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時,暗無天日”。短短八個字,驚心動魄,令人聞之色變。
天齊夫人怔了半晌,喃喃道:“慕松臣來中原了?”語中難掩驚詫。
許驚弦乍然目不視物,本是有些慌亂,此際反倒鎮定下來:“在下正是被慕松臣所害,此刻他就在左近四處搜尋我們,夫人既然是他的舊識,也不須自己動手,只要放聲一呼,便可引他來殺我。”他雙眼雖盲,心頭卻是雪亮,聽天齊夫人話中隱含恨懼之意,雖與慕松臣頗有淵源,卻怕是仇多於親,故此出言相試。
果然天齊夫人怒道:“慕松臣算什麼東西,我為何要幫他殺人?”
水柔清連忙道:“那就請夫人快快出手相救吧。”
天齊夫人冷笑非常道例不虛發,這小子逃得了一時逃不過一世,縱算我現在救他,日後也會死。”
水柔清想到她方才言辭確鑿不救男人,此刻卻改了口氣,顯是留有餘地,解釋道夫人有所不知,非常道想殺之人並非幫主,而是……”
許驚弦截口道:“清兒不用説了,男子漢大丈夫,不必乞命苟活。”他未嘗不希望對方出手救治,不過夏天雷是白道武林盟主,與旁門左道結怨甚多。看天齊夫人行事似邪非正,萬一也是夏天雷的仇家,豈不是雪上加霜,所以寧肯自己毒傷不治,也不願連累他。
“我就説你這小子又能有多深的道行,竟引得慕松臣親自出手?原來只是被殃及的小小池魚……”天齊夫人看穿許驚弦的心思,撫掌而笑,“你能不顧自家安危替朋友隱瞞,確也是個性情中人,若是二十年前的我,必會救你,但如今麼,哼,誰的生死也不在乎。”
水柔清急道:“都説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夫人既曾有古道熱腸,緣何現在見死不救?”
“小丫頭未經人世險惡,説了你也不懂。”
水柔清心知央求怕是無用,不若相激:“非常道縱橫江湖,威名極盛,夫人又何必為我們這些不相干的人開罪他們,惹來禍端。況且那毒藥如此厲害,欲救無門。唉,幫主你就認命吧。”
天齊夫人恢復鎮靜,從容笑道:“我豈會把非常道放在心上,只是與慕松臣早已井水不犯河水,不想再有任何糾葛。‘誤佳期’雖然厲害,我手裏卻恰好有解藥。但這解藥來之不易,又憑什麼給你們?”
水柔清輕哼一聲,手中喑喑握緊纏思索,伺機動手。
天齊夫人明察秋毫:“軟求不成,便要硬奪?你的武功還不行。”
水柔淸道:“武功或不及你,拼命總可以。”
“哎呀,説得我都害怕了。不過你連解藥的顏色形狀也不知,更不知用法,隨便找顆藥丸,就敢給那小子服用麼?”
水柔清頓時泄了氣,臉上血色盡失,纏思索軟垂下。
平惑目中盈淚,拜倒在地:“求夫人賜下解藥。小女子無以為報,願做婢女服侍夫人一生,若是言而無信,來世為牛為馬,永受鞭笞之苦。”
天齊夫人漠然道:“你可想好了,九幽之境,山不生草,峯不插天,嶺不行客,洞不納雲……一入我府,再難為人。你若陪我在這呆一輩子,不但以後不能重回花花世界,也看不到這小子啦。”
平惑雖對許驚弦有好感,卻也不至賣身相救,但失手害了義父夏天雷,猶自耿耿於懷,只盼補救。眼前浮上沈羽的音容笑貌,想到自己犯下大錯,恐怕他不會輕易原諒,與其如此,倒不如留在此地。她本就是清秋院的婢女,倒也不覺自貶身價,一咬牙:“只要夫人肯賜解藥,我就答應你。”
天齊夫人不置可否,悠悠道:“另一個小丫頭也願意留下陪我麼?”
水柔淸怔了一下,雙親大仇未報,如何能應她?但看着大叔眼中空茫,全無神彩,心裏像是被抽空了一般,一橫心:“小女子身懷血仇,只要了結此事,便來此處陪夫人一世,若違此誓,管教我天洙地滅。”
許驚弦陡然一震,他知平惑是因夏天雷之故,卻未想到水柔淸也甘願為自己做出如此犧牲,千言萬語湧到唇邊,卻吐不出一個字。
天齊夫人哈哈大笑:“男人的賭咒立誓我聽得多了,半點也不放在心裏,不過你這小姑娘的話麼,或可信上幾分……”
“那就拿解藥來吧。”
“小丫頭莫急。”天齊夫人話音一轉,冷然道,“喂,你小子豔福不淺啊,兩個如花似玉的姑娘都願意為你赴湯蹈火,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為何不發一言?且問你,若我只留下一位姑娘,你要捨棄誰?”
許驚弦朗聲道:“誰也不留下!三人同來,必是三人同去。”
天齊夫人大出意外:“好個倔強的小子,命懸一線還如此口吐狂言。”
“在下自幼受一位長輩教誨,武功未及皮毛,卻總算學了幾分錚錚傲骨。若讓清兒與平姑娘捨身相救,必是一世愧疚難安。與其如此,倒不如心懷坦蕩,磊落做人,縱然一生目肓,亦有朗朗乾坤!”
“我倒真是看走了眼,原來你小子還是個硬骨頭。但你莫以為一死百了,實話告訴你吧,中了‘誤佳期’並無性命之憂,只是全身功力盡散,每當月圓之時會恢復少許,但卻是雙眼盡盲,若無解藥,糾纏至死。你願意一輩子受此折磨嗎?”
“如果夫人果真有意相救,何需訂下這般苛刻的條件?依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賜予解藥,只不過藉機調侃而已。命該絕,不受辱!”
“好一個‘命該絕,不受辱’!不錯,我本無意救你,卻被兩個情深義重的姑娘打動,所以才試試她二人誰在你心中分量更重。我平生最恨男人見異思遷、薄情裹義,無論你做何取捨,都只會換得我一聲嘲笑。”無齊夫人輕嘆一聲,語氣緩和下來,“唉,你若中的不是‘誤佳期’,我定會袖手不顧,但既然是非常道的對頭,便救你一次,兩位姑娘也不必留下了,反正決不能讓慕松臣那廝稱心如意……”説到這裏,似是自知失言,噤聲不語。
許驚弦心中一動,暗忖天齊夫人定與慕松臣有些情緣糾纏,那“見異思遷、薄情寡義”多半就是針對慕松臣而言,如此説來,她會不會是葉鶯的親生母親?但此刻提及葉鶯,頗似求情,何況對方恐怕還不知葉鶯的死訊。所以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水柔清不料須臾間事有轉機,大喜道:“夫人若肯相救,不忘恩德。”
“東海之濱,有座無名荒島,遍佈毒物。其中有種奇特的毒蛇,名,為守蟾。此蛇毒力極強,生性乖張,月圓之夜便會昂首望月,渾若痴傻,故得此名。‘誤佳期’便是由守蟾蛇毒液中提聚而來,無色無味,中者功力大減,逢十五而目盲,持續兩三日方可復明,所以有‘月圓之時,晴無天日’的説法。‘誤佳期’雖不致命,卻纏綿難愈,但守蟾蛇有一天敵,乃是島上特產的一種碧血貂,唯有其膽可解此毒。”
許驚弦初聞“誤佳期”之名時,只覺其中悽傷哀婉的別離之意,全不似極厲害的毒藥,聽了天齊夫人一番解説,方知究竟:“既然夫人不願讓慕松臣明謀得遑,那就懇請賜下兩枚碧血貂之膽,我的那個朋友亦中了此毒。”
“我之所以告訴你‘誤佳期’的來歷,就是要讓你知道這解藥絕非易得之物,碧血貂取膽即亡,在我眼裏你們這些臭男人還不如一隻貂兒,憑什麼要用貂命相換?”天齊夫人冷笑數聲,見許驚弦沉默不語,忽又道,“但你此刻尚不忘朋友,足見仗義,紿你解藥也不難,卻要答應我一件事情。”
“夫人請講,只要在下力所能及,無不遵從。”
“一入九幽,隔絕紅塵,我對世事早已無慾無求,一時也不需你相助。不過你能從慕松臣手底下逃得性命,也應當有幾分本領。今日便先欠下我一個人情,日後只要聞我號令,就得替我做一件事情,無論此事易如反掌還是難如登天,皆不可推託。”
許驚弦大是躊躇,現在講明事情也還罷了,若是有違道義立可反悔,但面對這樣一個虛幻的許諾,實難一口應承下來。天齊夫人心意難測,誰知她以後會給自己出什麼難題。
天齊夫人笑道:“那些有口無心的南人,發誓好比吐痰,張嘴就來,而你既然猶豫難決,應是個一諾千金的好漢,權且信你一次。只要答應了我,立刻就給你解藥。”
許驚弦緩緩道:“夫人處處皆存相試之意,必是曾經歷過種種磨難,所以才對人性失去了信心吧?”
天齊夫人似被説中痛處,滯了一下,怒道:“再要多嘴,大家一拍兩散,你自己不要命也就罷了,莫忘了你朋友的命也在我手裏。”
許驚弦權衡輕重,沉聲道:“答應你也不難,但我有個條件,決不做傷天害理之事,更不可牽涉他人。”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天齊夫人咯咯嬌笑,“好個正氣凜然的大俠,我要是再年輕幾歲,只怕也會和兩個小姑娘爭你呢!閒話不説了,你們三人先把身上的引火之物拋下,然後上前來取藥。”
“這是何故?”
“碧血貂與守蟾蛇一陰一陽,所以才相生相剋。碧血貂膽乃是至陰之物,遇火而化,若沾了燥燃之物,藥性必減。”
三人只盼她相救,不虞有它,先將隨身的火折、火熠、火石等物置於地上,扶着許驚弦往屏風前行去。
踏出幾步,正來到石屋正中,腳下地板陡然一空,竟裂開一個大洞,二人毫無提防,一併墜了下去。水柔清手腕急彈,射出纏思索,剛觸及洞口石板,天齊夫人已搶至,伸指將纏思索桃開。
三人同聲像呼着落下,幸好地洞僅有七八尺的高度,落腳處還算平整,不曾摔傷。
水柔清大叫道:“夫人言而無信,不給解藥也就算了,為何害我們?”
天齊夫人笑道:“郎情妾意,何等美事,三位好好温存一番吧。”隨着機關聲響,頭頂石板翻落,霎時四周陷入漆黑之中。
柔清又怕又氣,黑暗中抓緊許驚弦與平惑的手:“這女人口蜜腹劍,笑裏藏刀,實在歹毒……”
天齊夫人的聲音從頂上隱隱傳來:“小丫頭別不知好歹,我這是給你一個機會。患難見真情,現在你和那小子同樣不見天光,先體會一下當瞎子的滋味,隨後再解毒也不遲。提醒一下,這下面直通山腹,岔道極多,可不要亂走亂闖迷了路……”語聲遠去,再不可聞。
那石屋看來簡陋,誰能想到底下競藏有機關。尤可恨他們剛才對天齊夫人言聽計從,將隨身引火之物皆拋下,如今眼前漆黑一片,方向難辨,恍惚中只覺四周隨時會衝出什麼怪物猛獸,不免驚慌失措。
水柔清揮動纏思索,往頭頂上的石扳套去,卻無抓鈎着力之處。纏思索上繫有兩枚小小的銀球,用以打穴,擊在石板上卻發出金鐵之聲,水柔清頹然道:“這女人詭計多端,表面是石板,底下卻是鐵鑄,無機擊載。”又四處亂摸,想找到開啓的機關,亦是一無所獲。
許驚弦最先泠靜下來:“不必找了,這等秘室多是用以關押,裏面自然不設機關,只能由外面打開。事已至此,我們一定不能亂了陣腳,不可單獨行動,以防走失。”
三人拉着手摸黑慢慢往前探去,走了二十餘步方才觸及實物,手中滑濕,應是青苔。四周除了零星的水響再無聲息,但這寂靜更令人心中發怵。
平惑自小入清秋院做了亂雲公子的貼身婢女,雖是僕從的身份,過的卻是錦衣玉食的日子,何曾受過這等驚嚇?加之身無武功,若是平日必早已大哭出來,此刻口中雖不發一言,卻忍不住全身顫抖起來。
許驚弦感應到平惑的小手在掌中輕顫,憐意大生:“平姑娘不必擔心,這裏空氣中聞不到腥氣,應該沒有野獸出沒,我們先休息一會兒,然後再從長計議。”平惑聞言稍安,三人摸到一處乾燥的山壁靠坐着。
三人一時無話,許驚弦突然問道:“起初在小廟之中,老夫曾問過平姑娘夏幫主中毒之事,現在不妨説説。”
“我聽説嘉州必香居的月餅最好,所以特意去買了送給戈父。昨夜中秋,我們三人正吃着月餅,突然義父臉色一變,一掌打掉我與沈公子手中的月餅,道聲:有毒。隨即便吩咐沈公子燒去宅院,一起由暗道離開,才出暗道,正好月上中天,就突然看不見了,還咳了幾大口血……”
水柔清關切道:“幫主,你有沒有咳血?”
“不妨。慕松臣借葛雙雙的暗器施毒,老夫只略沾了一點,中毒不深。”許驚弦因平惑的話想起諸多疑點,當即把自己與水柔清在金陵城外偶遇到她,隨即跟蹤她到泰升巷之事全盤托出:“夏幫主來金陵應是機密,既然未帶平姑娘同行,你又如何找得到他,可是沈羽泄露給你?那必香居的月餅又是聽何人説起?”
“這不關沈公子的事,他只告訴我中秋之時要陪着義父出去幾日,要我在幫中等他回來。我只是無意中聽小孟説起沈公子去了金稜,這才忍不住朝他打探了地址,想給沈公子和義父一個驚喜,必香居的月餅亦是小孟提醒我。”平惑語音哽澀,“但我萬萬沒想到竟會害了義父……”
許驚弦不動聲色:“小孟是什麼人?可是沈公乎的手下?”
“小孟大名叫孟輝,乃是沈公子的貼身隨從,已經跟了他好幾年,我來到梅影峯後,起居飲食都虧他照應,所以相熟。難道他會是奸細?”
許驚弦幾可肯定那孟輝必是內奸、平惑涉世未深,根本不知江湖險惡、加之與沈羽分別數日,思念心切,略施小計便可誘她人轂。只不知在幕後指使孟輝的人究競是慕松臣,還是沈羽?
“令夏幫主中毒的那塊月餅是親手給他的麼?你與沈羽也吃了月餅,可有不妥?”
平惑聲音微顫:“月餅共有八塊,分別寫着‘花好月圓、福祿雙至’,我自然挑了‘福祿’給義父,事後沈公子用銀針探查,整盒月餅中除了‘福’之外,那個‘戲’亦有毒,幸好我與沈公子都未吃到。”
許驚弦尋思:按常理行事,“花”、“好”應該留給平惑,沈羽多半是“月”、“圓”,“祿”餅或還有可能分與沈羽,但“福”餅必是給最年長的夏天雷。“雙”餅之毒只是起掩人耳目的作用。此事看似與沈羽無關,卻不能消除他的嫌疑,敵人工於心計,一點小處也不捨放過。
“另有一事。老夫見夏幫主手上戴着一枚指環,平姑娘可知那是何物?”
“我曾問過義父,那枚指環名叫‘紫霜’,用北極紫玉打製,乃是裂空幫的鎮幫之寶,唯幫主才有資格佩戴。”
許驚弦鄭童發問:“是否只要擁有紫霜,便可坐上幫主之位?”
“那倒不是。萬一落入奸人之手,豈不壞事?紫霜乃是代表幫的信物,但若是幫主出意外,不僅須持有此物,還得加上幫主留下的遺訓,才可得到幫中四位長老的支持。”
“老夫有些不解。幫主若是意外身死,自可編造遺訓,四位長老又如何能分辨得出真假?”
“那是事先約好的四句口令,唯有幫主與四大長老知道,或許,是一首詩、一首歌謠,也許只有幾個字,就連四位長老之間也互不知情,無論如何也不能偽造。”
許驚弦陷入沉思,事件逐漸理出脈絡:“誤佳期”雖是無色無味,令人中毒於無形,卻難以致命,本非暗殺的最佳藥物,但卻能令人功散目肓,驚慌之下失於察覺。要對付夏天雷這樣的絕頂高手,若不能一擊必殺,後患無窮,而慕松臣等人本可趁夏天雷中毒之際痛下殺手,卻遲遲引而不發,更刻意製造出皇上欲殺夏天雷的假象,目的就是要把他迫入絕境,不得不把紫霜指環與那四句口令託付給沈羽。怪不得小廟之中,慕、鬼、葛、談四大高手攜一眾手下明明佔據絕對優勢,卻還有閒情與自己賭戰,像慕松臣、鬼失驚這等冷血殺手,平日豈會講什麼江湖道義,若是一擁而上,自己與沈羽縱然拼盡全力,怕也難保夏天雷的安全。不説出口令,夏天雷尚有活命之機,一旦説出,只恐就是他斃命之時。
“那麼,若是夏幫主有個閃失,而沈羽手持紫霜指環,再得到幫中四位耆老的支持,幫主之位當是十拿九穩?”
平惑一驚,立知其意:“前輩難道懷疑沈公子?這不可能,沈公子最敬重義父,豈會勾結外人害他?”情急之下,幾乎是在放聲大喊。
許驚弦柔聲道:“平姑娘不要着急,這只是老夫的猜想,一切還有待證實。當務之急,是儘快脱困找到夏幫主,真相就會水落石出。”記得天齊夫人説“誤佳期”的效力只會令中毒者在月圓之際眼肓兩三日,一旦夏天雷目能視物,敵人佈下的種種迷陣便瞞不過他,所以這幾天極是關鍵,時辰一過,恐怕慕松臣就會下毒手滅口。
“可是,我們如今連自保都困難,又怎麼去找義父和沈、沈公子?”
“天齊夫人既然説這裏直通山腹,恐非虛言,或許另有出路,我們沿着山壁慢慢摸索,總能找到盡頭。”
二人手扶山壁,往前探去。觸手處盡是參差的怪石和滑膩的苔蘚,頭頂不時有滲出的山泉滴下,看來果然是山腹之中。曲曲折折走了半個時辰,速度雖然緩慢,算來也有半裏多,卻依然不見盡頭。起初三人還默記方位,漸也頭昏眼花,難辨東西。
水柔清不由泄了氣:“説不定我們只是在原地打轉,根本就沒有出路,真恨不得一掌把頭頂打個洞出來……”
許驚弦沉吟道:“江湖上從未聞天齊夫人之名,也想不出有類似歸隱的女子高手。既無滔天權勢,建造一座石屋也就罷了,如何有能力開山?依老夫看來,此地應該是半天然半人工的山洞,或是前朝金陵某官員移禍逃難的處所,如今被她借用。若是逃難之所,必留退路。這裏不應該是個封閉的空間,必是天齊夫人命人將通向外界的洞口封住了。我們細心一點,若發現鬆動的石塊,或許就是被堵的出口。”
“這麼大的地方,不知要找到什麼時候。”水柔清喃喃道,“可惜我的纏思索太短了,不然系在兩人身上,分頭尋找機會或大一些。”
平惑忽道:“我身上倒有一根線,長達數十丈,或可派上用場。”
“哈,平姑娘真人不露相,想不到身上還藏着寶貝,快拿出來吧。”
平惑低嘆了一口氣,黑暗之中只聞衣衫簌簌聲響,似是在寬衣解帶。
水柔清疑惑道:“你做什麼?”
平惑猶豫道:“這是我隨身帶的一副繡像,乃是用整根絲線串連而成,還真有些捨不得拆了它。”
許驚弦心中一動,五年前在清秋院中,為了不讓亂雲公子偷窺《天命寶典》,他不得不以火燒之,卻從封面中拆出一卷古怪的絲線與一個十字形的木架,後來與平惑分手時把絲線給了她,想不到她竟一直帶在身邊,再摸摸自己懷中的那方木架,感觸萬千。
水柔清笑道:“你是捨不得繡像中的人吧。我猜繡的一定是沈公子。”
“不,是我的弟弟。”平惑雖無武功,性格爽快處卻不輸江湖兒女,當即拆了繡像,把線頭輕輕放在許驚弦手上。自言自語道:“小弦弟弟不要怪我,以後姐姐重新給你繡一個。”她的聲音極低,唯有近身的許驚弦聽得清楚,他眼眶一熱,幾乎張口喊出“蘋果姐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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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捲絲線長達數十丈,細韌無比,由水柔清與平惑兩人牽着一頭,許驚弦牽着另一頭,分別探尋出口,若遇危急,只須輕扯絲線,便可相互照應。
但那山洞蜿蜒曲折,極為深遠,三人分頭行動,亦花了一個多時辰才算將山洞搜遍,卻全無收穫。
三人重新匯合,饒是許驚弦智計百出,亦有技窮之感。
水柔清嘆道:“黑燈瞎火的,怎麼找啊。”
“眼裏一點光亮也瞧不到麼?”
“是啊。”水柔清苦笑:“幫主是真瞎,我們是睜眼瞎。”
“這裏空氣流動毫無滯澀,必然有許多通風之處。算來此際巳是黎明時分,通風之處必是被黑布遮擋,只能透氣,不能透光,天齊夫人倒是不留一點破綻。但她事前根本不知我們要來,所以這個密室應是用以囚困的處所,並無其他危險,實在無計可施,就好好休息吧,反正她遲早要回來,就算有慕松臣等人跟着,我們也要留下力氣拼命。”
“這裏雖有水源,卻無食物,若是困上十天半個月,不等敵人動手,我們就先餓死了。”
“不妨,兩三天後老夫就會復明,天齊夫人真要想殺我,決不會等到那時,我們要比敵人更沉住氣。”話雖如此,許驚弦卻自知是安慰二女之言,因為夏天雷的命運也將在兩三天內決定,他又怎能坐視不理。
三人又困又乏,喝了些泉水,靠依着山壁昏昏睡去。
許驚弦冋想這一夜的種種見聞,諸多疑閉已漸漸理清,但仍有許多不解之處:慕松臣與簡歌早是沆瀣一氣,但鬼失驚的出現是否代表將軍府暗中與簡歌結盟?鬼失驚明明可一擊必殺水柔淸,卻為何放她一馬,並且事後竭力隱瞞?簡歌目前又在何處?
正思索間,心頭突生警覺。頭頂某處發出“噝噝”的微響,空氣裏瀰漫着一股似有似無的淡淡甜香。
許驚弦一驚,連忙屏住呼吸,輕輕一推水柔清。
水柔清立時醒轉,亦發覺異常:“不好,有人放迷香!”而身邊的平惑毫無動靜,怕已中了迷香昏睡過去。
許驚弦道:“敵人必是由通風處撒下迷香,或有光亮,可看到什麼嗎?”
水柔清茫然四顧,唯有一片黑暗。急得大叫:“無恥小賊,有本事就下來與姑娘決一死戰,施展這下三濫的手段算什麼本事?”聲音迴響,空氣中的香味更濃。
山洞雖大,但那迷香透過空氣散佈,實是無處可躲。許驚弦苦思無計,只好低聲道:“閉住呼吸,節省體力;”暗運龜息之術,假裝昏迷,只盼能拖得一陣,待敵人下來察看時伺機動手。
似龜息之法只是儘量減少身體的消耗,並不能完全屏絕呼吸,何況許驚弦功力僅餘兩三成,那迷香又可從肌膚毛孔中透入,起初尚能保持心頭一線清明,漸漸不支,終於失去神智。
不知過了多久,許驚弦驚醒過來,眼前仍是一片黑暗,無法分辨是否仍在山腹之中。他低叫了一聲,全然不聞水柔清與平惑的回應,而空氣中的甜香已然消失。幸好功力尚存幾分,凝神一聽,身畔有兩人的呼吸聲,均勻悠長,應是熟睡。他稍稍放下心來,卻不解敵人為何沒有趁機動手?莫非自己只昏迷了一小會兒立刻清醒?
許驚弦陡然一震,在前方不遠處,他清楚地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呼吸聲。
“天齊夫人?”他手握劍柄,朗聲發問。
沒有回答。許驚弦感應到一道目光鎖在自己臉上,雖判斷不出是何用意?但至少可以肯定,對方並無殺機。
“你是誰?意欲為何?”
依然是沉默,那道目光也沒有稍移半分。許驚弦暗聚內氣,緩緩提劍凝在胸前:“老夫雖肓,卻也由不得你裝神弄鬼,再不説話,便接老夫一劍!”他畢競還只是一個少年,雖在水柔淸與平惑面前故作鎮定,內心早生焦躁,豈堪一再被敵人戲弄。
“嗒嗒嗒”三聲響,來人依舊不語,行動神秘,僅是以石敲壁。不輕不重,緩柔有序,似乎在表明並無敵意。
許驚弦心中一動:“你不能説話麼?”
“嗒嗒嗒!”似是肯定。
許驚弦大覺有趣:“這樣吧,由老夫來提問,你敲一下是肯定,敲兩下是否定,多了容易誤會。”
“嗒!”這次的敲擊清晰無誤。
“迷香是你放的?”
“嗒!”
“天齊夫人派你來的?”
“嗒嗒!”
“與天齊夫人無關,為何要下迷香?是要害老夫麼?”
“嗒嗒!”
“既非敵人,便是朋友了?”
這一次遲疑了片刻,響起“嗒嗒”兩聲。
許驚弦不解:“非敵非友,你到底是何意?”
這個問題無法用敲擊聲回答,卻有兩樣東西拋入許驚弦的懷裏。
許驚弦以手摸索,乃是兩枚小小的藥丸,放入鼻端一聞,有股澀然的苦味,詫然驚呼:“碧血貂膽?”
“嗒!”
想不到對方竟連夏天雷的解藥一併拿來,許驚弦心生感激。不知為何,他對這看不見的不速之客競無一絲戒備,張嘴就欲服下解藥。
“嗒嗒!”神秘人急速敲擊兩下制止了他。
“此藥不能口服麼?”
“嗒,嗒嗒,嗒嗒嗒!”一連串的敲擊聲,難辨其意。
許驚弦笑道:“莫非聞一下就可解毒?”
“嗒嗒!”
“要等到月圓之夜服用?”
“嗒嗒!”
許驚弦連問幾聲,不得要領,忽有所悟:“你是不願老夫現在服下解藥看到你的模樣?”
“嗒!”
“這是為何?老夫連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難道我們認識麼?”
許驚弦屏息凝神聽了半天,卻無敲擊聲,但那神秘人也沒有離開,似乎只是在怔怔地望着自己。
“相救之恩,決不敢忘。你既然不願老夫面謝,可否留下信物方便日後相認?”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回答。
許驚弦灑然失笑:“老夫真是糊塗了,大恩不言謝,既然連相貌都不願意被看到,必也不須報答。哦,對了,我這林閒的身份是假的,真名叫做許驚弦,日後你若有事,只要找到我,就以此敲擊聲為號,無論刀山火海,皆會全力相助……”天齊夫人軟硬兼施,他亦不肯輕易就範,但此刻競一口承諾,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似能確認這個神秘人決不會加害自己。反正他的身份只需瞞着水柔清即可,故也欣然相告。
但對方聽到這番話後全無反應,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許驚弦手中絲線被微微扯動,方才如同獨角戲的問答不知不覺在兩人之間形成默契,他立知其意,站起身隨着神秘人的指引走。
許驚弦默聽足音,約在十餘步外,加快腳步欲要追上,但那神秘人似是有意避開他,他快對方也快,他慢對方亦慢。山洞中彎彎曲曲,許驚弦追得急了,一頭撞在山壁上,腫起好大一個包,神秘人亦不近前,只在遠處停步相候,始終保持着不長不短的距離。
走不多遠,絲線不再扯動,神秘人停下腳步。許驚弦對他身份好奇,詐做不知,欲要走近。卻聽敲擊之聲大起,似有怒意,只得悻悻停步。
“咔咔”的機關發動之聲響起,山石滾落,隨即一股清新的山風吹來,拂在面上。許驚弦心中恍然,原來出口果然是被封堵了。但此人對這裏的地形瞭如指掌,怕也與天齊夫人脱不了干係,不然以天齊夫人的精明,這山腹的秘密豈會輕易被外人得知?
又有幾件東西擲入許驚弦懷中,以手去摸,乃是火折、火石等物。神秘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並無其餘動作。
許驚弦怕他不告而別,連忙道:“蒙老兄相救,卻連你名字也不知道,可否在石上寫下字跡,老夫一摸便知,僅留姓氏亦可。”
“嗒嗒!”
許驚弦苦笑:“老兄這般神秘卻是為何?在下平生受過不少人的恩惠,卻從沒有如此不明不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日後我們是否還會相見?”等了半天,卻沒有敲擊聲傳來,只聽到對方衣衫被山風吹得獵獵生響,隨風又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迷香,也並非普通的脂粉氣息,而是少女特有的體香。這股幽幽香氣在許驚弦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脱口大叫:“鶯兒,真的是你嗎?”
話一出口,百念齊生。在那飛泉崖邊,葉鶯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後發下狠話,從此與慕松臣恩斷義絕。如果天齊夫人真是葉鶯的母親,她大難不死後不願回非常道,尋來此處亦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親眼看到葉鶯自廢經脈,又中了寧徊風瀕死一掌,落下萬丈深淵,下面盡是滾滾江水,豈有生望?
但是,這氣息是如此熟悉,勾起了許驚弦與葉鶯相攜同行的種種記憶,令他情懷激盪,難以自持。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口中大叫道:“鶯兒,你不要走,無論你此刻是人是鬼,我都……”他雙眼俱肓,洞口處又都是亂石,腳下一絆,摔倒在地。
“當”,神秘人毫不客氣地在許驚弦腦上一記重重的爆栗,這一下用勁極狠,如像拼盡全身的氣力,疼得他捂頭大叫。
神秘人一擊即退,飄然而去。沿途以石擊壁,“嗒嗒”之聲由近及遠,終不可聞。
這個問題無法用敲擊聲回答,卻有兩樣東西拋入許驚弦的懷裏。
許驚弦以手摸索,乃是兩枚小小的藥丸,放入鼻端一聞,有股澀然的苦味,詫然驚呼:“碧血貂膽?”
“嗒!”
想不到對方竟連夏天雷的解藥一併拿來,許驚弦心生感激。不知為何,他對這看不見的不速之客競無一絲戒備,張嘴就欲服下解藥。
“嗒嗒!”神秘人急速敲擊兩下制止了他。
“此藥不能口服麼?”
“嗒,嗒嗒,嗒嗒嗒!”一連串的敲擊聲,難辨其意。
許驚弦笑道:“莫非聞一下就可解毒?”
“嗒嗒!”
“要等到月圓之夜服用?”
“嗒嗒!”
許驚弦連問幾聲,不得要領,忽有所悟:“你是不願老夫現在服下解藥看到你的模樣?”
“嗒!”
“這是為何?老夫連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難道我們認識麼?”
許驚弦屏息凝神聽了半天,卻無敲擊聲,但那神秘人也沒有離開,似乎只是在怔怔地望着自己。
“相救之恩,決不敢忘。你既然不願老夫面謝,可否留下信物方便日後相認?”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回答。
許驚弦灑然失笑:“老夫真是糊塗了,大恩不言謝,既然連相貌都不願意被看到,必也不須報答。哦,對了,我這林閒的身份是假的,真名叫做許驚弦,日後你若有事,只要找到我,就以此敲擊聲為號,無論刀山火海,皆會全力相助……”天齊夫人軟硬兼施,他亦不肯輕易就範,但此刻競一口承諾,他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似能確認這個神秘人決不會加害自己。反正他的身份只需瞞着水柔清即可,故也欣然相告。
但對方聽到這番話後全無反應,不知在想些什麼。
過了許久,許驚弦手中絲線被微微扯動,方才如同獨角戲的問答不知不覺在兩人之間形成默契,他立知其意,站起身隨着神秘人的指引走。
許驚弦默聽足音,約在十餘步外,加快腳步欲要追上,但那神秘人似是有意避開他,他快對方也快,他慢對方亦慢。山洞中彎彎曲曲,許驚弦追得急了,一頭撞在山壁上,腫起好大一個包,神秘人亦不近前,只在遠處停步相候,始終保持着不長不短的距離。
走不多遠,絲線不再扯動,神秘人停下腳步。許驚弦對他身份好奇,詐做不知,欲要走近。卻聽敲擊之聲大起,似有怒意,只得悻悻停步。
“咔咔”的機關發動之聲響起,山石滾落,隨即一股清新的山風吹來,拂在面上。許驚弦心中恍然,原來出口果然是被封堵了。但此人對這裏的地形瞭如指掌,怕也與天齊夫人脱不了干係,不然以天齊夫人的精明,這山腹的秘密豈會輕易被外人得知?
又有幾件東西擲入許驚弦懷中,以手去摸,乃是火折、火石等物。神秘人深深吸了一口氣,卻並無其餘動作。
許驚弦怕他不告而別,連忙道:“蒙老兄相救,卻連你名字也不知道,可否在石上寫下字跡,老夫一摸便知,僅留姓氏亦可。”
“嗒嗒!”
許驚弦苦笑:“老兄這般神秘卻是為何?在下平生受過不少人的恩惠,卻從沒有如此不明不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日後我們是否還會相見?”等了半天,卻沒有敲擊聲傳來,只聽到對方衣衫被山風吹得獵獵生響,隨風又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那不是迷香,也並非普通的脂粉氣息,而是少女特有的體香。這股幽幽香氣在許驚弦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脱口大叫:“鶯兒,真的是你嗎?”
話一出口,百念齊生。在那飛泉崖邊,葉鶯得知自己真正身世後發下狠話,從此與慕松臣恩斷義絕。如果天齊夫人真是葉鶯的母親,她大難不死後不願回非常道,尋來此處亦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親眼看到葉鶯自廢經脈,又中了寧徊風瀕死一掌,落下萬丈深淵,下面盡是滾滾江水,豈有生望?
但是,這氣息是如此熟悉,勾起了許驚弦與葉鶯相攜同行的種種記憶,令他情懷激盪,難以自持。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口中大叫道:“鶯兒,你不要走,無論你此刻是人是鬼,我都……”他雙眼俱肓,洞口處又都是亂石,腳下一絆,摔倒在地。
“當”,神秘人毫不客氣地在許驚弦腦上一記重重的爆栗,這一下用勁極狠,如像拼盡全身的氣力,疼得他捂頭大叫。
神秘人一擊即退,飄然而去。沿途以石擊壁,“嗒嗒”之聲由近及遠,終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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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驚弦伏在地上,似呆似傻,良久沒有爬起來,一時心神恍惚,渾不知身處何地。那神秘人手中有石,本可順手打在自己腦袋上,卻僅是以指相敲,分明是葉鶯昔日的風格。可是,那一記敲擊是如此之重,到底是怪責自己認錯人冒犯了她,還是以此方式肯定自己的判斷?
耳中彷彿又響起葉鶯落下懸崖時最後那句話:“臭小子,好好保重……”不過短短半年的光陰,彷彿已經歷了滄海桑田,現在的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自暴自棄、自怨自艾的孩子,而成為了一個擁有絕世武功、充滿自信的陽光少年。但是,縱然他變成了“大叔”、“幫主”,在他的內心的最深處,葉鶯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如昔,依然會隨時跳出來笑嘻嘻地叫他一聲“臭小子”,毫不手軟地給他一記爆栗……
過了良久,許驚弦才漸漸恢復理智。由那股香氣只能斷定那神秘人必是一位年輕的女子,畢竟平生與他近身相處過的少女只有水柔清、葉鶯、平惑與白瑪等寥寥數人,實不知天下少女的氣息是否大同小異。退一萬步講。就算葉鶯僥倖不死,見到自己又為何不相認,還要扮做啞巴?或許是因為自己一直念念不忘葉鶯,又懷疑天齊夫人與葉鶯的關係,加上在目肓之中難以辨別,所以才錯認他人……
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若非手中握着對方留下的碧血貂膽與火折等物,幾乎懷疑自己只是發了一場大夢。
想到解藥,許驚弦如夢方醒,現在多想無益,只要雙目復明後再去找天齊夫人,立知究竟。當下毫不遲疑地拿出碧血貂膽服下,隨即盤膝而坐,默運玄功,只盼及時化解藥性,儘早恢復。
內息運轉數週天后,功行圓滿。許驚弦睜開緊閉的雙目,眸中英華煥然,但見一道陽光由洞頂的小孔斜射而下,一粒粒細碎的塵埃在空氣中跳躍、滑動、飛舞着,宛若頑童遊戲,心頭説不出的暢意,雖只做了一夜的瞎子,猶若經歷幾生幾世般長久。經此劫難,更知生命的可貴。
許驚弦遊目四顧,封堵的洞口已被那疑似葉鶯的神秘女子打開,露出長長的甬道,不知通往何處。看來目前仍處於山腹之中,只是通風口少了遮掩,不再黑沉沉地毫無光亮。
收起那捲絲線時,才發覺其質地獨特,泛着銀光,倒像是某種金屬所制,而且韌性極強,可拉伸數倍,一鬆手即復原如初。雖有數十丈的長度,捲起來卻不過拳頭般大小。五年前許驚弦年紀尚小,只覺這絲線好玩,並未覺出異常,順手就送給了平惑。如今經歷甚廣,眼力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這才發現這卷絲線競與偷天弓的弓弦十分相似。
許驚弦層曾聽義父細細説起在笑望山莊引兵閣中以三才五行打製偷天弓的過程,其中弓弦的材料乃是採自於天池的火鱗蠶絲,五行屬火、本是巧拙大師拂塵上的塵絲。既然那拂塵與《天命寶典》皆來自於昊空門,這卷絲線極有可能是火鱗蠶絲。
絕頂一戰,暗器王林青招勝身死,偷天弓弓弦亦因此戰而斷,如今有了這卷火鱗蠶絲,便可重續弓弦。
許驚弦掛記水柔清與平惑的安危,絲線捲起放入懷中,返身往回走去;裏面依然漆黑一片,便打起火折,不多時就發現一盞懸掛的油燈,式樣古舊,外漆剝落,不知已有多少年頭,好在裏面尚有大半存油。
一路尋將回去,只見水、平二女皆在熟睡,看來迷香的效力尚未過去。水柔清翻個身子,睫毛微動,睜開眼來,正與許驚弦四目相對,她迷迷糊糊地望着許驚弦,眸中帶着乍醒的茫然、嬌羞與一絲慌亂:“我怎麼突然睡着了?嘻嘻,我夢見你和我一起打壞人,真是好威風啊……”突然想起睡前之事,雙目圓睜,一躍而起,“幫主,你的眼睛好啦?哇,油燈也點起了,你變什麼戲法?”
許驚弦微微一笑,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鼻子:“老夫神通廣大,區區‘誤佳期’又算得了什麼。毒傷已解,出口也已找到,我們這便可離開了。”不知為何,一時競不願提及那神秘女子。
“太好了!”水柔清不虞有它,喜不自勝,拉着許驚弦的手一陣亂搖,“我知道幫主厲害,可未想到你厲害至斯。從今以後,屬於心甘情願做黃雀幫護法,鞍前馬後替你效勞,決不生二心。”
許驚弦故意一瞪眼:“這麼説之前你是另有打算的?”
“嘻嘻,豈敢豈敢。人家只是給你表表忠心,那麼認真幹什麼?我們這就去找那個壞女人算賬,打她個落花流水,就像剛才做的夢一樣。”
看着水柔清驚喜交集的模樣,許驚弦忽覺心中有愧,決意暫時隱瞞那神秘女子之事,以後有機會再慢慢告訴她。
水柔清叫醒平惑,三人往甬道深處走去。正如許驚弦所料,這條地道乃是前朝某王公貴族的逃生避難之所,以天然山洞改造而成,沿途四通八達,岔道極多。天齊夫人只是借用了一小部分當做封閉的密室,一旦打開了出口,方知別有洞天。
水柔清少女心性,看到許驚弦傷勢盡復,自已也不必再做“睜眼瞎子”,心情極好,哼着小曲在山洞中大兜圈子,玩得不亦樂乎。
平惑一覺醒來,重見光明,並不多問,面上也未現半分喜色。她本不願意相信深愛的情郎竟會是一個暗中結交奸匪、弒師奪權的惡人,但鐵證如山,卻又由不得她不信。許驚弦的推測僅是一方面,但沈羽與她朝夕相處,實難掩蓋蛛絲馬跡。那些本不放在眼裏的小事,一旦心中生疑,頓時皆現了原形。
所以,她比許驚弦更能肯定:沈羽就是指使孟輝、誘使自己給義父下毒的兇手!
許驚弦瞧出平惑心事重重,雖不知她心中所想,卻也能猜出個大概,只是不知應該如何安慰。
過不多時找到一個出口,再見天光,此刻已是清晨巳時初。從昨夜初人九幽府算起,他們在這暗無天日的山腹中足足被困了五六個時辰。
水柔清辨別方位,認出是金陵城的南郊,不由咋舌:“我們是在金陵城東的山谷中遇到天齊夫人的,現在卻來到了城南。”
許驚弦笑道:“修建地道的人,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唯恐老百姓造反取了他的性命,所以逃得越遠越好。”
“我們現在怎麼辦?也不知到何處去打聽夏幫主與沈羽的下落。”
許驚弦此次重遇水柔清,一路上只聽她説起如何找簡歌報仇,似乎仇恨已佔據了她的全部心靈,卻未想到她會對搭救夏天雷之事如此熱心,頗有些不解:“老夫只知四大家族之人行走江湖皆是獨來獨往,從不沾染黑白兩道的恩怨,莫非你認得夏幫主?”
“幫主你莫忘了,我現在可是黃雀幫的人,不救夏幫主救誰?莫非你打算帶着我投黑道?”水柔清喑中卻對許驚弦施個眼色。
許驚弦恍然大悟,水柔清也看出平惑鬱鬱不樂,所以才如此説。想不到她竟如此體貼人心,當年那個蠻橫無理的小姑娘判若兩人。父母先後逝去給了她刻骨的仇恨,也加速了她的成長。心中不由更敬她幾分。
平惑卻不發一語,皺眉苦思,忽一咬牙,似下了什麼決心,對兩人盈盈下拜。
許驚弦慌忙道:“平姑娘為何行此大禮,豈不折殺老夫。”
平惑倔強地長跪不起:“小女子身無長技,唯有拜託兩位相救義父。”
許驚弦嘆道:“老夫本就是為了夏幫主才去那山神廟,如今又中慕松臣的毒手,更不可能就此罷手。你且放心,但教老夫冇一口氣在,定會全力相救夏幫主。”
水柔清亦是伸手攙扶:“平姐姐快起來吧,就算沒有你相求,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因許驚弦之故,她原本對平惑還有些微不自知的醋意,但見她温婉可人,嫺靜知禮,善解人意,加上兩人面目略有相似,不由心生喜歡,這聲“姐姐”一出口,想到自己雙親俱亡,這世上已是舉目無親,自個兒眼眶倒有些紅了。
“既然如此,小女子也就放心了,這便告辭!”
水柔清驚訝道:“平姐姐不與我們一起走麼?”
平惑苦苦一笑:“我跟着你們也不過是個累贅,反倒不便相助義父我心意已定,不必再多説了。”
許驚弦與水柔清面面相覷,皆看出平惑只是不敢再面對沈羽,所以找藉口離開,一時也不知應該如何勸解。
水柔清關切道:“平姐姐要去什麼地方?你父母在何處?”
“我……”平惑欲言乂止,壓住哽咽方才繼續道,“我自幼被父母賣給亂雲公子做小婢,連他們姓甚名誰都不知道。不過我還有一個弟弟,在錫金,我想去找他”她雖跟着沈羽,卻並未在意江湖諸事,許驚弦從軍之時又都叫“吳言”的假名,故此以為他仍在錫金。
水柔清大生同病相憐之情:“此去錫金路途遙遠,你一個女孩子,又沒有武功,萬一遇到壞人怎麼辦?”
許驚弦胸中大震,原來在“蘋果姐姐”的心裏,自己就是她唯一的親人,所以才不遠千里去投奔;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離開御泠堂,此刻就在她面前。
相認的話湧到許驚弦嘴邊,終又咽下,並不完全因為顧忌水柔清,而是知道此去相救夏天雷必是惡戰連連,平惑跟着自己亦不安全。靈機一動:“平姑娘有所不知,老夫説曾在清秋院作客時遇見你其實都是謊話,之所以認得你,正是受你兄弟所託……”
平惑驚呼:“什麼,你認得小……”
許驚弦不等她把自己名字叫出口,截斷她的語聲:“不錯,老夫與你那位兄弟乃是忘年之交。他如今早已離開錫金,浪跡天涯不知所蹤。不如你先回梅影峯,若我們如願救出夏幫主,便同去相會。”
旁邊的水柔清亦是滿腹疑慮,算來平惑與自己差不多年紀,她的弟弟最多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如何能與“大叔”相交莫逆?難不成大叔就喜歡結交小朋友麼?
許驚弦笑着從懷中摸出那十字型的木架看到這件東西,平姑娘應該相信老夫的話了吧。”
當年許驚弦從《天命寶典》中取出的那捲火鱗蠶絲糾結在一起,正是平惑幫他解開,火鱗蠶絲裏面包着的就是這根奇型木架。解絲費了她半夜的工夫,印象極深,一眼便了認出來,驚喜得連連點頭。
許驚弦取出火鱗蠶絲:“此物便先由老夫暫時保管,遇到你兄弟時便以此為憑,讓他去梅影峯找你,如此可好?嘿嘿,到時見了他本人,再重新替他繡像吧。”端想日後再見平惑的情形,不由嘴角含笑,她若知道而前這位“林前輩”就是她念念不忘的小弦,不知會有多麼高興。
平惑本因沈羽之故心喪若死,尋思若去錫金遇不見許驚弦,便尋個寺廟落髮為尼,了此殘生,此刻意外聽到了許驚弦的下落,登時目中神彩盡復,重現生機:“好,一言為定,我就在梅影峯靜候佳音。”
走出幾步,平惑又回過頭來:“還有兩件事情。我曾聽義父説起,他有一位知交好友,就住在離金陵不遠的揚州城,義父或許會去那裏避難……”
“揚州!”許驚弦與水柔清相視而笑,冥冥之中似有天意,他們的目的地本就是揚州。不過換個角度去想,夏天雷與簡歌定下揚州之約,或許與那個朋友亦不無關係:“夏幫主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平惑續道:“我只是聽義父偶爾説起,忘了他那個朋友的名字,只記得姓路,這個姓氏並不常見,應該可以打聽得到。”
許驚弦脱口而出:“觀月樓,路晡天!”
平惑拍額而呼:“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
江南三大名樓,除岳陽樓之外,一個是號稱天下第一賭樓的蘇州快活樓,另一個便是揚州觀月樓,那是江南名士路嘯天夜觀天象的處所。而告訴許驚弦這番話的,正是暗器王林青。斯人已逝,言猶在耳,不免心生感嘆。
水柔清拉了許驚弦一把,嘲笑道:“幫主發什麼呆?莫非那路嘯天也是你的忘年之交?”
許驚弦搖頭失笑,路嘯天成名數十年,怕也有六七十歲了,若真與自己相交,卻也算得上了“忘年”了。
“平姑娘説有兩件事情,還有一件是什麼?”
平惑猶豫良久,幾乎把唇角咬破,這才開口:“小女子不知道這個請求是否有悖江湖道義,但……實在忍不住要説出來。如果前輩確定沈、沈公子果真是暗害義父的兇手,能否先饒他一命?”
水柔清心直嘴快:“如果真是他做的,這樣的反覆小人留他何用?”話一出口,便知不妥,奈何覆水難收,只好連吐舌頭。
許驚弦嘆道:“此事恐怕我們也做不了主,需得夏幫主與裂空幫諸位長老一併裁決。”
平惑黯然搖手:“小女子並非替他脱罪,只是懇請先留他一命,若能生擒解押回梅影峯最好。”
水柔清奇道:“平姐姐這是什麼意思?”
平惑神思不屬,眼望雲天深處,幽幽道:“我要當面問他一句話。不然,我死了也不甘心!”言罷朝兩人施個萬福,轉身離去,更不回頭。
平惑離去之後,兩人買了兩匹馬,一路策馬揚鞭,趕到那山神小廟。廟已被非常道殺手毀去,只餘些殘磚碎瓦。許驚弦記得沈羽揹着夏天雷是朝西而去,沿途追蹤,起初尚有些凌亂的足印,漸漸沒人林中失了蹤影,亦尋不見打鬥的痕跡,彷彿逃亡者與追殺者都已憑空消失。
水柔清道:“幫主,你懷疑沈羽是慕松臣的幫兇,有幾分把握?”
“起初只有六成,但看平姑娘樣子,足有七八成。”
“既然如你所説,沈羽定是故意要裝出拼死護師的姿態,為何全然找不出痕跡,會不會冤枉了他?”
許驚弦斜睨着她:“怎麼突然好心替沈羽説話了?”
“我……只是覺得平姐姐有點可憐,父母賣了她,弟弟又不知去了何處,喜歡的人又是個壞蛋,如果是我,只怕真沒有勇氣活下去了。”
許驚弦望了她半晌,長嘆一聲:“知道老夫為什麼要幫你報仇麼?”
水柔清笑嘻嘻地道:“你以前是大好人,後來是好大叔,現在又是我的好幫主,自然要幫我啦。”
許驚弦微微搖頭,柔聲道:“那是因為老夫知道,無論你經歷過什麼樣的閒難,遭受了什麼樣的慘遇,你始終都是一個單純的小姑娘,有着一顆善良的心”話音未落,巳是打馬如飛而去。
水柔清愣在原地,不知為何,明明是誇獎自己的話,卻讓她鼻子發酸,只想大哭一場
他們終於還是未找到沈羽與夏天雷的下落,水柔淸主動提議再去九幽府一行,或許能發現慕松臣的蹤跡。
兩人按昨夜逃亡的路線,尋到被鬼失驚一掌劈下山崖之處,由上望下去,只見荒草遮天,叢林蔽日,更有淡淡的山霧縈繞半山之中,根本看不到山谷的影子,亦未發現通往崖下的小道。
原來那山谷四面環山,形成一個天然的封閉之所,加上人跡罕至,草木瘋長,若不是誤打誤撞地落入山崖,根本就發現不了。怪不得天齊夫人説什麼“一人九幽,隔絕紅塵”,倒也並非虛言。
兩人棄馬步行,沿着山崖下到谷底,待尋到九幽府時,已是午後。
水柔清上前拍門:“天齊夫人開門,被你謀害的冤魂前來索命啦!”
許驚弦肚中暗笑:“喂,若是老夫武功未復,你敢如此説麼?”
水柔清白他一眼:“光天化日之下,我可不怕鬼。就算沒有幫主罩着,纏思索也不是吃素的。”
許久無人開門,裏面也全無聲響,水柔清喃喃道:“莫非被我嚇得鑽地道跑了?”伸掌一推,大門應手而開。
石屋內依然是空蕩蕩的一片,但角落上那具屏風卻是歪歪斜斜,隱約付見兩張小牀,堆着凌亂的衣服以及一些雜物,竟是人去屋空的模樣。
“哎呀,還真是被我嚇跑了……”水柔清洋洋得意,“快來搜搜是不是還有什麼寶貝沒帶走。”
許驚弦沒有移步,而是怔在原地,他的目光盯着那堆雜物中的一件東西,幾乎不敢相信己的眼睛。
那是一枚小小的銀環,形如彎月,若非邊緣鋒利如刀,就似是女子的手鐲一般。
——眉梢月。葉鶯的獨門兵刃。
葉鶯果然沒有死,山洞中那個神秘的啞女就是她!
他突然明白了,葉鶯一直就在九幽府中,當看到水柔清與平惑竭力捨身相救時,必是以為自己另結新歡,早就把她拋之腦後。按葉鶯那決絕冷厲的個性,豈能相容?
許驚弦頭頂上那一記爆栗仍在隱隱作痛,彷彿依舊留着那神秘女子指節相觸時的感覺。她那渾若拼盡全身力氣的狠命一擊之中,是否也拼盡了她殘存的最後一絲柔情?
那一擊,是否代表着葉鶯在心裏對自己的訣別?
那肌膚相觸的一刻,他與葉鶯雖近在咫尺,但亦如相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