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
南投埔里福永鐵工廠
“小馬,等會兒幫我把這些報價單送到廠商那裏。”
陶樂絲從辦公桌後起身,移動短裙下的纖細美腿,把一疊剛整理好的報價單送到公司的外務桌上。
“知道了。”
正和朋友打屁、綽號小馬的外務朝她比了個OK的手勢,又回頭繼續講電話。
陶樂絲轉過頭,眯眼望向玻璃門外的道路,他們工廠位置偏僻,門前的道路往來的車輛和行人並不很多,甚至沒有鋪上柏油,偶爾有一兩輛發出噗嚕嚕聲響的老爺車經過,便會揚起陣陣塵煙。
道路的另一側是層層疊疊的遠山,午後的太陽,照得土地跟花草樹木都暖烘烘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慵懶的氣息,僻靜的鄉間氛圍,讓她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
這時,一輛與四周環境截然不符的黑色汽車駛入眼簾,車身亮晃晃的,光可鑑人,完全不沾一絲灰塵。
她不必去看車頭的MARK,也能感覺到它的等級。
這輛高檔汽車是打哪來的?
以她的直覺,這輛車並不是埔里當地的。
這時,車頭轉換方向,朝他們工廠駛來,穩穩地在工廠的空地上停住。
然後車門打開,一雙裹在西裝褲下的長腿跨出車外,銀框鏡片後的雙眼,朝工廠所在的方向打量著。
她猜對了,那是一個面生的男人,她從來沒見過。頎長的身上套著除了結婚之外、埔里人絕不會輕易穿的西裝,修剪得俐落有型的髮型,宛如從男性時裝雜誌走出來的男模特兒。
是外地來的客户吧!她想。
她沒有回座位,而是繼續站著等他自行走進來。
男人在門外停了一會兒,巡視似的看個徹底了,才邁開長腿走進工廠裏。
男人一進門,她立刻察覺到一個事實:這個男人不好惹!
男人進門後,便像蒞臨小學視察的督察,鋭利的雙眼像探照燈似的快速掃過辦公室,從辦公桌椅、擺設、員工,一樣樣梭巡,最後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似乎極不贊同地攢起了眉。
他上下打量她,從如雲般蓬鬆的褐色頭髮、漂亮的臉蛋,一直到繃在襯衫下曲線玲瓏的身材、以及短裙下白嫩的大腿。
愈瞧,眉頭擰得愈緊。
她不是沒碰過對她不友善的人,所以並不是很在意,聳聳肩,還能微笑地問:“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
男人停止打量,語調清冷、生硬地開口。“戴福永先生在嗎?”
“你找我們老闆?”她公事公辦地問:“請問有預約嗎?”
“下午兩點的約。”
陶樂絲抬頭看看牆上的鐘,正好兩點整,但老闆還不見蹤影,看來八成是又在外頭晃得忘了時間。
“不好意思,我們老闆剛好外出。請問您是要等他回來,還是改天再來?”
她快速地説完,毫不意外地看到他又擰起了眉。
“我等他。”男人毫不猶豫,果斷地回答。
“好的,這邊請。”
陶樂絲將他帶往一旁的會客室,然後轉身去打電話通知老闆要他趕回來,接著才去泡咖啡。
泡好咖啡,回到會客室,男人已經從公事包裏取出類似手帳之類的牛皮冊子,筆尖快速地在紙上滑動,傳來沙沙的聲響,神情嚴肅,不知道在記錄什麼。
“請用咖啡。”
她走到他身旁,準備將咖啡放下時,發覺男人的視線緩緩從手帳上移開,在她握著咖啡杯的手指上凝住。
她天生愛漂亮,尤其喜歡指甲彩繪,昨晚精心黏貼了大半個晚上的水鑽,正在修長的指甲上閃閃發亮。
他凝視了幾秒,緊接著將視線移開,落在她緊繃的短裙和三吋高跟鞋上。
“有什麼問題嗎?”
察覺他的視線老在自己身上打轉,她很不高興地抬起頭,原以為會看到流著口水的豬哥臉,沒想到卻看到一雙譏誚的眸子。
“你這個樣子,萬一又來一次九二一地震,有辦法逃命嗎?”他嘲諷地問。
“多謝關心,不過——不勞費心!”陶樂絲給他一記甜滋滋的笑,然後用力把咖啡放在桌子上,隨即昂首轉身離去。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拉開椅子氣呼呼地坐下。
什麼嘛!他在嫌什麼?
依她看,他是吃得太飽才會管得這麼多!
她帶火的美眸,透過會客室的玻璃窗,惡狠狠地瞪著裏頭那個男人。
男子凝視著濺出咖啡杯外,噴灑在桌上的褐色液體,雙眸忍耐地閉緊。
不合格!
這間工廠裏的大小事務,沒有一項是合格的!
環境不夠整潔、門前烏煙瘴氣、辦公室的擺設凌亂無章序——辦公桌上甚至還看到財神爺擺飾跟米奇米妮布娃娃。
員工素質太差,個個委靡不振,聊天打屁,散漫得不像話。
最令人不敢置信的是剛才那位待客態度超差的迷你裙小姐——是他叔叔給的薪資太差,讓她沒錢好買更長的裙子嗎?
這樣的工廠,居然還能夠支撐三十年,沒有在第一年倒閉,真是世界奇蹟。
這一切的一切,在麻省理工MBA畢業、並在一流大企業工作過五年的他眼中看來,簡直有如天方夜譚般不可思議。
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下最後的評語:糟糕透頂,急需徹底改造!
他叫戴亞倫,這間工廠的所有人,是他的親叔叔。
叔叔嬸嬸膝下無子,從他出生起就格外疼他,他考上大學以及出國留學,叔叔都堅持給了一大筆助學金,讓他順利完成學業,因此他對叔叔是敬愛又充滿感謝。
也正因為如此,當叔叔突然上台北找他,對他提出那個要求時,他才會無法拒絕……
那是上個月的事了,當天他正和自己部門裏的工作小組討論新的企畫案,將近下午兩點,討論才告一個段落。討論結束後,他的秘書才進來通報,有位沒有事先預約的訪客等了他兩個多小時。
沒有預約的訪客,必須等他忙完之後才有時間會見,這是他很早以前就立下的規矩,只是沒想到,這回的訪客竟會是他的親叔叔。
“叔叔!您怎麼會來?是不是有什麼急事?”他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
他回台工作五年了,叔叔不曾特地到公司來找他,彼此都是私下拜訪,他擔心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正好陪你嬸嬸到台北來探望親朋好友,今天正好有點時間,想説來找你吃頓午飯。”
等了兩個多小時,戴福永胖敦敦的臉上,依然是笑咪咪的,沒有半點煩躁與不滿;反倒是戴亞倫愧疚不已。
“對不起,讓您等這麼久,您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給我呢?”如果知道他要來,他就會早點結束會議。
“因為我不知道跟自己的侄子吃頓飯,還得預約啊。”戴福永老頑童似的眨眨眼。
“真是對不起!”他只能道歉。“您還沒吃飯吧?我們現在就去吃飯!”
原本打算吃個三明治後繼續午後工作的他,立即帶著叔叔到附近的餐館用餐。
席間,他與叔叔靜靜地用餐,看著叔叔頭上好像增加許多白髮,神情也有點憔悴,他覺得有點奇怪。
“叔叔,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他敏鋭地問。
戴福永抬起頭,有些訝異地看著他。
“為什麼這麼問?”
“不,沒什麼,只是覺得……您好像有什麼心事。”
“嗯……”戴福永輕輕一笑,眼中既是疼愛,又是感傷。“你從小就很聰明,觀察力又強,什麼事都瞞不過你。”
“發生什麼事了嗎?是不是您的工廠——”
“工廠沒問題,是你嬸嬸——她得了癌症。”
“什麼?!”這個消息有如青天霹靂,震得戴亞倫眼目暈眩。“癌……症?”
“嗯,是肺癌第三期,下禮拜要安排開刀,但醫生説治癒的希望不大,但會盡量延長她的時間。”
雖然叔叔語氣依然平靜,但戴亞倫看得出他眼中的哀痛。
“叔叔……”叔叔與嬸嬸向來恩愛,即使膝下無子,夫妻倆還是攜手走過大半生,想到這對愛侶再過不久或許即將生死永隔,他便難過得説不出話來。
“不過你説對了。”戴福永收起悲傷,抬起頭對侄子一笑,又恢復那一貫彌勒佛似的表情。“我今天來找你,確實是有件事想拜託你。”
“有什麼事,叔叔您儘管説。”只要是他能幫的,絕對幫忙到底。
“你嬸嬸開刀之後,會很需要人照顧,未來的日子,我想多抽點時間陪她。”
“這是當然。”戴亞倫點頭。
“所以,我想退出工廠的經營,不再管理工廠的事了。”
“您要關閉工廠?!”戴亞倫震驚愕然。
根據他對叔叔的瞭解,他對工廠的重視,不會比對嬸嬸的愛少。
他真的捨得結束自己畢生的心血?
“我沒有要關閉,只是要退出經營。”
那有什麼不同?戴亞倫不懂。
戴福永眯眯的、温和的眼,直盯著自己疼愛如子的人,好半晌後,以輕柔的語氣提出畢生最大的懇求。
“亞倫,你願意代替我繼續經營工廠嗎?”
戴亞倫知道自己應該一口拒絕。
沒有人會笨得為了南投鄉下一間不到十人規模的小工廠,而放棄一流大企業經理級的職位。
不説別的,光是他目前手下帶領的員工,就比工廠的人數多了三倍,如果他繼續下去,前途絕對璀璨耀眼,不可限量。
但,提出這要求的不是別人,是他最敬愛的叔叔啊。
叔叔、嬸嬸一直對他很好,而且從來不求回報,第一次開口求他,就是嬸嬸即將面臨生死大關的時候。
如此種種,他能拒絕嗎?
所以在連他的父母都不贊同的情況下,他毅然辭職來到這裏,但——
轉頭瞧了眼會客室玻璃窗外的辦公室,打電話的打電話、聊天的聊天,而那位穿著迷你裙的事務小姐還在拿她那雙大眼瞪著他。
唉!這樣的地方,他真能帶領大家一起走下去嗎?
生平第一次,他對自己失去了信心。
“啊,亞倫,你來了!不好意思,等很久了?”
終於,他的叔叔趕回來了。
“你嬸嬸説突然想吃張家的牛肉麪,所以我就陪她去吃了。”叔叔一進門,立刻移動圓胖的身子,充滿歉意地快步走來。
“不要緊。”知道他是回家陪嬸嬸去了,戴亞倫微微點頭,表示理解。
“怎麼樣?大略看過這裏了吧?你覺得如何?”
對於叔叔的問題,戴亞倫挑起了眉,一派正經地問:“您要聽良心話,還是安慰的假話?”
“呃……突然不是那麼想聽了。”他老人家心臟不太好。
但無論戴福永想不想聽,戴亞倫還是攤開自己的記事本,劈里啪啦地把自己的觀察心得全説出來。
“整體環境亂到一個不行,整間辦公室的擺設毫無章法,動線有問題,完全不符合經濟效益!”
“……我不覺得有多亂啊。”戴福永一臉無辜。
“員工素質低下,毫無工作熱誠,還有人上班聊天,真是離譜!”
“也不能叫大家一天八個鐘頭都繃得像彈簧啊,偶爾放鬆一下也沒關係嘛。”戴福永小小聲地反駁。
“還有那個什麼見鬼的事務小姐——裙子那麼短,她真的有在認真做事嗎?還是隻想趁機釣金龜婿?”
“唉,這裏只有金龜子,哪來的金龜婿?你別看樂絲這樣,她工作能力可是很好的……”
“總之——要我接管這裏,所有的一切都必須從頭改造!”
面對侄子強悍的宣言,戴福永只能苦笑以對。
“你要怎麼改造,我都沒意見,但我希望你不要忘記對我的兩個承諾。”
“我知道,第一是不裁撤任何一名員工,第二是不減薪。我不會忘記。”
所以他不能裁,只能改造,努力把朽木化為良材。
“那麼,我也必須把話先説清楚。”戴亞倫看著叔叔説:“叔叔,我不會永久待在這裏,等到嬸嬸身體轉好,我就會把工廠還給叔叔回台北去。”
那裏才是他的天下,是他真正想擴展事業版圖的地方,這裏——只是一個過境之處,如果不是為了報恩,他是不會來的。
“我知道。”戴福永微微一笑。
他了解侄子現在的想法,但——他相信他會改變的,就像三十多年前的他。
“什——什麼?!”
陶樂絲美麗的雙眸震驚地瞪大,完全説不出話來,活像喉嚨裏頭噎了一顆大滷蛋。
“老闆,您不是開玩笑的吧?這個人……這個人……要當我們的老闆?!”
她美麗的纖指顫抖地指向那個高大又面無表情的男人,絕望的表情,活像兩年前看到土石流淹沒她的家園。
“抱歉了,樂絲。我太太生病了,我想在最後的日子多陪陪她,把大家放下,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大家,請原諒我的自私!”
敦厚的老闆胖胖的腰桿一彎,不只向陶樂絲,也向所有員工道歉。
“老闆,您快別道歉了!”
大家哪承受得起這麼大的賠罪?連忙衝上前,將他扶起。
“我們都知道老闆娘生病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不會怪您的,工廠的事您就別擔心了,交給我們吧!”
“是啊,老闆,您好好照顧老闆娘吧,這裏我們會負責的,請您安心。”陶樂絲聽得眼眶都紅了,也趕緊説道。
交給他們?他們會負責?戴亞倫在一旁冷眼旁觀,只差沒迸出冷笑。
他們説的倒是很感人,只可惜他對他們這羣烏合之眾半點信心也沒有,要是真的交到他們手中,只怕工廠不出半年就會關門大吉。
他不知道叔叔是上哪找來這些散仙軍團,或許他需要的不是大刀闊斧改造,而是換一批新血,只可惜對叔叔的承諾讓他無法如願,不過他會努力改造他們,化腐朽為神奇。
他心中已經有了計畫,黑眸掃過所有員工,他的唇角冷冷上揚。
陶樂絲瞧見那抹笑,只覺得背脊陣陣發寒。
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麼?
“那麼,就拜託大家替我守護這間工廠,他叫亞倫,是我的親侄子,請大家好好配合他,謝謝大家,拜託大家了!”
侄子?彌勒佛般的好好老闆,怎麼會有地獄惡魔般的親戚呢?陶樂絲心裏暗忖,但臉上仍堆滿笑容,燦爛地保證。“老闆,您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配合他的!”
“那麼,就麻煩大家了。”
戴福永最後一次鞠躬,也為自己經營工廠三十年的生涯畫下句點。
戴亞倫在當天就進駐工廠,但是沒給員工什麼下馬威,甚至連個命令都沒有,唯一的要求,是要求要看工廠的所有卷宗。
陶樂絲聳聳肩,把自己所保管的鑰匙遞給他。
“所有的卷宗都在那個大鐵櫃裏,要看什麼請自己去找。”她指著角落的灰色大鐵櫃説道。
她又不知道他想看什麼,反正所有的檔案資料都在那裏,他想看什麼請自便。
戴亞倫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居然敢叫他自己去找資料?
她要是他的秘書,早被他開除了!偏偏她是叔叔請的人,他動她不得。
冷哼了聲,他取走鑰匙,逕自去搬資料。
陶樂絲聳聳肩,也不理會他的臭臉,或許這人天生就不懂得笑吧?
她翹臀一扭,轉身回座位去忙自己的工作了。
新官上任的第一天,意外地在平靜中度過。
新官沒脾氣,大家也樂得不去招惹他,井水不犯河水,對誰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