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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知悔入禁

    “小燕子,銜春泥,飛來飛去搭新窩。柳梢青,春風和,阿姆撩衣喂寶寶……。”一個少年獨坐在牆頭,細眯了雙眼,出神地看着遠處,口中輕哼着當地流傳的一首兒歌,兩腿懸在空中,不停地輕輕踢動。這少年約莫只有十四歲年紀,卻綰了髮髻兒,穿一件小小的青色道袍,竟是個出了家的小道士。“世奇,你怎麼爬到牆上去了,快下來,那邊比武就要開始啦!”一箇中年道士氣吁吁地跑到牆下,仰頭招呼牆上的少年。那少年應了一聲,兩手撐了牆頭,甚是伶俐地跳下來。中年道士趕忙扶住他,拍了拍他屁股上沾的灰塵,又用指頭在他額上輕輕彈了下,笑道:“你呀,總是這麼頑皮。快跟我走,今兒個若是我們第十一房能贏,那這一年咱們也能享享清福,神氣神氣了。”少年“嘻嘻”一笑,跟着中年道士快步穿過小月亮門,來到院中。這少年姓金,全名叫金世奇,三歲時爹孃歿去,周圍的鄰居見他沒甚麼親戚可投,攢了些錢,送他入了清虛觀,做了一名小道士。清虛觀的道士興武,金世奇也跟着學了些,終因是年幼,武功甚微。清虛觀的道士大多是本地的無業遊民,生性憊懶,欺軟怕硬,並沒幾個是真正看破紅塵,潛心修道的。平日裏無事,練些拳腳,或是鬥蟋蟀,賭銅板。到了夜間,便去四鄉八鄰偷雞摸狗。遇有手腳不利落,被別人發現,尋上觀時,便把金世奇拽出來,欺他年幼,把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一股腦兒推到他頭上。金世奇怎敵得過那些道士們眾口一詞,往往被失主一頓痛打,泄氣方止。好些次都多虧了那中年道士阿天出來解勸,陪人家一些錢物,把金世奇拉回房中,替他擦洗傷口,安慰一番,一腔的委屈也只有往肚子裏咽了。清虛觀共有十二個房,每房有十個道人。觀中每年舉行一次比武,哪一房人取勝,那一年中便不再做打水掃地,燒鍋煮飯之類的雜活,每日分發的菜飯也比別的房多些斤兩。觀中的掌教道人也只能從獲勝的那一房道人中挑出,反正不論是誰做了觀主,對自己本房的人都是忒以地照顧。所以,每年比武之時,觀中道士都是摩拳擦掌,拼力相鬥,互不容讓。金世奇所在的第十一房卻是本觀武功較弱的一房,自從金世奇入觀以來,第十一房還從未有過問鼎之勢,房中道人加緊練武,準備在今年的比試上揚眉吐氣一番。阿天拉着金世奇來到日常練武的大院時,見院內已蠕蠕而動地擠滿了本觀的道士。院中心搭了一個高台,張燈結綵,一條橫幅吊在空中,上面是本觀新任掌教田成道人寫的“比武大會”四個字,字體潦潦草草,卻也透見筆鋒,有些氣勢。好在阿天和金世奇都比較瘦小,穿夾在人縫中往裏擠,左鑽右繞,居然到了台邊,二人相視一笑,抹去臉上的汗水,仰頭上瞧,見高台左下方順梯子走上一人,正是原掌教道人田成。田成站到台中心,四下裏看了看,抱了抱拳,略略清了清嗓子,面帶微笑道:“各位道友,承蒙諸位抬愛,我田成做了一年的掌教道人。田某浪跡天涯,漂泊不定,去年始到觀中出家,初來乍道,就忝居掌教之位,常感有辱高賢,今日正是我觀一年一度的比武之日,望眾道友有真功絕技者,必大展身手,莫學山隱之士,埋沒了人才。咱們每年舉行的比武,旨在宏揚我觀武學真諦,而不是為了爭奪掌教之位互相拼鬥,諸位今日上台,當本着互相砌磋的宗旨,點到為止,不可傷了和氣,壞了我觀的團結。”台下眾人齊聲附和“觀主説得極是!”又有幾個零落的嗓音冒出來“田道長武功既高,又有這等見識,今兒個這武還比什麼,咱們一致擁推田道長再掌教一年算了!”這自是田成所在的第六房的道士們喊的了。田成擺擺手,笑道:“比武自然是要比的,誰的武藝高,誰才有資格擔這掌教的重任,若是田某總這麼厚顏無恥地佔着掌教的位置,道友之中有武功精過我的,豈不是埋沒了人才。”台下眾人一陣轟笑,人羣中又冒出幾聲高聲高調的“好”,“有見識”,“了不起”之類的阿諛之詞。金世奇身邊恰好站了一個第六房的道士,跟在同房的道友後尖聲尖氣地叫了一嗓子:“嗚呼呀!禮讓至斯耳!”金世奇忍不住“嗤”的一下笑出聲來,轉念之間,忙又用手捂住嘴,竭力憋住。那道士已經聽見,轉過臉,見是金世奇,劈手便是一耳光,鼓凸了雙眼,手指戳到金世奇的鼻尖,罵道:“呔!汝一黃口孺兒,安敢笑我乎?豈不知以小冒大,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也,理不容也,道不奉也。媽的,沒教養的小雜種!”最後一句話卻現出了其人本質,漏了光底。眾道士又是一陣轟笑。阿天把捂着臉的金世奇拉到身後,衝那道士道:“有話好説,你幹什麼打人!虧你還讀了幾年書,欺負一個孩子!”田成也衝那道士擺了擺手,笑道“魯師兄,大夥兒都是同觀道友,自家兄弟,何必動手傷了和氣。”他也知道這位魯素成師兄在入觀之前念過幾年書,平日最喜歡咬文嚼字,當人面“之乎者也”一通,賣弄胸中淺之又淺的一點文黑,最忌諱的也是別人在他搖頭晃腦之時,偷笑於他。這時見阿天擋在面前,斥責自己讀過幾年書,還欺負一個孩子,想想“君子動口不動手,適才又動了口,又動了手,確實不大象是讀過幾年書的光景。但話已出了口,一記響亮的耳光也已打出了手,終不成自己一個上房的道兄還要去向這末流的第十一房的小道僮去賠罪,見眾道士和田觀主的眼睛都正盯着自己,心下一慌,腦袋轉了七八轉也沒想出條好的退路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哆嗦了嘴唇,道歉的話終是説不出口。再見阿天眨也不眨眼地怒目逼視着自己,突然心頭又莫名其妙地竄起一股火來,衝口而出道:“奶奶的,你死盯着我幹什麼?我挖你祖墳了嗎?”眾人原都以為他要向阿天和金世奇賠個不是,不料聽他突然之間冒出這句話來,出乎所料。見他伸長了脖子,恰似一隻攤在案板上等着挨宰的鴨,脖子上的青筋憋凸出來,一張紫脹的臉幾乎與阿天對觸在一塊兒,二人怒目相視,誰也不肯後讓,都又笑了起來。阿天氣憤已極,腦海裏空白一片,掄起右手“啪”地扇了魯素成一耳光。魯素成登時跳將起來,雙足跺地,大罵道:“你……你敢打我,直娘賊,你……你長了幾個腦袋,我……我……”説着“嗆啷”一聲抽出佩劍,便要合身撲上,平雪心頭這口怨氣。阿天毫不示弱,也亮出寶劍,擺勢而立。金世奇嚇得躲在阿天身後,拽住他的衣襟,小聲哭道:“阿天叔,別……別跟他這樣。”田成見事態激化,二人過隙間便要動起手來,大聲咳了一下,厲聲道:“今日是清虛觀比武之日,尚未比武,你二人便這樣你爭我吵,刀槍相見,沒的辱了我觀的門風,壞了道友的團結。如果大夥都象你們一樣,待會兒這台子還不成了屠宰場了嗎?把兵刃收起來!”這幾句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田成入觀雖只一年,但由於他武功極高,一來便力服眾人,當上觀主,所以在眾道之中,威信頗高。魯素成更是敬佩這位同房師弟,他平日自命不凡,跟其他道士談不上兩句便大呼“俗!俗!俗不可耐矣!”唯獨跟這位頗有城府的師弟談起來滔滔不絕,興之所至,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大有相見恨晚之意。田成確有幾分才學,又不迂腐,知道魯素成是個渾人,愛賣弄些所知,也不與他一般見識,偶爾還投其所好,同室晤言,各自暢抒胸臆。魯素成更是視為知已,這時聽他動怒相叱,雖兀自忿忿不平,卻也立即還劍入鞘,打鼻孔裏“哼”了一聲。阿天見他收劍,也把劍插入鞘內,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田成又向台下朗聲説道:“每年比武,都由上屆排名最末的兩房先比,勝者再與排名其先者逐一而戰,直至上屆取勝的一房。今年咱們第六房承領去年的光。排在最後恭迎諸房的道友,現在便先由第十一房的道友和第七房的道友登台獻藝,大夥兒鼓鼓掌,給這兩房的道友加加勁吧!”台下立時掌聲大作,直至第十一房和第七房各有一名道士登台,又此起彼伏地響了一陣,方才歇止。田成退到台側一張椅上坐下。第十一房上來的道士名叫曲冠清,第七房上來的道士名叫張守信,二人個頭彷彿,年紀相若,均是血氣方剛,日常混得熟了,上得台來,也不搭話,各自抱一抱拳,便拉開架勢鬥在一處。曲冠清施展的是川滇一帶流傳較廣的三十六路錯骨擒拿,張守信則以本觀流傳下來的靈蛇拳應敵。二人身形忽轉忽挪,在台上游鬥不止,台下自有本房的人連聲鼓勁。酣鬥之中,曲冠清忽然幌到張守信背後,雙掌齊推,“砰”地擊中他背心,張守信立足台邊,受這一推之力,拿樁不住,撞下台來。第七房的道士忙過來扶起他,曲冠清使力不大,張守信並未受什麼重傷,只是撞下台時,額角跌了個包,半邊臉沾滿灰塵,羞惱交加,胸口起伏不定。按比武的規矩,每房須出三個武功最高的道士,按上屆比武所記下的名次順序,最末的兩房想行比試,贏者再與排名其先的比爭,依次上推,直至上屆比武的贏家。三個道士中如有兩個落敗,這一房就算輸了。第七房已輸了一個張守信,眾道心情頗為緊張,第二場便推出本房武功最高的林化道人上台,準擬搬回一局。第十一房登台的是阿天,二人交手不出三十招,阿天左手倏出,扣住林化胸前穴位,林化半身一麻,動彈不得,阿天右手斜抄入他胯下,雙臂使力,“嗨”的喝了一聲,將林化扔下台來。第七房大勢已去,房中道士們無不垂頭喪氣。第十一房的三個道士卻越戰越勇,果不負了這一年來日日夜夜的辛勤苦練,輪番上陣,竟一路打將上去,雖偶爾一兩次失誤,卻總能扳成勝局,三人齊心協力,連克十個房的道士,直打至上屆的贏家第六房。金世奇的一雙小手早就拍得通紅,嗓子也喊啞了。田成笑孜孜地從椅中站起,衝阿天、曲冠清、任文傑抱拳道:“恭喜,恭喜,難得三位道友這一年中武功精進,連克對手,只怕待會兒咱們第六房也要甘拜下風了。不過三位連番做戰,體力大耗,還是先休息休息,緩緩精神頭再鬥如何?”任文傑也抱拳道:“觀主謙讓了,只是咱們三人求勝心切,只盼着早與第六房的道友交手,分出個輸贏來,咱們等了一年,無非就是等這一天。休息嘛,嘿嘿,就不必了。”田成道:“也好!”隨即讓在一邊。他是掌教道人,自然不能先行出場。台下颼地竄上一人,嘴角下撇,一臉的不屑神情,正是魯素成,粗着嗓子叫了一聲:“我打第一陣,你們三人中誰上?”阿天怒目直視,挺身便要應戰。任文傑在旁拉住他,道:“還是我先上,你剛打了一陣,且休息休息。”任文傑知道已方中,實以阿天武功最強,若是第一陣拼鬥下來,折了元氣,對方田成道人武功了得,只怕到時沒人抵擋。魯素成上下打量了任文傑幾眼,見是去年的手下敗將,嘴角撇成的弧度越發大了。只略一拱手道:“承讓了!”袍袖雙分,呼的便起一腳,直踢任文傑。任文傑晃身躲過,左足踏前,右掌自左上方向右下方斜劈魯素成頸項,風勢凌然。魯素成叫道“呵,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豎肘格住了這一掌,跟着沉肘,肘頂任文傑側肋。二人拳來腳往,衣袂帶風,足下不停地換位,瞬息間拆了四十招不分上下。魯素成漸有些心浮氣躁,見任文傑雙手門户封緊,一片掌影裹上裹下,自己的攻勢不但進不去,反有幾次險被對手掌緣切中。又鬥了十數合,眾人耳中聽得“嗤”的一聲刺響,見任文傑矮身從魯素成腋下鑽過,右手上捏了長長一片破布,在空中揚了揚,向魯素成笑道:“素成兄,這東西是不是你身上的啊?”魯素成低頭向胸前一看,道袍已被他扯去了一大片,胸前空蕩蕩地現出內衣,扯破的邊緣盡是參差不齊的布片,隨風撲簌。台下眾道見他這副狼狽樣,豈有不轟笑之理。這一下其實勝負已定,適才任文傑若不是伸手扯衣,而是直接一掌擊在魯素成胸口,後果自是可想而知。魯素成呼吸粗重,脹紅的臉皮似要滲出血來。忽地大吼一聲,拔足撲向任文傑,雙拳齊出,挾着風勢直朝任文傑左右太陽穴砸下。金世奇見他面目猙獰,殺氣森森,不禁“啊”地驚呼出來。田成也霍然站起,大聲喝叱:“師兄住手!”魯素成竟是不聽,雙拳霎眼間已近任文傑太陽穴寸許處。任文傑叫道:“好哇,動真的了!”驀的蹲身,讓雙拳齊齊擦着頭皮掠過,魯素成使力過大,收不住了,兩拳竟自撞在一處,砰地一聲響,左右手大拇指骨“格、格”斷裂。任文傑抓住時機,使一招“順水推舟”,雙掌齊出,震在他小腹上。魯素成哪裏立得住腳,噔噔噔倒退數步,漸至台邊,兀自雙臂亂舞,立足不住。任文傑惱他剛才狠下殺手,得勢不讓,快步趨近,躍起一腳,踢得他橫飛落台。這一腳踢得不輕,魯素成坐在地上,“哇”地吐出口血,拇指陣陣抽痛,滿腹的污言穢語也罵不出口了,只是哼哼唧唧呻呤不止。眾道雖見第十一房的三個道士連贏數陣,卻也不料這麼輕易地便將第六房的高手擊敗,人人先是怔了一會兒,隨即如夢方醒地鼓起掌來,喝采聲暴雷也似的不絕於耳。任文傑衝台下拱手以示謝意。這麼一來,第六房初戰失利,只消再輸一人,本屆的勝主就要拱手讓與第十一房了。田成如何坐得住,起身離凳,大步到了台中心,先是衝任文傑拱手一禮,道:“恭喜任兄又勝一局,如今勝算已操一半。田某不才,願領教任兄精湛拳腳。”説着將寬大的道袍下襬提起,掖入腰間束帶中,又將束帶緊了緊,收拾得精神妥當,分立雙腿,氣定神閒地等着任文傑進招。任文傑還禮道:“觀主謙讓,任某能與觀主交手,不論是勝是負,都甚感榮幸。”田成微微一笑,道:“任兄過獎了。”心中卻也不無得意。卻聽任文傑身後有人道:“文傑你已打過一陣,這一陣的功勞權且讓給我吧。”任文傑回頭一看,見是曲冠靖。曲冠靖朝他遞了個眼色,又挺了挺胸,眼珠四下裏轉了轉,顯出一副神完氣足的模樣。任文傑已然明瞭,知道這一仗至關重要,自己已經耗費一部分體力,若再強撐着去鬥田成,實無多大把握,便不爭執,衝曲冠清道:“曲兄小心了。”回身退至台下。適才曲冠清和阿天在台下商量,己方已贏了一陣,能乘勝再贏固然更好,可是對方田成武功極高,己方任一人都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勝他。索性由曲冠清替下任文傑先上,既便敗在他手中,和他廝拼一陣,也能耗去他不少體力,再由阿天上,以逸待勞,勝算便可拿的大些。這樣打算便是做了輸掉這一場的準備。曲冠清拋開顧慮,甩步而上,和田成略一致禮,便是一招“推窗望月”,拳風虎虎,猱身直進。田成不敢怠慢,雙臂一圈一劃,化掉攻勢,隨即轉守為攻,連發三掌,疊浪似的一招強勁一招,三招皆往曲冠靖拳腳疏鬆間隙處落下,方位拿捏的絲豪不差,時機亦是恰到好處。曲冠清閃身躲過第一掌,霎眼間他第二掌又已逼到面門,凌厲的風勢割得口鼻處隱隱作痛,慌忙矮身,左掌翻轉,掌心朝上,以防他變招臨頭抓下。這兩招堪堪躲過,風聲颯然又至,曲冠清左肋下衣袖噗嚕嚕亂舞,原來田成的第三掌又已切到,再躲閃已是不及,曲冠清左臂迎着掌勢回掃,右掌從左臂下穿過,硬生生地接了這第三掌。“砰”的一聲響,曲冠清上身劇烈幌動,足下拿樁不定,踉蹌幾步,險些栽倒。但他左臂的回掃,風勢激勁,也使得田成不敢過分逼近。借這片刻機會緩得一緩,曲冠清稍一調度內息,重新又撲上。這回將功力摧得十成十,決意是要拖疲田成。田成腦筋轉幾轉,已瞭然窺明此節,暗忖不可戀戰。朝右邁出一大步,斜到曲冠清身側,發掌拍向他左肩。曲冠清剛要橫左臂上擋,田成倏地又踏回原地,雙掌左牽右引,已將曲冠清陣腳帶亂,跟着左拳一招“偷樑換柱”,右拳一招“撥草擊蛇”,雙拳齊出,夾擊而至。曲冠清見這兩招來得極快,自己下盤被他牽動的尚未立穩,哪敢硬接,順着重心的傾勢,足尖略一前點,身體向後射出。目光前注,見田成兩招齊空,似是石沉入水,只道又躲過一劫,還可再捱一回兒,心中微微歡喜。忽然眼前青影一幌,左右足踝立時一緊,被人牢牢抓住。曲冠清此時尚未落地,足下絲豪借不得力,一被人制,心頭突實亂跳,暗叫不好,伸手朝那青影探去。卻聽一聲輕叱“走”,左右足同時受到一股大力,把他拋向台下。曲冠清受力在下身,上身把持平衡不住,在空中連着翻了幾個斤斗,直朝地上墜落。曲冠清雙眼一閉,暗道這個跟頭定然是摔的香了。不料腳下一震,象是踩到了實地,微微一曲膝,重心便即穩住。睜開眼來細瞧,果然是站在了地上,神情恍惚地思索了一會兒,方才大悟是田成有心替他留了面子,手上使了巧勁,雖把他拋下台,卻不至於四腳朝天地跌倒,在眾人面前狼狽,不由暗暗感激。羣道有的看出行情,有的雖沒看破,卻都齊齊喝采,連珠價地為田成叫好。二人交手前後不過數招,時間甚短,曲冠清自知沒能和事先打算的那樣,拖疲了田成。真沒想到自己日夜苦練的武功,仍這麼快地敗在田成手上。適才連勝十房的得意心情登時煙消雲散,臉上火辣辣的羞愧難當,低了頭,不敢去看阿天和任文傑。阿天和任文傑也都有些忐忑不安,見田成氣定神閒地站在台中心,衝台下叫好的道士抱拳致意,渾沒半點疲憊模樣,先前的打算自是落空了。此時阿天知道第十一房的勝敗全繫於自己一人身上,是勝是負,這一仗都定要盡全力去打了。當下不再多想,低頭凝神片刻,一提氣,躍上台。兩人都抱着必勝不輸的心情,稍稍客氣一番,便全神貫注地交上了手。阿天武功雖然高於曲冠清,究竟高不出甚多,離田成仍相去得遠,田成雙掌翻翻滾滾,招數施展的綿綿密密,無半分破綻可漏,只二十幾個回合過去,阿天的呼吸已有些急促,額上也漸漸滲出汗水,只覺眼前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應接不暇。二人又酣斗數合,田成左拳倏出,卻是朝天一擊,阿天不知他這一招有何用意,正自奇怪,仰頭看他那拳。田成右臂長探,砰地抓住他肩頭,向後一扳,右腿橫掃他下盤。阿天這才心知上當,那朝空一擊是要使自己分心,不注意他另一隻手的進攻,苦於想到時也已晚了,田成右手的一扳和右腿的一掃,使阿天上下盤分別受到方向相反的力,哪還站得住腳,身體頓朝後跌去。難得阿天苦練了幾年的武功,情急變智,雙手在地上一撐,以頭支地,身體倒翻一個大弧,腰間微一用力,長身立穩。這一招雖然沒有把阿天摔到台下,人人也已判出高下了。田成讚了聲“好”,再度攻上,左臂橫掃,右拳長擊,兩股勁風眨眼又到。忽聽台下有個聲音傳來:“霧迷津台!”阿天正自躊躇如何破解田成攻來的一招,聽到這聲音,心中一亮,更不思索,左臂微曲,右臂環護胸側,滴溜溜的轉了個圈,一圈轉過,雙腿已連環踢出四記。田成本擬得手,卻見阿天身形飄忽,自己的兩擊落空,阿天的左腿已到,急忙側身閃躲,阿天左腿倏縮,右腿跟着飛起,右腿勢頭未盡,左腿又夾攻而至。如此往復,一連四腳,逼得田成手忙腳亂,節節後退。台下又傳來那聲音:“鐵鎖橫江!”阿天依言出招,掌劈,拳擊,肘頂,剎時勝負之勢逆轉。“啪”的一聲,田成臉上已吃了阿天一記,田成倒吸口冷氣,吃驚非小。那聲音又傳來:“烏龍取水!”阿天踏步而進,長臂一擊。田成反纏他手臂,雙手均扣住他的胳膊,便待借力將他扔到台下。忽又聽那聲音道:“萬河朝宗!”不知怎麼,這聲音每響一下,田成心中就怦怦亂跳一陣,惴惴不安,説不出的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正自心慌意亂間,胸前、側肋各中一掌,“蓬、蓬”兩響,被擊得倒退數步。見阿天又要乘勝直追,忙伸臂阻道:“且住!”隨即向台下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道兄深藏不露,敢以面示否?”説話時,眼珠四下裏亂轉,掃視台下眾道,見眾道也是互相瞪視,神情茫然。田成轉念一想,這人既然在背後幫着阿天,不用説必是阿天認識的人。便待詢問阿天,卻見阿天一臉驚訝表情,目光怔怔地盯着台的一側。田成順他目光看去,見台邊不知何時站了三人,兩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小孩。只見那兩個中年男子個頭平齊,相貌竟生得一般無二,都是細眉斜吊,圓眼塌鼻,嘴唇厚厚地翻成上下兩片,朝前努出,直似要咬誰一口。兩人長得一樣,穿得也一樣,麻布灰衫,腰束博帶,各在腰側帶中斜斜插了一隻判官筆,黃澄澄瑩光溜然,看成色不是真金打製,也是精銅鑄成。那小孩生得卻俊,目光眉彩,甚是靈動,一雙小手一左一右牽在那兩個怪人粗糙的大手中。田成乍一見那小孩,只覺腦袋嗡地天旋地轉,思緒亂作一團麻也似,一顆心怦怦亂跳。那小孩也盯住了田成,臉上表情憤怒已極,搖了搖兩個怪客的手,道:“就是他!”只説了三個字,雙眼淚光閃爍,牙齒咬住下唇,小胸脯起伏不定。此時除了田成和這三位不速之客外,在場的人都是如墜霧裏,有不少腦筋靈光點的放開思緒,浮想連翩,都道這小孩必然是田觀主在外沾花惹草留下的私生子,卻又不要了,惹得小孩找上門來認父,那兩個攣生怪客不用説是女方家請來的幫手,也許便是小孩的孃親舅舅。哎喲,這個…這個,田觀主平日挺老實的一個人,幹這事多半是沒經驗,不知如何收場。當時若是請教了我,焉有今日小野根尋上門之理。卻聽站在小孩右側的那怪客冷笑一聲道:“嘿嘿,‘敢以面示否’,我們有臉來見你,你有臉見我們嗎?”田成臉上的汗水唰地淌下來,神情狼狽之至,右手悄悄伸向懷中,眼睛迎視那三人的目光,並不答話。台下那些胡思亂想的道士們點頭稱是:幹這種事,若是不被抓住,任你逍遙自在;若是被抓住,説不得扯破臉皮,有臉見人嘛,那也休提了。唉!可憐田觀主這個新手了,以後咱幾個兄弟可得好好指點指點他才是。只聽田成道:“二位是哪路上的朋友,能報個萬兒嗎?”仍是站在右側的怪客道:“憑你也配問我們姓名,好,讓你今日死個明白,我乃陝西常台光,旁邊的是我兄弟常隱光。這小孩麼,不説想必你也認識。”這話一出口,台下一些見識廣的道人不由大驚道:“常台光、常隱光,莫不是名聲赫赫的‘陝西二無常’麼?”常台光凜然道:“正是!”隨即目光炯炯,逼視住田成:“你可服首認罪麼?”田成胸口一震,暗道:壞了,壞了,沒想到這小雜種竟然把陝西二無常領來了。忽然左手一指常氏兄弟背後,面現恐懼之色地叫了聲:“趙豐雷!”二無常和那小孩的身體都是猛的一顫,齊齊扭頭朝後看。便在這時,田成右手從懷中掏出,握着明晃晃的一物,“颼”的擲出,那物破空疾飛,直奔那小孩而去。跟着長身躍起,雙腳離台,象一隻脱弓之矢,直朝清虛觀的牆外掠去。堪堪就在那物將刺入小孩的背心時,常台光倏伸右手食、中二指探向斜後方,眾人眼中一花,那物已夾在他兩指間,赫然竟是把匕首。常隱光也扭回頭來,右手摘去判官筆,左手迅速解下腰間纏着的金絲軟帶,“啪”的抖開去,帶如匹練,橫飛空中,軟帶的一頭竟似長了隻眼,絲豪不差地纏向正躍向牆外的田成的腰間。田成正自只顧逃命,驀覺腰間一緊,似乎多了一物。跟着一股大力把自己朝後疾扯,身子便如騰雲駕霧一般,適才掠過的景物又紛紛倒至而前,“撲通”一聲,摔砸在台上,好一會兒沒緩過神來,整個骨架猶似摔散。常台光朗聲衝台下道:“諸位,今日非我陝西二無常來貴觀尋釁滋事。我兄弟二人千里迢迢從陝西趕到這裏,為的是受人所託,來這裏殺一個十惡不赦的大奸大惡之徒!”眾道早知他們是衝着田成來,卻不想聽他説出要殺人,殺誰?難道要殺田成?常台光又道:“殺誰,不用説諸位也已清楚了,便是田成這廝!”説罷用手一指田成,眾道眼光忽啦全轉註到田成身上。田成仍躺在台上不動,似乎昏迷過去。常台光道:“為什麼要殺這狗賊,只因天理昭彰,這狗賊幹下一件喪盡天良之事,卻以為乾的神不知,鬼不覺,無人知曉,從此可以高枕而卧,不料終究有人從他的手底死裏逃生出來,尋到我們兄弟,懇請我們主持一個公道。田成,你日日夜夜可睡得安穩麼?你還認識這孩子麼?”田成仍是閉目不答。常台光道:“這孩子就是你師父的兒子趙玉天呵!你沒想到吧,趙家滿門老小被你害死,卻還有一個不識世事的孩童逃了出來。嘿嘿,蒼天有眼,趙大哥不僅有後,這樁血仇也能報了。”台下眾道聽他説得什麼殺人,什麼血仇,一時無人敢大聲出氣,都睜大了眼睛看着常台光,盼他往下説。常台光道:“諸位也許知道,我們兄弟雖在陝西,卻不是華山派的人。但華山派的掌門趙豐雷和我兄弟有結義之情,這小玉天也可説是我們的侄兒了。那日臨晨五更剛過,我兄弟二人尚在酣睡,忽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們心知有事,各執了兵刃在手,到院中開門,不料門口站的竟是小玉天,那時天已微有些亮,我們見他臉上滿是淚水和塵土,衣衫不整,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説到這裏,趙玉天似乎回想起那日的光景,胸中一酸,側頭撲入常台光懷中哭起來。常台光撫了撫他的頭,道:“那日我們開門後,小玉天也是這麼撲入我懷中,放聲大哭道:‘常叔叔,你們給我爹爹報仇,給我媽媽報仇,給我姐姐報仇,給我奶奶報仇……’。”他一口氣説出十多個“報仇”來,台下眾道無不駭然失色,心想怎麼竟死了這麼多人。常台光接着道:“我們兄弟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忙把小玉天抱到房中,燈光之下,見他雙眼紅腫,衣服上點點滴滴的都是血跡。我們用濕巾替他擦拭去臉上塵土,問他怎麼回事。玉天,你把那日同我們説的話再向大夥兒説説。”趙玉天抬起頭,仍是欷噓不止,斷斷續續地道:“田成……他……他殺了我們全家!”只説了十個字,又撲入常台光懷中哭起來。常台光道:“我們兄弟聽到這惡耗,如何能坐得住,當即抱着小玉天趕到義兄的住處。一跨進門,便見遍地屍首,牆上,地上,桌上,牀上,無一處不是沾滿鮮血。義兄趙豐雷就死在牀邊,雙目仍睜得大大的,顯得悲痛異常。原來那日夜裏,小玉天尿急驚醒,出房去了茅廁,恰巧躲過了這場災禍。回房時,聽見內有異聲,便躲到窗下朝裏窺看,正見田成這廝手執鋼刀,一刀切下,房內一聲慘呼,小玉天的姐姐身首異處。”眾人聽他説得悽慘恐怖,無不面現驚色,看看小玉天,又看看田成,均想田觀主平日忠誠厚道,能幹出這樣的事麼?常台光接着道:“那廝右手執刀,左手又把玉天的媽媽扯了過去,獰笑着對趙豐雷道:‘我先讓你看着至愛的人一個個死去,待會兒再好好收拾你。’説畢又是一刀……”趙玉天再也忍受不住,“哇”地哭了出來,當日慘景真真切切地重現在腦海中。常隱光本一直默然不語,這時側頭對常台光道:“大哥,別再説這些了。”伸手撫了撫小玉天的頭。常台光知道兄弟怕説起這些慘事會刺傷小玉天的心。當下緘默了一會兒,遙看北方,嘴唇抖動良久,又道:“我們兄弟聽玉天説起這事的時候,悲憤填膺自不必説,心中卻也有個老大的疙瘩解不開。想我義兄趙豐雷,身居華山派掌門,武功與我兄弟二人只在伯仲之間,怎麼會遭了田成的毒手?又怎麼會任由田成屠戳親人而不顧?”“可後來聽玉天説,田成殺完了趙家老老少少十幾口後,才把趙大哥扯過去,一刀一刀的凌遲折磨死。當時趙大哥手足疲軟,渾身動彈不得,只有任這狗賊折磨。我兄弟二人猜想這狗賊定是乘趙大哥一家熟睡之際,放了什麼迷魂香之類,致使趙大哥手足不能動彈。隨後又將趙家老小捉至一間屋中,讓趙大哥飽嘗親眼看着親人受盡折磨而死,卻又無能為力的痛苦。狗賊!是也不是?”常台光最後這一聲大喝,猶如晴天一個劈雷,田成渾身一震,無力地點點頭。“你作賊心虛,適才騙我們兄弟説趙豐雷在身後,我們雖然知道趙豐雷已逝,陡聽你一聲喝,卻也忍不住回頭去瞧,你竟又向小玉天下了毒手。狗賊,你想斬盡殺絕嗎?”眾道聽他一説,想象適才田成擲匕首刺趙玉天,隨後又狗急跳牆,立時恍然大悟,羣情激憤,不少人搖臂高呼:“殺了他!殺了他!”眾道之中雖也有不少人平日做些偷雞摸狗之事,可有誰聽過這等趕盡殺絕的慘事,均是怒目直視田成。常台光倒豎細眉,大聲道:“狗賊,你以為跑到這裏做道士,便能瞞人耳目麼?從陝西跑到四川,嘿嘿,你倒跑得遠,可我常氏兄弟還是追到這裏來了!你還有何話説!”田成緊閉雙目,只是不答,身上的衣衫卻已被汗水浸透。常台光把適才奪過的匕首塞到趙玉天手中,道:“這把匕首是這狗賊從你爹爹身上拿去的,削金斷玉,鋒利無匹,是你爹爹平日最愛把玩之物。你爹爹原本就想送給你,今日物歸原主,你就用這把匕首替你爹爹報仇吧!”趙玉天接刃在手,仰天叫了聲“爹,孩兒替你報仇了!”田成睜眼見趙玉天遙遙衝來,腦海中如電光閃過。那日夜裏燈光昏黃不清,自己也沒細看,扯過一個小孩兒,對趙豐雷道:“這是你兒子吧?哈哈,你趙家之後今日便絕在我的手中。”那趙豐雷不説倒也罷了,那小孩居然也不開口辨解,難道是和趙玉天一齊玩耍的小夥伴,情深義重,甘願替他而死麼?夜裏大夥兒都穿着內衣,當時也沒看出有什麼異樣,後來想想那小孩的身形,所扎髮髻,似乎不大象是趙家小兒子的模樣,倒象是時常和趙玉天在一起玩耍的一個小僮,這時一回想,方知確實殺錯了人。唉!只道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覺,不料終究留下了禍根。眼見趙玉天到了近前,舉匕首狠狠紮下,手足又被常隱光的金絲軟帶纏住,絲毫動彈不得,便象那日殺趙豐雷一般,長嘆一口氣,閉目等死。忽聽頭頂“啪”的一聲,驚了一下,睜眼一看,卻見一雙手掌將刺下的匕首牢牢夾住,再一看,正是適才被自己扔下台的曲冠清擋在身前。原來曲冠清雖敗在田成手中,卻感念他替自己留存了顏面,這時見田成生死懸於一發之間,也沒細想,躍上台,合雙掌夾住了趙玉天的匕首。夾住之後,卻又躊躇救田成該是不該。這麼大的罪行,原本人人得而誅之,只是……只是……,只是什麼,他自己又説不上來。常台光大怒,喝道:“你是什麼人?難道敢在我們手下救出他狗命麼?”説罷逼近兩步,二目精光湛然,令人不敢接視。曲冠清見他如此神威凜凜,心中不由打了個寒噤,肩頭微微一縮,結結巴巴道:“我……我不是想救田觀……田成的性命,只是……只是尚有一事不明,想問問二位大俠。”“説!什麼事?”曲冠清又是一震,指了指田成,道:“聽兩位大俠一説,我知道他是個惡人,但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害趙豐雷一家呢?”常台光一怔。原來他兄弟二人一聞義兄慘死,立時悲憤之情不可抑制,一心想捉住田成為義兄報仇,竟不遠千里從陝西追蹤到四川。但這田成為何要害趙豐雷,常氏兄弟卻並不知道。兩人都看向趙玉天,趙玉天瞧他們眼色似在詢問,搖了搖頭,也不知道。常隱光扯動手中軟帶,拖得田成在台上骨碌碌打幾個滾,厲聲喝道:“説!你為何要害死我義兄一家。”田成白了他們一眼,道:“説了也是死,不説也是死,左右是個死,何必説呢?”常台光大喝:“狗賊,你還想活命麼?你不説,我也一樣殺你!到了陰間,自有趙大哥與你對質。”眾人大譁,有許多聲音高喝:“説,説,老實地説出來!”田成只是不理。趙玉天眼睛一轉,沖田成道:“好,你説出來,我便不殺你。”此話一出口,眾人都是大驚,常氏兄弟更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趙玉天,喃喃道:“你……你説什麼?玉天,你……不想報仇了麼?”趙玉天稚嫩的臉上顯出堅定的神情,望着田成,重又説了一遍:“你説出來,我便不殺你。”田成也是吃驚非小,大大地瞪着眼睛,道:“你不殺我?”“不錯!”田成轉念一想,又道:“你不殺我,二無常不照樣殺得我嗎!”趙玉天轉身面向常氏兄弟,屈膝拜伏於地,哭道:“二位叔叔,侄兒我一心想知道父親母親因何遭了這賊的毒手。只要這賊説出來,我懇求二位叔叔不要為難於他。”常氏兄弟倒退數步,呆呆地道:“這,這……”趙玉天卻已立起身,沖田成道:“好了,現下你可以説了。常叔叔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答應了不為難你,就不會再為難你。”實際上常氏雙俠也沒開口答應,但面前變故出乎意料,一時怔怔地説不出話,也就沒有説“不答應”。田成生怕待會兒常氏雙俠緩過神來,不理會這小孩的話,徑直過來把自己殺了,忙一迭連聲地道:“我説,我説,只因我在華山腳下做惡,搶劫路人錢財,被我師傅遇見,將我痛責一頓,逐出師門,所以……所以……”趙玉天勃然變色道:“狗賊,只為這點小事,你……你便殺了我全家嗎?”眾人無不聳然動容,原都以為田成和趙豐雷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才惹得趙家滿門喪命。豈知這禍端不過是由掌門人懲戒門下弟子引起。趙玉天忽然“哈哈”大笑,神情舉止哪還象個十二、三歲的孩童。田成愣愣地看着趙玉天,不明白這小孩笑什麼。趙玉天低頭怒視田成,道:“狗賊,你犯下如此罪行,難道還指望從你家少爺我手下逃命麼?”田成一震,道:“你……你不説,只要我説出來,便不……”趙玉天“呔”的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話,道:“對你這種畜牲不如的東西,還講什麼信用。我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我的話你也信麼?”田成額上的冷汗唰地淌了下來,渾身瑟瑟發抖,愣愣的不知説什麼是好。台下眾人見這小孩年紀雖幼,言行舉止卻機靈善變,果斷剛毅,不由得都暗暗稱奇。常氏兄弟卻默默無聲地尋思,這麼小的孩子便會出爾反爾,用計誘使田成這等狡猾之輩上鈎,大哥趙豐雷在世時可不是這樣的。這孩子的心術對付壞人還可,如若將來不走上正道,那我兄弟二人可對不起死去的義兄了。田成一咬牙,忽地躍起,挺肩撞去,肩上運了十成十的力量,撞在曲冠清的腰間。曲冠清冷不防受他一衝之力,“啊呀”叫了一聲,又撞到趙玉天身上。曲冠清人高馬大,小小趙玉天怎禁得起他的重量,二人一同跌倒,那把匕首也“錚”地插入枱面。這一下變故突起,在場之人無不一驚。常氏兄弟雙雙搶上,常台光從地上抱起趙玉天,常隱光直撲田成。田成未等他及身,已把掉落的匕首抓在手中,運腕連割數下,捆縛在身的金絲帶斷成數截散落。便在此時常隱光已撲到,右手判官筆疾戳而來。金黃色的筆身輝映着陽光,在空中劃出一道金光,眩煥燦爛。田成揮匕首格擋,常隱光知道這匕首削鐵如泥,不敢與它相碰,腕翻筆轉,判官筆陡從另一個角度刺來,變招極快。田成眼花繚亂間,硬生生地往旁一閃,只覺胸部仍重重地着了一記,大駭之下,藉着這一擊之力,往後躍出,卸去了一部分力量,饒是如此,胸前也是一陣鑽心刺骨的疼痛。而這一躍,竟也躍到了台下,再見常隱光縱身撲來,神魂俱飛,隨手扯過身邊一人,將匕首抵到那人的喉前,嘶啞着嗓子叫道:“別過來,再過來一步,我便殺了這人。”常隱光一愣,戛然止步,攏眼神望去,卻見田成手中抓了一個小道士,年齡也與趙玉天相差不多,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正頂在掙扎的小道士的喉間。當下冷冷道:“你逃的了今天,逃不了明天。逃得了明天,你還能逃一輩子麼?放下他!”田成哪裏肯放,兀自心神未定,低頭看自己胸前,殷然一攤血跡,傷在左乳下,一個不大的小孔正汩汩的冒着血。幸虧及時躲了一下,那一戳沒戳到要害部位。但這麼讓血一直流下去,不出多久,便要失血過多而乏力,那時給這小道士掙脱,自己焉有命在。被田成抓住的小道士正是金世奇,手足亂舞,口中叫嚷:“玉天弟弟,別管我!只管為你父母親報仇!”常氏雙俠暗贊這孩子竟不畏死,難得他小小年紀,竟有俠肝義膽,越發不忍看他命送田成之手,躊躇不前。一旁阿天,任文傑等人也想救金世奇脱險,苦於田成狡猾之至,稍一動彈,恐怕金世奇便送了命。田成左手叉住金世奇的後頸,右手利刃稍稍往前一運,割破了他的皮膚,鮮血長流下來。叫道:“臭小了,叫什麼!”拎着金世奇,一步一步往門外捱去。場中無一人敢動,便如一尊尊石像,呆立原地,目送田成漸至門邊。常台光禁不住長嘆一口氣。忽見金世奇奮力一掙,竟將自己的頸項迎向利刃。眾人大驚,田成更是一身冷汗,忙加大左手力量,叉着金世奇的後頸往回疾扯,總算沒讓匕首刺入咽喉要處,但也劃破了寸許深的肌膚,自脖頸到胸前的衣衫上,淋淋漓漓的滿是鮮血。金世奇疼得不輕,面如金紙。場中誰都看出他欲引頸自戳,使田成無人可挾,逃脱不得,人人既驚且嘆。常氏兄弟更是感動之至。他二人平生行俠仗義,最疾惡的是人面獸心如田成之輩,最喜愛的是俠肝義膽,能捨身為人之人。今日卻見一個小小的道僮能有這樣的舉止,都想如果這道僮能學得一身本事,將來定會造福於民不淺。只可惜這孩子落入田成手裏,不知田成脱身後會不會放過他。常氏兄弟武功雖然高強,卻心眼耿實,不善應變,面對此時局面,一時束手無策。便在田成左腳跨出門檻,右腳尚未提起時,金世奇彎臂一肘,撞在他鮮血淋漓的左乳下。若是平日,以金世奇這麼小的孩子,即便竭盡全力在田成身上撞一下,也只如隔靴搔癢,並無多大妨礙。但此時金成奇撞中的正是田成傷口所在,本就疼得不輕,加上這一撞之力,更覺一陣剜心的疼痛,不由自主地鬆了左手上的力道。金世奇乍覺頸後一輕,立即竄身向前,從他手上掙出來。卻覺背後風聲颯然,背心一涼,冷森森的一道寒氣順着脊椎竄上。腦海中閃電般的轉了轉,想到:田成的匕首刺中我了!又驚又駭下,胸口陡地升起一團悶氣,眼前一眩,朝前撲倒……。良久悠悠醒轉,耳中聽到許多聲音在喚:“世奇,世奇。”微微睜開雙眼,見無數張面孔聚在眼前,離的最近的正是常氏雙俠。脊背聳了聳,想坐起,卻覺得似乎靠在一個人懷裏,慢慢地斜目一看,竟是小玉天用雙臂擁住了自己的肩膀。常氏兄弟見他醒轉,欣喜地鬆了一口氣。常台光伸手摸摸他的臉,微笑道:“孩子,你沒事了,真難為你了!”金世奇綻開嘴角,也微微一笑,道:“我……我沒死麼?田成那狗賊呢?”趙玉天跪到金世奇身邊,放聲大哭道:“世奇哥,多謝你了……如不是你,這血海深仇何日能報!田成那廝已被我殺了。”原來,田成驀覺金世奇掙脱自己的左手,大駭之下,挺匕首往金世奇背心刺去。匕首割破衣服,刺入肌膚寸許。便在此時,空中飛來一物,“當”地撞在匕首上,力頭極大,當即把捏匕首不住,匕首連同那物一起飛落一旁。那物正是常台光擲出的判官筆。田成轉身往門外逃,又覺腰間一緊,纏上一物,知道是常台光的金絲軟帶,魂不附體,被生生扯了回去,常台光將他手足纏上,押着他面向北方而跪。趙玉天撿起那把匕首叼在口中,雙眼含爍淚花,伏地拜倒,朝北連磕數個響頭,暗念着死去的親人,隨後站起,雙睛噴火,揮刃割下了田成的首極,報了大仇。常氏雙俠和趙玉天都好生感激金世奇,見他身上受了三處傷,兩處在喉間,一處在背心,雖都不甚嚴重,但也失血不少。常隱光取出自己在陝西配製的止血續骨良藥給他縛上,又替他輸了些真力,驅散他體內鬱積的濁氣,使他儘快地醒來。常氏雙雄自見到義兄趙豐雷慘死,趙家滿門老小隻剩趙玉天一個孤兒時,就打定主意要替義兄撫養玉天成人,傳授他武功,讓他不辱沒父風,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武學大家。但適才見趙玉天以出爾反爾之計誘使田成上鈎,這等心術便是一般的成人也無,也委實不是俠義道的作風。都暗自思慮將來他會不會走上歪路,即便自己兄弟二人嚴加管束,他終究要長大,終究要在江湖上闖蕩,接觸形形色色的人,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難保他將來不耳濡目染,受人影響。待見了金世奇小小年紀,竟能捨身為人,實是稟性忠正,又見他相貌樸實,聰明而不頑滑,性格敦厚,正合常氏雙俠脾性,都想如果能把這小道僮也帶到陝西,和玉天一齊長大,一齊學武,結成兄弟一般,朝夕相處,憑着自己兄弟二人的教導點撥,再加上這道僮善良天性的影響,對趙玉天的成長實是大有好處。即使將來二人長大了,一齊闖蕩江湖,彼此也有個照應。當下温言慈色地對金世奇道:“世奇,你有家麼?”金世奇神色黯然地搖了搖頭。常台光心想既然沒了家,那父母也必定不在了,便又問道:“世奇,我們很喜歡你,想帶你到陝西跟我們一同住,你可以和小玉天在一起玩耍,你願意麼?”金世奇一怔,顯得有些出乎意料,好一陣沒吱聲。清虛觀實是個爾虞我詐之地,金世奇自小在這受盡欺凌。可是若讓他離開一直照顧他的阿天叔,卻如何捨得,不禁抬起頭,瞧了阿天一眼。阿天咧嘴一笑,衝他點點頭道:“常氏雙俠是赫赫有名的英雄,你跟他們去,會學到許多本事,不用掛念我,等你成器了,再回來瞧瞧我就行了。”金世奇鼻翼微酸,“嗯”了一聲,點了點頭。常氏兄弟很高興,趙玉天更是樂不可支,拍手稱好。拉着金世奇的手,親熱地連叫:“世奇哥,世奇哥。”常隱光見他二人如此投緣,笑道:“乾脆咱們就借這清虛觀燒柱香,讓世奇和玉天結為兄弟吧。”羣道巴不得討好常氏雙雄,連聲道:“使得,使得。”四下張羅,佈置香案爐火。金趙二人便在案前跪拜,結為異姓手足,金世奇十四歲,長趙玉天兩歲為兄,趙玉天為弟。是夜便宿在觀中。金趙二人同睡一室,無話不説,嘻嘻哈哈,直至深夜方才沉沉睡着。趙玉天自失去所有的親人後,無一日不處在極度悲痛憤恨之中,小小的心靈受到極大的打擊。這時忽然有一個能同他説話,能逗他開心,能安慰他的哥哥,頓時歡喜不盡,便在睡夢中,也是咧嘴淺笑。金世奇何嘗不是。次日臨晨,常氏雙雄各牽了金趙二人,和眾道辭別。阿天拉着金世奇的手囑咐了幾句,始才依依不捨地灑淚而別。常氏雙雄買了輛馬車,載着四人,一路迤邐向北而行。行走數日,這日下午到了距陝西境內尚有百里之程的一個小鎮。行途風塵了大半日,常氏雙俠和金趙二人都是飢腸漉漉,隨馬車進到鎮上的繁華鬧區,瞥眼見街旁一座大酒樓,橫着題字“翡翠樓”的匾,門面闊綽。便下了車,各牽了金趙二人入內,早有酒保迎面接上,堆笑臉唱了個諾,道:“二位客官,裏面請,裏面請啦!”酒保將幾人引到樓上,靠窗的位子已有人佔了,四人擇牆角安靜處一張桌子坐下,要了飯菜上來,常氏雙俠也不喝酒,四人只是説笑吃飯。正吃間,驀聽樓下有聲音叫道:“店家,店家,快拿酒來,五斤上好白乾!再切一盤牛肉來!”聲音粗豪,字字都如滾雷也似,震的人耳中嗡嗡作響。跟着噔噔噔響,一人踏階而上。常氏雙俠側目看去,見來人身高七尺有餘,膀闊腰圓,一張黑臉,環眼闊口,唇周髭髯密密壓壓,根根直豎,有如蓬蓬鋼針。金世奇見常氏兄弟面露驚訝之色,問道:“常叔叔,怎麼啦?”常台光壓低聲音道:“這人武功高得很哪!”那人一對大眼四下裏轉了轉,瞬間將樓上諸人掃視一遭,目光停在靠窗坐的三人身上,“嘿”地叫了一聲,道:“掐死你奶奶!你們來的可早啊。”言畢大步過去。眾人見他言行粗魯,只道他存心挑釁。不少膽小之人拍拍屁股,早早溜下了樓,一些好奇心強的人撐住膽子,穩坐不動,等着瞧熱鬧。常氏兄弟見他氣勢洶洶地朝靠窗坐的三人走去,也道是他和那三人大約有什麼樑子要了斷。卻見靠窗的三人一齊衝黑大漢抱拳拱手,表情平靜地道:“刑大哥,您來了。”黑大漢“嗯”了一聲,人還未到桌前,兩隻蒲扇般的大手長長伸出,抓起盤中的一隻滷雞,撕扯下一段膀子大嚼起來。右腿勾住板凳挑到身後,一屁股坐下,蠕動着鼓凸凸的腮幫子,邊嚼邊咽道:“唔……唔……那事兒……想好了沒有?”他聲音本就粗,這時口中填滿了東西,説出話來更是混混沌沌,含糊不清。那三人一個青須老者,一個清瘦的中年漢子,一個白淨臉的後生。青須老者先道:“多謝刑大哥好意,只是我們考慮再三,這件事,唉!是萬萬做不得的。”黑大漢聞言,臉色登變,吐出幾根雞骨,道:“你們當真不怕死麼?”那中年漢子道:“貪生之心,人人都有。當年若不蒙長白四老相救,也就沒有今日的黃河三雄了。我兄弟三人的性命早就是人家的了,又怎能出賣人家,換得自己性命,苟存於世?你們幫主的武功十年前便已縱橫天下,多一部《陰陽神劍》譜,又能再高到哪兒去呢?要我們説出四老的隱身之地,哼,他休想。”牆角側坐的常氏雙雄聽他們自稱黃河三雄,點了點頭,知道黃河三雄是正道上的人物,三人年齡相差雖大,卻同甘共苦,形如手足。老大人稱“八臂神猿”江朝貴,便是那青須老者,暗器功夫甚是了得。清瘦的中年漢子排行在二,人稱“蹲地花斑”蕭仁良,據説千斤墜功夫已練到了頂峯。那青年後生名叫薛桐,人送綽號“玉面獅子”。又聽蕭仁良説什麼長白四老,什麼《陰陽神劍》譜,都不名所指。黑大漢怔怔良久,端起一碗酒,仰頭喝了個精幹。揩揩嘴角,長嘆一口氣道:“我雖身為幫中壇主,可今晚幫主親來,我也護你們不得了,咱們相交一場,你們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儘管託付我去辦吧。”眼望了窗外,神情頗為悽然。常氏兄弟聽出這是要黃河三雄交待後事,都不禁一凜,猜測那幫主是個何等樣人物。江朝貴綻眉一笑,道:“老夫在江湖上打滾了四十一年有餘,自問沒做過什麼虧心之事,也不曾結過什麼大的樑子,家中無父母,無妻子,逍遙自在,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無甚牽掛,不勞刑兄費心了。”蕭仁良等他説完,卻幽幽地嘆口氣道:“説出來不怕刑大哥笑話,小弟我有一事牽腸掛肚已久,不為別的,只為那個六年前棄我而去,和人私奔了的賤婦,呣……賤雖賤了些,可我蕭仁良這等醜陋,娶了她這樣如花似玉的老婆,也算福氣之至了。她雖拋下我不管,可我終不能忘了她。唉!這六年無一夜不是夢見她而醒……。”他話還未説完,姓刑的黑大漢“啪”地在桌上一拍,震得碟兒、碗兒都跳將起來,叮叮噹噹的碰撞聲好一會兒不絕,樓上之人俱都一驚。“你若早幾年跟我説了,焉有今日耿耿於懷之理!我早將那姦夫淫婦捉來,任你處置了。且説,你老婆叫什麼名字,那賊漢子又是什麼樣人。掐死你奶奶的!敢給我刑某人的朋友戴綠帽子,哼!”蕭仁良苦笑了一下,道:“她叫王芳,帶他走的男人名叫楚久經,是三清教元照道人的第十二個俗門弟子。當年我便念着他師父是元照道人,才沒敢找上門去算賬,嘿嘿,如今……。”言下之意,如今便要死了,再想見王芳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了。黑大漢拍了拍他肩膀,道:“蕭兄弟,你放心,休説是三清教,便是楓葉宮,我也要闖他一闖!先殺那姦夫,再帶那淫婦的屍首來與你合葬。”蕭仁良面色立變,忙擺手道:“不,不,不,小弟但求她能來墳上看一看便已知足了,大哥千萬別難為她。”黑大漢火往上撞,本想衝口罵他忒以的窩囊,想了一想,又將火壓了下去,“咕嘟”灌下一大口酒,沉了臉色,悶聲不語。心中卻打定主意要將那王芳捉來殺了,與蕭仁良合葬。二人都説完,薛桐獨自低頭不語。三人以為他在思索説些什麼,不去打擾他。靜等了一會兒,見他仍是低低地垂着頭,緘口不語。黑大漢道:“薛兄弟,你有何話説?”薛桐猛地抬起頭來,身子微微顫抖,面色蒼白,抽動着嘴角,半天説出一句話來:“我……我不想死。”一言才畢,額上點點滴滴滲滿汗珠,眼中也已淚光瑩瑩。江朝貴和蕭仁良一愣,蕭仁良道:“三弟,盈縮在天,修短隨化,死是與生俱來,有生必有死。活六十年是死,活一百年也是要死。古往今來,誰逃得過‘死’這個字。三弟,這有何想不開呢?”薛桐欷虛道:“可我……可我……”江朝貴嘆口氣道:“薛賢弟年紀是輕了些。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認命了吧!”薛桐伏案大哭。江蕭二人當着黑大漢的面,很是尷尬,勸他也不是,罵他也不是。暗想平日逢遇大敵時,薛賢弟向來一馬當先,勇猛過人,才在江湖上掙了個“玉面獅子”的稱號,怎麼今日卻這般沒出息。黑大漢道:“賢弟可是惦記着什麼人麼?”薛桐搖了搖頭。“可是有什麼事放心不下?”薛桐又搖了搖頭。黑大漢道:“那是什麼?”薛桐道:“我只是……只是不想死!”黑大漢皺起眉頭,喝道:“這等婆婆媽媽!不想死便説出長白四老現在何處,除此還有別的活路麼!”薛桐尋思良久,偷偷瞧了江蕭二人一眼,見二人滿臉鄙夷神色,心中越發忐忑,躊躇難決。終於囁嚅道:“我……説。”江朝貴大聲喝止:“三弟,做人不可背信棄義,出賣恩人的事,豈是我們黃河三雄做的出來的嗎?”薛桐突然離凳站起,衝江蕭二人嘶聲道:“我才二十出頭,我還沒有活夠,我還不想死,我還要娶妻,還要生子,多少人間的天倫之樂我還沒有享受到,我……我不想死!”蕭仁良嘆口氣,低下頭去,不再説什麼。薛桐向那黑大漢道:“我説,我全説出來,長白四老就在……”話未説完,忽地瞪圓了雙眼,大張嘴巴,兩手絕望地在空中抓了抓,“撲通”一聲伏趴在桌上,壓翻了幾隻碗碟,菜水油脂黏呼呼地倒了一身。蕭仁良抽出插入薛桐側肋的匕首,在自己的褲子上抹乾血跡,揣入靴中,悽然對江朝貴道:“大哥,原諒我,我沒法子……。”江朝貴苦笑數聲,潸然淚下,道:“你做得對,你不出手,只怕我也出手了。大夥兒遲早是死,死在誰手上都是一樣。”這會兒樓上便再有膽量之人也坐不住了,惶惶恐恐的用衣袖遮住了臉,你擁我擠地撞下樓,卻不敢出聲呼喊,生怕禍從口出。霎時樓上空蕩蕩的靜無人聲,只剩他們四個和牆角側坐的常氏兄弟四人。金趙二人也有些害怕,呆呆地想着那些人,筷子僵在空中,忘了往肚子裏填東西。黑大漢看着江蕭二人,冷冷道:“我若出手,你們殺得了他麼?”蕭仁良搖了搖頭,他知道黑大漢的武功,即便是悄無聲息地偷襲,也瞞不過他的耳目。“可是我沒攔你們,因為我不是説客。我雖替幫主效力,但我們是朋友,我尊重你們的意思,你們願説就説,不願説我也不勉強。”江蕭二人點點頭。黑大漢站起身,抱起身邊的酒罈,右腿踏在凳上,仰頸渴飲。鼓凸出的喉結上下滾動,不到片刻功夫,將一罈子酒喝得乾乾淨淨。他擦乾嘴角和頸中流淌的酒漬,不再説什麼,只衝江蕭二人抱了抱拳,轉身下樓。一隻腳邁下樓梯時,忽地扭轉臉來,目光炯炯投向牆角側,在常氏雙俠臉上溜了溜,“嘿嘿”冷笑數聲,大步下樓而去。常氏雙俠暗疑,瞧這黑大漢神色,難道認出我們來不成?金趙二人被他目光掃過,嚇得瑟瑟發抖,緊緊偎在常氏雙俠身邊。那廂江蕭二人彷彿沒注意到常氏兄弟等人的存在,臉上愁容慘淡,慢吞吞地站起,放了些酒飯錢在桌上。蕭仁良一彎腰,將頭頸頂在薛桐的腹下,抓住薛桐軟垂的手腳,扛起屍首,和江朝貴並肩下了樓。常隱光道:“大哥,我們也走吧,這裏不是久留之地。”常台光點點頭,和兄弟牽了金趙二人的手出了“翡翠樓”。走到街上,左右看看卻已不見那黑大漢和江蕭二人。常台光道:“二弟,聽那黑大漢的口氣,江蕭二人今晚似乎在劫難逃。不知他所説的幫主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常隱光道:“若論武功縱橫當世,而又身為一幫之主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丐幫的宮括宮三保,一個便是那黑盜幫幫主呂盛。可若説是宮括,那黑大漢自稱身為幫中壇主,丐幫中向無壇主一職;若説是呂盛,黑盜幫的行徑無人不知,無論是白日黑夜做事,不以面目示人。今日所見那黑大漢裝束不同不説,且行事光明磊落,為人爽直豪放,哪有半分黑盜的模樣。興許咱們久在陝西不出,近幾年江湖上又出了一個什麼大幫,又出了一個武功蓋世的幫主,那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常台光道:“黃河三雄向來是正道上的好漢子,今日卻為什麼長白四老,《陰陽劍譜》惹上殺身之禍。我們都是同路中人,既遇上這件事,不幫點忙可也説不過去。”常隱光道:“大哥説的是,今夜咱們若遇上那武功蓋世的幫主,説不得有一場好鬥。”二人相視而笑。只聽街角處一陣噪嚷聲,轉出一羣人,氣勢洶洶地直奔“悲翠樓”而來。當先一人正是“悲翠樓”的老闆,身後跟着十數個執刀拿鎖鏈的衙役。常台光笑道:“啊喲,公差來了。這個麻煩可吃不起。”兄弟二人抱起兩個小孩,施展輕功沿街道另一方向如飛而去。轉過幾條街,進了一家乾淨客棧,向夥計要了樓上一間房,安置妥當,卻聽樓下一陣嘈雜,常氏兄弟出屋來看,見店中諸人皆神色驚慌,望着門口。常氏雙俠再一望,不由吃了一驚,只見打客棧外進來兩人,顏色憔悴,卻是黃河三雄中的江蕭二人!蕭仁良肩頭仍扛着薛桐的屍體,大半個胸脯沾滿了他傷口處流出的血,淋淋漓漓,殷紅一片,狀直可怖。江蕭二人徑朝櫃枱過去。櫃枱後的老闆已忘了適才在算盤上尚未打出的一筆賬,撥珠子的手指僵在空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江蕭二人。蕭仁良在翡翠樓不得已親手殺了自己的結義兄弟,一腔悲憤之情正無處發泄,見那老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衝口罵道:“看什麼?奶奶的,沒見過死人嗎!快給老子開間上好的廂房!”老闆哪敢多言,嚇得面色蒼白,點頭哈腰地親自將二人帶到樓上一間房,恰好挨着常氏兄弟的房間。江蕭二人入內,反手“砰”地將門關上,再不見出來。常氏雙俠暗暗稱巧,怎的江蕭二人在鎮上轉了半天,竟也住進這家客棧,且和自己房門緊挨。便回房中休息,只等捱到天黑,看那來尋江蕭二人的幫主是個何等人物。忽忽時間飛過,天已昏黑。及至窗外月朗星疏,周遭人聲靜寂下來,金趙二人也已昏昏入睡。驀聽有些腳步聲響,以常氏兄弟這等精深的內力,腳步聲也只是極輕微地傳入耳中,細細分辨,約有二十個人左右,瞬間圍在客棧四周,行動極是迅速。常隱光伸出食指,潛移內力,在隔板上鑿出一個小孔來,湊上眼去,向隔壁房間張望。見室內燭光晃動,江蕭二人坐在牀沿,眉宇緊鎖,神情悲憤,各自抓了兵刃,緊緊地握在手中。不知他們聽沒聽到腳步聲響。忽然,“格”的一聲響傳來,整個店房登時一顫,常氏兄弟渾沒提防,身子俱是一晃,足下貫力,方才穩住。又聽“格”的一響,店房又是一顫,常氏兄弟聽到“格”的響聲時,已有準備,拿樁穩立,上身兀自是一晃。那聲音每響一下,偌大的一個店房便是一顫,好象起了地震也似。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地傳入耳中。常氏兄弟漸漸聽出似乎是一個人正一步步地拾階而上,每踏一步,店房便是一晃,房樑上的灰塵撲簌簌地下落。常氏兄弟大驚,這人是誰?怎的內功竟練到這種地步。常隱光再將眼湊上那小孔細看,見江蕭二人俱已立起,也是屈膝拿樁而立,四隻眼睛瞪得溜圓,面目表情顯也有些驚懼。金趙二人也被驚醒,從被窩裏鑽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常氏兄弟趕緊讓他們穿好衣服,又用被子將他們緊緊裹住。心中都有些後悔,不該這麼冒失地便來插手別人的事情。若是平時也沒什麼懼怕,只是這時有金趙二人在身側,若有個閃失,如何對得起義兄趙豐雷和這兩個孩子。常氏兄弟原以為憑自己兄弟聯手,當世已無幾人能敵,他們既算定那幫主不是宮括和呂盛,暗想縱使對手武功了得,自己兄弟二人的金筆軟帶也足能招呼得下,可只聽那人每上樓一步,便使整個店房一顫,這等內力,實是匪夷所思,即便兄弟二人聯手照應,出未必有把握能應付得下。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當下抱起金趙二人塞入牀邊水缸之中,缸中有些水,金趙二人一擠進去,水便溢上來,直淹到脖頸處。常氏兄弟再三囑咐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可出聲動作,更不要出來。金趙二人似乎也已感覺到大敵當前,雞啄米似地點頭答應。常台光將缸蓋蓋上,和兄弟並肩而立,聆聽門外情形。此時樓上樓下的人都被這晃動驚醒,以為是起了地震,驚駭之下,哪顧得上穿衣,吵吵嚷嚷衝出門,便朝店外奔去。樓上的住客湧擠到樓梯處,卻見一條黑影兀立在樓梯口,擋住去路。當先幾人罵罵咧咧,伸掌撥那人的肩頭,欲待奪路下樓,卻聽數聲慘呼,接連幾個人被拋起,甩到樓下,“喀喇喇”壓塌幾張桌子椅子。後面的人不知怎麼回事,呆呆地立住,看着那黑影,因是背光,看不清那人面目,只是瞧見那人身材極其魁梧高大。那黑影伸出雙臂連抓連甩,又是十數人飛落樓下,慘呼聲此起彼伏,似是在一抓之間,受了什麼極大的痛苦,黑夜之中,傳得遙遠,令人毛骨悚然。後面的人哪還敢再往前,驚呼連連,都從欄杆上翻躍縱下。好在樓道離地面不高,落地之後,拔足便奔。常氏兄弟在屋內聽得慘呼,正待出門援手相救,聽見一個聲音在過道中響起:“黃河三雄,做縮頭烏龜麼!”聲音低沉陰冷,雄渾有力,入耳後,字字餘音繚繞,便如一口大鐘敲響,嗡嗡不絕一般。緊接着隔壁屋子“哐當”一聲,似乎是房門大開,“颼、颼”兩聲衣袂帶風輕響,江蕭二人竄出門外。江朝貴的聲音:“呂盛,你逼人太甚,今日休想從黃河三雄口中探得半點口風,我兄弟二人和你拼了!”常氏兄弟又是一驚,怪不得上樓這人內功如此了得,竟然就是當世的第一魔頭呂盛!難道日間那黑大漢所説的幫主便是黑盜幫幫主呂盛嗎?黑盜幫確實下屬四個壇,那黑大漢既為幫中壇主,怎的又不作幫中打扮,青天白日地公開自己身份,不怕仇人暗算他麼?只聽那雄渾陰冷的聲音冷笑了幾聲説道:“你們不願説,我自有辦法讓你們説。咦,黃河三雄怎的只出來兩個,還有一個呢?藏起來了麼?”蕭仁良的聲音道:“呸!我兄弟已被你逼死了,休要問他,今日咱們先了結了這筆賬。”跟着便是“砰”的一響,砰砰蓬蓬之聲大作,三人在過道中交上手了。常氏兄弟知道黃河三雄的武功與呂盛相去甚遠,稍晚些出手相幫,恐怕江蕭二人便要命喪呂盛鋼爪之下。當下拽門而出,見過道上三條人影翻翻滾滾鬥得正烈。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頭蒙黑布,黑巾裹面,一身的黑衣黑褲黑靴,只露出雙目精光湛然,兩手各套一隻鋼爪,銀光鋥然,在江蕭二人的刀光劍影中,便如兩隻穿插翻飛的銀色蝴蝶,果正是江湖第一惡幫——黑盜幫的幫主呂盛!常氏雙俠猱身而進,雙雙出掌,直擊呂盛後心。陝西二無常的名頭何等響亮,合二人之力,並肩出掌,聲勢自是不同凡響,這一擊直有使棟折榱崩之力!掌還未到,呂盛的後心衣衫已被風勢帶得噗嚕嚕亂舞。呂盛也早已聽到異響,礙於過道狹窄,江蕭二人拼了命地進攻,一時回不過頭去細瞧。正鬥之間,忽覺背後排山倒海的一陣風勢,後心感到兩股巨大的壓力迫近。心中一凜,足尖點地,展開雙臂,身體平飛,便如一隻振翅翱翔的黑鷹,掠過江蕭二人的頭頂,滑落到二人身後的過道上。常氏雙俠早聽説過呂盛身懷兩樣絕技,一是“散血鷹爪”,被抓之人,一被他陰力襲入,立時全身經脈崩潰,血淤積內腔而死,毫無辦法可救;還有一樣便是適才見他施展的絕頂輕功——“鷹翱功”,見他身形飄忽如鬼魅,無聲無息,姿勢絕佳,都不禁暗暗喝彩。這一擊落空,立時收勢,以防誤中江蕭二人。呂盛“哼”了一聲道:“好呵,黃河三雄還請了幫手。”江蕭二人立時站住,冷眼打量打量了常氏雙俠,道:“我兄弟二人沒存着活的念頭,二位何必趕這趟渾水,快走吧!”江蕭二人實是暗示今日一戰凶多吉少,讓常氏雙俠不要惹禍上身,乘早逃走。卻聽呂盛冷冷道:“走?那麼容易,都給我留下吧!”探爪直抓蕭仁良,蕭仁良不敢伸臂格擋,低頭躲過。呂盛忽然變招,鋼爪摟頭而下,“噗哧”一聲,五隻手指插入蕭仁良頭顱之中,血淋淋地抽出。蕭仁良哼都沒哼一聲,歪頭栽倒。江朝貴一怔,旋即大慟,血紅了雙眼,勢如瘋虎般地撲上,決意是和敵人同歸於盡。呂盛身形微幌,倏伸右臂,扣住他胸前穴道,五指運力,已將他穴道封閉,甩臂摜在一旁。逼近一步,盯住常氏雙俠。適才江蕭二人擋在常氏雙俠和呂盛之間,過道中狹窄,常氏雙俠無法援手。一晃眼間,見呂盛連制兩人,出手如戲稚兒,這時面對自己,不由得並肩而立,抽出判官筆,嚴陣以待。“二位好功力,不知是哪路上的朋友?”呂盛森森問了一句。常台光道:“在下常台光。”常隱光道:“在下常隱光。”兄弟二人都不敢多説話,生怕一個分神,被呂盛鑽了空子。呂盛也暗吸了口冷氣,道:“我道是誰有這等掌力,原來是陝西二無常。常氏兄弟平日久在陝西不出,呂某總是無緣得見。今日既有幸相會,呂某可不能錯過這個機會,還要向常氏雙俠討教討教!”呂盛也早聽説過陝西二無常的名頭,適才從二人的一擊之力中看出常氏兄弟的武功確實不弱,暗想這二人若他日和別人聯手誅殺自己,實是個大大的威脅。這個念頭在腦海中轉得幾轉,便已暗生殺意。常氏兄弟見他眼中兇光漸盛,知道今日免不了一場生死相拼,各自握緊了判官筆,凝神待敵。果見呂盛説完“討教”二字,雙爪一錯,欺身直進,分抓而來。在從屋中透出的燭光輝映下,常氏兄弟只見探來的兩隻鋼爪上竟有一抹抹暗紅的血色流動——江湖上風傳呂盛的鋼爪是千年玄鐵和無數個死在他手下的武林高手的鮮血共同打製而成!常氏兄弟各向兩邊滑開數寸,一左一右,貼在廂房的板壁和過道的欄杆上。隨即從左右趨身而進,判官筆忽點忽掃,忽刺忽撩,迴旋錯迕,兩路夾擊。呂盛在兩隻金光燦燦的筆中,飄忽閃轉,潛運先天罡氣護住周身上下,渾身骨骼更是爆豆也似的“喀喀”作響。他見常台光貼着樓道欄杆,登時尋思常氏兄弟是並肩作戰,配合慣了的,若將他們其中一人擊倒,另一人必然孤掌難鳴。常台光所站的位置只有一道欄杆作屏障,雖然過道離地不高,但若將他打下樓去,贏得時機,另一人便容易對付得多。當下忽使一記“潛雷洪洪”,左掌護心,右掌橫推,登時一股大力激揚而出,奔向常隱光。常隱光見來勢兇險,不敢硬接,挫身閃躲。轟然數聲巨響,石礫橫飛,“喀喇喇”木裂之聲不絕於耳,常隱光原先所靠的板壁蕩然無存,化作一堆零亂散落的參差碎木。便在他呆得一呆間,呂盛側身撲向常台光,又是一記“潛雷洪洪”,卻是兩掌同使,罩住常台光身周左右,令他閃躲不得。常隱光大驚,縱身飛撲,右手判官筆“嗤嗤”破空而進,直指呂盛腕上“靈道”穴,欲接應兄長,迫使呂盛收力。只是他出招已晚,判官筆離呂盛手腕尚有一尺之遙,呂盛兩掌的勁力已迫及常台光全身,常台光立感呼吸窒窘,閃轉之地又被他網般而來的掌力罩住,當下脊背用力,挺向後撞在欄杆上,又是“喀喇喇”數聲響,常台光的身子宛如一隻脱線鷂箏,穿過橫飛的碎木,落向樓下。與此同時,常隱光的判官筆也已點中看準的穴道。卻覺筆頭突被一股柔韌的力量向外彈了彈,立時滑開數寸,眼前一晃,呂盛的那隻大手竟然翻轉來握住了筆身,一股大力扯將過去,判官筆險些滑脱常隱光的五指。常隱光大驚,立即加大右手的握力,同時左手解下腰間軟帶,撲啦啦抖開去,軟帶上貫注了常隱光的真力,直似一隻脱鞘而出的軟劍,劍尖“錚”地彈向呂盛的咽喉。常隱光的軟帶在清虛觀被田成割去數截,所剩不過是四尺多長的一段,但兩人此時相距既近,這一段軟帶抖開,仍能傷及呂盛。呂盛叫聲“來的好”,不閃不避,右臂長探,亮晃晃的鋼爪迎向襲來的軟帶。只須一抓住,那便毫不客氣地扯他個稀爛。不料常氏兄弟的軟帶乃是看家護命的兵刃,平時不輕易拿出,只在危急關頭使用。招數上固是精妙於筆甚多,帶身柔韌飄逸,忽東忽西,更是防不勝防。若是金筆軟帶夾擊,陰陽相輔,剛柔並濟,更非等閒之輩能敵。呂盛只道一抓得手,卻聽“撲啦”一聲,軟帶陡從他鋼爪下竄了過來,徑自拂向他握着判官筆的左手。呂盛一驚,鬆了左手,腕轉指張,又去抓那軟帶。常隱光牽動軟帶,倏東倏西,好似一條翻江倒海的蛟龍,蕩起一個個巨浪,層層疊疊地卷向呂盛,右手判官筆夾在巨浪之中,忽戳忽點,竟然迫得呂盛這等魔頭連退幾步,一時無從下手。呂盛暗暗愠怒,心想以常氏兄弟的實力,聯手也不過比自己低幾籌,怎的只剩了常隱光一人,過了這麼許久,還拿他不下?胸腹間鼓了鼓,已將“散血鷹爪”的真力凝入四肢百骸,眼見常隱光的金筆軟帶又是夾擊而至,口中冷哼一聲,欺身直進,左手繃成掌刀,自右上方向左下方斜斜一劈,右手扣成爪,一劈之下,疾探而出,爪勢未老,也繃成掌刀橫切。他起始的左手一切勁勢凌厲至極,隱隱有破空的“嗤嗤”之聲,竟比真的利刃毫不遜色。這一切切向常隱光的判官筆,常隱光知道自己的內力遠不如他,不敢讓筆身碰上他的鋼爪,縮回筆來,右手的金絲軟帶攪攪翻翻地護上,以防他跟着進襲。呂盛早料他有此一着,右手的一探似乎是抓向那縮回的筆,突然間爪變掌刀橫切軟帶。常隱光暗喜,心道只消軟帶一纏上你的手腕,我便可牽動你的招式,扯亂你的陣腳。帶是軟的,任你內力再強,我只消不停地抖動它,使它不能繃直,你的內力便傳不過來。嗖嗖幾下,軟帶已纏在呂盛臂上。常隱光精神大振,左手一扯軟帶,右手挺筆疾刺。卻覺左手一輕,虛飄飄地不着什麼力。瞥目望去,不禁大吃一驚,見左手上只抓着幾寸長的一段軟帶,其餘為呂盛的內力所震,斷成七八截散落。這金絲堅韌無比,尋常兵刃也砍它不斷,呂盛內力再高,要繃斷這根軟帶,在常隱光的眼中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呂盛冷笑數聲道:“不相信麼?我既能隔着人體盡數震斷人的全身經脈,這區區一根軟帶又算得什麼?”“呼”的發出一掌,常隱光失去軟帶,立時情形險惡,步步敗退,漸退入所住屋內。常隱光知道金趙二人便躲在牀旁的水缸內,若是給呂盛發現,只怕今日沒一個活口留下。苦於被呂盛源源不絕,滔滔滾滾的內力所迫,身形凝滯,半分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不消説施展輕功引對手出房了。忽聽呂盛“咦”了一聲,身上所受壓力立即減輕。原來落到樓下的常台光又躍了回來,立時在呂盛背後發難。兄弟二人心心相應,摧動攻勢,金筆軟帶上下翻飛罩住呂盛。呂盛腹背受敵,週轉於常氏兄弟之間,兀自攻多於守,絲毫不落下風。常氏兄弟都暗贊這魔頭果然了得!此時房中桌椅牀幾被這當世三大高手的力道所切,漸漸劈裂,牀頭的大缸受三人掌風所振,嗡嗡作響。金趙二人縮身缸內,早就心悶氣喘,聽到嗡嗡不絕的響聲,更是厭躁。趙玉天忍不住將缸蓋稍稍頂開條縫,透口氣。這只不過是一個很細微的動作,呂盛處在常氏兄弟潑水不露的夾擊之下,卻也立即驚覺。他早就疑心黃河三雄中的薛桐為何一直不露面,聽到缸中異響,腦海中忽啦閃過“圈套”兩字,常氏雙雄自己已久拿不下,若薛桐藏在缸中,再施暗算,身周又沒黑盜幫的弟子護應,難免要吃虧。當下雙臂一絞,旋出一股大力,兩掌自胸前左右外推。常氏兄弟生怕這股大力盪到水缸上,震破了現出金趙二人,齊齊擋在呂盛身前,一人出右掌,一人出左掌,各跟他的兩掌硬擊了一下。登時只覺兩股激揚湧出的大力排山倒海般震來,勢如閘開洪泄,狂飆怒騰。噔噔噔噔,兄弟二人一齊倒退數步方才硬生生拿樁站穩。常隱光與呂盛的右掌相對,受的力量大些,胸中熱血翻滾,喉頭微鹹,嘴角已滲出一道血絲。呂盛卻藉着與二人的一擊之力,倒縱出屋,掠過欄杆,躍身下樓時,回手一記劈空掌,照着適才異響之處打出。常氏兄弟大驚,湧身便待攔接,已然不及了,聽得繃滂一聲裂響,水花四濺,那口大缸竟被相隔遙遠的一記劈空掌力震得稀碎。幸虧有一層缸壁阻攔,金趙二人又裹着被子泡在水中,掌勢被消去大部分,不及傷着身子。但那掌風掠過之處,掃得金趙二人臉上隱隱作痛,二人情不自禁一齊輕呼出聲來。常氏兄弟大驚,忙扯去濕漉漉的棉被,抱起他們,從打開的後窗跳下。店後是一條小巷,兄弟二人施展輕功疾奔,只盼呂盛縱離房屋時已遠,沒有聽出藏在缸內的只是兩個孩子。只跑得十幾步,見前方現出五六個人擋住去路。月光之下,瞧得明白,都作黑盜幫的裝束。為首的一人當街而立,身材魁梧。常氏兄弟一凜,是呂盛追上來了?轉眼細瞧,面前這黑大漢雖也高大,但看上去卻要比呂盛矮些。二人足下不停,瞬間接近那些人。當先的大漢叫了聲“留下吧”,倏伸雙臂,分抓常氏兄弟,常氏兄弟已從聲音聽出這人便是“翡翠樓”上見過的那姓刑的黑大漢,各出一手,“砰、砰”兩下,已扣住那大漢左右雙腕,齊叱一聲“讓開了”,向後一帶。那大漢甚是硬朗,足下拿樁,硬與兩股扯力相抗,無奈這兩股力道太沖太強,那大漢畢竟不是呂盛,硬挺了一會兒,只覺熱血上湧,上身劇晃,終於拿樁不住,右足朝前邁了一步,身子兀自劇晃不停,左足又朝前邁了一步,重心仍是未穩,右足再踏前半步,才勉強駐足。常氏雙俠卻憑這一扯之力,一左一右飛掠而過,起腿踢翻幾個黑盜,奪路急奔。二人不敢回頭,提足了全身氣力飛奔。黑夜之中,也辨不明方向,只是腳下有路便走。忽忽轉過幾個街巷,人户漸稀,又跑一段,漸漸遠離街市,行入一片山地。常台光稍稍鬆了一口氣,略一回頭,又是一驚,身後不過幾十步遠處,呂盛的身影清晰可見,再後十幾步是那黑大漢,再後數十步,二十來個黑盜幫的弟子也遙遙可見。呂盛的輕功果然是當世一絕,只見他微張雙臂,兩隻腳輕輕一點,便平平向前飛出,直如足不沾地一般,一竄足有數丈之遠,起起落落,冉冉迫來,真似一隻緊盯獵物的黑鷹。常台光忙將松的一口氣重新提起,扯了一下兄弟,二人加大足力。大敵在後,常氏兄弟着意保護兩個孩子,俠心陡起,腳下大步交替,呂盛一時間竟然追不上。幸好金趙二人身體甚輕,抱在懷中,負重也不大。一行人前前後後翻過幾個山坡,前面無路可走,密密森森的一座樹林擋在了面前。林前高高豎了一塊石碑,瞧去灰白一團,上面隱綽綽似有四個字。常氏兄弟不及細瞧,抱着金趙二竄身入林。呂盛暗叫不好,林中樹木密密壓壓,常氏兄弟一入內,便即隱身不見。黑夜之中,在樹林中追人,費事且不説,更要提防藏身之人的偷襲。當下快步趕到林邊,瞥見林前那塊石碑,“咦”了一聲,忽然想起一件事來,湊上身去,仔細瞧那碑上,果見上面寫着四個大字——“鬼谷禁地”,筆勢剛勁雄健,字字似破碑欲飛。呂盛“嘿嘿”冷笑數聲,得意之情面現於色,瞧着黑黢黢的林子深處,卻不再追進去。片刻那黑大漢領着二十來個黑盜也已追到。那大漢問道:“幫主,怎的不追了?”呂盛右手一指那塊石碑,嘿然笑道:“你們看!”眾人湊上頭去,有的輕聲誦出來那四個字:“鬼—谷—禁—地。”跟着一驚:“啊,這便是鬼谷禁地?!”呂盛點了點頭,森森笑道:“常氏兄弟自己找死,可不是我呂某人趕盡殺絕了。我們走吧,客棧裏還有一個被我封了穴道的江朝貴,留着他還有些用,去晚了可別讓官府的人把他拿去。”眾人會意,應諾一聲,隨着他回去了。常氏兄弟置身林內,四周黑茫茫一片,影影綽綽的看到的盡是樹木,林中既黑且靜,靜得出奇,令人有些毛髮倒豎。金趙二人縮身在常氏雙雄懷內,屏住氣息,圓溜溜地睜大了四隻眼睛,往黑暗中窺視,生怕會有一個張牙舞爪的惡魔突然從樹後閃出,撲向自己。常氏兄弟不敢隨意走動,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聽外邊呂盛是否跟了進來,好一會兒沒有動靜,二人拿不定主意是出去還是繼續往林子深處走。一陣風吹過,樹枝輕搖,樹葉摩挲相觸,發出一陣“沙沙”響聲。便在這響聲中,夾着颼颼兩聲響,兩道光芒劃破黑暗,疾疾射來。常氏兄弟立時驚覺,眨眼間寒光閃動,勁風撲面,忙抽出判官筆,各向外一磕,“叮、叮”兩響,兩道寒光折向斜處,“鐸、鐸”,分別釘入兩棵樹中,又嗡嗡顫響了好一陣,方才靜止。常氏兄弟心驚不已,適才想到呂盛內力充沛,這射來的二物必然貫注了真力。於是各出了七層功力磕開那物。相觸之際,仍覺臂膀陣陣痠麻,仔細望去,見是兩根長及一尺的銀釘釘在樹上。常氏兄弟只道呂盛已追蹤而至,不知道是已否已陷入他們黑盜幫的包圍之中。兄弟二人各用左手夾住一個孩子,右手執筆,背靠背而立,凝神望着四周。靜立良久,四周卻不再有什麼動靜,常氏兄弟仍不敢鬆懈,直直立着,又過一會兒,四面由遠及近傳來轟隆隆的悶響。常氏兄弟立時精神大振,握緊判官筆,嚴陣以待。黑暗中驀的飛出八隻巨大的石磨,分從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八個方向砸向四人所在之地。常氏兄弟聳身縱起,八隻石磨從腳下飛過,撞在一處,掉落地上。數聲巨響,幾欲震破人耳鼓。常氏兄弟飄身落在一旁,看着這八隻石磨,心中好生奇怪,這是什麼暗器?黑盜幫能夠隨身攜帶這麼沉重的東西嗎?以呂盛的武功,要殺我們原不是什麼難事,用得着這麼鬼鬼崇崇的嗎?不是呂盛他們,又會是誰呢?難道這林中另藏有人?常隱光又看了看那兩枚銀釘,銀釘?銀釘?突然心中一凜,全身一顫,想起十三年前一件翻天覆地,令無數武林豪客,黑白人物聞風色變,談及裂膽的事情。不由脱口而出:“鬼谷!這兒是鬼谷!”金趙二人聽到“鬼谷”二字,嚇得“呀”的叫一聲,將頭緊緊埋入常氏雙俠懷中,再不敢向四周多看一眼。常台光也有些驚訝,問道:“二弟,你怎麼知道這裏是鬼谷?”常隱光用手指了指銀釘,道:“十三年前,多少武林豪客被這銀釘釘在樹上,我即便不認得鬼谷,也認得這銀釘。”常台光道:“對呀!適才我們一眼便認出這是兩枚銀釘,可一時緊張,只顧提防呂盛那賊,竟沒想到這種銀釘只有鬼谷才有。”常隱光嘆了一口氣道:“唉!這可真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了。我兄弟二人喪身於此沒什麼要緊,只是這兩個孩子……。”兄弟二人默然,都有些內疚。趙玉天有個三長兩短,固然對不起義兄趙豐雷,可如果當初沒把金世奇帶出清虛觀,他現在也好好地活在鬼谷之外。常台光道:“現下沒什麼可想了,只有慢慢摸索着出去。我就不信真沒有人能出這鬼谷。”常隱光前後左右地看了看,道:“可是……,剛才我們是從哪個方向進來的呢?”常台光一愣,二人在深夜裏竄進林來,黑團團中,左鑽右繞,也不知走了多遠。四周都是樹木,別説在夜裏難以辨明方向,便是白天,也毫無路跡可尋。常台光道:“碰碰運氣了。與其坐在這裏等死,不如到處闖一闖。”提足向前方走去,常隱光一般的心思,跟在兄長的後面。二人又轉了半天,仍是夾在羣樹之間,不禁黯然想到:難道今日我們真要悶頭悶腦地被困死在這裏麼?常台光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忽聽林子深處有人也跟着幽幽地嘆了口氣:“唉—!”聲音尖細,竟是個女音。接着悠悠飄來一陣淒涼的歌聲:“一條小路呀,窄又窄呀,通向郎的墳墓呀!奴家念你念得眼兒紅呀,郎在陰世可知情呀!陰陽兩世隔萬里呀,郎讓奴家何去從呀!”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人毛骨悚然。饒是常氏兄弟武功高強,脊樑上也掠過一道寒氣,更不消説金趙二人了。忽聽左首林中有人“嘻嘻”笑起,笑聲詭秘陰邪,跟着竟有數十個笑聲從林中飄來,前前後後,似遠似近。常氏兄弟吃驚非小,暗想:怎的林中竟藏有這麼多人?一個高亢刺耳的聲音從右首林中冒出:“哈哈哈,傻!傻!傻!自作聰明來投火,枉施詭計葬全家;哈哈哈,呆!呆!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常台光舌綻春雷,大喝了一聲:“什麼人裝神弄鬼!”一聲喝過,四周立即靜了下來,稍許,笑聲和哭聲打遠遠的地方隱約傳來。常氏兄弟暗驚,這些人的輕功都很高啊!剛才四周還是一片喧鬧,只片刻功夫,聲音便這麼縹緲地傳來,顯是這些人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四下裏散去,退到很遠的距離以外。他們為什麼會突然退去?是被自己那聲大喝嚇退的嗎?還是又要耍什麼伎倆?常台光想到這林子裏不知還有多少引人就戳的機關陷井,就不由得惴惴難安。靜立良久,四周卻再無動靜。常台光道:“不如我們跳上樹,站在樹頂,興許能看見出路。”常隱光點頭道:“只有這樣了。”兄弟二人各抱一個孩子,聳身上樹,居高臨下,果然看得清楚。林子延伸至幾十米外,便是空地,再往前,依稀就是來時走的路。常台光喜道:“跟我來!”施展輕功,踩着枝幹竄掠,常隱光尾隨在後。枝影恍錯間,二人似兩隻點水的蜻蜓,起起縱縱,竄高躍低,不一刻接近林邊。常氏兄弟欣喜異常,想不到今日竟能全身逃出鬼谷。短短幾個時辰內,連脱兩次大難,實是僥倖異常。將到林邊時,驀覺腳下一軟,立時空空的毫不着力。兄弟二人“啊呀”驚呼一聲,齊齊落入樹身之中。原來靠林子邊沿的一帶樹木都被刨空了樹身,樹頂僅覆一層薄木,稍一受力便即塌陷,這一帶的樹木還個個腰身粗壯,足有三人合圍之粗。人落入其中,便直墜而下,毫無阻滯。常氏兄弟應變極快,雖然分別落入兩棵樹中,卻均想到樹底會有刃朝上的利器密佈。抱緊了金趙二人,倏地分開雙腿,撐在樹身內,阻住下落之勢,又讓金趙二人攬緊了脖子,空出雙手,也撐在樹身內,欲使力一步步地攀上去。豈知二人一將手抵住樹身,便長嘆一聲,知道再也出不去了。原來樹身內塗滿了濃稠的松香黏脂,將二人手腳牢牢黏住。難得鬼谷中人心思這般周密!常氏兄弟現下才知道,這鬼谷果真是塊鬼魅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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