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顏良在河西抓天馬不得,卻撿到一把古琴,當下大喜,只道是那琴孃的,琴聲也是琴娘所奏,一高興連追查之事都忘記了。比馬蘭更粗的粗鄙之人本來不多,居然還認識古琴,也已經是個不小的奇蹟。
這其中自有個緣故,舞師坊的紀坊主喜歡四處搜尋古琴。舞師坊所有的常客都在挖空心思尋找真正的古琴,討好美人。美人動人心,更通人脈。傳言舞師坊有數百年曆史,漢順帝時期便已經存在,神秘而又神通廣大。顏良、文丑相貌醜陋,在朝中人脈不廣,經常受到排擠。舞師坊卻常有貴人出入,對他們時有幫助。兩個傢伙想要討好紀楓露,卻又沒什麼才氣,於是對於幫忙找琴甚為熱心。
馬蘭要琴之時,顏良一再抵賴,只因為已經厚着臉皮將琴送給了紀楓露。自然不會提自己殺人放火,只會説自己重金購來。果然紀坊主一見便歡喜至極,盛情招待了他們一番,對於所求之事也一口應允。想不到,其實這把琴關係着為甄宓安排的討好袁紹的巧局。
他在朝中稟報邀功之時嗓門又大,整個一個大喇叭在那裏滴滴答答地吹,在場百官都知道原委,這位什伐夫人便是用來要挾什伐將軍歸降的王牌。主公飲酒,靜聽古譜雅樂,此等場合,果然是尷尬得很。袁紹若是大怒,責備他不會辦事,一點也不奇怪。只是這樣也就罷了,什伐夫人若是再跑來大叫我的琴!這是我的琴,他們兄弟二人就算混到頭了。
對於這等尷尬之事,袁紹絲毫未有感覺。眾謀士皆心道。偌大一個主公,用小恩小惠來拉攏人,還是這種一毛不拔的小恩小惠。主公莫不是老了,沒有年輕時候的魄力了。比較熟悉袁紹心思的人卻都知道,袁紹哪裏想過什麼尷尬不尷尬,只不過是有些好奇罷了,用來要挾的人質,又是美女,身為主公卻未見過,未免有些可惜。
顏良只有勉強點頭,希望什伐夫人沒有機會去靠近那把琴看清楚,又或者看清楚也不要當場鬧事。甄宓專心致志在看曲譜,對周遭之事恍如未聞。其餘的人都將目光投向門口去,馬蘭的箭法確實驚人,他的老婆不知如何模樣?想來不差,否則如何能要挾得了他?想着,是男人都會有好奇心,也怪不得袁紹。
幾名冀州軍士頭重腳輕、軟綿綿在前面領路,一件粉紅色的衫子一亮,所有的人眼珠都是一凸,心中讚歎道,天下竟有這般美人。
若説甄宓不如她好看,卻也不是。其人嬌美,惹人疼愛。只不過甄宓出身青樓,縱使如今受寵,卻也差了一點。加上陡然攀上高枝,是袁熙之妻,不好正眼去看。
眼前行來的什伐氏,出場狀況複雜得多。更不必説了,舉手投足落落大方,一看便知道是大家閨秀,見慣了大場面。羌女卻有如此風姿,豈不是異數麼。
甄宓是青樓訓練出來的,也就罷了。這什伐氏又是誰家的女兒?靈秀之氣匯於眉宇,雙頰微紅,似是心中有氣,明豔動人卻更勝胭脂。雖已為人妻,卻保留着未出閣少女的純靈,想必是與那馬蘭新婚不久。髮髻像是自己梳的,簡單地用簪子插好,看着不算很整齊,但就是那麼自然,那麼漂亮。行走之間,一團袖口端如花團,垂如流雲,拂袖之間,一千好色之徒皆都眼直了。
見了名震天下的袁紹,什伐氏微微施禮,面色顯得有些冷淡,但絲毫也不失禮。袁紹便是想挑錯,也挑不出來。什伐氏是作為人質被擄來軟禁,高興不了,所以也不奇怪。
袁紹突然覺得自己犯了個錯,原本挺想看女人害怕的樣子,然後再表示寬和,就可以達成表現自己是明主的目的。想不到這個小女子反過來把他威震天下的袁公震到了,卻又不能在百官面前丟人。
文姬扭頭尋找馬蘭,見到馬蘭在偏遠角落坐着,便放下心來,嫣然一笑,在場之人無不陶醉。一側傳來噹啷一聲,袁紹扭頭去看,袁譚碰到了杯子,正滿臉通紅在那裏慌亂。好在很多人都有失態,也不止是他一個。嘩啦一聲,案子都碰翻了,卻是馬蘭,慌慌張張起身來接自己的夫人。
眾人心道,昔日有呂布為了風儀亭之事反了董卓,如今有什伐校尉為了老婆降了袁紹。親眼所見,才説原來如此,並非英雄貪圖美色,實在是無法不如此。
馬蘭心中之驚訝,並非故意做作。這是文姬麼?他揉揉眼睛,從他見到文姬,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要不就是臉黑的,全是泥。眼前的文姬容光四射,少女卻做少婦裝扮,明眸皓齒,流雲飛袖,正經八百地秀給他看。那不經意的一瞬間,放下心來的一笑,真的有一道光一閃,把他的腦子都劈傻了。
文姬也不説話,隨着引路的軍士來到馬蘭身邊落座,不看馬蘭,卻看着台前的甄宓,目光落到了琴上,用手指着,張口欲呼。人人皆都注目於她,顏良眼看丟人之事要被戳穿,緊張得眼前發黑,以手撐案。
卻見馬蘭一把攥住她伸出的手指,攔住話頭道:啊,那是一把古琴。與當今之琴大大不同,少了兩根弦的,所以鮮有人能彈。你真會挑時候,正可一飽耳福。
是我的琴!文姬愣了一下,低聲急道,我肯定是我的焦尾琴。
我知道。馬蘭小聲附耳道,以後再找機會拿回來。
文姬急道:他們這是在幹什麼?不會把我的琴送人了吧?怎可如此?
別衝動,別衝動!馬蘭見她如此模樣,想起河西砸琴之舉,頓時有些怕了。這死丫頭明明怕死得很,衝動起來卻又膽大包天,什麼事都做得出。
人人見到他二人動作親暱,咬耳私語,羨慕得不得了,均都心想,不知道此番飲宴可以帶小妞,實在虧了。下次帶小妾出席非正式場合,也一定要跟馬蘭般坐在偏僻角落。
馬蘭咬耳叮嚀道:千萬不能讓人知道你是蔡邕的女兒,也不能讓他們知道那是焦尾琴。
為什麼?
總之,千萬記住!
為什麼?
馬蘭急眼道:你想一輩子在這裏住的話你就去鬧!
又來了,為什麼就不能給我一個好點的解釋!文姬心中有些激氣,還想再問,但見馬蘭一副前所未有的鄭重神情,又想起那晚琴聲召來天馬之事,文姬輕輕一哼:眼下先饒了你。她實在是搞不懂,一兩句話的事情,男人為何就是不願意解釋。
這時候場中琴音一震,甄宓看過譜,以手撥絃,一個泉水叮咚起頭,瞬間成江河之勢。在場之人都靜下心來,專心聽琴。古譜果然與今不同,古琴的絃音指法也都不同,聽起來便好像是有些不同。這一首《魏風》如今已是失傳一半的東西了,懂不懂的,就憑失傳一半,便讓人覺得高雅得很,何況還是個絕色美女在彈。
馬蘭點頭道:彈得還不錯。
切。你知道什麼叫彈得好?文姬嗤之以鼻。
別人拿着她的焦尾琴博得誇讚,讓她心裏如何舒服得了。這本來應該是她過的生活!穿着綾羅綢緞,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上一曲驚人,博得一片驚訝讚歎之聲!
稱讚!稱讚!她突然覺得自己很需要聽到稱讚的聲音。
正在那裏百爪撓心的時候,突然覺得一道灼熱的目光罩在身上,把她的小心思都看透了。文姬扭頭望去,只見馬蘭眼中微微含笑,似乎在説,虛榮哇。
文姬滿面通紅,馬蘭嘻皮笑臉,輕輕在案下去摸文姬的大腿。文姬正襟危坐,在他手上扭了一把,板起臉道:野人,看看場合!話説過,臉卻更紅了。這豈不是説若非因為場合,便可以隨便胡來麼?
馬蘭總算沒有哈哈大笑,只是向後仰倒,平倚在地上,望着她的後身。四周有人輕咳,怪他無禮,馬蘭也不在乎。聽曲兒嘛,那麼嚴肅幹嗎。文姬卻覺得丟不起人,用手去扯他,扯了幾次。馬蘭都不起來。文姬生氣了,不再理他。
馬蘭卻又坐起來,悄聲對她道:你今天這一身真美,從後面看也很美,生氣的樣子也特別好看,像是仙女,我喜歡極了。
文姬一呆,這誇讚來得如此直白,毫無保留,毫無做作,心中有種説不出來的滋味,暖烘烘的,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故意扭頭哼道:你才曉得嗎?這叫做温婉端莊,賢良淑德,看你們。一羣男人什麼也不懂,還在這裏故作風雅,才讓人好笑。
故作風雅,哈哈,這句話有意思。馬蘭笑道,我早看着好笑,一羣人如此喜歡附庸風雅,怎麼看都牙疼得很。
文姬一皺眉:她彈錯了。隨即撇嘴,反正也沒人聽得出。
馬蘭卻誇讚道:其實已經很了不起了。她不像你原本就懂,是第一次看這古譜,第一次摸這古琴,拿來便彈的。
孰料誇獎其他女人的話文姬很不愛聽,翹起鼻子哼了一聲,隨即又皺起眉頭:錯得越發離譜了。
馬蘭望着甄宓,美人彈琴,過得去就得了的,哪有什麼好較真的,不經意説道:不是挺好聽的麼?
文姬越發醋意上湧:糟蹋了我的琴,也糟蹋了古譜。
那古譜乃是手抄的,本來便有些難辨。文姬嬌軀輕顫,似乎在努力剋制。甄宓彈到一處疑難之處,手慢了一下,焦尾琴的琴聲一顫,文姬整個人坐在席間都是一抖。每一處微小的錯漏,甄宓都盡力用自己的即興發揮去彌補,落入文姬耳中,卻漸漸成了莫大的刺激。
馬蘭道:別人又沒有你那麼好的耳朵,她彈錯由得她錯便是了。聽起來也挺好聽的,別管啦。
剛説完,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甄宓側首望向他們那邊,微微一笑。眼神與馬蘭一碰,笑容中,彷彿含有許多特殊的東西。馬蘭登時笑回去,他馬蘭大爺的魅力,想不到在漢人女子中如此吃得開。就是嘛,那些小白臉有什麼好。
剛笑了個開頭,還沒笑到中間,嘩啦一聲桌子翻了。文姬陡然拂袖而起,衝入場中。馬蘭阻攔不及,一把抓空,一撲之下竟也落空,眼睜睜看着文姬衝入場內,對甄宓大聲斥道:讓開!
琴聲戛然而止,事情極為突然,甄宓完全被她嚇傻,怔在當場。四周鴉雀無聲,還是許攸反應最快:大膽潑婦
話音未落,文姬用手在琴絃上一拂,琴音乍鳴,許攸的後半截話突然便消失,也不知是聽不見,還是説不出。烈陽天馬突然躍入場中,興奮中抖鬃長嘶,人立於文姬身後。舉座皆驚,甄宓花容失色,文姬卻不管那許多,在眾目睽睽下將傾國傾城的嬌柔美人一把推倒,終於霸佔焦尾琴。
琴聲陡然大作,同是那一曲《魏風》,卻有千軍萬馬的威勢,全然不是甄宓所奏的溪流泉水叮咚之音。一聲嘶喚從遠處傳來,隨即四面八方皆是馬鳴。烈陽長嘶回應,頓時一匹白色駿馬衝破欄杆,呼嘯而來。兩匹天馬在場中奔騰追逐,馬蹄震動地面。突然有數十駿馬一起脱繮奔來,形成萬馬奔騰之勢,在場中撒歡奔走。
琴聲蕭瑟,馬蹄穩健;琴聲高亢。萬馬齊鳴,金石之音直入雲霄。二千文臣武將只覺得熱血沸騰,幾欲拍案而起。
張郃興奮叫道:這才是吾輩當聞之琴音!這才是吾輩當聞之琴音!
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張郃推案而起,衝入場中拔劍作舞。幾員大將皆都跳下台去,與張郃舞作一團。刀光劍影,馬蹄隆隆,袁紹失聲叫好,一腔熱血皆都衝到頭頂,恨不能下台同舞。
一陣急促的鼓聲響起,紅綾一抖,卻是甄宓整裝下場,配合琴聲與各位將軍一起作舞。漢宮舞蹈有廣袖白綾,仿嫦娥奔月;甄宓卻用紅綾,在夕陽中舞動旋轉,如哪吒鬧海的渾天綾一般,與張郃諸將的劍舞配合得天衣無縫。身後羣馬奔湧,一干人等全都站了起來,拍案叫絕。
舞到暢快淋漓之時,一曲終罷,羣馬駐足,殘陽如血。眾將軍拄劍於地,悵然無語。紅綾曳地,甄宓垂袖離去,真如月宮仙子一般。
文姬推案,肅手於袖,婉聲道:昔日魏被晉秦所滅,千萬軍士浴血疆場,寧死不降,遂有此曲,傳聞為鬼谷子所作。此《魏風》非彼《魏風》!
有識之士都知道她的意思是説,《離騷》中的《魏風》和這首古譜《魏風》不是一回事,原來如此,一個個暗道了聲慚愧。文姬尚沉浸在曲譜的意境中,神情傲然,拂袖便要離去。一個身影當頭衝來,正是馬蘭,一把捏住她的脖子,哎呀一聲按在地上,不住磕頭:主公恕罪!賤內鄉野村婦,疏於管教,魯莽無德,不知禮為何物。擾了主公和各位大人雅興,主公千萬恕罪!説着,按住文姬的頭往地上搗。
文姬腦袋碰到地上,才猛然驚覺,曲境散去,心裏突然害怕得很,一句話都説不出。
袁紹猶在震驚中:休要胡言!一個鄉野村婦,如何能彈如此《魏風》?
大將軍勿怪,此琴原本便非什伐氏不能彈得。賤妾所説的能彈琴之人,原本便不是説甄夫人。聲音嫵媚動聽,如畫眉啼枝,語出驚人,正是舞師坊主紀楓露。
馬蘭大驚失色,對方掩袖於胸對他們頻頻微笑,顯然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説實在的,焦尾琴那麼特別的琴,只要是琴法大家,略通名琴圖譜,都會識得;既然認識琴,又如何能不識蔡文姬。
袁紹怪道:此言怎講?
紀楓露微微一笑:世俗之人不足與道。大將軍乃天下雅士,聞絃音知雅意。賤妾久聞羌人有一名媛,隱居涼州,名為琰姬,人稱吉祥天女,琴技之高,得天音妙境。我欲登門求教,無奈路途遙遠,芳蹤難尋。方才顏將軍門下有人前來求一良琴,説是給什伐夫人所用。賤妾聞姿容絕世,頗似琰夫人,又自涼州來,故而引琴相戲。
馬蘭和文姬對視中均很詫異,紀楓露分明在胡説八道。文姬不清楚其中的事,還以為認錯人。馬蘭卻是很清楚的,要説什麼天女,也就一個涼州天女馬雲鷺,粗心得很,不要説彈琴,跟吉祥二字也沒什麼關係。撞到該天女,準備捱揍倒是真的。紀楓露為何要給他們打掩護?言語中還有藉機還琴之意。
袁紹點頭道:原來如此。言語中不免有些惋惜。
四周一片雜聲,議論紛紛。羌人當中,竟也有這等名媛?有人説未曾聞過,便也有人假裝道,哦,久有耳聞。其他人便附和今日幸甚。亂糟糟一片,自然還是妒忌。
甄宓並不生氣,反而笑道:想必是青梅竹馬了,真令人羨慕。
袁紹道:琰夫人乃是當世才女,住在這顏將軍府中實在不很合適。袁譚!
大公子袁譚出來道:父親?
在我府中收拾一處院落,給什伐將軍與夫人居住。
這?袁譚看着甚為不願。馬蘭與蔡文姬都急道:這不好吧?
在顏良府裏已經很不好逃走了,搬到袁紹家裏,分明是更難跑了。馬蘭皺着眉,一扭頭,那甄宓又在對他微笑,一雙美目盈盈彎起,甚是動人。上一次若是無意,這一次可是千真萬確的。
這一場歡宴載歌載舞,直至深夜。文姬撫琴,與袁紹及冀州文士談論雅事,妙語間芬芳四溢,眾所矚目,片刻也不得輕閒。馬蘭則被擠到牆角,繼續一個人喝酒,倒是張郃等幾名武將過來跟他寒暄了幾句。至宴罌,袁紹乘興而歸,要他們立刻收拾行裝,清晨便搬到袁府去。
顏良見主公滿意,咧着大嘴,笑得合不攏,在門檻目送主公和各位大人離去,就在門口站着笑了兩個時辰。
好不容易回到房裏,把門一關,文姬還在開心,馬蘭鼻子都氣歪了,一把將她抓住,曲起手指敲她的頭,對着耳朵嚷道:這裏面有人在麼?你怎麼衝出去的!
哎喲,疼死啦!文姬捂着耳朵,蹲在地上縮成一團,我,我也不知道我怎麼衝出去的。
馬蘭鼓起眼睛道:你分明是人來瘋。見到豪華排場,便忍不住要去出風頭。你就那麼喜歡出風頭嗎?就那麼愛聽人誇?我誇死你!
文姬漲紅臉:不是的,我,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時衝動
温婉端莊。
不是,我剛才
賢良淑德?馬蘭道,這下子被拐到袁府中去啦!還怎麼跑啊,他日隨便找個理由將我弄死,你就準備當袁氏了。豐衣足食,每天撫撫琴,附庸風雅一番,風光得很啊。你尚書大小姐就是想過那種日子吧?
文姬一賭氣,叫道:好吧,我就是貪慕虛榮的女人。要你管,我就是為了虛榮活着的!
話音剛落,已被馬蘭一把抱起,壓到牀上,不由得失聲驚叫。馬蘭眼中有一團火,一直燒到她心裏,燒得她渾身都酥軟了。馬蘭輕輕地俯身下來,嘖的一聲,吻在她的臉上。要來的終是要來,她渾身一顫,把眼一閉。
身後一聲女人的輕咳,嚇得兩個人都從牀上跳起來。只見一個女刺客黑巾蒙面,穿着夜行衣,腰際扶着一把短刀,悄無聲息站在牀頭的黑影裏,如同鬼魅。兩隻眸子明如秋水,風姿綽約,讓人想起一朵浮萍。
門窗嚴密,這女人究竟是如何進來?
賊,有賊!文姬顫聲指着對方,馬蘭在她後腦勺輕輕一拍,阻止她喊起來:你真當這是你家了?心道這大才女,怎麼糊塗起來跟糊塗蛋一樣。
什伐大爺與夫人好興致,原本不該來打攪,無奈小女子處境淒涼,不可久留。那女刺客笑起來,腔調帶刺,話中有話,眼睛含笑中如新月般彎起,馬蘭突然覺得她的眼睛有些熟悉。她從懷中取出一根色彩斑斕的馬鞭子,遞給馬蘭:涼州舞師坊的薛姐姐拜託我們接應大爺奪取天馬。
馬蘭接過一看,正是他送給涼州舞師坊主薛憫琴旦馬牧場特有的馬鞭,想不到在這情況下被送回來了。這麼説,眼前的女刺客和河北舞師坊的人確實都是自己人。
你、你看?耳邊傳來文姬結結巴巴的聲音,一抬頭,饒是他馬蘭也驚得大叫起來。
馬蘭大爺也會怕啊?那奴家給你笑一個,還滿意麼?素手揚處,蒙面巾一摘,甄宓咯咯一笑,盈盈望着他們。
建安五年春,河北袁紹發詔聲討曹操。不光發了檄文,罵得曹操狗血噴頭,還連帶罵了曹操的祖父。袁紹二月便發了檄文,卻遲遲沒有出兵,反而是在冀州燕園廣邀天下豪傑飲宴,賀上汜節,共賞天馬雄姿。天下豪雄皆都收到請柬,除了曹操。
曹操沒有收到請柬很生氣,明擺着這會是開給他看,這是對他的蔑視!於是他也要蔑視回去,發兵痛打挑事的劉備。劉備想不到曹操這麼快打來,措手不及,三兄弟被打散,自己則跟趙雲等人厚着臉皮,拿着請柬跑去找袁紹,美其名曰赴約而來。而袁紹為了迎接天馬,達到造勢於天下的目的,特別隆重地迎接了他,親自率部隊出迎達兩百里之遙。
除劉備外,劉表果然派來黃忠一探究竟,江東孫策竟遣來大都督周瑜。其餘諸侯,皆都派來重臣、謀士,將一場上汜盛會搞得熱鬧非凡。
涼州自然也不會少了一份請柬。
請柬到馬騰手裏的時候,各種各樣的消息都一起傳來,讓馬騰大驚失色。
首先是馬超高高興興帶着蔡文姬回到西涼,叫嚷着立刻大辦婚禮,應該昭告天下,讓全天下都知道蔡文姬是他馬超的夫人啦。馬騰一問,馬蘭卻不知道怎麼走岔了。立刻派人去河西尋找下落,尋到馬蘭留下的書信,説是帶着蔡文姬去了壺關方向,要馬超速來幫手。這一走岔。就已經半個多月出去了。
馬騰正在納悶的時候,探馬來報,匈奴內亂,老可汗去世,左賢王、右賢王為了爭奪可汗之位打作一團。原本實力相當,但是左賢王於扶羅搶到了名震天下的蔡文姬,不僅能彈能寫,北上沿途中還非常關心牧民和匈奴士兵們的飢苦,寫了很多關心大家疾苦的詩,順便學會了胡琴,還做了很多好聽的曲子彈唱,極受匈奴人民的愛戴。左賢王因為娶了這麼個王妃,在匈奴子民心目中的地位大增,帶着部眾盤踞在涼州和冀州中間,曹操的北面。
馬騰正在愕然三個真假蔡文姬,冀州舞師坊的紀楓露派人給涼州舞師坊的薛憫琴送來一封急信,説焦尾琴到手,蔡文姬和馬蘭卻被軟禁在袁紹府中。又是蔡文姬?現在流行扮蔡文姬麼?薛憫琴拿了信,自然就來找馬騰商議。
混亂中幾廂一對質,蔡文姬説:我,我不是我家小姐。我,我是楊婉。我想説來着,但是哇哭了。
一個丫環在土匪面前為小姐做了替身,有情有誼,勇氣可嘉,馬騰很讚賞,嗯,配做我家的媳婦,就這麼着吧。馬超張大了嘴,很久不能言語。但是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更離奇的是匈奴人搶走了男扮女裝的衞寧,封了王妃,還過得不錯?這怎麼可能啊?
馬騰拿了袁紹的請柬,交給馬超:你多帶些人手混入冀州,把蘭兒給接回來。
馬超道:有我去還不行麼?冀州袁紹那老賊一定把守甚嚴,人帶多了混不進去。
這倒不難,混入冀州的事,交給我們舞師坊便是了。只消喬裝一番,説是舞師坊的採辦人,各處關卡都很容易通過的。薛憫琴言罷,轉念一驚,伯父,不會想去個三五千人吧?那可不成!
帶一支一百人的精甲部隊去便是。馬騰沉聲道,扮成採辦的商隊,將兵刃甲盾都藏在箱子裏。
馬超道:嗯,冀州有沒有出眾的美女?回來順便塞滿箱子。
薛憫琴道:我們舞師坊又不是人販子。兵刃不用挾帶,給些錢,請冀州的姐妹們幫着採辦便是。
馬騰對馬超怒道:你先給我辦正經的!讓你去陳留,結果你弟弟不見了!轉向薛憫琴道,如此就拜託薛姑娘了。
馬超猶嘟囔着:傳宗接代不是正經事嗎?我可是家中長子。忽聽窗户外面一陣喧譁,馬家眾兄弟的慌亂聲音伴着馬雲鷺的叫喊:讓開!別攔着我!
馬騰推開房門,見到馬雲鷺騎着一匹棗紅馬,全身披掛,一張俏臉殺氣騰騰,手提一杆飛雀鏤紋槍,正是繳獲自夏侯惇的,如今槍桿已經重新打直,掛上一串紅纓,還在槍桿上面打了一個戳,鑿上個鷺字,意思是此槍已姓馬,生怕有人跟她搶回去。她傷剛好,便騎着馬在這裏抽瘋,馬騰又是生氣,又是心疼。
只聽她大聲嚷道:把門給我打開!哥哥們既然都出去搶美女,我也要去搶幾個男的回來!
幾兄弟不禁大驚失色:胡説八道什麼!馬岱伸手想抓馬繮,卻被馬雲鷺用槍一擋,撥到一旁。
馬騰一聲大吼:像什麼樣子!給我丟人現眼!
馬雲鷺一看父親出來了,突然舞了個槍花,槍頭的紅纓撩起一圈紅影一閃,馬家兄弟都大駭退開。馬雲鷺用槍在門閂上一挑,槍頭有倒鈎,勾開門板便跑。一匹棗紅馬衝到大街上,在路^的尖叫聲中瞬間消失於街尾。
馬騰心急如焚,對馬超罵道:成天搶女人,搶、搶、搶!都是你惹的禍!還不快去追!
馬超急道:小妹馬快,追不上了!快拿我的槍馬衣甲來!小妹定是奔冀州去了!
劉備的到來讓冀州很多人都得到了方便,其中也包括馬超和馬蘭。因為袁紹出迎兩百里,多事的人都去關注那個了,冀州舞師坊打着給袁家辦事的旗號,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馬超的人弄進了城。馬蘭則多日以來得到了難得的空閒,可以自由進出袁府,在冀州城中閒晃。
袁紹在的時候,天天請他與夫人赴宴,大魚大肉,只吃東西不許騎馬遠行,搞得屁股都胖了不少,主要的原因自然是為了風雅之事。若將文姬一隻小綿羊直接丟進狼羣,自然是很不妥之事,馬蘭只好天天作陪。好在袁紹自詡家門顯赫,不好意思做出禽獸之事,倒也安全,只是苦於脱身無門。
如今袁紹一出迎,文武百官跟隨,只有不務正業的二公子袁熙沒去,甄宓又甚受寵,説出話來沒人敢攔。
馬蘭和文姬只是鑽進一乘軟轎,就出了袁府。從轎簾的縫隙中看去,冀州繁花似錦,枝頭抽出新芽,正是一年當中最美的時候。
待到繁華街面,南來北往的人如潮湧,飯莊、布鋪比比皆是。冀州舞師坊便坐落在這繁華之地,四周被冀州最熱鬧的街道所包圍。
文姬感嘆道:大隱於市,果然便是如此。
馬蘭好奇道:什麼意思?
就是説藏起來不讓人找到,就藏到繁華的人羣裏,反而不引人注意。
馬蘭搖頭:這什麼話?往山窩裏一蹲,狼都找不到,豈不是更好。
文姬撲哧一笑:你便是那餓狼一頭。
連日來,已經習慣了取笑馬蘭。舞師坊裏的一千才女讓她神往得很,這個組織就像是女人的天下,到處都有分舵,而且每到一處都立刻得到主要勢力的支持。聽説已經有幾百年了,真難想象,怎麼會這麼神秘。
轎子行到舞師坊的側院,一停下,就聽到有人在裏面尋歡作樂。一進門,就看見一位白袍公子在那裏放浪形骸,左擁右抱。文姬一聲大叫,用手一指:啊!馬超!
馬蘭一暈:你們認識?
馬超一大早就喝得東倒西歪,站起來道:三弟快來,此處好不快活!哦,這位小姐好似天仙,親個嘴先!伸手便向文姬抓去。
還沒扯到文姬,身後陪酒的女子用手在他腿彎一戳,他就絆倒在地。另一個女子攙扶之時在他頸後一捏,他就昏過去,剎那後,便發出濃重的鼾聲,酒氣熏人。
馬蘭大驚,過去晃了兩把:大哥?大哥?馬超睡得跟豬一般,只是不醒。
一位女子抿口笑道:馬蘭大爺放心,睡一會兒就會醒的。
另一個陪酒的女子無奈道:當真是人不可貌相,這位大哥莫不是色鬼投胎的?看上去像是知書達理的公子,誰知來了兩天,把我們所有的姐妹都騷擾得頭疼得緊。要不就是抓着人的手問去不去涼州,要不就是跟坊主談價,説什麼長夜難耐,良宵苦短,能不能來個羣英薈萃;又或者想添小老婆,不情願便打算塞在箱子裏帶走。這樣的討厭鬼已經有一個了,如今又來一個,只好如此對付他。
馬蘭頓覺臉上無光:這,不會的吧?但是情知大哥馬超便是如此。
什麼不會!文姬明白了,登時急眼,好啊,你們是一夥兒的!婉兒呢?我苦命的婉兒呢?你們把她怎麼樣啦?你現在不説,我便跟你沒完!
我怎麼知道!什麼碗?馬蘭更亂,急道,我哪知道你家除了琴還有什麼碗?我又沒餓着你!
正在不依不饒的當口,甄宓與紀楓露一起挑開門簾,走了進來,算是救了他一命。見到馬超。紀楓露便皺起眉頭:這位將軍又幹什麼了?
沒幹什麼,只是東採蛾,西引蝶!兩個女孩咯咯地笑,被紀楓露呵斥了一番。沒規矩,打死貧嘴的。
紀楓露要她們把房間打掃乾淨,請馬蘭和文姬在一旁坐下。馬蘭望着屋內的一片狼藉,確是被馬超禍害得不輕。
寒暄了一會兒,便説人了正題。
雖然涼州天香院要我冀州相助,但我冀州奇芳閣也不是她薛憫琴的別院。紀楓露説話很直白,天馬之事固然重要,但是茲事體大,要託付給馬蘭大爺,我等姐妹卻不放心。
文姬奇道:薛憫琴可是長安大儒薛伯開家的掌珠麼?
紀楓露點頭道:正是。薛大哥刺殺曹操不成身死,我等姐妹佩服得很,因此才同意將涼州新添天香院一事交付給憫琴。文姬驚道:薛家姐姐闊別多年,想不到如今也是舞師坊的人。
馬蘭道: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薛憫琴一身武藝,肯定不是臨時現學的。甄宓以及眼前的兩個丫頭武藝也甚高強,但是感覺總不如薛憫琴高深莫測。舞師坊如何能將女子訓練得如此厲害?必是有各種能人異士相助,難怪能在亂世中立足。
文姬向馬蘭問道:難道薛家姐姐便是你所説的薛表姐?
馬蘭一點頭,文姬這個氣啊:這麼點兒事究竟有什麼不好跟我解釋的呢?馬蘭抓耳撓腮,看似對他來説很難。
甄宓笑道:有些男人就是懶得解釋,要他們把話説清楚,便像要殺了他們一般。
馬蘭趕緊岔開話題:紀坊主,聽似你已有計劃助我們逃離冀州?
眼下還不能走。紀楓露道,如今天下羣雄並起,袁紹確有統一天下的實力。天馬盡在他的手中,未嘗不是好事。
胡馬蘭跳起來,説!他漢話不很流利,時有卡住,加上心裏憤恨,舌頭也打結了。
文姬搖頭,娓娓道:袁紹心胸狹窄,附庸風雅,行事又優柔寡斷。引匈奴屠戮中原,可謂惜身忘義;軍中多胡兵,朝中多派系,勢同水火。我覺得,冀州軍不是曹丞相的對手。
眾人皆想不到文姬見識如此高明,一席話説得甄宓頻頻點頭,她打入袁氏家族之爭,對此事甚為了解。紀楓露卻諷刺道:文姬小姐似是對曹丞相親近之人?
文姬點頭,又搖頭,悽然道:就算是吧。以前曹丞相常來我家,以師禮求教於我父親,為人恭謹得很,待百姓也很不錯。但是最近又聽他説,説着忍不住眼睛瞥了一下馬蘭,意思是這個他説的,曹軍入了涼州,行為也甚殘暴。我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紀楓露忍不住大怒道:曹賊挾天子以令諸侯,是為不忠不義之徒;八年前逃亡路上,我那老公公呂伯奢一家老小好生款待他,又外出沽酒,他竟疑心我公公賣友求賞,我府上可是與他家三代的故交啊,他將我公公一家老小全都殺光!我那可憐的相公,這是交了什麼樣的朋友啊!若不是我正好回孃家省親,就一起被他殺害了!若不是陳宮如實相告,我還以為是哪裏的強盜!如今狗賊有了兵馬,便不是強盜,是丞相了!
無意中惹了紀楓露的傷心事,幾個人都不敢説話。曹操和袁紹,都不是什麼好人,現在大家已經都心裏有數了。
紀楓露用袖子掩面哭泣,袖子落下,突然神色已回覆正常,笑容滿面,容光重新煥發,道:見笑了。咱們還是説正經的吧。馬蘭和文姬都險些暈倒,果然是訓練有素,臉色説變就變了。
紀楓露道:如今我冀州舞師坊有一麻煩事,要請馬蘭大爺幫忙。如果幫得到,逃離冀州之事便包在姐姐我身上,天馬你有本事騎走幾匹,便幫你騎走幾匹。
馬蘭卻搖頭,眾人一怔,難道他竟然不幹?
紀楓露卻微微一笑:請説。
馬蘭用力搖搖頭,嘆了口氣:若是能走,一個呼哨,便馳騁去那無垠的草原,何必留在草棚之內。羈絆天馬之物,非鎖鏈也。
甄宓不禁神往,觸語傷懷,她又何嘗喜歡留在袁府的高堂府院之內,終日笑臉迎人,感傷中望着馬蘭,輕謂道:馬蘭大爺,一聲呼哨
旁邊一聲輕咳,文姬眼中射出些許毒辣的光芒。甄宓清醒過來,輕輕一笑:馬蘭大爺一聲呼哨,願意跟您走的可多着呢。
馬蘭問道:適才聽坊主説,有事要我幫忙,不知是何事?
一説起這個就氣大了。紀楓露道:原本沒什麼事,但是前兩天在邯鄲獻過歌舞之後,突然那大公子袁譚欺上門來,問我們索要十二花釵,説是買到袁府去伺候袁公,還説做的都是風雅之事。也不都搶走,十二人搶走十個就可以了。您説,這叫我們奇芳閣還怎麼開張啊?
文姬道:那就不給唄。
幾個人都笑了,紀楓露搖頭道:我們冀州舞師坊,目前依仗的便是袁家。這亂世,誰家勢大,便要靠着誰家。好在二公子袁熙還過得去,不算討厭。但是那袁譚便時常來找麻煩。今天早上帶着大隊兵馬來了,説什麼這是為了招待天下豪傑準備歌舞,不給人就封坊。好説歹説,把二公子也及時請來,才給哄走了,只怕轉眼還會來。
馬蘭道:要我做什麼?偷偷殺掉他,我覺得你們比我還要厲害。
紀楓露掩口笑道:啊呀,殺人放火的事情,我們舞師坊怎麼可能會幹呢?
馬蘭翻白眼道:你們這些女人真是能裝。那袁譚才是不知死活。甄宓嫁去袁熙府中,分明是早有預謀。她武藝那般高強,嫁人前也是十二花釵之一。若十二花釵個個全是這般身手,祖奶奶們到了袁譚家裏,袁譚只怕便要過着終日鬧鬼的日子。這哪裏是要他去救十二花釵,分明是要他去救袁譚袁大公子。
紀楓露説:馬蘭大爺如今是袁府的上賓,琰姬夫人又是袁公都要給面子的大才女,那大公子袁譚就更別説了,什伐夫人隨便説句話自然比賤妾強上百倍。
文姬驚道:原來不是要他去做,是要我去做!紀楓露含笑道:總之,袁大公子不再找我們舞師坊的麻煩就好了。我們冀州舞師坊已經去做準備,天馬會後,就送什伐將軍與什伐夫人安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