不停留,翻過一個山頭,心想常氏雙俠既然已不在此地,還是趕緊離開這裏,少生事非為妙。提足向斜側一個山頭奔去,不料翻過山頭,眼前仍是一片山地。金世奇暗道:不好,迷路了!偏偏眼下處的地勢較低,四周為羣峯所障,看不清山外之路。正自躊躇,山坳處有吆喝撕打之聲傳來。金世奇運起通靈功,仔細聆聽。只聽一個女子的聲音道:“楊爺,你還是莫顧我們孃兒倆,自己逃去吧!”聲音嬌美,卻似有些中氣不足。一個刺耳的聲音響起道:“嘻嘻,看這娘兒們對他還挺關心哩。哎呦,呂盛頭上莫不是已經戴了頂綠帽子。”旁邊一個聲音接着道:“説不定還不止一頂呢。”隨着是一陣鬨笑。突聽“呸”的一聲,如炸雷一般,將眾人聲音盡皆壓下去。只聽那聲音道:“休要羞辱我家夫人!”跟着“叮叮噹噹”之聲大作。金世奇只覺那聲音極為熟悉。聽先前譏笑之人的口氣,似乎那女人是呂盛的妻子,那女人又喊“楊爺”,想起蔣由光曾説過楊菘在小蒼山上,猛然醒悟那熟悉的聲音正是楊菘所發。既然呂盛的妻兒都在此地,那呂盛必然也在近處,怎的有這許多聲音肆無忌憚地污辱他的妻兒。莫不是呂盛已經束手就擒?想到此處,欲尋聲音去看個明白。掩至山腳,見一個山洞口圍了一大羣人,圈中一個少婦抱着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斜倚在洞口,神情委頓,面色枯黃,似有重病在身。這少婦雖在病中,但風姿綽約,天生麗質。一身白衣,不似塵中人物。金世奇心道:想不到呂盛的妻子竟然一美至斯!便在這少婦身前不遠處,有兩人翻翻滾滾都得正烈。其中一人果正是楊菘,另一個身手矯健,手執一柄長劍,使的似是青城派的劍法。看來看去,卻尋不到呂盛,只看見有幾名黑盜的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猜想這幾名黑盜是楊菘帶到小蒼山的,為各門派中人所殺。楊菘所使兵刃甚為怪異,左右手各執一隻短戟模樣,戟尾卻又彎出個銀鈎來的兵刃,似是用六合鈎和鐵戟連接而成。刃怪則招怪,楊菘所使這路戟法,完全不同與平常的戟法。只見雙戟寒光霍霍,兩路迴旋,已將長劍的招勢變化限制在極小的範圍內。使劍之人是青城派掌門付達通的師弟柯書友,是青城派中數得着的高手,與其師兄付達通及另外兩位師弟康廣為、林必發並稱“青城四劍”。在這把青鋼劍上浸淫了數十年的火侯,縱橫江湖三十載,鮮逢敵手,不料今日碰上楊菘這件怪異的兵刃,招招被制,縛手縛腳,越打越覺出手滯礙,越打越覺心裏窩火,胸中惱火鬱積,將功力摧動了十成十,發力猛攻。楊菘見他焦躁起來,反倒更顯沉穩。雙手鈎戟左圈右套,劃出一個個亮晃晃的銀圈,將長劍套在其中。金世奇暗贊這楊菘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眼見己方孤兒寡母為贅,對方羣雄環伺,虎視眈眈,仍能清明在躬,穩紮穩打,這份定力可當真不簡單。呂盛手下有這等人物,也難怪會稱霸江湖了。楊菘幌身讓過柯書友刺來的一劍,將左手戟尾銀鈎向劍身上一套,施了個“粘”字訣,蹲身下拖。他內力了得,柯書友難以抗拒,被他拖得上身低傾,大有踉蹌向前之勢,漲紅了臉,拼力回拖。楊菘右手鐵戟摟頭而下,柯書友“啊”地叫了聲,只好撤劍後縱。楊菘用戟兜着長劍轉了兩圈,“嗤”地甩出,劍尖直插柯書友胸腔,同時雙戟並進,齊戳柯書友下腹。柯書友剛剛站定,一口氣還未喘上來,怎料得楊菘會有如此變招。虧得他數十年的功力,於一剎那間合雙掌夾住飛刺而來的劍,雙臂絞動,以劍柄磕開楊菘的右手戟,身子前撲,以掌下一段劍刃迎向楊菘的左手。這一招變得既險且絕,正是玉石俱焚的打法。楊菘的戟固然能戳中目標,但執戟的左手也要生生廢去。楊菘面前尚有諸多敵人未曾應付,如何能讓他切去一隻左手。當下前戳的鐵戟忽然折向外,戟尾銀鈎拐向內,“當”的一聲撞在劍身斜側,那劍身一側受大力撞擊,雖有柯書友雙掌合夾之力,卻也立即旋轉起來。柯書友大叫一聲,長劍自掌中掉落,他雙掌掌心的皮肉已被旋轉的劍鋒颳去大半,鮮血淋漓,幾可見到白森森的手骨。楊菘右手戟收回,挺戟疾刺,眼見柯書友便要喪身戟下,斜刺裏一條鐵鏈飛到,倉啷啷一聲脆響,纏在戟頭上,往旁一拖,這一戟擦着柯書友身側刺空。楊菘舉目看去,見一青衣人右手正執着鐵鏈的一端,左手提了柄長劍。認得這人是柯書友的師弟,“青城四劍”之一的康廣為。康廣為道:“楊爺果然好俊的身手,只是得饒人處且饒人,楊爺下手毫不容情,待會兒不怕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麼?”楊菘微微冷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哼哼,你們連弱婦幼童都不放過,還説什麼好聽的話。畢竟是名門正派,什麼話説出口都理直氣壯呵!”康廣為臉色一變,隨即轉復原樣,道:“楊爺既然不給自己留條後路,那我康廣為也就沒什麼話好説了。”楊菘大喝道:“還有什麼好説的,進招吧!”言畢右手一圈一挑,將鐵戟脱開了鐵鏈的纏繞。左手戟前刺,將及康廣為時,腕翻戟轉,以戟尾銀鈎改鈎康廣為雙腿。楊菘知道:“青城四劍”中,實以康廣為武功最高。付達通雖身為掌門人,武功仍稍遜他一籌。江湖傳言康廣為善使“鏈中劍”,今日見他抖手便即纏住自己的兵刃,看來所傳不假,因此小心應付。康廣為在楊菘兵刃脱離自己鐵鏈束縛時,已將鐵鏈手回,盤成一圈套在腕上。左手長劍在身前一劃,“噹啷”一聲磕開楊菘的鐵戟。這一下二刃相碰,康廣為只覺虎口發熱,半條臂膀發麻,心知對手內力在自己之上。二人戟來劍往,轉瞬間過了十數回合。康廣為知道楊菘單槍匹馬,不願戀戰,出手便攻少守多,不求短時見功,只求延長時間,拖疲楊菘。楊菘是何等人物,一目瞭然,心想;你只守不攻是最好,你若發力猛攻,我倒忌憚你是青城第一高手,劍法辛辣凌厲。你現在舍長取短,可不是自己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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