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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福兮禍兮

    詩曰:“黃山四千仞,三十二蓮峯。

    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絕頂,下窺天目松。

    仙人煉玉處,羽化留餘蹤。

    亦聞温伯雪,獨往今相逢。

    採秀辭五嶽,攀巖歷萬重。

    歸休白鵝嶺,渴飲丹沙井。

    鳳吹我時來,雲車爾當整。

    去去陵陽東,行行芳桂叢。

    回溪十六度,碧嶂盡晴空。

    他曰還相訪,乘橋躡彩虹。”

    黃山,秦代時稱之為黟山。唐時天寶六年(即公元747年),唐明皇根據軒轅黃帝來黟山採藥煉丹,乘龍昇天的傳説,下詔書將黟山改名為黃山。

    李白的這一首“送温處士歸黃山白鵝峯舊居”確是贊出了黃山的奇麗風光。奇松、怪石、雲海、温泉並稱黃山四絕。奇松蒼翠葱蘢,千姿百態;怪石清秀挺拔,形態不一;雲海浩瀚無際,波濤起伏;温泉酌之甘芳,浴之體舒。如此造化之物,怎不讓人觸景生情,頓生感慨!無怪乎歷代的騷人墨客都留下千古佳句與黃山?

    卻説黃山腳下西南隅有一小鎮,名為屯溪。鎮上雖只有百餘户人家,但酒館、米鋪、當鋪、布匹店等倒也齊全。家家衣食無缺,安居樂業,鎮上一片平靜祥和的景象。

    五年前鎮上來了一個富商模樣的人,自稱姓陸,名峋。他一到此地便在小鎮上買房置地,居住下來。陸峋有兩位夫人,大夫人叫慧珠,生有一女,喚作陸曉芸,已然七歲,極為聰明伶俐,甚是討人喜愛;二夫人叫巧雲,自嫁入陸家就一直未有所出,但陸峋毫不以此介懷,夫妻三人極為恩愛。另有家丁丫鬟六人,皆是隨陸峋一同而來的,想是以前使喚得順心得力,便帶了來。陸家對鎮上的人很和氣,搭橋修路也做了不少好事,又時常接濟鎮上的窮人,因而對陸家甚為尊敬。

    眼見陸曉芸到了該讀書識字的年齡,陸峋便為她請了一位教書的先生。先生姓聶,是個屢試不第的秀才,如今年歲已大,索性打消了應試中舉的念頭,迫於生計,便以教書為業,既可養家餬口,又可以調教孩童為樂,倒也正合其心。況且陸家乃是當地富户,每日飯菜中魚肉不缺,陸曉芸又十分乖巧,從不惹他生氣,聶先生對其倍加喜歡,自然教得格外用心。

    一日清晨,天剛破曉,陸府的家丁和丫鬟都已起來開始幹活忙碌了。兩個丫鬟小如、小意忙着生火做早飯;家丁陸安清掃府宅門口;陸福、陸壽則收拾院子裏的雜物;只有管家陸平悠然自得的四處巡視着。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着。忽然,只聽門外的陸安驚叫一聲,跌跌撞撞地跑進來,神色極為慌張,邊跑邊叫:“門……門口有死人,可嚇……死我了。”

    管家陸平忙攔住他,問道:“別大呼小叫的。慢慢説,甚麼死人?”陸安還未回答,就聽一聲輕咳,陸峋走出屋來。

    見老爺出來,陸平也就不再詢問,忙和其他幾個家丁一起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老爺”。陸峋應了一聲,問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一大早便如此吵吵嚷嚷的?”陸安上前道:“回老爺話,咱們府門口有兩個死人,您還是快去看看罷?”

    陸峋聞言一驚,快步走到門口,眾人自也隨着出來了。他四下一望,並未見有甚異常。正待相詢,陸安用手指着門口左首的石獅子,顫聲道:“在……在石獅子後面。”

    陸峋快步上前,果見一個婦人和一個小男孩倒在那裏。看樣子那婦人不過三十上下,孩子大概有七八歲的樣子。他伸手探了探兩人的鼻息,發覺皆有微弱的氣息,忙叫家丁將二人抬進後院的閒房中,又叫丫鬟煮了些薑糖水,喂他們服下。

    過了片刻功夫,兩人的臉色慢慢紅潤起來。這時家丁來報,道:“兩位夫人請老爺到前院去,説是有要事相商。”陸峋囑咐丫鬟好生照顧二人,然後才來到夫人房中,問道:“夫人急喚我來,不知有何事相商?”

    大夫人慧珠道:“聽陸平説,老爺您剛才將兩個外人留在咱們家中,不知可有此事。”他一笑,道:“我當是何事值得兩位夫人大驚小怪,原來是這件事。不錯,適才有一對婦孺昏倒在咱們門口,我叫人將他們抬了進來,餵了一些姜水,現在應該快醒了。”

    二夫人巧雲接口道:“老爺您雖是一片慈善之心,卻怕會害了我陸門一家老小的性命。”未等他説話,大夫人又道:“老爺,並非我們是鐵石心腸,見死不救,實是怕他們有所圖謀,心懷不軌。”

    陸峋沉吟道:“難道夫人是説他們是……”巧雲道:“老爺總不會忘了咱們因何會來到這裏的罷?”

    他捋着鬍髯,自言自語道:“這個……我倒未曾想到。”忽而笑道:“二位夫人多慮了,倘若那二人找到咱們,輕而易舉即可滅我滿門,何必多此一舉,先行派人潛伏入到咱們府中,反而令咱們生出提防之心?”

    兩位夫人細細一想,知他言之有理,她們又均非不通情理之人,當即釋然。慧珠忙差家丁去請大夫為那婦孺看病。陸峋不由得心中暗笑。

    待將大夫請來,他夫妻三人隨其一同來到後院房中。大夫替那婦孺把了把脈,又摸了摸他們的額頭,起身道:“陸老爺不必着急,她們只是飢寒交迫,身體虛弱而致偶感風寒,並無大礙。待我開一幅藥與你,待會兒叫人去藥鋪抓來煎服,不出兩日,即可痊癒。”説罷開出一副藥方。陸峋忙叫家丁去抓藥。然後付過診金,對大夫連聲稱謝,送出宅外。

    待他再回到屋中,那婦人已然醒轉。慧珠見況,叫丫鬟速去熬一些粥來。巧雲問那婦人道:“看這位姊姊不像本地人氏,何以會昏倒在我家門口?”

    那婦人強支起半截身子,道:“夫人見諒,妾身不能下牀行禮,多有不敬。”慧珠忙扶她躺下,安慰道:“你現在身子虛弱,不必拘禮。”

    那婦人嘆了口氣,緩緩道:“我母子乃是松陽人氏。妾身夫家姓方,孃家姓陳,賤名鳳蓮,”轉過頭看了一眼仍未醒來的孩子,焦慮之色溢於顏表。繼而又道:“這是犬子方笛,今年已將九歲。可憐他才如此年紀就要隨我四處奔波。”言及此,觸景生情,聲音有些哽咽。

    陸峋問道:“你母子二人因何會落得這般光景?”她輕拭眼中的淚水,道:“笛兒的父親年初之時身患大病,先我而去。家中的積蓄為他看病也用得所剩無幾了。先夫又是獨子,雙親早已故去,我孃家也沒有甚麼親人了。遂將祖屋變賣,籌了些銀兩,方才將先夫入殮。那時我母子舉目無親,即想去投奔我那在洛陽的表哥。誰承想昨晚走到這裏,許是飢餓難捱,竟爾昏倒在貴府門口。幸得老爺夫人相救,使我母子躲過一劫。此恩此德,鳳蓮終身難忘。”言罷,眼淚奪眶欲出,忙將臉向裏面側了側,強忍住淚水,輕輕地撫摸着孩子的額頭,心頭一陣酸楚。

    陸家夫妻三人聽罷,便即瞭然。陸峋道:“你只管放心在此養病,莫須多慮。”二位夫人亦安慰了她一番。正這時,丫鬟將米粥熬好端來,並服侍她母子二人喝下。見鳳蓮已有倦意,慧珠叮囑丫鬟要按時替二人煎藥,夫妻三人才退了出去。

    回到卧室,自是談論此事。陸峋嘆道:“鳳蓮母子確是可憐,想她一對婦孺又害着誰來?現下卻被逼得浪跡天涯,可見天下事十之八九難遂人願呀!”巧雲看了看慧珠,笑道:“天下雖有諸多不如意之事,如今卻有一樁好事,或可遂了老爺的心願。”

    陸峋和慧珠甚為不解,便問何事。巧雲調皮的一笑,道:“我看鳳蓮姐雖已年逾三十,但風韻頗佳,老爺您倒不如將她留下,將來納為妾室,陸家自不愁無後了。”

    陸峋知她在説笑,故作正色道:“若果真如此,我自是讓她作我的二夫人,巧雲你只好讓一讓了。”她笑道:“倘能讓陸家後繼有人,香火不斷,賤妾便是當三夫人又有何妨?”慧珠平日甚為莊重,此時也不禁莞爾。

    三人笑罷,他上前握住兩位夫人的手,嘆道:“我陸峋當年大難之時,兩位夫人始終不離左右,心中已甚感愧疚。如今曉芸已然七歲,咱們一家人又能在一起共享天倫,人生之樂,實已足矣!焉敢再奢求其他?”二人甚為感動,沉默無言,心似乎與他貼得更近了。

    原來陸峋自娶了大夫人慧珠之後,一直未曾生育,到了三十六歲那一年才有了曉芸。慧珠自知年事已高,難以再育,便勸他再娶一房,以繼香火。後來他依言娶了巧雲。誰知婚後數年,巧雲也一直未育。他倒不以為意,慧珠和巧雲對此卻深覺歉然,始終耿耿於懷。

    每日間陸峋夫妻都要去看望鳳蓮母子。有時陸曉芸也隨之前往,見到方笛便向他笑一笑,意示友好。方笛每每也報之憨憨一笑。

    過了七八日,鳳蓮母子已覺得身體大好。想起陸家在這些天中對自己二人照顧得無微不至,實覺欠陸家良多,卻又不知該如何報答。

    一日清晨,鳳蓮領着方笛來見陸峋。一進門,她讓兒子跪下磕頭。方笛也不多説,上前便“咚、咚、咚”地磕起頭來。陸氏夫妻三人一怔,巧雲忙將他扶起。陸峋道:“鳳蓮,你這是何意?”

    鳳蓮便欲跪下,慧珠攔住她,問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你但講無妨?”她道:“陸老爺和兩位夫人對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們無以為報,唯有日後天天多念幾遍‘救苦救難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為陸家老小祈求滿門平安,福澤無窮。現在我母子要……要告辭了。”

    陸峋道:“怎的這麼快便要走了,敢莫是我陸家有甚照顧不周之處?”鳳蓮道:“陸老爺且莫誤會,府上對我們照顧細緻入微,焉有二話?不過我們在此已打擾多日,實感不安。若再不離去,只怕會招人非議。”

    陸峋猶豫道:“如今逢山遇水多有強人。你們如何才能趕到洛陽?依在下愚見,此事還須從長計議。”鳳蓮聽罷,心內微動,憂慮陡生。

    巧雲摸着方笛的頭,道:“老爺言之有理,不如你們母子便留下來,咱們這麼多人也熱鬧些。何必去你表哥家過寄人籬下的日子?”慧珠微覺巧雲的話有些下妥,忙道:“妹妹言重了。鳳蓮母子的去留還須她們自己拿主意,咱們不便多言。倘若她們願意留下來,陸家自是歡迎之至;假使執意要走,我們亦以薄金相贈,權作路資,也不枉相識一場。”頓了頓,看着鳳蓮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鳳蓮低頭不語,暗自琢磨道:“我與表哥本就不十分親近。自嫁與方君後,更有許多年沒有來往。現在是迫於無奈,才要去投奔他。二夫人言之有理,我們怎能寄人籬下?就算我可以過這樣的日子,笛兒還小,萬萬不能讓他受半點兒委屈。”轉念又一想:“我們若在這裏住下,亦無異於寄人籬下。陸家上下雖都是好人,長此下去,終不免被人瞧得輕了,倒不如我以身相報,以報陸家對我母子二人的救命之恩?自此我們也就不必終日四處遊蕩,其實不失為一舉兩得。”念通此節,當即跪下,道:“多謝老爺和夫人抬愛,鳳蓮願在陸府為僕為奴,以報陸家對我母子的救命大恩。”説罷便磕起頭來。方笛見此,亦隨着跪在一旁磕頭。

    陸峋夫妻三人急將他們扶起來。陸峋道:“鳳蓮,自此咱們便是一家人了,可不許再這麼生分。”巧雲道:“不錯,今後咱們便以姐妹相稱,那才親熱得多哩!”慧珠笑着點了點頭。

    鳳蓮忙道:“鳳蓮身份卑微,不敢與二位夫人姊妹相稱。”巧雲勸道:“姊姊不必太過拘禮。在這裏住下,誰也不會把你當作下人,你不必謙讓了。”陸峋和慧珠也是這般勸説,她只是不允,最後只得作罷。

    陸峋想起一事,道:“從明日起就讓笛兒和曉芸一同讀書習文。他日若能考取個功名,也不枉我等一番苦心。”鳳蓮聞言,對陸家更增感激之情。

    自此鳳蓮便帶着方笛在陸家住下。日間方笛和陸曉芸在聶先生的教導下認真讀書寫字;鳳蓮則多半被兩位夫人叫去聊天。偶有空閒,她就幫着陸安等人幹活,故而與陸府的下人相處得很好。

    那聶先生對兩個孩子教得很是用心,他們自然也努力用功。方笛甚為穩重,平日不善言語;陸曉芸則活潑可愛,常常能夠舉一反三,先生因此偏愛她更多一些。

    方笛比陸曉芸大著近兩歲,凡事都讓她三分。她也很懂事,從不倚小賣小,縱是偶然使些小性子,只要見他臉色不對,立即上前伏首認錯,方笛這才轉“怒”為樂。其實他從未真正生過陸曉芸的氣,這只是對付她的不二法門。

    平時兩人一個叫“笛哥”,一個叫“芸妹”,煞是親熱,好像在一起玩耍了十幾年似的。陸峋夫妻看在眼裏,樂在心中。他們對兩個孩子都是一般地疼愛,鳳蓮又豈能不知?更增感激之意。

    如此過了兩年有餘,陸家兩位夫人見鳳蓮確是厚道本份之人,雖逾三十之年,姿色卻頗為標緻,況且她喪期已滿,遂生招納之心。慧珠與巧雲瞞着陸峋曾試探過鳳蓮的口風,問她是否願再行婚嫁。哪知她極是忠貞不二,只説自己此生誓為方君守節,絕不另嫁他人。二人見她如此心堅,暗生敬意,自不再相勸,心中仍將她當作好姊妹,並未因此事而產生介蒂。這一切陸峋自是毫不知情。

    其實鳳蓮何嘗不明白二位夫人的心意?只是方笛都已十歲有餘,自己實不想再另嫁他人。自此以後,她若單獨碰見陸峋便儘量避開,否則隨意説兩句話應付過去,免得尷尬。她卻不知陸峋並無此意,且於此事全不知情。

    初時陸峋並未在意,日子一久,自然覺察到鳳蓮似是有意迴避自己,茫然不解,好生納悶兒,便將此事告訴兩位夫人,二人見隱瞞不住,便將試探鳳蓮口風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聽罷,他怒道:“二位夫人如此行事,豈不是説陸某當年將她母子二人收留下來就是心有所圖,意欲乘人之危?你們這樣做實是陷我於不仁不義。巧雲胡鬧也就罷了,慧珠你和我幾十年相處,難道還不知道我的為人麼?”

    見他動怒,慧珠忙勸道:“老爺您不必生氣,我與巧雲原也是一番好意,希望陸家能後繼有人。不過既然老爺確無此心,也就罷了。你我夫妻三人百年之後雖然愧對陸家祖先,但咱們能這般恩愛一世,卻也不枉此生。”巧雲亦在一旁相勸,他方息怒火。想起兩位夫人處處皆為自己着想,反倒對她們甚是歉然,道:“適才是我言重了,還請兩位夫人莫怪。你們跟隨我這麼多年,確是事事為我陸家着想,更無二話。想我們如此恩愛,百年之後有無子嗣又有甚麼關係?只要我們俱都開開心心的就好了,何必非要得隴望蜀,貪心不足呢?”二人知他為人情深意重,均點頭稱是。此後大家不再提及此事,他夫妻間更加恩愛。

    這年夏天,一日聶先生教完書,方笛和陸曉芸到後院去玩耍,比賽捉蟋蟀。不一會兒,他便捉到一隻大蟋蟀,忍不住在她面前得意非凡地炫耀一番。陸曉芸自是不服氣,連連翻起牆邊的亂石,卻僅有幾隻小個兒的蟋蟀,氣得她撅着小嘴亂踢石頭,以作發泄。

    他見況,將自己的那一隻遞到她面前,道:“芸妹,給你這一隻罷!”她並不伸手接過,問道:“要是給了我,你就沒有了。”他憨憨一笑,道:“我再去捉來便是,一會兒咱們來鬥蟋蟀。”她想了想,最後搖搖頭,道:“這個是你的,我可不能要,還是讓我自己來捉罷!”

    他正待再説,忽然幾聲清脆的蟋蟀叫聲從牆角的一塊兒石頭下傳來。陸曉芸登時大喜,笑道:“這隻可是我先發現的!”説着便跑向牆角。方笛一聽那幾聲鳴叫,即知石頭下必是一隻上等的蟋蟀,遠較自己手中的這一隻強上許多,為了哄得她高興,自己也不上前,只笑着觀看。

    陸曉芸用力掀起那塊兒半尺見方的石頭,果見一隻全身烏黑油亮的蟋蟀伏在那裏,當下伸手捂去。不料這隻蟋蟀極為機警,“噌”的一下跳開,遁入旁邊的石頭下面。

    她正欲再找,猛覺右手小臂一陣微癢,似是有東西在爬,定睛看去,只見一條兩寸來長,全身暗紅的大蜈蚣正順着自己的右手腕向上爬,樣子極是令人悚然。她頓時嚇得直甩右臂,左手卻説甚麼也不敢去碰它,口中連聲尖叫。

    方笛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急忙跑上近前,見況不及細想,一把將蜈蚣從她的小臂上抓下來,狠狠地摔在地上,連踩幾腳,直將它踩得與泥土融為一體方才作罷。陸曉芸驚惶之下,尚不知他已將自己手臂上的蜈蚣抓去踩死,兀自拼命地甩動右臂,驚叫不已。

    方笛自己尚驚魂未定,卻上前安慰她道:“沒……沒事了,已經被我踩死了,別害怕!”她這才醒悟過來,隨即止住了叫聲,淚水不由自主的在眼眶中打轉。方笛只道她是因為沒有捉到蟋蟀才傷心的,忙道:“你別哭,一會兒我再給你捉一隻蟋蟀,一定比那隻強上百倍。”她全然不理,一下子撲到他懷裏,哭得越發的厲害了。

    他有些手足無措,只得任由她在自己懷裏哭泣。其實她並不是因為沒有捉到蟋蟀才哭的,而是被蜈蚣嚇的。適才蜈蚣在她手臂上時,心裏只有害怕,根本就沒有工夫去想哭不哭,但當方笛將蜈蚣踩死後,她駭意立消,兀有餘悸,這時自然想起來哭,再加上有個“笛哥”作自己的靠山,那自是非要哭個痛快不可。天下間恐怕不只她是這樣,女人多半亦然。

    方笛不知該當如何安慰她,眼見其淚水將自己的衣襟打濕,卻也無可奈何。不過小孩子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不一會兒她就漸漸止住哭聲,抬頭一看,見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頓感羞澀。又想到這樣伏在他的懷中似有不妥,至於有何不妥卻又不知,便輕輕的將他推開。

    見她不再哭,方笛自是大為歡喜,關心道:“讓我看看你的手還有沒有事!”拉過她的右手,不禁嚇了一跳。只見她雪白如玉的小臂上有一道三寸長短,紅腫透明的疤痕,紅白相襯,煞是怕人。

    陸曉芸一看,立覺這條疤痕有如火灼一般地疼痛,淚水又涔涔而出。他不知如何是好,忙拉着她來找母親。鳳蓮一見,亦大吃一驚,急跑去叫陸峋夫婦,然後徑直去請大夫。

    陸峋並未在家中,兩位夫人得知此事,快步來到鳳蓮的屋中。進門見陸曉芸正坐在牀邊哭泣,方笛則在一旁逗她開心。巧雲上前將她摟在懷裏,一邊察看她的傷處,一邊細聲安慰。慧珠詢間事情的經過,方笛俱實回答。

    不多時,鳳蓮將大夫請了來。大夫略一詢問事情的經過,從隨身攜帶的箱子中取出一把極小的刀子。其後一手拿刀,一手握住陸曉芸的右臂,輕聲道:“別害怕,不會痛的。”話音才落,小刀的刀尖已順着那條疤痕連刺三下,接着兩指一擠,便從三處傷口同時流下暗紅色的毒血。陸曉芸在外人面前倒很堅強,忍着疼痛,沒有哭出來。

    方笛眼見毒血就要順着手腕滴落在她身上,慌亂中來不及找東西擦拭,忙上前用自己的袖子輕輕地擦去她手腕上的毒血。雖然倉猝慌亂,亦足見對她關心備至。

    片刻間,擠出的毒血轉為鮮紅色,大夫當即住手。鳳蓮找來東西將陸曉芸的傷處包好。那大夫寫了一張藥方交給慧珠,道:“夫人不必擔心,現在令愛體內的毒血已淨,只須再抓來這些藥敷在她的患處,每日換一次,連敷三日便可痊癒,絕無大礙。”慧珠連聲道謝,付過診金,大夫便去了。巧雲急命陸福去照着藥方抓藥。

    鳳蓮道:“都是因為我沒有看好曉芸,才讓她被毒蟲咬到,鳳蓮甘受夫人責罰!”言畢便欲跪下,方笛本坐在牀邊哄着陸曉芸説笑,見況也跳將下來,道:“是我沒有看好芸妹,夫人要罰就罰我罷!”

    慧珠忙將他們攔住,道:“曉芸這孩子太過頑劣,與你們有何相干?”巧雲也道;“是呀,若不是笛兒,恐怕曉芸的整條胳膊都要腫了?”

    陸曉芸甚為懂事,聽過眾人之言,從牀上下來,拉着二夫人的手道:“二孃,不關蓮姨和笛哥的事,全都是我自己不好。”又跑到方笛身前,單挑大拇指,讚道:“笛哥你膽子可真大,敢用手去抓它,我便只會哭,真是沒用!”目光中對他盡是欽佩之色。他聞言大為羞澀,紅着臉搔搔頭,一句話也説不出來,口中“嘿嘿”憨笑。鳳蓮幾人微微莞爾。

    當晚巧雲留下陸曉芸與自己睡在一起。夜間不時地察看一下她的傷處,唯恐傷情有甚反覆,整夜幾乎目不交睫,足見母愛之情少有能及者。

    陸曉芸本是大夫人慧珠所生,但巧雲一直將她視為己出,愛之尤甚。平日中若是陸峋或慧珠對女兒言語稍重,巧雲立刻袒護於她,倒弄得陸峋夫妻唯有搖頭輕笑。正因如此,陸曉芸與巧雲這個二孃更親近些。

    次日醒來,陸曉芸的手臂已消紅腫,只是刀口之傷未愈,大家皆放下心來。後兩日繼續敷藥,果然痊癒如初。

    這日清晨,陸府中人盡皆起來了。陸峋如往日一般四處巡視一番。突然管家陸平極其惶恐地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叫道:“那……那兩個人來……來了,在……鎮口。”

    陸峋大驚失色,頓失往日莊重沉穩之態,急道:“快去叫陸安他們從後門出去躲一躲。”人已疾步跑進屋去。

    兩位夫人正在聊天,猛見他闖進來,着實嚇了一跳。巧雲笑道:“老爺您如此着急,卻是要……”陸峋怎容再多耗時光?急叫道:“那兩個人尋來了,快走!”二位夫人直嚇得驚恐萬狀,霎時慌了手腳。

    他不由分説,拉住二人就向外跑。陡然想起了甚麼,忙問道:“曉芸在哪裏?”二人在驚亂之下,一時未反應過來,一怔之下,驚慌失措地道:“和……和鳳蓮母子在後院。”他對二人道:“你們快去書房等我。”飛似地向後院跑去。

    見到鳳蓮母子和愛女,他絕無稍待,喝道:“快隨我來。”抱起陸曉芸,拉着方笛便向外跑。鳳蓮雖不知發生了甚麼事,但見平素一向行事沉穩的陸峋如此驚慌,知道必有大事,當下自不多言,隨其跑了出去。方笛和陸曉芸素來甚為聽話,不吵不鬧,被他一抱一拉,四人疾跑入前院的書房中。

    一進去,慧珠和巧雲已將原本放在牆邊的書架推到一旁。鳳蓮心下一奇,不解其意。陸峋放下女兒,快步上前,對着牆壁蹲下,伸手在牆上一推,豁然現出一個僅能容一人爬入的洞口。

    他二話不説,一把拉過女兒,顫聲道:“好孩子,讓爹爹再……看看你!”陸曉芸怎知發生了甚麼事?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大夫人急道:“若再不進去只怕來不及了!”他驀然驚醒,將女兒向洞口中一推,哽咽道:“你要多多保重!”老淚縱橫而出。他強忍心傷,轉身湊到門窗前,向外窺探。

    陸曉芸本待返身爬出來,慧珠狠下心腸,喝叱道:“快進去!”她不敢違拗,極不情願地向裏爬去。慧珠拉過方笛,也不説話,將他推入洞中。他情知事出有因,自不遲疑,隨着陸曉芸向裏面爬去。

    慧珠又急對鳳蓮道:“現在我陸家正有大事,你也快些進去罷!”料想鳳蓮若得知真相決不肯撇下自己一家獨自逃走,故不以實情相告。

    鳳蓮本待相詢,慧珠已將她推到洞口前,疾言厲色道:“妹妹你若是不想累得我陸家盡皆喪命,便快些進去。”聞聽此言,她哪還敢再説?低身向洞中爬去。

    隨後巧雲在慧珠的催促下亦爬了進去。正這當兒,院中傳來幾聲慘叫。慧珠毅然將洞門關上,回身用力將書架推回原處,擋在洞口之前。

    巧雲才爬進去,覺得眼前一黑,心知不妙,急回身用力拍打小門,大叫道:“姊姊快把門打開,快點兒呀!”慧珠只是不開,悽然低聲道:“妹妹噤聲。你……你要替我照看好曉芸,千萬保重!”言及此,淚若泉湧。

    陸峋轉身看去,見慧珠已將書架推回原處,立明其意,心內大為感動,顫聲道:“慧珠你這又何必!”她淚流滿面,撲到他的懷中,啜泣不語。他眼見書架被推回,自知時刻無多,絕無餘暇再讓她躲入洞中,心下慘然。

    此時巧雲情知事態嚴重,深恐再要魯莽,勢必會連累洞中幾人,遂不敢再打門呼叫,但淚水不由自主的流淌下來,悲傷至極。

    陸峋和慧珠看著書架,暗暗道:“你們多多保重!”二人對望一眼,攜手走出屋去。

    院子裏一片寂靜,兩個藍衣人怒目而立。其中一人手垂長劍,一滴鮮紅的血滴凝於劍尖,劍身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痕。地上躺着五個人,正是陸府的家丁和丫環,已然斃命。與藍衣人對面站着一人,正是管家陸平。

    一見陸峋夫婦走將出來,那兩個藍衣人目中精光一閃,戾氣大增。夫婦二人雙手緊握,緩步走到他們面前。四人目光相對,皆不言語。一邊貌似平靜,自知無幸,充滿絕望;一邊目露兇殘,暗自狂喜。

    半晌,赤手空拳的藍衣人沉聲道:“何老賊,今日我兄弟二人來取你性命,可死而無怨了罷!”陸峋淡淡道:“想不到老夫躲了這許多年,隱姓埋名,在這偏僻之地竟還能讓你們找到,真是天絕我也!”言語中大有悲意。

    手持長劍大藍衣人冷笑道:“當年你殺我三弟之時,可曾想到會有今日?”陸峋道:“你‘泰山三飛鷹’作惡多端,為害一方,早該有所報應。只恨我身為泰安縣令,數次派兵圍剿,卻讓爾等多次逃脱,其後雖抓到‘蕩水神鷹’一人,但你二人作惡尤甚。讓你們逍遙至今,真是蒼天無眼!”

    拿劍的藍衣人“呸”了一聲,叱罵道:“若不是那日我三弟練功不慎,正逢走火入魔,但憑你多少人馬,焉能令我三弟束手被擒?你且受死罷!”長劍一揮,即要上前動手。

    陸峋平靜道:“且慢動手。料定我夫妻二人定難逃出爾等的毒手,”一指呆立在旁邊的陸平,道:“此事與下人無關,若能放過他,你們也算積些陰德。”

    赤手空拳的藍衣人冷笑道:“他如肯走自然放他走,只怕他不肯走。”陸峋一喜,用手一推陸平,道:“快去罷!”豈知他竟應手而倒,原來早被點了死穴,嚥氣多時,只是氣絕屍不倒,可算是倔強之極。

    陸峋心中痛恨難當,暗忖道:“他們既是有備而來,自不能放走活口,我怎地反去求他們放人?”心下一橫,看了一眼妻子,朗聲道:“你們動手罷。”雙眼一閉,唯求一死。

    拿劍的藍衣人看着慧珠,淫笑道:“想死還不容易?哼哼,你這位夫人雖是半老徐娘,倒也還有幾分風韻,不如……哈哈!”

    陸峋氣得全身發顫,大罵道:“你……你簡直禽獸不如!”兩個藍衣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慧珠望着丈夫,熱淚盈眶,顫聲道:“老爺,妾身永不負你!”此言甫畢,一股血水自嘴角流下,身子慢慢倒地,竟已咬舌自盡。陸峋心頭大震,伏在她身邊,默默無言,嘴角微顫,兩行熱淚順延而下,悲痛欲絕。

    兩個藍衣人亦是一驚,實不料慧珠竟恁的剛烈。正這時,門外一聲輕響。拿劍的藍衣人頭也不回,手一揚,一枚“透骨穿心釘”激射而出。

    聞聽一聲慘叫,一人猝然倒地。陸峋抬頭看去,見倒地之人正是前來教書的聶先生,不禁站起來指着二人,雙目中如欲噴出火來,激憤道:“你……你們如此心狠手辣,濫殺無辜,必不得善終!”

    赤手空拳的藍衣人冷冷道:“你便是想死得如此容易也是萬難。”向另一人微使眼色,那人脱手又是一枚“透骨穿心釘”朝陸峋胸前飛來。

    他不會武功,尚未反應過來,胸口已被暗器打中,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赤手空拳的那人叫道:“且再吃我一掌!”喝罷,飛身上前,未等其身子倒地,倏然出掌擊向他的雙肩。一聲悶響,陸峋受此掌力,身體向後騰空飛起,接連翻了幾個跟斗,“砰”地落在地上。

    那藍衣人的掌力非凡,縱是武林高手亦不敢硬接這一掌,更何況陸峋不會武功?這一掌直將他震得五臟俱碎,血氣上湧,一時無處宣泄,急衝之下,竟從眼耳鼻口中倒流而出,觀之極為恐怖。縱是兩藍衣人平素殺人不眨眼,見此景象也不由得心下一凜。

    藍衣人上前長劍一揮,將陸峋的人頭斬下,用布包好,對另一人笑道:“大哥也太看得起這老賊了,這一掌竟用了八乘內力。能死在這一掌下,卻也不枉。”

    那人得意地笑道:“這個自然,須讓他得知天下任誰都可以得罪,只有咱們‘泰山三飛鷹’萬萬得罪不得。”面色一正,道:“好了,聽説他有兩個老婆和一個女兒,除了現在這兩人,應該還有兩個活口。咱們且先四處搜搜看,別讓她們走了。你將人頭收好,回去用來祭三弟的亡靈。”

    先那人道:“大哥説得是,咱們既然斬草,便要除根,以絕後患。”遂將人頭收好,二人在陸府中四處搜尋起來。

    他們搜找了一個時辰也未曾有所收穫。搜到書房時,心下煩躁起來,拿劍的人四下一陣亂劈,直將書房中的物件劈得體無完膚方才作罷。見確無那孃兒倆的蹤影,只得轉而到鎮上去尋找線索。

    其實書房中的書架他們已被劈得散了,書本灑落一地,二人所以沒有發現那個洞口,皆因此洞口所處的位置極低,縱是書架全被劈爛也能將小門擋上。加之這兩個藍衣人太過小覷陸峋,只道他一家人不過是手到擒來,怎會料到他早知有今日之禍,蓋房之時便留好了這個暗門。幸而全仗於此,不僅救了鳳蓮孃兒倆和巧雲,亦為陸家留下了唯一的血脈──曉芸。

    卻説這“泰山三飛鷹”,老大名叫齊飛龍,從不用兵刃,內力深厚,一雙肉掌罕逢敵手,江湖人稱“赤爪神鷹”;老二名叫齊飛虎,擅使劍法,尤精於暗器,一十六枚“透骨穿心釘”令人聞之膽戰,人稱“八臂神鷹”;老三名叫齊飛豹,手使護手雙鈎,水下功夫尤佳,人稱“蕩水神鷹”。

    齊氏三兄弟乃一奶同胞。三人少年時進山玩耍,得遇高人,見他們資質甚佳,便收之為徒。七年後三人各有所成,隨之兇殘暴戾的本性也慢慢顯露出來。那高人一有察覺,便欲動手清理門户,豈知這三兄弟先下手為強,將其害死。從此他們更是肆無忌憚,為所欲為。三人在泰山居住多年,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山下的百姓倍受其害。此種行徑實令江湖中人所不恥。無奈他們高居泰山之上,佔據天時、地利、人和,武功亦都着實不低,倒叫人輕易奈何不得。

    陸峋本名何峋,自幼發奮讀書,少年得志,於大明永樂年間高中狀元,官封從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其後官至禮部左侍郎,為尚書之副職。因他生性耿直,得罪不少權貴,最終遭小人暗算,貶為泰安知縣。其時正是“泰山三飛鷹”為惡最盛之時,何峋愛民如子,多次派兵圍剿“泰山三飛鷹”,但那些官兵焉是他們的對手?先後有數十名兵士命喪其手。直至後來何峋召集泰安附近的武林人士,親自帶領五十名衙役攻上泰山唐摩崖,恰逢齊飛豹練功走火入魔,齊飛龍和齊飛虎忙於救治三弟,無力抵抗,且戰且退。慌亂之中齊飛豹被生擒活捉,另兩人逃去無蹤。為免路上出甚差池,何峋在山上命人將齊飛豹當眾處斬。在場之士無不拍手稱快,山下的百姓對他更是敬愛有加。

    回到泰安,何峋在眾人地勸説下,辭去官職,帶同妻兒不回河南老家,卻到屯溪這一小鎮安頓下來。為避尋仇,化作陸姓。那時陸曉芸剛剛兩歲,尚未懂事。而那管家陸平本是他手下的一名捕快,對其極是忠心,又是個孤兒,他在何峋辭官之後執意侍奉左右。何峋拗他不過,便將其一同帶了來,權作管家。另外的幾個家丁和丫鬟卻是後來買來的,於何家來此地的原因一無所知。

    再説齊飛龍和齊飛虎被眾人圍攻之下倉惶逃去,自認乃是奇恥大辱,遂躲入深山三年,苦練武功。出山後將當年圍剿自己的武林人士或明鬥,或暗殺,盡皆害死。何峋乃是帶頭之人,他們自是不能放過。四處尋找了兩年,終於在屯溪發現了他的蹤跡,於是在何家大肆殺戮,為三弟報仇,為自己雪恥。

    幾人向秘道內爬去,只行了兩丈遠便即豁然開朗,四下雖仍漆黑一片,卻已可站起身來。鳳蓮叫兩個孩子站定別動,自己在此間慢慢地摸索。

    她覺得腳下似有異物,伏身一摸,竟是一些蠟燭和火具,心下一喜。摸索着將蠟燭點燃,只見身處斗室,四壁徒然,地上除了蠟燭等物,另有一個布袋。

    這時巧雲也緩緩地爬了進來。她傷心過度,雙目呆滯,心內悽慘,雖向裏爬行,手腳卻全然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唯任由它去爬動而已。

    進得秘洞,她也不站起,怔怔而坐。鳳蓮不知到底發生了何事,眼見她如此,實不忍相詢。過了好一會兒,才柔聲勸道:“陸老爺和大夫人俱是慈善之人,吉人天相,必當無事。二夫人切莫擔心。”

    巧雲?然一笑,喃喃自語道:“吉人天相?可惜這一回連老天都幫不了他們!”閉上雙眼,下頤微顫,顯是極力壓制心中的悲愴。

    鳳蓮還待再出言安慰,陸曉芸(應稱之為何曉芸)突然撲到巧雲懷中,哭道:“二孃,我要我娘,我要我爹!”她似是已隱然感覺到了甚麼,在二孃的懷裏嚎啕大哭。

    巧雲將她緊緊抱住,泣道:“你爹……你娘他們都……飛上天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言至此,心裏的悲痛再也壓制不住,潸然淚下。頓時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失聲痛哭。見此情形,鳳蓮母子豈能不為之動容?方笛年僅十一歲,見她們如此傷心,亦自感懷,任由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強忍着不哭出來。

    過了良久,在鳳蓮不住地勸説安慰下,巧雲母女才稍止慟哭。鳳蓮心存疑惑,向巧雲詢問到底是發生了何事。

    她拭去臉上的淚水,將當年之事説了一遍。曉芸那時才兩歲多些,除了記得全家一起搬到這裏來居住,餘下的事情全不清楚,聽她説完,方才得知自己原來竟是姓何,想到再也見不到爹和娘,傷悲之意復重,又大哭起來。方笛忙在一旁温言細語地安慰她,哪知她的哭聲反而越來越大。鳳蓮既已明白箇中緣由,怕她的哭聲被外面的惡人聽到,便將她抱在懷裏,似慈母般地撫慰着。不一會兒她便漸漸地止住了哭聲。

    巧雲慢慢地將地上的布袋打開,向外一倒,原來是不少的金銀。她道:“幸好當年老爺留得後手,建了這秘室,將畢生的積蓄存放於此,否則咱們也難以活命。”

    鳳蓮環顧四周,問道:“這石室並無出路,看來咱們還得從原路出去。”巧雲道:“出路已被書架堵上了,只怕須費些氣力才能將它推開。”

    鳳蓮道:“現下那兩個惡人只怕還未離開,咱們須得在這裏先待上一兩日再出去,以策萬全。”巧雲此時心中亂極,哪有甚麼主意?點頭稱是,暗中對日後的漫漫長路深感渺茫,倍覺無所適從。

    何曉芸經過這一番折騰,又嚇又哭,疲倦已極,不知不覺地睡着了。鳳蓮不敢將她放在地上,於是自己坐在地上,將她橫抱在懷中。此時何曉芸熟睡的臉龐上留下幾道淚痕,嘴角猶掛着一絲笑意,想是她夢見了和爹孃在一起,心中愉悦無比。

    這石室中雖然安全,卻無水無食,實是何峋未曾想到齊氏兄弟會來得這麼突然,以致毫無餘暇去準備這些必備之物。當晚幾人席地而睡,好在正當盛夏,倒也不覺得太過寒冷。

    大概過了兩日,鳳蓮和巧雲尚能挨住飢餓,方笛亦自強忍,何曉芸卻餓得直掉淚。鳳連情知此地不宜久留,尋思那兩個惡人也該當離去了,便與巧雲商量着要出去。她自無異議,隨即將金銀分作兩份,道:“未免有甚遺失,你與我各帶一份。”

    鳳蓮忙道:“二夫人,這怎麼可以,我焉能拿你的銀兩?”巧雲道:“這些銀兩若都放在我身上,倘有閃失,你我四人就連趕路的盤纏錢也沒有了。”頓了一頓,又道:“今後你也莫要再叫我作二夫人了,咱們既然同患共難,自是天定的緣份,不如你我二人此後以姊妹相稱罷?”

    鳳蓮頗為惶恐,道:“這個可使不得,我母子二人當年蒙老爺夫人不棄,收留下來,已深感大德,如今豈敢不分尊卑?”

    巧雲搖搖頭道:“鳳蓮姐你若再提那檔子事,就是將我們當作外人了!你要是不嫌棄小妹,請受我一拜。”盈盈拜下。

    看她心意甚堅,鳳蓮只得還了一禮,道:“既然二夫……巧雲妹子心意已定,我就卻之不恭了。”巧雲見她應允,心下稍覺安慰。

    二人分了金銀。鳳蓮當先,巧雲緊跟其後,兩個孩子在最後面,一起向秘室外爬去。待觸及那扇小門時,鳳蓮使盡吃奶的力氣去推,小門一點一點地被打開,少頃,隨着一聲巨響,書架倒在地上,小門終於被推開,幾人一喜。

    出得洞來,正是夤夜時分,四下漆黑一片,隱約可見屋內四處狼藉。他們哪還顧得上這許多?疾步便向外走。才出得門來,一股血腥之氣撲鼻而來。藉着月光一看,只見滿院子盡是死屍。何曉芸直嚇得話也説不出來,明明心中害怕到極點,但雙眼直瞪着那些屍首,竟不知閉上。巧雲和鳳蓮見此慘景,忍不住驚叫一聲,閉上眼不敢再搳A悚然不已。方笛亦是大駭,不過未等自己叫出來便及時伸手捂住了嘴。耳聽母親和巧雲一聲驚叫,不禁側頭看了她們一眼。二人見他捂着嘴,強忍着不出聲,均自慚愧。鳳蓮驀然間覺得兒子已經長大了,甚感欣慰。

    直至此時,何曉芸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三人俱被嚇了一跳。巧雲忙將她抱在懷裏,連聲哄勸,決不再讓她抬頭去看那些屍首。

    鳳蓮壯了壯膽子,一手拉着兒子,顫巍巍地向屍首走去。上到近前,她先憋足一口氣,然後蹲下將眼前的屍首翻了個身,卻是陸安。再細細一看,見陸府的家人竟全都死在這裏,心內一陣難過。平日間這些家丁和丫鬟都對方笛甚好,現今見他們俱都慘遭不幸,方笛大感悲慼。

    鳳蓮乍看見慧珠的屍首,駭然失色。原來慧珠是咬舌自盡,經過了兩天的風吹日曬,嘴角留下了一道黑色的血跡,夜幕中見到,極為恐怖。她壯了壯膽子,湊上前細看,見她的面容安然,臉上似是仍有掛着一絲笑意,想是因為她忠愛夫君一生,到頭來亦能與其同赴黃泉,終不負白頭之約;又情知親女曉芸十之八九能脱此大難,故雖然慘死,心下泰然。念及往日她對自己的恩惠,鳳蓮母子愈加悲傷。

    二人待心境稍平,復向前尋找。突然鳳蓮又是“啊”的一聲驚叫,似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東西,直嚇得臉色煞白,一個趔趄險些跌倒。方笛上前一看,不由得全身一顫,嚇得連連向後退了幾步,不敢再看。原來面前是何峋的屍體,他的人頭已被齊飛龍二人斬下帶走,只剩下一具無頭軀體。此情此景縱是讓膽大之人在白天觀之亦不免心驚膽戰,更何況這一對在夜幕中的婦孺。

    何曉芸早已被二孃哄得不再哭了,只是將頭深深地紮在巧雲的懷裏,絕不敢再伸頭看一眼。巧雲壯着膽子走到鳳蓮母子二人的跟前,她情知到何峋夫婦必無幸理,現下親眼看到,若不是顧及懷中的何曉芸,必定要伏頭大哭了。當下只有強行忍耐,淚水如同瀑布一般狂湧而出,為了不發出聲響,銀牙狠狠地咬着嘴唇,雙肩一聳一聳的,傷心到了極點,一時間倒忘了害怕。

    鳳蓮深知多在這裏待一刻,只會令她徒增傷感。況且此處極為危險,倘若“泰山飛鷹”殺個回馬槍,四人皆難活命,勸道:“既然事已至此,妹妹切莫太過傷心。此地太過危險,咱們還是速速離開為好。”巧雲傷心之下,方寸已亂,自己更無主張,唯她是從。

    鳳蓮一手攙扶着她,一手拉着方笛向外走。到了大門處,又見一人橫卧門前,方笛定睛一看,心頭一震,撲上前低聲叫道:“聶先生,您怎地會在這兒?您醒一醒啊!”覺得手上有些潮濕,低頭看時,手掌上依稀沾滿了鮮血,方知先生已然身亡,悲意更甚,回頭道:“聶先生也死了。”念及平日他對自己的諄諄教導,不禁眼眶濕潤。

    鳳蓮和巧雲見聶先生也身亡於此,心知必是被“泰山飛鷹”所害。見他們竟恁的濫殺無辜,滿懷的恨意不由得又加重幾分。

    何曉芸聽聞聶先生也死了,兀自不信,大著膽子偷看一眼,見果然是他,又欲哭出,遂忙轉過頭去,不願再看。

    驀的鳳蓮想起了甚麼,對巧雲道:“咱們總不能讓老爺和夫人他們的屍身再飽受風沙之苦,蚊蟲之噬罷?不如將他們先埋了再走不遲。”

    巧雲泣道:“還是……鳳蓮姐你想得周全,一切但憑……你作主。”悲慼之際,暗怪自己粗心大意,幾乎忘了這等大事。

    鳳蓮又想道:“這裏共有九具屍首,若要將他們埋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只怕到了明天早晨也未必做得完,到時若是被別人看到我們,風聲一傳出,恐怕再難逃出‘泰山飛鷹’的魔爪。這可該當如何是好?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麼?”猶豫未決。

    方笛似是看出了孃的心事,略一思索,想起聶先生以前曾經講過得道高僧坐化後,將其火化可得到舍利子的事情,對母親道:“娘,不如將他們用火燒了罷?”鳳蓮不敢自專,看着巧雲,意示詢問。她又哪有妥善的主意?想想除此以外確無善法,點頭算是同意。

    鳳蓮便和方笛一起將柴房中的乾柴向院子裏抱。巧雲本待幫忙,鳳蓮怕何曉芸再受驚嚇,執意不讓其再離開她半步。

    不一刻,二人已將柴木放好。鳳蓮也不叫兒子幫忙,壯了半天膽量,上前把屍首一一拖將過來,然後點燃木柴。不一刻火勢即起,九具屍首登時淹沒在火海中。望着熊熊大火,幾人心中均各傷痛不已。巧雲更是心如刀割,椎心泣血。恍忽間直覺得這是一場噩夢,委實不願相信眼前殘酷的事實。

    諸事處理妥當,四人不敢久留,快步走出了何府。這當兒恰巧一個打更的經過,他白天已得聞陸家(鎮上的人誰也不知道他們其實是姓何)盡遭殺戮的傳言,現在即將走到陸家門前,心裏正自打鼓,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才走了兩步,猛見從陸家門裏躥出幾條黑影,直覺一陣寒氣油然而生,嚇得大叫一聲“媽呀”,手中的梆子和小鑼一扔,掉頭就跑,其速驚人。他一口氣跑回了家,急將門窗緊鎖,鑽入被子中,全身哆哆嗦嗦地蜷作一團,嘴裏把滿天神佛唸了個遍,兀難安睡。

    再説鳳蓮幾人才出府門,忽聽一聲尖叫,一個人影飛似地跑開,幾人亦自驚恐不已,急忙快步向鎮外跑去。待離鎮有七八里時,天已將明,這才放慢腳步,緩緩而行。回想一夜的經歷,猶有餘悸。

    轉到白天,鎮上流言四起。傳説陸府昨晚鬧鬼,並且有人親眼看見了四個鬼影,均是血盆大口,來去無蹤。更有大膽好事者趁着白天進到陸府,果然見前一日尚且還在的屍首皆已不見,唯院中剩下一堆灰燼,確信有鬼無疑。遂在鎮上四處宣揚,一時弄得小鎮上人心惶惶。

    在路上鳳蓮和巧雲商量着該去往何處,誰也沒有好主意。鳳蓮沉吟半晌,道:“咱們且不説在何處安身,先要離得此地越遠越好。”巧雲自然點頭稱是。她們看着兩個孩子疲憊不堪的樣子,心疼不已。當下加緊趕路,欲覓得安全之所,也好讓孩子們不用整日奔波,好好地休息一下。

    路上的人看見這兩個婦人帶着兩個孩子趕路,只道是姊妹倆走親戚,或是妯娌倆回孃家,誰也未想其他。四人一路上倒也平安無事。

    這一日到了黃山腳下,四人肚中有些飢餓,在路邊的小酒館裏要了些飯菜,圍在一桌,吃了起來。正食間,忽聞外面傳來兩個人的爭吵聲,且是一男一女,聲音頗顯蒼老。那男的叫道:“你這個臭婆娘只會胡賴,輸便是輸,何必這等沒氣量?”

    女的怒道:“你這死老頭子且説個明白,到底是誰輸了?”一頓又叫道:“若不是我一招‘空山百鳥’手下留情,現在你恐怕只能爬着走了。得了便宜倒來賣乖,豈不羞哉?”

    男的不甘示弱,不屑一顧道:“我還用你手下留情,你會使‘空山百鳥’,我難道不會使‘萬里浮雲’將它破了。你的百鳥焉能飛在浮雲之上?明明是讓你三分,卻好不知趣,真氣煞老夫!”

    女的見他如此生氣,反而笑道:“你這老不死的若是來得及使‘萬里浮雲’,自可將我那招‘空山百鳥’破去。如今破不了,自是你輸了。”

    男的怒道:“好好好,前面好像是個酒館,你我先去吃個酒足飯飽再來打過。那時是輸是贏再也賴不掉。”女的“哼”了一聲,道:“誰還怕你,到時只怕是你會賴。”二人爭吵着進了酒館。

    鳳蓮四人適才聽見他們的對話,忍不住暗笑。一看二人走進來,俱是一愕。只見他們都是白髮蒼蒼的老人,怕不有七八十的年紀,但面色紅潤,幾無皺紋,真個鶴髮童顏。

    這酒館本不大,僅能放下三張桌子。鳳蓮四人居中而坐,只剩下左右的兩張桌子。老翁上前便坐在右邊的桌子旁,對那老嫗不加理睬。老嫗似是習以為常,徑直坐在左邊的桌子旁,亦無多言。

    二人坐定,老翁叫道:“酒保,給我來一盤牛肉,一盤青菜和一壺酒。”酒保應了一聲,正待去拿酒菜,那老嫗也叫道:“酒保,給我來一盤牛肉,一盤青菜和一壺酒。”和老翁説得一字不差。

    酒保一怔,看了一眼老翁,心道:“看來這二人是死對頭,我還是多加小心,莫招惹他們。”忙又應了一聲,跑到後面去拿酒菜。鳳蓮四人尚未食用過半,看這兩個老人也不像壞人,也不忙着吃完便走。

    過不多時,酒保將二人的酒菜端了上來。他們慢悠悠地拿起竹箸,各夾了一塊兒牛肉放在嘴裏,慢慢地嚼着。待將它嚥下,又各自夾起一塊兒牛肉放在嘴裏。雖是在吃飯,二人卻都直盯着對方,齊箸共食。見他們如此古怪,鳳蓮幾人的目光忍不住頻頻向他們瞟去,暗暗稱奇。

    盞茶的工夫過後,他們已將盤中的牛肉吃完。酒保站在一旁正暗自偷笑,突然老翁用力一拍桌子,叫道:“酒保,我的牛肉為甚麼比她盤裏的少一塊兒?”

    酒保被這一聲嚇了一跳,急忙跑過來賠着笑臉道:“您老有甚麼事?”老翁一指老嫗面前的盤子,道:“我盤子裏的牛肉為甚麼會比她盤子裏的少一塊兒?你這店敢莫是黑店麼?”

    酒保一看,果然老嫗的盤子裏還有一塊兒牛肉,不敢爭辯,忙道:“您老別生氣。小的再給您盛一塊兒去!”又給盛了一塊兒上來,他這才無話。

    待他們同時吃下這一塊兒肉,齊將空盤放在一邊,隨之又似這般吃起了青菜。酒保一看,心中暗暗苦笑。方笛與何曉芸對這兩個怪人大感興趣,停箸不食,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

    果然,不一會兒老嫗已將青菜吃完,而老翁的盤子中尚有三根青菜,老嫗怫然作色,拍案叫道:“酒保,我這盤青菜為甚麼比他的少三根,真是欺人太甚!”酒保哪敢説話?急又從裏面端出了三根現炒的青菜,她才心滿意足的將菜吃掉。老翁亦同時把菜吃完。

    菜、肉皆食畢,二人又拿起了酒壺,各自斟了一杯,酒盈杯口方才住手,揚頭暢飲。酒保不敢怠慢,拿着一壺酒站在旁邊,只等誰的酒不夠,立刻上前添加,免得再捱罵。

    這時從外面進來兩個身着藍衫之人,其中一個揹負長劍。他們見三張桌子都坐了人,大為不悦。那揹負長劍的人一眼便看見鳳蓮和巧雲二人,笑道:“大哥,咱們不如與這兩個小娘子擠一擠罷?”

    那個被稱作大哥的人笑道:“你若有興致,倒也不妨?”那人大喜,道:“多謝大哥成全!”説着便向鳳蓮四人這一桌走來。

    鳳蓮和巧雲一聽這二人的言語,心知不妙,拉着兩個孩子欲急速離去。那藍衣人攔道:“兩個小娘子這麼急着要去哪裏呀?”

    鳳蓮道:“大爺還請讓開,我等還要趕路呢!”藍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淫笑道:“趕路太過辛苦,不如大爺我讓你快活快活?”她大怒,用力一甩,卻根本無法掙脱他如同鐵鉗般的手掌。

    方笛怒不可遏,叫道:“放開我娘。”雙手用力向他小腹推去。那人不躲不閃,微微一笑,內力潛運到小腹,有心將他手臂震斷,免得在這裏礙手礙腳。

    “嗖”的一聲輕響,一件物事夾着勁風朝這藍衣人肋下的“章門穴”而來,他那大哥一見,欲救之而不及,急叫道:“小心!”

    那人亦非泛泛之輩,耳聽暗器來勢甚急,不敢用手去接,忙鬆開鳳蓮,身形向後一閃,那物事擦腹而過,“噗”的一聲打在身後的牆上,極是兇險。他朝那牆壁看去,只見一截箸頭插在牆上,大半已沒入其內,不由得暗吸了一口涼氣。

    方笛本是用盡全力推他,被他向後一躲,登時推了個空,向前一個踉蹌,險些摔倒,鳳蓮一把拉住他,拽回到自己身邊。

    那個被稱為大哥的人對老翁喝道:“你是何人?竟然敢與我‘泰山雙飛鷹’作對,想是活得膩了?”

    鳳蓮和巧雲一聽此言,全身一震,滿懷的憤怒中又夾着幾分恐懼,不由自主的將兩個孩子緊緊地攏在懷裏,唯恐‘泰山雙飛鷹’會傷害到他們。

    老翁頭也不抬,自顧喝酒,口中喃喃道:“原來你們這兩個狗崽子就是‘泰山雙死鳥’。看來今天老夫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了。”

    齊氏兄弟聞言一怔,暗道:“這老傢伙到底是何來路,怎麼口氣如此之大?看他剛才扔箸的力道極強,遠非我所能及。可須小心在意,莫要陰溝裏翻船。”齊飛龍上前抱拳道:“敢問閣下是何方神聖?為何一意與我兄弟為難?”

    老翁尚未答話,那老嫗冷笑道:“憑你也配來問我們的字號,真是活得不耐煩了。”老翁讚道:“不錯,説得好,説得好!”

    老嫗笑道:“這個自然,還用你來説。”他們一唱一和,全不將“泰山雙飛鷹”放在眼裏。

    齊飛虎怒道:“你們這兩個不知死活的老傢伙,難道以為我‘泰山雙飛鷹’會怕了你們不成?”齊飛龍情知面前這兩人絕非等閒之輩,但聽他們的言語實在太過狂妄無禮,亦勃然大怒,對齊飛虎也不加阻攔。

    齊飛虎話音才落,老嫗怒喝道:“小賊無禮!”手一揚,兩根竹箸激射如箭,向他們疾飛而來。

    二人怎會想到老嫗説動手便動手,心下一慌。齊飛虎站在其兄之前,眼見竹箸疾如閃電,當胸飛來,不及閃避,趕忙運足內力,右手雙指夾向竹箸。

    齊飛龍見竹箸的來勢強勁,自忖兄弟決難接下,大叫道:“不要接。”一掌將其推開,但自身就此露出胸前的破綻,兩根竹箸毫不止歇,分別打中他胸前偏右的“神封”和“步廊”兩處穴道。此二穴屬“足少陰腎經”,一經點中,自胸下氣血凝結,手足難動。

    齊飛虎見兄長被點中穴道,心內大急,忙上前替他解穴。老翁和老嫗一冷笑,自由得他去,並不趁機上前。那酒保見情況不妙,早已溜到後面去了。鳳蓮四人藉機便向外走,欲趁“泰山雙飛鷹”還未發現自己等人的身份之時,速速離開是非之地。那二老對他們也置之不理,任其離去。

    齊飛虎明明看見他是被點中了“神封”“步廊”兩穴,怎奈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將其被封的穴道解開,急得一頭大汗。他不知老嫗內力精深,以飛箸代指,其上所附的力道強勁無比,勁力直透齊飛龍的穴道深處,非得以極強的內力方可將二穴打通。他使得推宮過血的手法倒是不錯,只是內力不濟,故而難見功效。

    勢不得已,他硬着頭皮對二老抱拳賠罪道:“兩位大人大量,武功絕頂,在下不知深淺,冒犯虎威,還望恕罪則個。”

    老翁笑道:“這還像句人話。老婆子,不如便放了他們罷?”顯是對這番話甚為受用。

    老嫗斷然道:“不成,這兩個小賊乃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惡人,臭名昭著。今日先殺了他們兩個,也算是為江湖除一害。”

    老翁沉吟道:“也説的是。”齊飛虎明知不敵,卻絕不肯撇下兄長一人逃走,聞言長劍出鞘,護在齊飛龍的身前,叫道:“若是兩位不肯放我們一條生路,在下只有以死相拼了!”

    老嫗笑道:“這還像個樣子,你要是一味的苦苦向我求饒,定要了你的性命。現在看你還有幾分骨氣,便給你個生還之機。你只要能在我的手下走上十招,便放了你二人。你看如何?”

    齊飛虎暗想:“若不同意,他二人一齊動手,只怕一招間便送了性命。倒不如答應下來,好歹也有一線生機。縱是不敵,至多不過落個罪有應得。”念及此,道:“既然如此,便讓我領教一下閣下的高招。”心裏既存着一絲僥倖,言語中自然客氣許多。

    老翁笑道:“好,果然有些膽量。這裏地方狹小,只怕你施展不開劍法,不如到外面去比試罷?”二人自無異議,縱身而出。

    老嫗道:“進招罷。”齊飛虎一橫長劍,道:“希望兩位遵守諾言。在下得罪了。”話音未落,一招“一日三秋”,分取其上、中、下三路。

    老嫗叫了一聲:“來的好!”腳下疾起,電光石火般地踢出三腳,每一腳都是踢向他劍法的間隙處,逼其收劍變招。

    齊飛虎的這一招本應化作三劍,但在她迅猛無雙的攻勢下每一劍均才使出半招,其腿已疾若閃電般地踢至,似是算好了一般,自己若不及時變招,手中的長劍勢必被踢飛,因而此招才施展了一半,不得不急換一招“日月如梭”。此招旨在一個快字,劍飛如梭,令人防不勝防。

    老嫗見他的劍法還算使得,有心多看幾招,倒也不忙着速戰速決。忽見他換作一式快招,極為不服氣,暗道:“咱們倒來比一比誰更快些?”不使別的武功,雙腿如飛,專攻他破綻之處。

    齊飛虎見其腿法快得幾不見形,根本無從捉摸,心下駭然,劍法自隨之慢了幾分。好在老嫗不想立時便勝了他,處處腳下留情,他方能多支持片刻。

    二人過了八招,齊飛虎不僅絲毫佔不到上風,而且招招受制。他明知老嫗最多隻用了五成的功夫,自己尚不能反守為攻,焦急不堪。忽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一劍向斜下平刺,朝她腰間而來,正是一招極為平常的“夜叉探海”。

    老嫗想不到他竟會在這緊關節要之時使出這一招,微微一怔,心中暗喜,只道他已黔驢技窮,側身避開,同時右腳踢向他持劍的手腕。齊飛虎忙將長劍一撤,叫道:“還只剩下一招。”

    在一旁觀戰的老翁急道:“老婆子,只剩下一招了,可別丟了咱們‘絕峯二仙’的臉呀!”齊飛虎聞聽此言,大吃一驚,暗道:“難怪這死老婆子的武功如此之高,原來他們便是‘絕峯二仙’呀?我能與她過上十招,已屬不易了!”

    老嫗笑道:“好,且看我這第十招的厲害。”掌中已蓄足七八分的內力,一掌即要推出。如果齊飛虎硬接下這一掌,必死無疑。幸好他早有計策,身形向後一縱,長劍脱手而出,直朝老嫗面門而來。

    她伸手用兩指一夾,正好夾住劍身,氣運於指,只聽一聲脆響,三尺長劍竟被她的指力夾斷了。

    扔下斷劍,她縱身欲一招了結了齊飛虎。哪知他不避不閃,立足站定,抱拳一揖,道:“十招已過,多謝閣下手下留情。”她忙收住身形,奇道:“明明只過了九招,莫非是你數錯了?”

    老翁上前道:“對呀,明明才過了九招,你怎能胡説?”齊飛虎微微一笑,道:“第九招我是不是使了一招‘夜叉探海’?”

    二人對望了一眼,齊道:“自然不錯。”他笑道:“難道我最後一招飛劍就不作數了?”二人一怔,不曾想到他竟將這一招也算上,苦於又無法反駁,故作沉吟道:“這個……好像……似是……”

    齊飛虎道:“兩位都是絕世高人,難道也會自食其言?”二人聞言,面色一正,道:“既然你已接下十招,自然放你走,我們決不食言。”

    他心下大喜,抱拳道:“兩位果然言而有信。還請將我兄長的穴道解開,我們這便告辭了。”二人亦無他法,只得進去把齊飛龍被封的穴道解開。

    齊氏兄弟對二人道:“將來咱們後會必然有期,二位請了。”老嫗冷冷道:“若再多行不義,咱們後會之期便是你們魂歸西天的日子。”那二兄弟頭也不回,大笑了一聲,揚長而去。

    鳳蓮四人擔心“泰山雙飛鷹”會追來,不敢耽擱,促步疾行。走了兩炷香的工夫,未見有人追來,心裏稍安,加之走得也累了,尋了棵能遮蔭的大樹,坐下來歇息。方笛和何曉芸因為連日奔波,甚為疲憊,不一刻竟睡着了。

    過了盞茶的光景,突然又是一陣爭吵聲直入耳中。鳳蓮與巧雲對望一眼,微微而笑,知道又是適才的那兩個老怪人到了。

    果然那二人片刻即至,口中兀自爭吵着。老翁叫道:“你這個老東西好生無用,平日裏只會吹大氣,現在卻連一個小賊也對付不了,真是丟盡咱們‘絕峯二仙’的臉了!”

    老嫗自不甘示弱,怒道:“我當時正是‘當局者迷’,你這老不死的理應是‘旁觀者清’呀!為何沒有半點用處?到底是誰丟盡咱們‘絕峯二仙’的臉,那也不用説了。”

    老翁不服氣道:“輸是你這個當局者輸的,與我這個旁觀者可全不相干,別來胡賴!”話才説完,“咦”了一聲,道:“怎的又碰上你們了?”自然是指鳳蓮四人。

    鳳蓮、巧雲知道眼前這兩個怪人絕非常人,不敢怠慢,忙上前作了個萬福,道:“適才多蒙兩位前輩相救,不勝感激,請受我等一拜。”

    老嫗正沒出氣處,聞聽此言,毫不領情,反唇相譏道:“我們不過是一時手癢,教訓一下那兩個狗崽子,可全沒想着去救誰?”鳳蓮和巧雲一怔,窘在那裏。

    老翁心想既然有人對自己感恩戴德,何樂而不受,笑道:“不錯,不錯,若不是為了救你們,我原也不必出手。”

    鳳蓮藉機道:“小女子正是要多謝兩位前輩的救命大恩。”老翁笑得直合不攏嘴,連聲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哈哈!哈哈!”

    老嫗見明明是自己出的力,卻叫他撿了個大便宜,心有不甘,叱道:“老東西好不要臉,也不知到底是誰為救他們才與人動手的?寸功未立,反來厚着臉皮邀功,簡直無恥之尤!”言罷,得意地看了鳳蓮四人一眼。

    老翁臉上一紅,搪塞道:“若不是我用飛箸點中小賊的穴道,他們多半兒會被人欺負,如何説我寸功未立?”

    鳳蓮和巧雲深怕耽擱久了,“泰山飛鷹”會追上來。但若就此離去,又見他們爭吵不休,且全因自己四人而起,實不便擅自動身。當下甚為焦急,又彷徨無計。

    過了半晌,二人兀在爭論。鳳蓮和巧雲皆現焦慮之色,方笛和何曉芸卻滋滋有味地看着兩個怪人,覺得煞是好玩。

    那二老吵着吵着,老翁便以她十招之內未能勝了齊飛虎為由,大大地貶低其武功。老嫗豈容他説嘴?怒道:“若有本事便來與我過上幾招,莫要只耍嘴把式!”鳳蓮和巧雲雖不諳武功一道,但聽得他們竟似全不把“泰山雙飛鷹”放在眼裏,顯然武功較之高出不少,微感寬心。

    老翁叫道:“過招便過招,只怕你輸了以後又要胡賴,當着這許多人,豈不墮了咱們‘絕峯二仙’的名望?”

    老嫗“呸”了一聲,呵斥道:“不錯,你若輸了,還當真怕你耍賴,倒不如找人做個見證,到時是輸是贏再也賴不得。”

    老翁聞言大笑,道:“明明是不敢和我交手,偏生又去找甚麼藉口,倒不如干脆認輸罷了!”老嫗怒道:“你且説説我又去找甚麼藉口?”

    老翁笑道:“這裏又哪有人可以來作見證?難道這還不是藉口麼?你若認輸,卻也不來與你為難。”

    老嫗不怒反笑,道:“你這個老不死的有眼無珠,這裏明明有四個人可以做見證,怎麼説無人?”鳳蓮一驚,忙道:“前輩明鑑,我等並不懂武功,難以為兩位作見證,還請另擇他人罷!我們先行告辭了。”言畢便欲離去。

    老嫗攔道:“你們可不能走,不然誰來給我們作證?”老翁笑道:“他們又不懂武功,如何作得見證?還是讓他們走罷。”鳳蓮忙贊其説得有理,欲趁機遠離此地。

    老嫗喝道:“輸便是輸,贏便是贏,不懂武功又怎麼做不得證?廢話少説,只管動手罷!”不待別人再説甚麼,飛身向老翁撲來。

    見她説打便打,更不多言,老翁忙出手招架。鳳蓮四人覺得迎面一股勁風襲近,直逼得有些透不過氣來,身不由己地向後退出七八步,驚詫之下,知道暫時無法脱身而去,只得頓足觀看。

    那二老打在一起,在樹林中飛上飛下,忽左忽右,身形快極,根本無法分清哪一個是老翁,哪一個是老嫗。初時方笛和何曉芸尚且拍手叫好,須臾間便覺得頭暈目眩,難受異常,遂不敢再看。

    這兩人年紀雖長,身手之敏捷卻絕不遜於少年,其掌力直將丈許之內的樹葉帶的“嘩嘩”作響。若是武學精通之士見到他們的武功,定然佩服得五體投地。即令鳳蓮四人也大感驚歎。

    二人直過了百餘招,老嫗霍地大叫一聲:“停手!”老翁正飛身一掌朝她面門打來,若在平時,她自會拆解,現在卻站在那裏動也不動,全無招架之意。

    老翁的雙掌離她面門僅有數尺之遠,見她並不躲閃,心中大驚,欲變勢換招已為之不及,情急之下,倏然急收掌力,身體在空中向後連翻了三個筋斗,落地之時兀自向後退了五步,這才站穩。

    幸好他二人相鬥之時,未盡全力,否則老翁這一陡然收力,無異於用自己發出的掌力回擊自身,必受重傷。適才他雖僅用了六分功力,收掌時又疾身後撤,以泄去回擊之力,站定之後,仍覺得胸中鬱悶,頭暈眼花。

    待他定了定神,暗自調順氣息,對老嫗怒道:“你這是甚麼意思?”她並不着惱,笑道:“師兄你比我早入師門兩年,便是比我多修煉了兩年的武功。咱們如此比試自是極為不公平。”

    他沉吟片刻,笑道:“你的話倒也有幾分道理。那好罷,從明日起我兩年之內不再練功或與他人動武。你只管勤練武功,咱們兩年後再比試,這樣總算是公平了罷?”

    她搖頭道:“假使有人上門尋舋,你豈有不動手之理?再者,你如暗中勤練武功,我又如何得知?”老翁怒道:“老夫可是言而無信之人?依你説便當如何?”

    她笑道:“你果然好沒腦子。我有一法可讓咱們公平比試,你若不允,那也不用比了。”他急問道:“只要能分出個高下,甚麼法子都依你。”見他一副急得抓耳撓腮的樣子,鳳蓮幾人忍俊不禁。

    老嫗道:“其實這個法子説來簡單,只要你我二人各收一名不懂武功的人為徒,然後將一身的武功傾囊相授,過得幾年再讓他們來比試一番,這樣既可以一見咱們武功的高下,又是公平比試,豈不是兩全其美之法?”他笑道:“老婆子這個主意甚妙,好罷,現在咱們就去覓徒罷?”説着便要走。

    老嫗攔道:“説你糊塗還當真胡塗,何必去別處找,這裏不是就有兩個現成的麼?”一指方笛與何曉芸。

    鳳蓮和巧雲大驚,忙伸手拉住兩個孩子,轉身欲跑。老翁欺身上前,中指輕彈,點中鳳蓮和巧雲腿上的“環跳穴”,二人腿上一麻,再不能移動半步。老翁將兩個孩子夾在腋下,向後一縱,站回到老嫗的身旁。

    鳳蓮二人只得苦苦哀求道:“兩位前輩高抬貴手,這兩個孩子年紀尚小,請您放過他們罷!”方笛與何曉芸在老翁的腋下極力掙扎,口中叫道:“娘,快來救我呀!”鳳蓮和巧雲看在眼裏,空自着急,卻無計可施。

    老翁聽她説兩個孩子還小,便對方笛二人仔細端詳半晌,一本正經地對鳳蓮二人道:“他們的年歲可不小了,若是練武還稍嫌遲了。不過你們放心,有我們這樣的明師,自然會將他們調教成高徒的,這點倒是不必多慮。”

    鳳蓮二人聽罷,氣得直欲暈倒,口中仍是不住地哀求。那二老不再去理睬她們,幾個起落,帶着兩個孩子已在十餘丈外,轉眼間即不見了蹤影,消失在密林深處。

    鳳蓮二人大急之下,全然忘了自己被點了穴道,上身向前俯衝,雙腳卻動不了,立時摔倒在地。她們顧不得疼痛,眼望遠方,大聲叫着方笛與何曉芸的名字。

    那老翁本無惡意,只想制住她們後再搶孩子,又知其不會武功,所以點穴之時連一分力也未使足。過了半個時辰,二人腿上的麻感盡消,不多時即可活動自如。二人急忙向他們消失的方向追去。雖然明知多半追不上他們,而且即便追上也絕無可能將孩子搶回,卻絕不甘心,一路向前尋去。

    方笛二人被老翁夾在腋下,只聽耳邊風聲“呼呼”而過,兩旁的景緻飛一般地倒退,慢慢的地勢漸高,似在上山。兩個孩子不住地掙扎,小拳頭連連打在老翁的身上,他猶如不覺,手臂夾得更緊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收住腳步,在山腰處停下,放開方笛二人。他們腳一着地,轉身向山下跑去。老翁也不阻攔,從地上揀起兩塊兒指甲大小的石子,扣指要向他們彈去。老嫗伸手一攔,接過一塊兒石子,輕聲道:“打那小女孩兒。”老翁隨即明白她的意思,小指輕彈,正打中何曉芸右腿腿彎處的“委中穴”。她一聲驚叫,摔倒在地。方笛本跑在她的前面,聞聲回頭看去,見她已倒在地上,忙收住腳步,返回察看。

    何曉芸摸着雙腿膝處,眼中深噙熱淚,想是這一下着實摔得不輕。方笛把她的褲角挽起,道:“芸妹別哭,我來看看。”察看之下,見只是輕微的擦傷,並無大礙,便將褲角放下,安慰道:“沒事,沒事,只是破了一點兒皮,別哭了!”將她眼角的淚水輕輕拭去。

    老嫗走上前惡聲惡氣道:“你們聽好了,你二人只有一個人可以下山。現在誰要走便走,剩下的一人可要隨我上山,再也不準下得山去。“方笛扶起何曉芸,擋在她的身前,道:“你讓芸妹下山,我留下來。”語氣甚為堅定。

    老嫗兇道:“誰留下來我便殺了誰來祭這山。”兩個孩子聞言,臉上皆現出驚懼的神情。半晌,方笛看了一眼何曉芸,毅然道:“你讓她下山罷,我留下。”何曉芸拽着他的衣角哭道:“笛哥,我不走,我要留下來陪你!”

    老翁笑着上前道:“老婆子,可別嚇壞了孩子。”老嫗一笑,凶神惡煞的樣子頓消,對他們和顏悦色道:“乖孩子別哭了,婆婆疼你們還來不及,怎會殺了你們?今後縱是有人要加害你二人,婆婆也要保護你們的。”説着伸手去摸何曉芸的頭,想安慰她一下。方笛唯恐她傷害到何曉芸,雙手上揮,向她的手打去。老嫗毫無防備,竟被他將手推開,不禁一怔,心中並不着惱,反而微笑着看着他們。老翁則在一旁哈哈大笑。方笛可不管這些,站在何曉芸的身前,兩隻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這兩個怪人。

    其實適才老嫗故作兇惡之態,只是要試探一下方笛二人的本性如何。一試之下,見二人果然俱是有情有義之輩,心中大喜。

    老翁問方笛道:“你願意跟我學武功麼?”他想也不想,厲聲道:“不願意。”聽其回答得如此乾脆,老翁倒是一怔。

    老嫗一笑,問何曉芸道:“你願意跟我學武功麼?”她搖頭道:“我不要學,我只要我娘。”老嫗微微一笑。

    這時一陣山風吹過,山間的雲霧被吹得散了,濛濛霧氣在幾人身邊飄過,雖是夏日,仍頗感一絲涼意。

    老翁靈機一動,對他們道:“你們可看好了。”言甫畢,縱身飛起,高逾兩丈。待他上升之勢已盡,並不立時落下,猶如一片樹葉似的,輕輕地飄落下來,淡霧之中,宛若神仙落下凡塵。方笛二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老翁雙足一沾地,雙掌向左側的松樹劈面而去,“砰”的一聲悶響,松樹晃也沒晃一下。他站定收掌,見二人的眼中盡是迷茫之色,便對方笛道:“你去推一下那棵樹。”方笛也不知自己為甚麼會聽他的話,或許是好奇心起,快步上前朝那棵松樹一推,“喀嚓”一聲,竟應手而斷。他驚得咋舌不已,看着自己的雙手,茫然不解。

    原來剛才老翁一掌打在樹幹之上,精深的內力已將樹幹震斷,但其力道使得恰到好處,樹幹雖斷,上下仍連在一起,並不斷折。經方笛用手一推,上面的樹幹受到這一點兒外力,再也站立不住,故而應手而倒。

    老翁面有得色,捋着鬍子,看着發呆的方笛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學這樣的武功?將來學成之後,恐怕在江湖之上便少有敵手了。”

    二人當然覺得老翁的武功極是好玩,若能學會,倒是妙得緊,但孃親在他們心中要比甚麼都重要得多。何曉芸叫道:“我不要學,我只要去找我娘。”

    方笛這才回過神來,亦道:“我們先要去找娘,不然再好的武功也不要學。”説着向何曉芸看去,四目一對,心念更堅,對二老立起同仇敵愾之意。

    二老互望一眼,相對苦笑,心想自己二人縱橫江湖,無人能敵,現下卻被兩個孩子弄得束手無策,倒也可笑。老嫗問道:“你們為甚麼要找娘?”這一問可不太容易回答。二人一怔,何曉芸道:“娘便是娘,當然要去找了。”這一答也着實不易反駁。

    老翁道:“你們要是練好了武功,以後下山找到你們的娘,她們必然喜歡死了。”方笛想了想,道:“我們現在下山找到娘,她們也是一般地歡喜呀?”老翁搔了搔頭,一臉窘態,不知該如何作答。

    老嫗眼珠一轉,問道:“只要告訴我你們為何不在家中待着,卻來到黃山腳下,便讓你們下山。”

    小孩子哪有心機?方笛便將何家的慘事如實道來。此刻自不免觸及何曉芸的傷處,她在一旁“嗚嗚”地哭起來。

    二老聽罷,心中對他們倍加憐愛。老嫗嘆道:“原來是‘泰山飛鷹’這兩個狗賊作的孽,早知如此,適才……唉!看來老天也要你們親自報這大仇呀!”她心裏已有計議,問道:“你們恨不恨‘泰山雙飛鷹’?”方笛大聲道:“自然恨極。”何曉芸哽咽道:“若是我爹孃能活轉過來,我便不恨他們了。”

    老嫗道:“你的爹孃肯定再也不能活轉過來,所以你就應該殺了‘泰山飛鷹’為爹孃報仇。”何曉芸大哭道:“我只要爹孃能活轉。我不要殺他們!我不要殺人!”樣子極是惹人憐愛,老翁和老嫗微覺心內一酸。

    稍待片刻,老嫗看着方笛,問道:“你難道不想殺了他們,為何家的伯伯嬸嬸報仇?”他點點頭,道:“當然想了。”

    老翁在一旁接口道:“你若不學會武功,怎能報仇?”他沉吟道:“就算要學武功,我們也先要找到娘呀!”

    老嫗知道事情已有了些眉目,繼續道:“縱是現在下山找到你們的娘,‘泰山雙鷹’若然殺到,你們憑甚麼保護自己的娘?何況依你所説,‘泰山雙鷹’那兩個狗賊並不知道你們是何家的人,如果他們單單遇到你們的娘,未必能辨認出來,絕不會出手加害。倘若你們和娘在一起,反會累得她們無法脱身。”

    方笛細思她這一番話,覺得不無道理,不由得問道:“那我們現在該當如何?”何曉芸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似在等其示下。

    老嫗笑道:“你們現在應該留在山上好好練武,將來學成之後,下山把‘泰山雙鷹’殺了,然後再去找娘。這樣豈不是既報了仇,又可一家團聚?唯此才是正途。”説着朝老翁笑了笑,顯是胸有成竹。

    方笛一時也沒了計較,轉頭向何曉芸看去,想知道她心中作何打算。誰知她更無半分主張,亦直盯着方笛,露出相詢之意。

    二人對視而立,皆不言語,似是用目光交流着一切。過了良久,他心中一橫,對二老道:“若是讓我們上山學武也無不可,只是學成之後我們就要下山去找娘,絕不在山上留一輩子。”

    老翁笑道:“藝成之後你便想留在山上,我也要一腳將你踢下山去。”頓了一頓,道:“不過在下山之前,你們兩個人要比試一場,分出個勝負,這才許下山。”方笛暗想:“這些小事倒是無足輕重,只要到時可以下山就行。”遂點了點頭,算是同意拜師學藝。何曉芸見他已同意留下,雖心中仍有些不願,卻也不再説別的,隨之也點點頭。想到自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難以再見到二孃,心裏茫然若失。

    見他們同意拜師學藝,老翁高興得一下子躥起三丈來高,在空中連翻了五六個筋斗。老嫗亦抱起何曉芸,一縱而起,直嚇得她連聲驚叫,不敢睜眼。方笛看他們如此高興,暗中也代其歡喜,霎時覺得這兩個怪人和藹可親了許多。

    過了半晌,幾人稍微平靜下來。老嫗道:“咱們這便上山,你們伏在我二人的肩頭,千萬抱緊,且莫睜眼。”方笛二人看了看眼前高聳入雲,恰如天柱一般的山峯,驚得一吐舌頭,依言伏在二老的肩頭。老翁叫了一聲:“走。”兩人忙閉上眼睛,驀然只覺得自己如同飛起來了似的,一顆心也隨之提到了嗓子眼兒。儘管他們極是好奇,卻也不敢睜開眼偷看。

    聳立在雲霧之間的山峯,正是黃山的最高峯──天都峯。這裏四下煙霧繚繞,浮雲輕盈飄過,微風陣陣,更增涼爽之意。此峯筆直地矗立於天地間,陡峻無比,尤勝華山之險,四面更無一條可上之路。

    二老揹負着方笛與何曉芸,雙手抓住峭壁,足尖一點,便縱上丈許。如此這般,不一刻,四人的身影便沒入雲端。

    僅過了頓飯的工夫,那老翁叫道:“到了,睜眼罷。”二人睜眼一看,果見四下已是平地,不遠處有兩座茅屋,周圍盡是青松翠柏,綠色盎然。俯視遠處,眾山無不立於腳下。如此景緻,即便算不上鳥語花香,世外桃源,亦大有氣蓋羣山,自視清高之意。

    老嫗笑道:“這兒便是我夫妻二人的居住之所,你們想是也累了,先進去休息一下,待會兒再行拜師之禮不遲。”方笛和何曉芸大吃一驚,心道:“原來他們是夫妻呀!怎麼整日吵吵鬧鬧的,好不奇怪?”二人只是心裏驚奇,並未説出口來。隨後他們被老嫗各帶到一間茅屋中,安頓睡下。

    何曉芸正熟睡間,忽聽有人在叫自己,睜眼看去,原來呼喚之人正是爹和娘。她翻身下牀,撲到爹孃面前,哭道:“爹……娘……,你們不要離開我,芸兒想你們。”慧珠走上前,將她抱在懷中,泣道:“芸兒,爹孃對不住你,只怕今後……要委屈你了!”

    何峋在一旁正色道:“我們的大仇就靠芸兒你來報了。你可一定要跟師父好好學藝,千萬別偷懶呀!今後……”話未説完,一對索命的無常鬼不知從哪裏突然冒了出來,一抖手中的鐵鏈,套在何峋和慧珠的頸中,不由分説,拉着他們便向外走去。二人邊掙扎邊叫道:“芸兒,記着給我們報仇呀!”

    何曉芸哭着向他們追去,但不知怎的,任憑使盡了吃奶的力氣,雙腿卻猶如灌了鉛水似的,舉步維艱。眼看着爹孃被無常鬼拉走,直至消失在盡頭,亦無法邁前一步,急得她大叫道:“笛哥,你快來!笛哥,快來呀!”急切之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哭着哭着,她睜開雙眼,見自己仍躺在牀上,原來適才是南柯一夢,不過枕邊已濕了一大片,自是被她的淚水打濕的。

    方笛在牀邊笑嘻嘻地看着她。何曉芸擦乾眼淚,想起夢中之事,對他嗔怒道:“都怪你,都怪你。”用小拳頭捶打在他的肩頭。他也不躲閃,兀自笑臉相迎。好在她手上無甚氣力,小拳頭打在身上倒不太疼痛。

    她打了十幾下,見他不躲不閃,反覺歉然,住手問道:“你幹嘛不躲開呀?”方笛笑道:“我若躲開,誰還肯讓你來打?”伸手替她擦乾眼角的淚水。

    何曉芸哽咽道:“我夢見爹和娘了。”頓一頓,輕聲道:“我打得你疼麼?”他本想裝出一副痛苦萬狀的樣子來嚇一嚇她,但一看其柔弱可憐的樣子,心下不忍,拍拍胸脯道:“沒事,一點兒都不疼。”

    她忽而鄭重道:“我要為爹孃報仇。”方笛聽她的語氣一下子變得極其堅毅,吃了一驚,正要安慰一番,她卻問道:“笛哥你……你會幫我報仇麼?”他本就下定決心要為何峋夫婦報仇,此刻胸中更是豪氣陡生,朗聲道:“我自然要幫你報仇。”

    她感動不已,霎時間覺得方笛就是自己在這世上最親的人了,忍不住鼻子一酸,熱淚盈於眼眶。這時一人在門口讚道:“好孩子,果然有志氣,不枉我二人揹你們上山。”

    何曉芸忍着淚水,與方笛一起走到門口,老嫗笑道:“快隨我去拜師罷!”一手拉着一個,來到另一間茅屋。

    茅屋中早已擺好了香案,上面擺放着三個靈位牌,老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待三人進來,老翁點燃手中的香,對着靈位牌道:“無極門第四代弟子蘇硯,稟明各位祖師,今日收下方笛為徒。自此弟子當竭盡所能,將無極門天下無敵的武功傳授於他,以可光大我無極門。”言罷跪下拜了三拜。隨後起身對方笛道:“你從今以後就是無極門的第五代弟子了,過來拜見祖師。”他依言上前跪下行禮,然後又給蘇硯磕了三個頭,這便算是正式拜過師了。

    而後老嫗上前對着靈位牌報了名諱,亦和蘇硯一般向祖師致意行禮,禮畢後才命何曉芸開始磕頭拜師。直至此時方笛和何曉芸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呂翠英。

    二人拜過師,呂翠英拉着何曉芸的手道:“曉芸,從今日起你便是無極門的弟子了。記住日後要勤練武功,不可偷懶,一定要聽師父的話。”她點了點頭,道:“曉芸一定聽話。”呂翠英見她甚為乖巧,心中十分歡喜。念及她小小年紀便遭逢大難,甚是可憐,又不禁喟然。

    方笛問蘇硯道:“師父,咱們無極門是幹甚麼的?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説過呀?”他一笑,道:“你們既然已是我門下的弟子,便應當知道咱們門派的來歷。若説起咱們無極門來,可是説來話長呀!聽我……”呂翠英一把將方笛拉到自己身邊,對蘇硯叱道:“要是聽你來説,只怕他們越聽越糊塗,還是我説罷!”蘇硯在祖先牌位前不敢太過放肆,只得強行忍住怒氣。

    呂翠英講道:“一百六十多年前,在江南有一個小道觀。觀中有一位道號虛靈的道長,他平日除了替人看病之外,就是專心鑽研道學,雖年僅四十有餘,在當地已是大有聲望。一日,從外鄉來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入觀拜見虛靈道長。言談中二人甚為投機。道長髮現這個書生對道學和易經頗有心得,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極力勸他留在觀中,一起探研道學。那書生也不推辭,便在此住了下來。

    自此二人朝夕相處,同寢同眠,專心研究道學。一晃三年過去了,二人均覺於自身的道行修為大有進益。虛靈道長見他深悟道性,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遂勸他出家為道。書生執意不肯,後來竟不辭而別,虛靈道長大感惋惜。

    四年後,江湖上出現了一個絕頂高手。他曾在一日之間連滅五大黑道教派,經此一役,聲名大噪,被江湖中人尊稱為‘玄掌無敵’。

    一日虛靈道長正在內室閉目養神,那書生突然造訪,道長自是大喜,急忙出迎。豈知書生一見到他便深施一禮,連聲稱謝,把道長弄了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進得內室,書生這才道出箇中原委。原來他本是出生於武林世家,父母皆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但他自小便不喜習武,專愛讀道學著作。他父母自是不允,執意強迫其習武。事出無奈,他離家出走,一路上游山玩水,甚是逍遙。一日來到此地,聞聽人言,虛靈道長學識淵博,精通道學,即前來拜謁,以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三年後,於道家真義的領悟果然大有長進。這時書生甚是想念父母,加之虛靈道長極力勸他出家,心中不願,故不辭而別。

    回到家中,他家偌大的庭院竟已化為烏有,雙親皆被仇家殺害,他悲憤異常,情知憑自己的武功萬難報仇,當下躲入深山,苦練家傳武功。一日間,他正在看《道德經》之時,讀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這一句的時候,忽而心中一動,似有所悟,忙閉目凝思。直過了大半個時辰,憬然大悟,平日裏領悟的道家真義霎時融會貫通,居然讓他悟到了‘先天無極大道’。此時他身上積蓄已久的道家真氣猶如百川納海,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竟爾練成了一門震古爍今的絕頂武學。

    一年後,他出山報仇。經過一番明察暗訪,終於將仇人盡數殺死。自此在江湖上聲名鵲起。

    虛靈道長聽罷,沉默無語,半晌才道:‘閣下既已身負絕世武學,且又精研道法,便是貧道也自愧不如。不過望你記住我道教的宗旨是與人為善,清靜無為。今後在動手殺人之際,能夠想一想貧道這一番話,做到手下留情,也不枉你我相交之誼。’書生聽罷頓悟,想起自己為了報仇,確實殺了不少人,慚愧得汗流浹背。遂向虛靈道長立誓,決不再妄殺一人。道長見他已生悔意,方才露出笑意,便又勸他出家為道。書生心中愧疚甚重,無意入道,當下謝過道長指點之恩,告辭而去。從此他隱入黃山羣峯深谷之中,自創‘無極門’,不再涉足江湖。直到晚年才偶得機緣,收了一個弟子,將全身的武功傾囊相授。後來他於九十二歲時逝于山中,其弟子遂將無極門繼承下來。”頓一頓,她繼而道:“不過自開派祖師到現在,都是代代單傳,即使算上我們二人,門中合計才五人而已。加之門下的弟子極少在江湖上走動,只偶爾做些行俠仗義之事,亦不令為人所知,故而無極門雖有絕世神功,在武林中卻是名不見經傳。”待她説完,方笛二人恍然大悟,方始知道了無極門的來歷。何曉芸聽得這位祖師的家人竟也是被仇人盡數殺死,遭遇和自己極為相似,心下一酸,習武報仇之心更專。

    蘇硯早已不耐煩,好不容易待她説完,忙道:“廢話也説完了,天色不早了,老婆子你還是快去做些飯菜來罷?若是餓壞了他們,咱們好好的一番打算可全白費了。”經他這一提,方笛二人確是覺得有些餓了。

    呂翠英怒道:“你有手有腳,難道不會自己做麼?整天只知道比武,卻不幹些正經事。”

    蘇硯亦怒道:“老婆子你每天都想在武功上壓過我,整日地尋舋滋事,毫無半點自知之明。現在倒來説嘴,真是豈有此理!”

    方笛和何曉芸聽他們爭吵,甚為尷尬。心中極是不解,實不知同樣是夫妻,他們為何全不似自己的爹孃那樣恩愛,反而時時吵鬧?

    呂翠英惱道:“好好好,我也不與你爭吵,現在我就帶曉芸走。咱們就如適才約定,六年後讓他們兩個在此比武。到時是輸是贏,最是公平。”拉着何曉芸就向外走。

    方笛知道必是他們在自己二人睡覺之時就定下此約,眼見要與何曉芸分開,且一別六年,自是不允。一下子撲上去,拽住何曉芸的衣角,對呂翠英叫道:“你不能把她帶走,我們一定要在一起。”何曉芸更是大哭大鬧,絕不肯走。

    蘇硯心下不忍,勸道:“其實就算咱們在一起住上六年,各教各的,也不妨事。你又何必非要離開這裏?”

    呂翠英呵斥道:“若是一起住在這裏,咱們日日相見,我調教弟子的高明手段難保不被你偷學了去,這難道是公平比試麼?死老頭子只想着佔便宜。”

    他怫然大怒,一把拽開方笛,叫道:“你們要走便走,何須廢話?我原也怕你們留在此處會偷學了我的蓋世神功。”

    呂翠英重重地“呸”了一聲,抱起何曉芸,一躍出屋,施展輕功向山下而去。何曉芸雖極力掙扎,卻焉能掙脱她的手臂?哭嚷着被帶走了。

    方笛被蘇硯抓着,徒然着急,卻無法追趕,若不是他曾在聶先生的指教下讀過不少詩書,懂得尊師重道之理,早已破口大罵這位師父了。

    耳聽何曉芸的叫聲越來越遠,他自知無望,便不再掙扎。在這一天裏他接連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心中空蕩蕩,木然而立。

    蘇硯見他這副樣子,笑道:“我的老婆子跑了,尚且不悲。你不過是走了一個小妹妹,便好像天塌了一般,如此軟弱,怎能做我無極門的弟子?”

    他回過神來,忿怒道:“我現在只有芸妹這一個親人在身邊,你……你們卻把我們分開,真……真是…….”他本不擅言辭,情急之下,太過激動,不知該説些甚麼,眼中忍不住淚光盈動。

    蘇硯亦頗覺歉然,但又怕他會因為這件事而不用心學武,心思一轉,笑道:“若是曉芸也留在山上,你們成天只會在一起玩耍,哪兒會用心去習武?她父母的大仇焉能得報?你只要專心學武功,將來練成之後,下山把‘泰山雙飛鷹’殺了,那時曉芸自是歡喜得緊,今後她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方笛細細一想,心知若是她留在此處,定然常來找自己玩耍,恐怕非要耽誤了學武功,到時又憑甚麼替何家報仇?想到這裏,稍為釋然。隨即想到此後這山上只有自己和師父兩個人,甚覺枯燥無味,不由得暗盼着六年快些過去,到時便可以與何曉芸在一起了。

    蘇硯和呂翠英原本都是被人遺棄在山間的孤兒,先後被無極門的第三代傳人收入門牆,傳武授藝,二人便以師兄妹相稱。在他們幾近而立之年時,其師病逝,臨終前搓合二人成婚。婚後十年間,他們仍住在深山中,倒也很恩愛,只是一直未有子嗣。到了五十有餘,二人性情漸變,時常爭吵。後來耐不住寂寞,開始出山行走江湖。他們自幼與師父隱於深山,可説是全不通世務,雖多有行俠仗義之舉,亦鬧出了不少笑話。好在二人素無劣跡,縱是一時行事不妥,也無人和他們計較,倒都着意接納。

    江湖上中人贈其綽號為“絕峯二仙”,固然有對他們絕頂武功的欽佩之意,更是嘲諷二人不通世務,如同身在絕峯之巔,不諳世事的愚仙一般,其中戲謔之意尤重。他們自不解其中之意,反而甚是得意。遂特意移居黃山絕頂的天都峯,實覺只有居住在此處才與自己的身份相配,方不負“絕峯二仙”的雅號。

    蘇硯夫妻二人一過半百之年,好勝之心尤盛,均想在武功上勝過對方,兩人每日總要打上幾場架才痛快,可全沒想着甚麼收徒授藝,令無極門後繼有人。也算是師們有幸,若不是這一次呂翠英突發奇想,為了公平比試,非要收下方笛和何曉芸為徒,只怕再過些年,無極門的絕世武功定要失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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